诗意中的对立交融
2022-05-30林学阳
林学阳
郁达夫小说《迟桂花》中的反差写法具有鲜明特征,是诗意中的对立交融,具体表现为:追忆与现实在文中层叠,欲望与道德在文中并存,悲与喜的事件可以交融,城市与乡村的形象也暗含着对立。这些看似对立的范畴与小说中的反差并不强烈,而是融和并存、融汇合一的。深厚的情感蕴于反差之中,构成清新悠远的诗意氛围,使小说具有独特的诗性特征,文中的幽美情调也由此而生。
目前学界对郁达夫小说的研究众多,亦有对其小说中的诗意特征进行分析者,然而郁达夫作品中独特的反差写法,学界尚未有深入探讨。鉴于此,本文试图从《迟桂花》切入,考察文中的几组反差,借此进一步观照小说中的美学意蕴和艺术成就。概言之,《迟桂花》是一篇充满诗意的小说,作者将诗意寄于迟开的桂花,寄于翁家山畔的自然万物。在这篇小说如诗般清新幽美的笔调下,蕴含着对立的几个范畴,追忆与现实、欲望与道德、悲与喜、城市与乡村在小说中形成反差。但这种反差并不强烈,而是平和温婉、圆融合一的。它们汇合成诗一样的氛围,小说也因此具有了独特的美感。
一、追忆与现实的层叠
追忆与现实在小说中是紧密联系的。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有言,追忆是值得留恋的东西借以聚集的一个场所。人、物和事划出了一块空间,往昔通过这块空间又回到我们身边。“凡是回忆触及的地方,我们都发现有一种隐秘的要求复现的冲动。”因此,中国文学作品在描绘现实时,常常会引入回忆作为对照,于是文本中常见今与昔的交汇。这一点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尤为突出,其常以昔盛今衰或物是人非作为抒情题材,因为有了较长的时间跨度和客观上的变化,字句间形成了巨大反差,营造出一种无可挽回的幻灭感。郁达夫的《迟桂花》亦如诗般存在追忆与现实的层叠,二者在小说中不是断裂的,通过书信的纽带,追忆的情调延伸到了现实。
小说由一封书信引入,信中追忆老翁与老郁求学时的过往生活,点行间叹逝与抒怀并存,仿佛流水般平静潺湲,将事件原委一一道来。老翁老郁的关系很好,他们是“同级同乡的同学”,并且“往来得最亲密”,因此这封书信才显得情韵丰沛。到了信件的后半部分,追忆的目的指向现实:“于是这婚议,就在很短的时间里,成熟得妥妥贴贴,现在连迎娶的日期也已经拣好了,是旧年九月十二。”“让出一点工夫来,上这一区僻静的乡间来住几日,或者也是你所喜欢的事情。你来,你一定来,我们又可以回顾回顾一去而不复返的少年时代。”老翁婚约大喜的日子将至,邀老郁再聚叙旧情。文后到二人相会之时,依然谈笑晏晏,饮酒戏谑,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两个中年人重新找回了少年的活泼,今与昔在此交汇,但并非物是人非的对比。浮于表面的变化是平缓的,平和之下又似乎隐藏着与往昔的厚壁障,一如止水下的湍流—老翁的肺病,曾经的情感经历,以及妹妹不幸的婚姻都是对翁家的打击,生活的不易使这个家庭饱受摧残。然而,作者却运用巧妙的留白,使一切的风波都消融在这今与昔的交汇中,似乎蒙上一层妩媚的轻纱,化作悠远的尘屑,掩饰着什么东西。正是这种写法,今昔之间一反“昔盛今衰”的惯例,使小说独具动人的魅力。
今与昔构成“圆融和谐”的反差,且至纯至真的感情在二者之间流动,又赋予其柔美的情致。郁达夫坚信“艺术的第二要素,就是情感”。诗是情感的真实流露,信纸两端的中年人在追忆中得到了情感宣泄的绝妙契机,深情在书信中辗转,因而诗性昭然。
二、欲望至道德的转向
欲望与道德,这对反差在小说中有一个圆融的转向。老郁让翁莲带自己到五云山游玩,意在舒缓翁莲的隐忧。他在和翁莲上山游赏时见后者美好的形体,产生邪念,以至于“看得要簇生异想”,几近欲火焚身。而后这种欲望得到净化,转向伦理道德的层面。小说也因此生发出独特的诗意效果。究其内涵,笔者以为有以下几点。
追溯至心理层面,这是一种隐秘的从“沉沦”到“救赎”的心境转变。有学者指出:“中国本土文化的抑情主义和西方思潮对人感性生命的珍视、强调和张扬并存于郁达夫的心境中。”因而作者难免在欲望与道德之间倾斜摇摆,欲望净化为道德是他选择的一条向上之路。对他的选择,我们可以再回到作品文本中追寻答案。促成这种转向的因素有二,一是老郁自身的道德尺度,年龄的增长带来了内心的成熟稳重。他已到中年,自然要更“成熟稳重”些,年少时的欲望有一定程度的消退。联系写作实际,可以从郁达夫本身文风的转变看出,《迟桂花》算是他中年时的作品,这一时期他的笔下少了男女情欲和颓废之情,更多涌现出对人间的柔缓追忆。在这一部分中就体现为此般情感的转向:由情欲转向道德。二是身旁的女子翁莲,她的身体唤起了老郁的欲望,但当老郁发现她纯洁无瑕的心灵时,顿觉自愧难当。他不想破坏“高山深雪”般的纯净之物,欲望在翁莲面前显得十分卑劣。由此,他的情欲得以净化,男女之爱巧妙地转化、升华为兄妹之情。需要说明的是,山中环境其实也是作者心境的外化。有学者指出,郁达夫的小说中还常用象征主义的手法,表现外界事物与人的内心世界的互相感应、契合,通过人物的情绪变化去写景。此为小说中的象征主义手法,在小说的这几段描写中,当老郁的欲望得到净化之时,他所看到的便是山间之清风,嗅到的是醉人的桂花香,身与心浑然融入一片清景之中。
因为作者细腻的刻画,这一转向有了合理的依据,自然而然地发生,小说也因而诗意盎然。沉淪欲望与忏悔,似乎是郁达夫小说中永远的矛盾。但“他用以救赎的并非神祇,而是那个模糊却永恒的、绝对的善—完满的道德境界。此一境界究竟如何呈现,如何抵达,对他而言,是朦胧甚至是混沌的”。在这样转向的背后,郁达夫似乎并未找到一个确定的方向,有如山中的薄雾,屋宇上的一缕青烟般飘忽不定,他通过诗意、模糊的方式,达成对自我的蒙蔽以及对自我的救赎。由是,欲望和道德本应形成巨大的反差,但在文中它们并非对立的两极不可交融,二者之间的界限被消磨殆尽,并存于一体,不过是此消彼长,融汇在自然的山水之间了。
三、悲与喜的交融
悲与喜的因素也在小说中并存、交错,塑造出别具一格的诗意氛围。小说大致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书信,书信中言翁则生的肺病与妹妹婚事之类,语词略带悲凉之意,笔墨间隐约昭示着某种生命力的消逝,并且“所有的回忆都会给人带来某种痛苦,这或者是因为被回忆的事件本身是令人痛苦的,或者是因为想到某些甜蜜的事已经一去不复返而感到痛苦”,过去的事有悲有喜,如今写于纸上难免有所触动,因而感伤的主基调一直埋藏在这篇以回忆为主体的信件里。但作者(或者说,是书信的作者翁则生)似乎避而不谈这一点,而是用婚姻的喜悦掩盖,信末笔锋一转道出写信缘由,风格转向轻快。不过我们可以明显觉察到轻快语气之下的暗流:病痛的暗线一直存在,且不止含于书信中,而是贯穿在整个小说的叙事里,以至于后文言老友重聚戏谑谈笑、一家人置办婚礼等事件,读者欣然一笑的同时免不了有些许隐忧,就如翁莲妹妹“柔和脸上的悲戚”。这是一种柔缓的悲戚,仿佛稍不注意就会随风散去。
小说的第二部分写老郁来到翁家山后发生的事,笔调带着淡淡的愉悦。老翁和老郁相谈甚欢,与翁莲也相处融洽,尤其是老郁和翁莲游山的经历,他们果真是在畅享自然的欢快和万物合一的陶然。不过,游赏的起因却并非那么愉快,翁莲此前的经历是悲苦的,她嫁到夫家却遭到冰冷尖刻的对待,夫死后回到娘家,心也难平,因此有了游五云山之事,不过好在她带郁先生上五云山时的心情又转为愉悦,山中的一切似乎涤净了悲伤的因素,翁莲的愉悦是从悲伤中暂时的超越,又或许这种超越可以长久存在。于是小说前后两个部分形成了不甚鲜明的对照,这一悲一喜,悲中有喜,喜中又含悲,因此造成了诗意的效果。举例来说,作为题眼的“迟桂花”就具有了不定的象征意。笔者认为它出现在文中有两种解释,一是依作者所言,因为桂花开得迟,所以“日子也经得久”,象征一种美好事物的经久不衰,引申为生命和喜悦的长久或高尚品质的永恒。另一种解释是对美好事物的叹逝,因为桂花即使开得再迟也有凋谢的一天,而落花本身没有意义,它象征的是人间的失落。小说写到婚礼结束为止,此后翁家人的生活如何则是留白,但翁家的家业香火隐约间似有消散的趋向,一如桂花的消散。凋落的桂花散落在山中、寺院里或是庭户中,飘舞颂唱着既悲又喜的谣曲。
四、城市与乡村的对立
小说中亦隐含着城市与乡村的对立。老郁生活的城市与翁则生所在的翁家山构成一对反差。这种反差同样是很隐秘的,甚至作者几乎不用笔墨对城市的描写,而是以种种暗示和侧面描写来展现。作者的态度虽未明言,但也溢于字里行间。
城市与乡村的对立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城市环境与山中的不同,文中用大量笔墨刻画山中景色,夜宿翁家山的描写可谓妙极:“月光下的翁家山,又不相同了。从树枝里筛下来的千条万条银线,像电影里的白天的外景。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许多秋虫的鸣唱,骤听之下,满以为在下急雨。白天的热度,日落之后,忽然收敛了,于是草木很多的这深山顶上,就也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透明雾障。山上电灯线似乎还没有接上,远近一家一家看得見的几点煤油灯光,仿佛是大海湾里的渔灯野火。一种空山秋夜的沉默的感觉,处处在高压着人,使人肃然会起一种畏敬之思。”描写中流露出赞叹与向往之意。此外,文中其他段落中的“桂花”“晚钟”“山林”“月色”等物色,也营造出清幽淡雅的意境。一个宁静祥和的山间小筑已浮于笔墨之上,如画般美好,细细欣赏又觉韵味无穷,颇有中国古典诗歌的风貌。小说虽未写明,但也流露出城市中的生活面貌—一个由金钱、利益组成的浮华世界,与之相连的是来来去去的电车和枯燥无味的工作。
其二是乡村与城市人情的反差。山中人家人情味浓厚,不论是老翁与老郁的叙旧、四人之间的谈笑,还是翁莲与老郁在五云山中的友好互动,都昭示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美好,反观城市对人则满是“异化”,仅有淡漠颓废的气息。前者是老郁(当然也有可能是作者自己)对理想化生活的追求,是一种理想的投射。“人的自然化”在其中得以体现。自然的形体仅是表层,更重要的是与山中万物同一的“自然”。翁莲就是这种“自然”的寄托,她保有活泼真挚的天性,并且“无论是如何小的鸟、虫、草、木,都能认出来”,她完全融进了自然万物中,仿佛天地的精灵,达到了类似于庄子“天人合一”的境界。这些在城市中是断然寻不得的。需要说明的是,城市和乡村同样并未割裂。郁先生这一形象就是穿梭于两个世界的中介,他同时拥有两个身份:城市中人与乡村中人。一如梦境与现实,他沉醉于山间的时光宛如梦幻,当他乘车与翁家兄妹告别时,梦也应该醒过来了。
有学者指出“作者和许多‘五四时代争取个性自由的过来人一样,思想性格中具有‘叛徒和‘隐士的两重性,在这里表现为以‘人性归返自然后进一步‘净化构成抒情形象和理想境界,来摆脱喧嚣污浊的社会环境”。此处所言“人性归返自然”不仅指无负担地袒露人性自然的欲望,还是心灵上与自然万物磅礴为一的纯真、自适、超然,这也是小说中引入隐含的城市形象作为对立的意图所在。不过,若我们再进一步深入反思,这种写法也反映出郁达夫小说中的软弱性。温儒敏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指出,《迟桂花》中表现出那种“百事原都看得很穿”,不如醉卧山乡的“名士派”意识,是和时代格格不入的。诚然,小说中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以及逃离城市融入乡村的潜在愿望,一定程度上是他想要逃避现实的隐喻。这样的写法,使小说满溢着幽美而清新的情调,但又因一味沉醉于山中幻梦,而不可避免地显得纤弱。
追忆与现实、欲望与道德、悲与喜、城市与乡村在小说中并存,多对反差对立交融。除上述几组范畴之外,衰弱与新生、诗意与非诗意等看似对立的概念亦暗含于小说之中。有学者言:“小说中回荡着至情至性的音符,并且以现代诗歌为中心形成了绵长厚重的‘情绪链,映射着物我相合的情感力、想象力、生命力和审美力,构建了一片情感炽热和生命自适的诗性生存空间。”对立交融的反差中情味盎然,它们亦在情感中达到和谐,在文中交织,汇成小说的诗意特征和审美氛围,使小说含具了独特的、悠远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