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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福克纳小说的叙事艺术

2022-05-30陈彩霞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0期
关键词:昆丁艾米丽福克纳

陈彩霞

现代主义思潮的涌入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叙述方式,创作主体对叙事时空与形式技巧之潜能的发掘使小说的叙事不再单一,而是转向丰富与多元。福克纳小说经典地位的建构便根植于这样的创作语境,对空间形式与叙事时间的探索使其创作具有形式实验的意味,在叙事层面呈现出一种具有先锋性的独特美感。

一、复杂多变的空间形式

传统叙事沿着线性时间线索铺展情节,而空间仅作为叙事的沉默背景存在于文本中,现代主义技法颠覆了传统叙事以时间理论为核心的叙事理念,将显著的空间意识引入文本之中。威廉·福克纳对空间形式之潜力的开发是多重角度的,空间不仅是实在意义的具体空间,而且是一种承载着复杂叙事意义的形式意义上的空间,折射着作家对时代社会的深邃洞见。

福克纳对空间形式的创造是独特的,他赓续了弗兰克提出的并置空间理论,通过创设具有联结性的多重空间丰富文本的观照角度,从不同侧面完成对同一主体的言说,从而抵达丰富小说的叙事层次的效果。例如,《喧哗与躁动》中,福克纳在前三个部分设置了身份各异的三个叙述者,分别讲述了三天中发生在康普生家族的诸多事件,引领读者探秘这个旧式的南方家庭的衰亡史。这些叙事者们不仅身份各异,且他们的叙述时间也并不连贯:班吉叙述的是家族成员们过往的成长经历,老宅低沉压抑的氛围奠定了他们人生的基调;昆丁叙述的则是凯蒂遭受欺骗而被遗弃的过程和这桩丑事为家庭带来的冲击,以及其因此而产生的痛苦情绪;杰生则讲述了家族在凯蒂离去后的发展,遭受了变动的家族如同生活在废墟之上。多角度的叙述在文本中建构了“橘瓣式”的空间形态,不同叙述者讲述的故事呈现了康普生家族及其老宅的不同侧面,然而他们的讲述却有着相同的指向—家族的兴衰史。每个“橘瓣”及其所象征的时空都各自独立,却又紧密地聚合,围绕着相同的主体而成为一个整体。复杂的意义空间使小说在内容之外更取得了叙事学层面的审美意义,不同的叙事声音构成了“众声喧哗”的空间形式。

同时,福克纳建构的复杂空间形式不仅具有叙事学的意义,而且构成了推动情节发展的内在动力,隐含着作家对于时代历史的隐秘表述与反思。例如,《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并置的双重时空承载着不同的文化符码,在冲突与融合间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文本中“树木葱郁的旧式庄园”“棉花装采机”“倾颓的纪念碑”与“冒着滚滚浓烟的巨大烟囱”“机器轰隆的响声”等分别表征着南方的农业文明空间与北方的工业文明空间,并置的双重空间因历史的纠葛、文化的异质与人物的冲突而迸发出巨大的话语张力。同时,社会空间具有文化辐射的能量,它不仅提供着主人公活动的场景,更标识着、制约着主人公的言语及行为。主人公艾米丽对于缴纳税款、张贴门牌号的拒绝折射了时代历史中“南方”与“北方”在社会秩序重构中的交锋,她的行为不仅具有个人层面的坚守自我的意义,也反映了整体性社会变革中的时代印记。并置的双重空间沉默地见证了社会秩序的变革与经济结构的移异,沉淀着作家对于农业经济与工业文明之优劣性的反思。值得注意的是,福克纳并未深入地敞开艾米丽的矛盾交织的心理世界,也并未对其外在形貌加以细致的描绘,这与传统小说中形塑人物的方法全然不同。我们甚至可以说主人公艾米丽的存在本身便是空间性的—她与阴郁陈旧的格里尔森老宅、与充满旧南方风物的杰斐逊小镇同构,都表征着在北方工业文明的扩张下将行消逝的南方传统社会空间。而《押沙龙!押沙龙!》中的昆丁等有着南方文化背景的人物同样带有显著的空间化特性,他们携带着深刻的南方传统文化基因,福克纳毫不避讳地直言他们的“身体本身就是一座空荡荡的厅堂……里面挤满了来自旧日的倔强的魂灵”。昆丁等作为个体人的存在意义是稀薄的,他们的出现是为了在当下的时空重现旧日的“南方”,搭建起能够连结“此时”与“彼时”的特殊文化空间。

现代主义技法的介入使福克纳小说的空间意识得到了彰显,他以创设多重并置空间的形式颠覆了传统小说以线性时间结构故事的叙事方法,带给文学接受者以更丰富的审美体验。他在人物及其所在的叙事空间之间建立了紧密的连结,使空间突破了平面化的背景意义,展示了作为文化载体的空间对形塑人物的重要影响,体现了禀赋创作才华的作家在小说形式技巧上的自觉探索。

二、流動不居的叙事时间

叙事时间的建构中隐含着创作主体独特的心理动势,折射着主体,借以理解外部世界的内在心理机制与文化情结。威廉·福克纳对于叙事时间的建构隐含着其内在的主体诉求,对南方文明的怀恋使福克纳本能地拒斥线性的时间秩序,因为在进化论的时间面前,作家所熟习并依恋的南方庄园世界、旧式的道德体系与绅士淑女的身份伦理是必定走向褪色乃至毁灭的。但福克纳对于线性时间的颠覆却并不意味着要完全拒斥时间的流动,而是要以心理时间取代现实时间,突出发展的时间中人物的意识流动。

基于对时间永恒性的理解,福克纳并不认同以人的认知能够整体性地理解乃至把握时间,独特的时间观使其格外重视人的感官能够感知的时间,也即心理时间。他的小说中的叙事时间往往保持着流动不居的状态,读者很难厘清叙事时间发展的先后顺序,只能凭借叙述者的心理活动感受时间的流动。例如,《喧哗与躁动》中,班吉、昆丁和杰生以第一人称叙事进行的叙述完全忽视了客观时间的流动规则,单纯地以叙述者的心理时间推进故事的发展,一幅幅破碎、无序的画面在叙述者的言语中重现。在班吉的叙述中,他时而因为闻不见老屋中自己熟习“树木的气味”而号啕,时而又联想到姐姐凯蒂温柔的怀抱而坠入无望的思念,时而又回忆起杰生毁坏掉自己玩具时的伤心往事与当时的恐惧情绪。叙述者的叙述颠覆了线性的时序,沿着其意识的流动而呈现各种画面,不断地穿梭于“彼时”与“此时”之间,接受者却得理解他悲伤痛苦的心理。此时,故事的具体情节被逐渐淡化,随主人公的情绪流动与心理变化而不断跳荡的叙事时间却被读者愈发清晰地感知,时间形式的美学意义也由此得到开掘。而第二章中以昆丁为叙述者的文本叙述时间则更具有深厚的意味,昆丁在结束自己的生命前来到预定的地点,在沿途中不断地回忆起关于凯蒂的一切,文本叙事时间随着其心理情绪的变化而流动,显示出典型的意识流特征。然而,福克纳在昆丁身上想要展示的并非如班吉般的单纯的心理时间流动,而是“过往”的时间的叠加为“现时”带来的影响。福克纳通过流动的心理时间碎片化地展示昆丁的痛苦过往,不过是为了揭示其困顿于往事的生命状态,以及其因“时间的惯性作用”而诱发的必然结局。叙事时间的流动因创作主体叙述动机的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的叙事作用,展现了时间形式丰厚的叙事潜能。

柏格森的“心理时间”理论指出,心理化的叙事时间不仅可以由特定主体进行独立建构,而且也可以由不同叙述主体沿着共同的面向实现共同建构,以不同的角度介入从而实现叙述时间的流动与跳荡。而福克纳对《押沙龙!押沙龙!》中的叙事时间的建构无疑是别有意味的,他安排了四个不同的叙述者讲述同一主人公的故事,因叙事者心理时间的变动而展示主人公的不同侧面。几位不同的叙述者中,罗莎愤懑于萨德本与其姐姐的结合,主要讲述的是萨德本成年期的人生经历,她将萨德本塑造成“来自不知名的地方的魔鬼,整日里带着那种古怪的习气”,叙述间时而闪现对萨德本的激烈的控诉情绪;康普生先生则重点叙述了萨德本经历奋斗后的人生历程,他在娶妻后白手起家,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产业,是典型化的南方式英雄主义的人物;而昆丁讲述的是萨德本年轻时的经历,其中的故事大多数是转述他人的讲述得来,因而显得十分碎片化;最后一位讲述者施礼夫则完全以个人化的理解讲述萨德本,认为其对南方文明的权威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有着相当的自恋情结。读者得以根据不同叙述者的回忆,从不同的时间节点切近各种时空下的萨德本,并不断地反转对其的基本印象,在流动变化的时间中形成对其人物形象的最终理解。值得注意的是,《押沙龙!押沙龙!》中流动不居的叙事时间并未干扰读者对萨德本先生的理解,反而如棱镜般折射出了主人公的多重侧面—福克纳对萨德本形塑不仅化平面形象为立体人物,而且是塑造了一个变化无穷的“魔方”式的人物。他是事业中的成功者,也是家庭中的失敗者;他是锐意进取的实业家,也是对旧南方抱有执着情感的怀旧者。人物在不同叙述者的叙述中呈现迥然不同的形象特质,展现着其在各种时空下的生活,使小说呈现出以抽象化人物为中心的复杂网状结构。

流动不居的叙事时间不仅赋予了福克纳的小说以意识流的特质,而且也丰富了其小说的叙事结构与视角,抵达了更高的艺术境界。同时,福克纳小说中的心理化的时间也颠覆了读者对时间的单一线性理解,揭示了时间本质以及对其理解的无尽可能。

三、意蕴深厚的象征意象

福克纳擅于以意蕴深厚的象征意象传递自我的主观情思,具体的象征物承载着丰富的抽象内涵,形成具有浓厚个人化风格的象征手法。他的象征意象寄托着浓厚的南方情结,折射着作家对现实的反思与对历史的理解,在小说人物形象的形塑与主题思想的表达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在福克纳小说为数众多的象征意象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其主题性的象征物与叙述性的象征物。前者隐喻着整部小说的主体思想,或成为小说主题的有机组成,表征着作家对现实或历史的整体性理解。例如,“钟表”便是福克纳小说中经典的主题性象征物,表征着作家对时间与历史的理解,对其小说中的“南方主题”的表述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的主人公艾米丽随身携带着一只精巧的“钟表”,“纤细的金色表带攀转缠绕,而悬挂着的那只钟表却落进衣物的褶皱里去了”。艾米丽对“钟表”的忽视象征着主人公对现实时间的遮蔽,隐喻着南北战争后整个南方社会对滚滚时代洪流的本能抗拒心理。而这种象征意义在《喧哗与躁动》中表露得更为清晰,昆丁常常听见怀中的“表在嘀嗒嘀嗒地作响,这只老旧的表是父亲留给我的,也是由爷爷交到父亲的手里的”,父辈之间的传承暗示着这只“钟表”不仅是时间的象征,更表征着康普生家族的传统与南方厚重的历史。沉甸甸的手表成为昆丁心头的重负,使他无法从南方文明的传统积习中挣脱出来,即使他“将表的玻璃面狠狠地撞向桌角”,希冀通过毁坏“钟表”来挣脱家族传统与厚重的南方历史的绑缚,最终还是无法舍弃“捡拾着散落在地的碎碴”。毁坏“钟表”的行为既象征着昆丁想要阻止时间的流逝,延缓南方文明毁灭的速度,也象征着他面对工业文明的冲击,深刻地意识到南方陈旧的传统与秩序必然成为历史的认识。这种爱恨交织,欲舍难离的矛盾情绪与历史认识,不仅揭示着昆丁本人的悲剧性命运,而且也深刻地点明了小说的主题。

后者也即叙述性意象,则以丰富的寓意塑造着人物的形象,丰富着环境的氛围,对小说的具体叙述起着重要的作用。例如,《曾经有过这样一位女王》中,叙述者的视角先触及了“从南部花园中移栽来的皎洁花朵,羞涩地托出洁白的花瓣”,而后又落在“从遥远的萨托里斯家族来到小镇上的美丽姑娘”珍妮身上。“从南部花园移栽”的“茉莉花”既象征着来自南方的珍妮美丽纯洁的外形,又象征着她所秉持的如茉莉花般忠贞纯洁的道德观念,自然生灵与人物之间隐秘的关联使读者直观性地体验着主人公的美好;而《黎巴嫩的玫瑰》中,充溢着青年男女的“舞厅中四处摆放着艳烈的火红玫瑰,像是一簇簇即将点燃的爱情之火,又像是一处处惨烈的疮疤”,热烈的红色既象征着青年男女之间暗流涌动的热情,又象征着这些参与舞会的青年军官们即将为了保护南方而踏上战场,在枪林弹雨中接受战争考验的命运。“红玫瑰”的象征意义不仅在叙述中烘托了浪漫的环境氛围,而且隐秘地推动着后续情节的发展,以层次丰富的意蕴向读者敞开了小说艺术的众妙之门。

福克纳的小说充溢着浓郁的现代主义色彩,多变的空间形式使其小说具备繁复的结构之美,流动的叙事时间呈现了其对人物复杂的心理变化的精准把握。同时,他以深厚的历史情怀反思时代社会的变革,积极地探索新的道德体系重建的方式,使其小说因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统一而闪烁着永恒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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