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黄澜

天才少年随大宋王朝的灭亡而颠沛流离，青年才俊因元朝皇帝不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怀才不遇，壮年志士有伯乐识马的恩遇而依流平进，刀笔小吏由一场冤案的牢狱之灾而决绝仕途。如果没有垂髫之年的养父宝爱有加的美好境遇，就不会有治愈跌宕人生的元气;如果没有恩师赵孟頫的松雪斋指授之举，就不会有“快雪时晴”的曙光与希冀;如果没有多次碰壁背后千辛万苦的隐忍，就不会换来他迟暮之年的独领风骚！

他就是先祖黄大痴，即世人口口念念的黄公望。

这是一个深具传奇色彩的故事，有趣、优雅、美好，凭“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黄公望《富春山居图·题跋》），不断叙说着。我们品读着那位历经千帆，心地澄澈明净的先祖之心声，他从没想过要画成一幅怎样的画卷，最终凭着内心的表露，形成了如今的“画中之兰亭”—《富春山居图》。大痴公感慨题跋曰：“无用过虑有巧取豪夺者，俾先识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

大痴公山一程，水一程，身向富春江畔行，夜深山居隐。云游在外的时光，他一有闲暇幻化为或渔或樵，或读或耕，每每兴之所至，便将胸中的满腔热爱流泻于笔端。元朝流转的时光匆匆不可回，如同滚滚江水奔腾向前，富春江在他笔下依然水波不兴、静谧盎然，这与风雨飘摇的朝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儿的一切，在大痴公眼中处处皆美学。在“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吴均《与朱元思书》）的富春江畔，他找到了生命之美，找到了精神的栖息地。

“什么时候我能用自己的画笔画出心中的河山之美，胸中的赤诚之爱呢？”隐约中，他的眼睛凝视过松林间的道观、山中的孤寺，凭着对儒、释、道的悟性，为自己构建一座“神来之峰”作为背景。这种高度渐趋平缓，远处一条滚滚而来的江流奔腾入画。江流转折之处的富春江边，我们会惊喜地发现，大痴公手持画笔，在那横卧于山野之间的小桥上，在一株幽雅清逸的古松下，黄高士的心扉敞开着，让你去听它、读它、品它、悟它，“庶使知其成就之难”。

一、形难得而神尤难

艺术的诞生，来源于人生每一个“忘我”的瞬间。苏东坡曰：“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六砚斋笔记》曾这样记录：“陈郡丞尝谓余言，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又居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风雨骤至，虽水怪悲詫，亦不顾。”他为何如此“意态忽忽”目空一切而沉醉其中？有谁知晓他正在不停用心中的画笔舞动着生命的浓墨，于万千沟壑胸中过，万水千山怀中拥。这番道家修仙之意态，形成了“天人合一”的道教论认同体系。“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之形得于胸间，流于墨笔。富春江畔传来温柔的铁笛信口吹之音，那是大痴公在亹亹布置“水色之形”;天边飞鹤排云舞，便与画情到碧霄，那是仙鹤赏大痴公亹亹布置“山色之形”。同日月共息，同山河共色，感悟山川朝暮之变化，置身湖山之间，观山水之形，悟山水品性，得其形，知其意，何其难哉？

《富春山居图》是大痴公山水代表作之一，也是他创作的巅峰之作，将平远、高远、阔远展一图之景，需要高妙的视角，实属不易。观《富春山居图》，你会有这样一种感受：大痴公仿佛鲲鹏，展翅翱翔九万里，于苍穹下俯瞰大地，从远处到近处，从西向东，观察描摹山峦奇峰，高山幽谷，奇石苍松，飞瀑流泉，茅屋竹林……将这一切自然景致和谐唯美地置于一幅画中。阅其画如云游富春江山之间，时而跟着大痴公泛舟江面，时而腾云驾雾遨游天空，时而穿林越谷，时而赤手游弋雾霭江风……壮美画面给予你的无尽遐想，令人自在。

景随人迁，人随景移的完美观感，令人愉悦。“庶使知其成就之难”，形难得而神尤难哉乎？一幅历代名人追捧的“传世佳画”不仅在于其“形”的表现技法炉火纯青，还在于画作所呈现的情感韵味，画作的灵魂和性情之美。山水画的表现手法“立象尽意”，注重不离形而更重意的真山真水之境，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書怀》）的平远，“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的阔远，“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李白《独坐敬亭山》）的高远，拉开于白纸上，变成“画中诗”“诗中景”“景中情”“情中韵”。

画作是大痴公倾诉内心情感的表达方式。他经历多舛的命运，漂泊的际遇，仕途的低靡，若无栖息林泉之下的经历，归隐山林的决心，内心挣扎的痛定思痛，便没有“历尽千帆仍少年”的乐观积极心境。伊人风度翩翩，孤舟江中晃，铁笛信口腔，挥毫富春江，融山川之趣，林泉之意，坡石之理，幽壑之形，“格物致知”画出“一峰之顶”的神来之笔，“庶使知其成就之难”。

品画如海中取宝。读者能否取到“瑰宝”，不同审美的观者产生不同的感悟。画面的布局、构图、审美情趣由心而来，不加束缚，随着干墨、湿墨、淡墨、浓墨、焦墨的不停回环往复，一个井然有序、有灵有肉、丰满真挚的山水世界跃然于宣纸上，这就是“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这就是生机勃勃的人生境界。将现实世界的苍凉荒芜，化为“山川浑厚、草木华滋”之境，令人心脾俱畅。读到此处，你才会感知大痴公所言“庶使知其成就之难”的真正意义，“形难得而神尤难哉乎”。

二、成画难而守尤难

《富春山居图》问世以来，流传中充满着传奇的色彩，成为无数墨客文人、藏家古商的传家宝。“爱根未净”的无用师荣幸地成为《富春山居图》第一位守画者，尤知师兄作画之难，尤感画之珍贵，日夜看护，始终珍爱有加。元至正廿四年（1364）无用师携“宝藏”北游，时刻自随，善加藏弆。此后六百年间由《富春山居图》流传而起的传说故事如数家珍，件件神奇。这些故事有情有义、有爱有恨、有得有失，如富春江泛起的朵朵浪花，在历史的长河中展现着它丰富的人生哲理，吟咏着升腾跌宕的生命之歌，使这幅有情怀、有意义、有神韵的《富春山居图》千古流传，历久弥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书画家、艺术家、收藏家的眼光如百花齐放，然而他们却对这幅画“情有独钟”，令人惊叹不已。画作在流传、收藏、传承的过程中，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富春山居图》在艺术之坛稳固的地位，还让我们读到了“人生的百态”和“缤纷的个性”。

沧海桑田，岁月流转，大痴公为《富春山居图》占卜的一卦果然灵准，连“巧取豪夺”的出场顺序也不偏不倚。借著名学者蒋勋老师之言：“这幅画历经流传，每一个故事中每一个人的个性都看得出来，拥有此画者并不见得好，因为也有人后来为这张图家破人亡的。”这不得不让我感叹“成画难而守尤难哉”。

（一）沈石田豁达大度的人生情怀

在画作流传过程中，最令我钦佩的是“明四家”之一—沈石田（沈周）这位绘画大师的人生态度。自拥有此画后，他视若珍宝，邀约名家朋友在画上题跋，以表自我爱慕之情。可画作的有去无回对他则是晴天霹雳。朋友之子巧取此画，高价转于他人之手。痛失爱画的沈周对画作思念成灾，“既然得不到，不如自己背临一幅！”他默默想着，无奈之下背临了一幅《富春山居图》慰藉相思之苦。“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王少农《李叔同〈晚晴集〉人生解读》），沈周和《富春山居图》的缘分实属不浅。一日在古董市场与它重逢，沈周欣喜之余即刻回家筹钱来买。可当他兴冲冲来取画时，画作已卖给别人。再次重逢需要多大的缘分，再次拥有更需要多大的福分。

苏州城一有识之士樊舜举，乃沈周好友。沈周尤为大度，将自己背临的《富春山居图》赠予樊舜举。没想到樊舜举在市场上购得大痴公真迹，邀请沈周共赏并题跋。与故画重逢的沈周百感交集，涕零如雨，自己朝思暮想的《富春山居图》如今兜兜转转来到了好友樊公之家，或许自己就是没有拥有此画的福分。沈周于是执笔写下与《富春山居图》的特别缘分：“旧在余所，既失之，今节推樊公重购而得，又启翁择人而阴缘耶？”多坦然的心态，多豁达的情怀！他将与爱画失之交臂的缘由定格为黄老先生在天之灵选择了拥有此画的人，冥冥之中要让樊公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来保管它呀。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沈周的藏画给予我们深刻的人生哲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所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失去抑或得到，要豁达大度，要泰然处之。

（二）董其昌散盡家财的人生境遇

《富春山居图》流传的故事中，煊赫明朝的书画家董其昌收藏此画的故事令人遗憾。这就是蒋勋老师所言：拥有此画者，倾家荡产的也有。董其昌第一次见其画惊呼：“吾师乎，吾师乎，一丘五岳，都具是矣。”此时，他是名声显赫的大画家啊！谁想过赫赫有名的大画家、大收藏家会沦落到将画卷典押才能生存的际遇。曾经大师级的书画家到最后倾家荡产。其中故事中的故事耐人寻味。

董其昌的藏画传说提醒我们：自己种的苦果，只能自己吃，自己酿的苦酒，只能自己喝。人生的无常才是有常，只有拥有一颗善良之心，才会逆转人间厄运。

（三）吴洪裕非我莫属的执着爱意

《富春山居图》的流传如大痴公颠沛流离的人生之途，惊心动魄。自董其昌将画卷典押于苏州宜兴吴达可这位身份显赫的收藏家后，一个凄美的守画故事即刻开启。清顺治年间，吴达可将此画传给其孙辈吴洪裕，此人可真所谓“生死相许以画”。而“太用力的爱，是一场灾难”，视画如命的吴洪裕，正如他的名字般对此画有着如洪水般的爱欲，陪画同吃、同睡、同游二十余年。为此，在临终前，他带心爱的《富春山居图》共赴黄泉，让侄子吴静庵投入火盆殉葬与他，才得以瞑目。在画作投入火盆的一刹那，幸好吴静庵眼疾手快抢救于火海，画作才得以幸存。但画已烧出几个连珠洞，并断为前后长短两段，装裱后的《富春山居图》短的一段为《剩山图》，长的一段为《无用师卷》。

吴洪裕以画殉葬的故事，扣人心弦。作为黄氏族人的我们，在此感谢吴家侄子吴静庵的“火海救美”之壮举，让七百年后的世人有幸目睹先祖遗作。同时，我们不禁思考：吴洪裕这份“至死不渝”的毁灭之爱究竟是自私的占有，还是另类的成全保护？

（四）乾隆帝错爱丹青的焉知非福

火海中逃生的画作根据题跋线索，经过季因是、高士奇、王鸿绪诸人的收藏直到清乾隆年间，从清代鉴赏收藏家安岐手中以重金购入皇宫内府。分为两段的《富春山居图》拥有更多凄美婉转的守画故事，徜徉于历史的长河中，也因此令这幅画有了更神奇的色彩。可知，乾隆早已在1745年征入《富春山居图》的《子明卷》入宫，爱不释手，随身携此画，随时欣赏，随处题跋，随心加玺。一幅画题跋五十五处，最终变成了他微服私访的“笔记本”。这张画体无完肤，也让我看到了过度“宠幸”即是一种伤害，造成了如今“悲剧”的画面感。从安岐手中购得的《富春山居图》真迹，乾隆鉴定其为伪作并入乾清宫收藏。直到1816年，胡教等奉嘉庆帝编撰《石渠宝笈》二编使其正名—百年沉冤一朝雪，正义清白迟来过。

我还真为大痴公庆幸，事出何因，缘于乾隆的错爱之举。只因《富春山居图》真迹失宠于乾隆之爱，让这幅真迹完好无损，没有成为他手中的“笔记本”，不至于如《子明卷》般面目全非。这让人不禁想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真意，得到不一定是幸福，得不到反而是一种幸运。人生的智慧是舍得。

（五）传世宝一脉相承的跨海翘盼

《富春山居图》的故事依然在叙写着，故事中的传奇依然跌宕起伏，《无用师卷》在清宫韬光养晦两百多年左右，失宠于乾隆的爱怜、蒙受了赝品的冤屈、逃生于圆明园的火海……之后，其随着重要文物的南迁，于1948年横渡海峡，进入中国台北故宫，开启了隔海相望的“翘盼之旅”。而《剩山图》流落民间后辗转于几位收藏家之手，最后被大画家吴湖帆收藏，并视其为“墨宝”，收藏的宝盒刻“墨皇”二字，可见他有多珍视此画。

倘若故事的高潮就是一幅画分成两段，身首相望而不相聚，那么我们是否会责备吴洪裕这场焮天铄地的“裕火”，这份“非我莫属”的尤爱之举。七百年后的今天，分藏于浙江博物馆的《剩山图》和中国台北的《无用师卷》承载着两岸一脉相承的文化底蕴，跨越海峡两岸的“含情相望”，道出了中华儿女“画合人圆”的坚定信念，令这幅传世名画拥有了更多的价值意义。历史的脚步在这里驻足，默默地告诉我们：也许要感谢吴洪裕的这场“裕火”，让一幅画承载起了弥合圆满的愿景！曾经的遗憾就是如今的成全。

“庶使知其成就之难”，故事的精彩依然绵延不断，不只美好，还很有趣。《富春山居图》被分割三百六十一年后的今天，在两岸多位人士的穿针引线下，《剩山图》和《无用师卷》再度合璧于世人眼前，于2011年6月1日在中国台北故宫展出，这是多么欣慰的盛世之举！

2022年央视春晚，《忆江南》节目组运用诗画歌舞的形式让《富春山居图》在春晚舞台上“活”起来，也让这幅传世名画再次绽放璀璨的光彩。濮存昕、冯远征、李立群、杨宗纬等八位著名演艺家分别扮演画中人，吟诵唱念、悠游名画。唐诗宋词的美妙韵律，水墨山水的绝美意境，与时俱进的科技动画，让《富春山居图》合璧于春晚的舞台，将泱泱艺术之美撒播于中华大地，将中华文化自信撒播给全世界。

此刻，作为大痴公族人的我们，面对先祖的成就，不禁肃然起敬。我们渴盼：“仆归山居”，愿中国台北故宫《无用师卷》偕往！我们渴盼：分藏海峡两岸的《剩山图》和《无用师卷》不仅合璧于春晚的舞台，也合璧于盛世中华！

岁月流转，先祖的《富春山居图》焕发出无限的生机与非凡的魅力，蓬勃着浓郁而深沉的中国情。他似乎在告诉我们：“庶使知其成就之难。”

悠悠江水不断，绵绵乡愁不绝。道阻且长，行则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