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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诗经》重言的语用功能

2022-05-30史在宏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3期
关键词:重言言词韵脚

史在宏

在先秦的典籍中,重言作为一种语言现象在《尚书》和《易经》中均有先例。然而,大量广泛使用重言的则是从《诗经》开始的。《诗经》中,重言词有353个,使用总次数657次。《诗经》使用重言词数量相当于《尔雅》的2.5倍之多。因此,《诗经》重言的使用情况在先秦具有代表意义。本文把《诗经》重言这一语言现象放到《诗经》创作的年代,即西周初年到春秋中期汉语发展的大背景下,结合诗歌的文学表现形式,对《诗经》重言的语用功能进行分析。

一、《诗经》重言的分类

依据《诗经》重言在诗句中所处位置的不同,《诗经》的重言可以分为三类。

(一)重言处于句首

记作“AABC”式。共出现244次。例如: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国风·召南·殷其雷》)

裳裳者华,芸其黄矣。(《小雅·北山之什·裳裳者华》)

(二)重言处于句尾

记作“ABCC”式。共出现385次。例如: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国风·召南·采蘩》)

有狐綏绥,在彼淇厉。(《国风·卫风·有狐》)

另外,在《诗经》中,有些重言后跟语气词收尾,我们亦归入此类。例如:

溱与洧,方涣涣兮。(《国风·郑风·溱洧》)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国风·魏风·十亩之间》)

(三)重言+重言

记作“AABB”式。共出现26次。例如: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国风·墉风·君子偕老》)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雅·节南山之什·小旻》)

二、重言服务于押韵

《诗经》的诗篇都是可以配乐歌唱的,都与音乐有着密切的联系,协韵成为《诗经》语言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墨子·公孟》:“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史记·孔子世家》:“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王筠《毛诗重言》:“诗以长言咏叹为体,故重言视他经为多。”为了入乐,创作者往往追求诗歌在语音上朗朗上口、韵律和谐并富有节奏感。为此,创作者考虑最多的就是句尾押韵字的选择。从位置来看,押韵字在句尾最为常见。

在上述《诗经》重言的三种分类中,重言处于句尾,可以入韵的重言形式有“ABCC”式和“AABB”式两类。例如:

(一)“ABCC”式

1.被之僮僮,夙夜在公。(《国风·召南·采蘩》)

韵脚僮、公,东部。

2.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大雅·荡之什·江汉》)

韵脚浮、滔、游、求,幽部。

3.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国风·王风·君子阳阳》)

韵脚阳、簧、房,阳部。

4.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国风·魏风·十亩之间》)

韵脚间、闲、还,元部。

(二)“AABB”式

1.穆穆皇皇,宜君宜王。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大雅·假乐》)

韵脚皇、王、忘、章,阳部。

2.尔羊来思,矜矜兢兢,不骞不崩。(《小雅·祈父之什·无羊》)

韵脚兢、崩,蒸部。

3.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雅·小之什·小宛》)

韵脚兢、冰,蒸部。

据统计,在《诗经》中,“ABCC”式和“AABB”式两类重言形式绝大多数自身是入韵的,占到总数的84.5%。而在244例“AABC”式重言诗句中,有近六成押韵。那么,在这六成的“AABC”式重言诗句中,重言的位置只能放在句首吗?重言放在句首,与押韵有没有关系?据考察,有相当一部分“AABC”式重言确实是因为押韵而放在句首的。例如:

4.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国风·曹风·蜉蝣》)

韵脚翼、服、息,职部。

5.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国风·秦风·蒹葭》)

韵脚采、已、涘,之部。

例4的“采采”,犹“楚楚”,表示鲜明的样子。例5的“采采”表示茂盛的样子。两个“采采”均为表示样貌的形容词,从语义和句法上来讲,“采采衣服”和“衣服采采”“蒹葭采采”和“采采蒹葭”并不是不可以交换,而这里两个“采采”之所以一个用作“AABC”式,另一个用作“ABCC”式,其主要原因是考虑诗句入韵的需要。再例如:

6.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国风·邶风·泉水》)

韵脚漕、悠、游、忧,幽部。

7.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国风·郑风·子衿》)

韵脚衿、心、音,侵部。

例6“我心悠悠”与例7“悠悠我心”中的“悠悠”都表示忧思不断的样子,它们在诗句中词同、义同,但位置相异。这充分体现了为了入韵,重言词在诗句中的位置进行了有意的调整。

8.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国风·郑风·子衿》)

韵脚佩、思、来,之部。

9.瞻彼淇奧,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国风·卫风·淇奥》)

韵脚青、莹,耕部。

例8中“青青子佩”与例9中“绿竹青青”的“青青”均表示颜色,如果分别改作“子佩青青”和“青青绿竹”,语义上并无不妥。但是,为了力求句尾字入韵,作者将重言词“青青”的位置选择了一前一后。

由例4至例9可以看出,为了入韵,同一个重言词被放在了不同的位置上。在《诗经》中,还有一些形异、音近、义同的重言词在不同的诗句中可以处在不同的位置上,有时处于句首,有时处于句尾,但所在诗句都押句尾韵,而且并没有句法结构的限制。例如:

10.织文鸟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小雅·南有嘉鱼之什·六月》)

韵脚章、央、行,阳部。

11.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小雅·鱼藻之什·白华》)

韵脚茅、犹,幽部。

12.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龙旂阳阳,和铃央央。(《周颂·臣工之什·载见》)

韵脚王、章、阳、央,阳部。

例10、例11和例12中,“央央”“英英”“阳阳”皆为阳部,在诗句中都用来形容鲜明的样子,形异音近义同。可是,他们在诗句中有的是“AABC”式,有的是“ABCC”式。再如:

13.皇皇者华,于彼原隰。駪駪征夫,每怀靡及。(《小雅·鹿鸣之什·皇皇者华》)

韵脚华、夫,鱼部;韵脚隰、及,缉部。

14.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国风·陈风·东门之杨》)

韵脚杨、牂、煌,阳部。

例13和例14中,“皇皇”“牂牂”“煌煌”皆为阳部,意思形容光华而茂密、美盛的样子,形异音近义同,而在句中的位置,有前有后。决定其在句中前后位置的因素,主要是诗句押韵的需要。如果重言词在句中协韵,则可以用在韵脚位置,用作“AABC”式;如果重言词不协韵,则要把韵脚的位置让出来,用作“ABCC”式。

总之,在《诗经》重言的“AABC”“ABCC”和“AABB”三种形式中,“ABCC”“AABB”两种重言84.5%自身是入韵的;“AABC”式中的重言虽不能入韵,但所在诗句入韵的也占到近六成,其中不乏为了诗句入韵而作位置调整的情况。由此可知,重言与《诗经》押韵有着密切的关系,或本身入韵,或为了诗句的入韵而有意调整位置。

三、重言影响诗义的表达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在评述《诗经》重言时写道:“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在《诗经》中,既有单个诗句的往返重复,也有成章成段的反复咏叹。其作用就在于方便吟唱,產生迂回起伏之美。而重言,作为单字的重叠使用,在诗句中的作用往往是为了于语音上联绵颤回,在语义上朦胧深曲,创设其独特的意境。例如: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国风·王风·黍离》)

例句中连用“离离”“靡靡”“摇摇”“悠悠”四个重言,不仅增加了诗句的节奏感,还通过重言“离离”表现了黍的茂盛,寄情于景。“靡靡”“摇摇”“悠悠”则直接表达了人物对家园故土依依不舍的心情。整个诗篇情景交融,相互烘托映衬。“绘景摹形的重言在《诗经》中占了大多数。它们或者展现给读者一幅幅画面,使人如临其境,或者抒发出种种复杂的情感,使人产生共鸣,或者表现出鲜明的节奏,使人感受到重叠之美。”(田士超《〈诗经〉词语法研究》)

另外,重言本身意义不够稳定,常受前后词语的影响,也是它的一个重要表达功效。林之棠曾云:“吾读诗经,见其重言之多,驾乎异帙,因录而细考之,觉其用法莫不随其前后主要字以见意。”例如: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国风·卫风·硕人》)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涼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大雅·文王之什·大明》)

“河水洋洋”中的“洋洋”,形容水势浩大的样子。“牧野洋洋”中的“洋洋”形容地方广大。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小雅·鹿鸣之什·采薇》)

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苞有三蘖,莫遂莫达。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颂·商颂·长发》)

“忧心烈烈”中的“烈烈”,形容内心忧虑的焦急状况。“如火烈烈”中的“烈烈”形容如火焰般炽盛。

通过上述例子可以看出,同样一个重言词,在不同的语句中受前后词语的影响,意义也变得不同。重言的这种用法,增强了语音的节律感和语义的朦胧性,加强了诗歌的整体表达效果。

承上文所述,“AABC”式重言词本身是不能入韵的,其中有一部分为了入韵的考虑而作了语序的调整,但还有约40%所在诗句根本就不押韵,那么这类处于句首的重言词往往是语义表达的重心所在。郑远汉曾指出,语序不只是汉语的语法手段,也是重要的语用和修辞手段。语序的不同安排不仅是话语连贯、语言形式美的需求,同时它也是为了适应信息结构或语义重心的需要。而处于句首的 “AABC”式重言在诗义表述中起着突出语义的修辞效果。例如: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小雅·谷风之什·小明》)

矫矫虎臣,在泮献馘;淑问如皋陶,在泮献囚。(《颂·鲁颂·泮水》)

“明明上天”较“上天明明”强调“明明”。矫矫,勇武的样子。“矫矫虎臣”较“虎臣矫矫”强调“矫矫”。

重言可以起到语音联绵颤回、语义朦胧深曲的表达特点。重言中多形容词和拟声词都是由它们自身的语义、语法特点造成的。语序是汉语重要的修辞手段,对于置于句首的重言来说,它们往往具有强调的功能。

总之,《诗经》重言是复杂的语言现象,它是当时语言事实和语用追求二者关系的反映。重言具有特殊的语用功能:语音上联绵颤回,语义上朦胧深曲,为入韵服务。几者的功能不是截然分开的,有时同时起着几种语用效果,如《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中的“青青”“悠悠”既照顾了入韵的需要,又起到了突出诗义的修辞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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