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中少年儿童形象的艺术化呈现
2022-05-30占耀
占耀
人物形象作为文学中的基本要素之一,是读者深入阅读和构建文本的重要组成因素。《世说新语》以记载文人轶事为主,以记言记行的方式去勾勒人物形象,因此被称之为“名士层教科书”。同时,该书首次塑造了儿童这一特殊文化阶级的群像,通过对儿童形象的文本呈现,勾勒出在封建社会时代背景下,古代的儿童生活面貌。
一、《世说新语》中少年儿童形象
《世说新语》继承《人物志》以“才行”为主的品鉴标准。当时儒家思想盛行,导致对人物的评判常常与其个人的风采、气度相关联,因此在人物形象的塑造过程中,作者会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以及自身的创作意图,对人物形象进行艺术性创造。《世说新语》中少年形象的描述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在书中受到这种创作意图的影响,刻画了一系列践行孝道、知恩图报,聪慧善辩、博学多才,反应迅速、处事不惊的经典人物形象,不但弥补了当时对少年儿童形象刻画的缺失,而且里面的人物原型甚至成了象征性符号。
(一)践行孝道、知恩图报
魏晋南北朝时期思想文化高度活跃,以儒家思想一家独大的局面有所打破。受少年儿童本性以及家庭教育的影响,使得这一时期的儿童形象呈现出天性善良、践行孝道、知恩图报的特点。古言明训“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在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当中充当着重要的作用,甚至有些统治者用“孝”来维护国家的统治。
《世说新语》中《德行》第十四则中记载了“王祥事后母”的故事。后母想要砍杀王祥没有成功,得知此事的王祥“跪前请死”,最终感动后母。同样在《世说新语》中记载了“范宣惜身”的故事。年幼的范宣“误伤指”而痛哭,其原因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身体发肤,不敢毁伤”。由此可见,出于社会稳定的需要,魏晋时期的统治者仍然依靠儒家学说规范人们的言行,并且这一思想着重体现在社会伦理情感的构建当中,以“孝”作为敦品厉行的基础,从而达到规范家庭秩序、稳定社会运行的作用。
(二)聪慧善辩、博学多才
魏晋南北朝时期,政局黑暗,社会动荡,战争不断,在这样的环境下,士大夫的人身安全无法得到保障。《晋书·阮籍传》中记载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天下处于战争频繁的时代,名人和士大夫在这个权力争夺的时代下,很难全身而退。“玄理”思想追求拨开现实社会的多样性,注重个人本体,契合当时士大夫们的心理状态,所以这一时期的名士们追求清谈玄理。
在少年儿童形象的塑造过程中,人物的形象与当时清谈的社会文化有关。“清谈”需要具备丰富的知识储备和高超的辩论技巧,因此,这一时期的少年儿童不经意间受到清谈之风的耳濡目染和家庭教育的影响,形成聪明善辩、博学多才的人物形象。在《世说新语》中单独开辟了记录少年儿童智慧的篇章—《夙惠》,这一篇章总共有七则故事构成,着重例说少年儿童的记忆、观察、推理、释因和理解礼制、表明心迹等方面的能力,其核心是突出少年儿童聪慧善变。在《夙惠》第一则中,通过陈太丘二子对父亲与宾客讨论的复述和表达,凸显出了二子超常的记忆力;在《夙惠》第五则中,年幼的韩康伯由熨斗中的“火柄”发现热原理,以劝其母不必辛苦做“夹裤”,使读者感叹其思辨能力;在《夙惠》第六则中,通过十二岁的晋孝武关于早晚衣着变化的阐释,突显其善于观察推理的能力。
(三)反应迅速、处事不惊
魏晋时期,清谈之风盛行,因此这一时期的士大夫们追求并且着重锻炼自己的逻辑推理和语言表达能力,以期在短时间内作出正确的判断和反应,因此,在儿童形象的塑造方面也呈现出清谈之风的追求,凸显反应能力的迅速。同时,由于战乱导致诸国求贤若渴,因此士大夫们在面对功名利禄和威逼利诱时宠辱不惊,而这样的品格同时体现在文学作品中儿童形象的塑造上。
在《言語》第四十三则中记载了“杨氏子对孔君平”的故事,《晋书》中称孔君平“善《春秋》,有文辩”。孙君平在未见到杨父之时,以杨梅中的“杨”隐喻杨氏之姓。孔氏之子则巧妙回答“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借“孔雀”之“孔”,回应“杨梅”之“杨”,充满了稚气与巧妙。杨氏之子年仅九岁就有如此迅速的反应能力,才思敏捷,实为罕见,在那一时期实属为少年天才。在紧急情况出现时,常人一般措手不及,能做到全身而退已是不易之举,而做到处变不惊、沉着应对,则说明其大智若愚,应变能力超群。在《世说新语》的《假谲》篇第一则中记载了魏武少时与袁绍好为游侠,发生“劫新婚”的行为,为行为顺利进行,先夜喊“有偷儿贼”把人引走,在袁绍坠枳棘中,在千钧一发之际喊出“偷儿在此”吸引主人家搜查人员,最后两人平安离去。这则故事充分展现了年幼时的曹操反应机智、处事不惊,整个事情全在他的掌控之中,第一次呼喊达到“劫新娘”的目的,第二次呼喊达到“助脱身”的目的。
二、《世说新语》中少年儿童形象的特征
《世说新语》中各个门类都有对儿童形象的书写:《德行》篇六则、《夙惠》篇全篇、《文学》篇九则、《言语》中高达十四则,从各个角度对儿童进行了描述,同时对应当时的“孔门四科”—德行、政事、文学、言语。但是,由于受到少年儿童年龄的限制,所以不同的篇章对少年形象描述的篇幅也有所不同,以至于在少年儿童形象的刻画过程中呈现成人化、浮夸化和样板化。
(一)成人化
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主张后,以积极入世的儒家思想渐渐衰微,很多文人雅士转入崇尚“老庄”思想。但是,在现实生活秩序维护当中,儒家思想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刘义庆在书写《世说新语》时,是以成人的视角进行儿童形象的塑造,因此,从《世说新语》中少年儿童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他们的一些行为和思想具有超越年龄的成熟感。
在《世说新语》的《方正》篇中记载了“陈方元答客”的故事。面对客人“期日中,过中不至”并发出“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的话时,年仅七岁的陈方元以儒家的“信”与“礼”的标准来衡量客人的言行,论述义正词严、有理有据。寻常七岁的儿童面临无礼的客人时,最多是回一句童言童语,或者面红耳赤尴尬地跑走。陈方元不仅有理有据,而且句句在理,甚至站在儒家道义的制高点对其进行批评。这样儿童人物的刻画,其言行和举止已经过于成人化。在《赏誉》第十一则中,年幼的杨忱直接因其“见长和哀容举止,宛若成人”而被人们所铭记。由此可见,在《世说新语》中,儿童形象与传统意义的天真、纯真形象相离较远,在追求“准名士”标准下,成人化特征明显。
(二)浮夸化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文变染乎世情”,一个时代的文化思潮与这时期的社会历史背景相互联结。魏晋南北朝作为中国历史上政治最混乱、社会最痛苦的时期之一,在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精神受儒家思想范文礼俗的束缚下,魏晋人士开始追求精神的解放,“老庄”思想是他们所追求的道义,他们开始崇尚自然,超然物外,不拘泥于立法和行迹,因此在言谈举止和外貌形象上,出现了许多令常人感觉到出格的举措。这一时期的人们注重梳妆打扮,欲通过“以衣证人品”的方式,来表达其潇洒脱俗的品性。在视觉上,人们穿高屐、着宽服、施朱粉、戴头巾、配头饰等。在嗅觉上,人们除了佩戴香囊以外,甚至还出现了香薰衣的潮流。《假谲》第十四则中记载了“谢遏年少时,好着紫罗香囊”,而谢安认为脂粉气影响其上进心,且紫罗香囊象征虚荣浮华,谢遏配紫罗香囊,不自觉地带有浮夸之风。《赏誉》第一百零三则记载了年少的谢尚“神怀挺率”,等到众人称赞,甚至认为其言语达到了“神悟”境界、口才达到“自参上流”境界。在《言语》第四十六则中,谢仁祖面对名士将其赞誉为“颜回”,其曰:“坐无尼父,焉别颜回?”谢仁祖这傲视群伦的态度体现了儿童行为举止过于浮夸化。
三、《世说新语》中少年儿童形象的成因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我国典型的一个乱世时代,朝代不断迭代变更,文人雅士远离政事,追求玄理清谈,形成了著名的“魏晋风流”。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作为人物志小说的集大成者,在描写魏晋名士们时,却着大量笔墨描绘了这一时期少年儿童的轶事,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少年形象,以下对其儿童形象塑造的成因进行分析。
(一)社会环境
首先,魏晋南北朝时期实施九品中正制。家世是定品原则上的参考项,但是在西晋以后,家世成为评级的核心要素,久而久之官吏的选拔逐渐向世家大族聚拢,在当时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在《世说新语》的《容止》第十五则中,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到另一个房间去,又见“季胤、平子”,回家后感叹到“触目见琳琅珠玉”。由此可见,当时品级的高低,象征着人品的高低。所以,门第想要长久屹立不倒,则必须上有贤父兄,下有贤子弟。
其次,思想文化的大解放。汉末以来,礼教松弛,儒家思想一家独大的局面逐渐改变,魏晋人士把对国家大一统的愿望转换到重视自我、崇拜自然的个人节操追求中。魏晋南北朝时期通过各种思想的相互碰撞和融合,铸就了精神的高地,开出了思想的自由之花。“早慧”正是魏晋风流人物强烈生命意义的特指符号之一。一个人若想要生命绚烂多姿,必须尽早努力。所以,这一时期重视儿童加速掌握学习知识的能力,同时尊重个体差异性、尊重人格独立性。在《世说新语》中塑造的少年儿童人物形象,不但能批评指正长辈,而且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
(二)家庭环境
首先,追求玄理清谈之风。政治上的高压环境促使士大夫们在思想上的高度繁华,进而形成“魏晋之风”—清谈。魏晋以前对人物的评价以儒家的政治伦理为标准,塑造德、善、美的人物形象,以期达到理想中的自我。要成为一名清谈者,不但需要学思敏捷和知識渊博,而且需要注重个人修养,重情重德。这种清谈之风的追求,也体现在《世说新语》中的少年儿童的言谈举止上,父辈热衷高尚情操的追求,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儿童的成长。
其次,魏晋门阀士族为了家族的绵延传承,制定了新的道德标准,注重个体在群体中的价值。士族门阀的家庭条件相对优渥,因此他们成立专门的学堂以培养自己家族的子嗣和招揽贤者。在《德行》第一则记载了“谢公夫人教儿”的故事,通过对谢公夫人教儿的回答,表达长辈的言传身教,有利于儿童的人格培养和知识熏陶。对待培养儿童的方法上,魏晋时期的士族家庭,注重因材施教、灵活引导。谢安与小辈相处过程中,秉持着“处处留心皆学问”的方式,运用自己独特的教育理念,抓住时机对孩子教育。谢安在处理谢玄虚荣好攀比时,采用游戏的方式,委婉地表达了劝阻之意。
(三)作者个人的精神寄托
《宋书》中对刘义庆的记载:“为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由此可见,刘义庆生性温和,并且具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另外,刘义庆做官利民,深受百姓爱戴,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再加上刘义庆的皇室身份,按常理能成为一名贤臣,但是他“奉养沙门”“不复跨马”,召集一批文人雅客作《世说新语》,成为一名魏晋风骨人物。其原因在于刘宋王朝后期文帝的残暴统治,刘义庆的心境与当时文人对政治失望之情相同,于是与一批文学之士编纂寓意清远的《世说新语》,以表达心中的清谈之风。《世说新语》中少年儿童故事也在一定程度上隐喻作者的心境。少年儿童作为弱势群体,没有能力去安排自己的人生,有一种无力感。而政治上的尔虞我诈、命不由己,人的命运同样无法被自己掌握。此外,《世说新语》中少年儿童的品性,表达出刘义庆心中“名士”应具备的品格。
《世说新语》以描写人物为主,刻画出形形色色的人物群像,尤其文章首次对儿童形象进行了细致的描写,以平等的态度去对待少年儿童。文章通过魏晋时期少年儿童多元风貌的展现,充分表达其充沛情感和隐藏在日常生活琐事中的智慧,同时也体现了当时的文化创作趋势,不同于先秦两汉儒家思想偏重于经论造诣、礼教品德,魏晋时期文化潮流转向对人物风韵神采的描述和刻画,以玄理清谈展现人物智慧。少年儿童的言谈举止受到这一潮流的影响,突出少年儿童的能力与存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