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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30汤姆·萨维奇

译林 2022年3期
关键词:德米特里胡安马可

汤姆·萨维奇

地下室内,楼管正在投放鼠药。爱丽丝·威尔逊将洗衣篮放在洗衣机旁的折叠桌上,转过身看他工作。

“早上好,胡安。”她說。

“早啊,威尔逊太太。”胡安在拐角处应道。他在那儿放下一个小碟子,又从一个黄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往碟中倒了些白色粉末。盒子上印着“灭害灵”几个大字,字体鲜红,下面还有一个骷髅符号及成分警示。应该是砷,爱丽丝猜想,或是之类的化学品。

“我还以为这里的老鼠都消灭干净了呢,”她说,“灭鼠队不是上周刚来过吗?”

“是啊,但今早我又在这外面看到一只。”他指向一扇上锁的门,那扇门直通街道的台阶。“还是想确保万无一失。”

爱丽丝转向洗衣篮,整理要洗的衣服。“嗯,下老鼠药是个传统的老法子。但如果吃了药的老鼠钻进墙里死了,岂不是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胡安窃笑。“有了这玩意儿,它们可跑不了那么远。这药可是很速度的,呃,叫速……速……”

“速效的。”威尔逊太太补充道。当了近四十年初中英语教师的她,脱口而出。

“对对,”胡安说,“是速效药,我就撒在这儿。”

“也好。”爱丽丝把衣服塞进洗衣机,“我不喜欢老鼠。”

胡安又笑了。“没人喜欢老鼠。它们比苍蝇和蟑螂还要讨厌。不过别担心,威尔逊太太,我会搞定它们的。”

“谢谢。”

爱丽丝倒着洗衣液,心想,要是一切都那么容易就好了。她从口袋掏出洗衣卡,停顿了一下,盯着那一小碟毒药,脑中开始萌生一个念头。或许,她想,一切真的可以很容易。不过且容她将这事先和邻居马可·范纳利商量一下。

胡安仿佛会读心术。“范纳利先生最近怎样?”他一边问着,一边又往储存清洁用品的水槽上方架子撒了一些灭害灵。爱丽丝看着他脱下橡胶手套,把手洗了洗。

“范纳利先生现在感觉好多了,”她说,“他眼周的瘀青已经消散,肋骨的疼痛也有好转。”

“这让人听了真高兴,”胡安烘着手说,“真没想到他会遇到这么不幸的事情,而且就在我们大楼前面!我一直觉得咱们这个社区还挺不错的。”

“是啊,”爱丽丝表示同意,“之前确实不错。”她心想,直到——

“嗯,请帮我向范纳利先生问好,”胡安说,“回见。”然后往大厅下面的地下室公寓走去。

爱丽丝不禁又瞥了一眼黄盒子,然后回过神,专注地摸索着平滑键盘上的正确按钮,想要启动洗衣机。洗衣机开始转动,爱丽丝点点头,感到一种无奈的满足。面对这全新的洗衣系统,爱丽丝还在适应,时常操作失败。相比这光泽亮丽却喜怒无常的机型,她更怀念那种传统的投币式洗衣机。是的,传统的总是最好的。

传统的。刚刚和胡安讨论鼠药时还说到这个词。在这条静谧的街道上,害鼠的成群出现,也算是新事物,这是近期周边建筑群迅猛增加和翻新的后果。游荡在这古老街区的,还有一群新进的无组织团体,爱丽丝已逝的丈夫曾称他们为——“雅皮士、呆痞士”。傲慢的年轻情侣,脚踩昂贵的皮鞋,一口光洁的牙齿,再配上古怪的称号:时尚达人、对冲基金经理,抑或是那神秘的、名不副实却又无所不包的称谓——顾问。年轻女子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推着双倍宽的婴儿车,边走边大声对着智能手机讲话,年长的本地人也被挤到路边,一脸茫然。常住的居民因此嘲讽说:“这些白人精英真是比老鼠还讨厌!”爱丽丝为她逝去的丈夫、为文明和勤劳、为传统的洗衣机,还有曾经的浪漫感到深深的眷恋和痛苦。

但是现在,她遇到了一个更大、更现实、更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时候采取措施了。爱丽丝最后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黄盒子,往电梯间走去。

*

爱丽丝注意到,马可·范纳利今天的心情有所好转。自打上个月的事故之后,马可一直很沮丧,安静又孤僻,一点不像平时的他。马可十四年前和如今已故的妻子搬进伦迪之家,住在爱丽丝的楼上。他是爱丽丝两个女儿敬爱的叔叔,女儿们现已长大成人,和自己的家庭在其他州生活。此外,马可还是她丈夫生前的好友。眼看这个曾经又高大又强壮的男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瘫坐在轮椅上,真是令人唏嘘不已。马可身穿睡衣,披着一条旧浴袍,郁郁寡欢地望着窗外。爱丽丝感觉那远处的摩天大楼,也好似冷漠无情地回望着马可,丝毫解决不了他的困境。

爱丽丝想要改变这一切,决定去马可家将计划全盘托出。她像往常一样带来了三明治,并在他的厨房里煮了一壶咖啡。他们在茶几旁相视而坐,爱丽丝欣慰地看到,马可的眼睛泛出了近几周以来从未见过的微光。

“所以,你的想法是?”他问她。

“我还在计划,”她说,“但我想,这个计划可能需要你去实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介意?开什么玩笑?我为什么要介意?”

爱丽丝耸耸肩。“唔,因为这涉及一些体力活——”

“哦,我可以的,” 马可向她保证,“不管是什么,我都能做到。”

爱丽丝会心一笑,猜到他会这么回答。马可·范纳利多年前曾在他故乡意大利担任马戏团演员,是“范纳利飞人家族”中最年轻的成员。早些年,范纳利随家族移居美国,和当地著名的马戏家族“林林兄弟”共事。也就是在那儿,马可遇到了后来的妻子萨拉,一名高空杂技演员。但现在,马可的家人已相继离世——他父母、三个兄长,还有五年前死于癌症的萨拉。这位曾经飞跃空中的勇猛男子,从马戏团退出后也不再活跃,去了一家高档健身俱乐部当健身教练。退休后,马可更是很少锻炼。爱丽丝猜想马可应该比她大几岁,大概七十出头。她希望马可能够迎接这次挑战。

“我跟你描述一下我的想法,”爱丽丝对马可说,“你到窗户这边来。”

爱丽丝站起身,引导着马可,很高兴地看到他可以不用依靠轮椅旁的拐杖,起身时也只不过是略歪了一下。

马可的住所5D,位于公寓后排的顶层,俯瞰房屋环绕的小后院。马可的隔壁是5C,里面住着乔治·安德罗夫。5D和5C的窗户之间,夹着长长的消防管道,纵深往下。爱丽丝打开窗户探出身体,示意马可向外看。

“就是那儿,”她指着安德罗夫的住所说,“乔治一般保持窗户微开,外出时也是如此。自打我开始计划这事,已在后院观察了三天。而且我在他的窗玻璃和框架上没有看到任何胶带或电线,是吧?所以我相当确定他是没有安装警报系统的。我的计划包含两条破窗而入后的路线,本想自己行动,但你也知道,这高度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困难。”她从窗户边退了回来,眨眨眼,想缓解一下眩晕。“接下来可能就要看你的了。”

马可——飞人范纳利——从窗户边转身面对着她,咧嘴一笑。

“没问题,”他说,“我大概二十分钟前听见他出门了。他当时在客厅打电话,好像是跟一个叫奥拉夫的人,两人相约和朋友一起去市中心的酒吧。所以我们至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甚至更长一些。”

爱丽丝有点吃惊,想了一下。“你是说,就现在?”

“没错。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坚定。自打我从医院回来,都没离开过这间公寓,我想做点有用的事情。所以,还等什么呢?”说话间马可已经爬出窗外,攀上了消防通道。他转过身对爱丽丝眨了眨眼,只留下她满脸的惊讶。

“马上回来。”话音未落,飞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爱丽丝瞥了一眼手表,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等着。

十四分钟后,马可从窗户爬回,笑得十分灿烂。这可能是他们此生度过的最漫长的十四分钟了。

*

绝望的时期,无奈的举措。爱丽丝出此下策,事出有因。

其实直到去年,伦迪之家一直由伦迪兄弟两位股东共同掌管。伦迪两兄弟衣冠楚楚、彬彬有礼,他们继承了父母留下的二十间战前公寓里的十二间,开始了伦迪之家的生意,一切都做得井然有序。胡安作为伦迪之家的楼管,也功不可没。他是已故的楼管老胡安的儿子,从小就生活在伦迪之家的底层公寓里,现在和自己的妻儿仍旧住在那里。伦迪之家的邻里关系十分和睦,无论是房东还是租客,平时在电梯间,或是收发室里偶尔相遇,也都会笑脸相迎打个招呼。在这样宁静文明的社区里,爱丽丝一住就是十六年。

直到前段时间,伦迪兄弟相继去世。伦迪的家族股份也在四个月前被出价最高的俄罗斯“商人”——德米特里·安德罗夫收购。至于这个“商人”为什么要打引号,你很快就会明白。

德米特里·安德罗夫是俄罗斯黑手党的重要成员,大发善心地找了个城郊的地方住下。但在这座小城周边,德米特里投资了大量物业,其中也包括伦迪之家,用来给他那些见不得人的毒品和黄色交易洗钱。好的一面是,在德米特里持有的伦迪之家的十二间公寓中,有十一户是常住客;可坏的一面是,德米特里有一个高大粗鄙、行为凶横、总是身着皮夹克的恶霸侄子,名叫乔治,多年来总是给德米特里惹麻烦。为了让他那讨厌的侄子尽可能地远离家人,同时又能让他监视得到他,德米特里把乔治安置在了伦迪之家的5C公寓里。

现在,爱丽丝和邻居们连进出大楼或乘坐电梯都感到瑟瑟发抖。乔治总是将他的摩托车停在公寓入口前,带着他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伙计和数不清的女友进进出出。他们在人行通道前和大厅里闲逛,在电梯间里抽禁烟,浓烈的俄罗斯口音和难闻的体味把伦迪之家弄得乌烟瘴气。

乔治入住伦迪之家两周后,有一次在电梯里偶然遇上住在3B的罗森堡夫人。罗森堡夫人请求乔治把烟灭了,他非但没有,还朝她吐了一口烟,让她少管闲事。罗森堡夫人吓得赶紧回房,把门闩了两道才放心。

又一周后,住在4A的年轻美女杂志编辑玛丽·莱恩,被乔治的两个跟班围在大厅里骚扰。幸好邮递员进来让这两人滚蛋,玛丽这才免于一难。玛丽随即出去买了一瓶胡椒喷雾,以防不测。

一天晚上,乔治在5C开派对。时间已过了午夜,音乐声、尖叫声依然此起彼伏。爱丽丝、马可和其他几个邻居打电话给警察投诉,却一直得不到回应,直到一小时后,公寓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警察才应声赶来。四名警察身穿防弹衣,战战兢兢地请求乔治早点结束派对。乔治极不情愿地解散了派对,当班警察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匆匆赶回辖区的安全地带。

几天之后,伦迪之家的门厅墙上惊现纳粹“卐”字符的喷漆涂鴉,另有一行大字:杀了斯皮克斯!杀了希格斯(Higgers)!胡安吓得赶紧把字涂掉。没有人被指控犯有这一罪行,但大家都猜得八九不离十——特别是住在2C的萨科霍夫先生指出,俄罗斯西里尔字母H和英语字母N发音相似,所以罪犯本意是想写杀死黑鬼(Niggers)。

喷漆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邻居们在萨科霍夫先生的公寓里召开了紧急会议,爱丽丝和马可也参加了会议。所有居民都表示,除非有确凿的犯罪证据,那些胆小怕事的警察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他们还清楚地知道,向乔治的叔叔德米特里求助也是没有意义的。有人建议雇用一家私人安保公司,但高昂的雇佣费用让大家望而却步。会议以勉强的观望政策遗憾告终,尽管结果令人沮丧与不满,但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就在喷漆事件之后,又接连发生了两件事,彻底消除了爱丽丝的纠结,促使她马上做出行动。

那是紧急会议召开过后的几天,马可·范纳利从公寓出来,在5C门口看见两个男人。乔治站在门前,递给他们几包白色粉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马可从他们身边走过按下电梯,那两人尾随在后。他们一路默不吭声,直到大厅,这时只见其中的一人狠狠抓住马可的手臂,操着浓厚的俄罗斯口音说:“你什么也没看到,臭老头,明白吗?”马可扬起手臂挣脱开来,直奔杂货店。一个小时之后马可返回,就在公寓前的人行道上遭遇抢劫。当时至少有两个人从背后将他打倒,反复踢他的脸和肋骨,并抢走了他的钱包。马可没有看见凶手的脸,也没有目击者敢上前阻止。马可后来在医院告诉爱丽丝,他晕倒前依稀听到一个男人说着俄语。

和袭击她朋友一样可怕的,还有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可以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迫使爱丽丝立刻采取行动。爱丽丝原本计划明年退休,但现在每周仍坚持在社区初中教两天书。一天下午,她正准备回家,突然发现校舍旁边的操场上有一群孩子在吵吵嚷嚷。蒂姆·戴维斯,她的一个问题学生,正隔着篱笆同操场外的两名男子交谈。爱丽丝立即认出了他们,那是乔治的两个跟班。她马上拿出手机拍下了两张照片。

爱丽丝把蒂姆·戴维斯叫到身边,让他远离篱笆。她怒视着那两个男人,那两人在溜走前也回瞪了她一眼。爱丽丝狠狠地训了蒂姆一顿,让他不要和陌生人交朋友,说完之后爱丽丝还是不放心。乔治的跟班是毒贩,专门兜售从乔治那儿买来的毒品,所以不难想象他们为什么在学校操场上闲逛。德米特里·安德罗夫把他这个讨厌的侄子放在伦迪之家,多半也是想兼顾这个片区的家族生意。爱丽丝回到学校,直奔校长办公室。保安和监护人迅速集结,爱丽丝向他们展示了那两个男人的照片。每个人都保证会保持警惕。

那天晚上,爱丽丝一夜未眠,心里想着发生在马可、玛丽和罗森堡夫人身上的事。但最紧要的,比这些大人更让她担忧的,还是今天在操场上看到的那一幕。她想到了蒂姆·戴维斯,想到了这些年她教过的孩子们,少说也有上百个。她还回忆起她自己两个女儿初中时那么大的样子,现在她都有三个孙辈了,爱丽丝又想起了他们。

第二天早上,爱丽丝去地下室洗衣服,胡安又在投放鼠药。

*

在已成为罪犯的第二天,爱丽丝烤了一个蛋糕。那是她为明天晚上即将在学校举行的家长会准备的,她采用了祖母的姜饼面包配方,蛋糕上撒上大片浓密而湿润的糖粉,这一直是家长们的最爱。电话铃响时,她正把烤盘滑送进烤箱。

“是俺。”马可低声说。

“是我。”她纠正他。

“什么?”

“没什么,职业病。他还在家吗?”

“嗯,但是他每天下午都会外出,所以应该不用等太久。今天是完美的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他命令他的一个手下今晚来取一批货。我昨天已经在他的床头柜里找到了他私藏毒品的地方,他们卖的那玩意儿今晚就会被取走,所以他肯定发现不了我调包了。你带垃圾袋了吗?”

“带了,”她说,“我刚从商店回来。”她低头瞥了眼装小塑料信封的纸盒,就放在厨房柜台一个空的搅拌碗旁边。

“行,我都准备好了,”马可说,“他一出发我就可以行动。”

爱丽丝笑了,想象着她的朋友从头到脚裹着黑衣,配上滑雪帽和手套,说不定还戴着强盗面具。她抑制住紧张的笑声。现在的她已经够不安了,可千万不能再崩溃了。

“好吧,等他离开时给我电话,”她告诉他,“记得提前一点,我好准备。”

“好。”说完,马可挂断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电话再次响起,这时爱丽丝已用白色粉末装满最后一个信封。

“目标人物已离开,可以行动。”马可说。

“这就来。”爱丽丝放下电话,盯着柜台上的那堆信封,想到几天前她和胡安的对话。

“速效的。”她轻声自语。

她把信封塞在围裙的口袋里,然后上楼。当她看到马可真的穿着黑色衣服时,几乎要笑出声來。黑色的牛仔裤,高领衫,手套和一双薄底鞋,那双鞋看起来像极了芭蕾舞鞋。谢天谢地,他没有戴滑雪帽或强盗面具。她已经够歇斯底里的了。

马可从她那儿取出信封,将它们丢进一个棕色的纸袋中,类似于爱丽丝学生在学校吃午饭时用的那种纸袋。马可在门前竖起大拇指,然后走向开着的窗前。

“保持警惕,”他说,“记得敲三下。”

“好。”爱丽丝看着马可从窗户里溜出去消失了,她也向前门走去。他与她的对讲机是一样的;按下绿色按钮,就能看见门厅前的十秒钟视图。爱丽丝按下按钮,凝视着小屏幕。门厅前空无一人。

他们决定将这次的计划瞒着伦迪之家的其他住客,特别是胡安。爱丽丝毫不怀疑,这位楼管会很乐意帮他们在楼下监视。胡安甚至可能会愿意亲身潜入乔治家,去完成调包的任务。但胡安毕竟年轻,有着家室,爱丽丝和马可不想把他卷进来。在短暂地考虑了萨科霍夫先生,甚至是玛丽·莱恩之后,爱丽丝还是遵从了她的初心。因此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知道这件事。此刻,便由爱丽丝负责监视门厅的情况。

乔治将毒品藏在壁橱后面的蛇皮靴子中。马可昨天只花了十四分钟就找到了。爱丽丝心想,自己的一生从未违反法律,甚至从未想过要做这样的事情,所以她压根想不到要去检查鞋内。她想知道马可是怎么知道要去鞋子里找毒品的,转念一想又决定不再深究。毫无疑问,马戏团里的生活多姿多彩;常年拥挤在帐篷和拖车中生活,没有隐私可言,何况他还有两名从十几岁开始就在意大利混世的兄长。贩毒者的手段对于马可来说,可能不是什么新鲜事。

她想,原来自己一直过着备受庇护的生活。即便是在高中和大学时期,她也从未被朋友或熟人兜售过毒品。她从不吸大麻,也不抽烟,偶尔在一些特殊场合,也顶多小酌两杯。她已故的丈夫,她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恋人,就曾称她是个正经人。好吧,那就这样吧,我就是这样一个正经人,我以此为荣,我也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直到今天。

她不想自欺欺人。他们现在所做的事情,说白了,就是谋杀。

她想知道她的丈夫、父母、女儿、朋友、学生现在会如何看她。爱丽丝·威尔逊——一位人到中年、语法和句法近乎完美的中学教师,一位喜欢简·奥斯丁和弗兰克·西纳特拉、讨厌自己白发和静脉曲张的人——正在杀人。

她将耳朵紧贴在邻接的墙壁上,但是听不到另一侧的声音。不管马可在那边做什么,一定非常小心,她希望马可能尽快完成任务。乔治离开已有四分钟了。她再次按下对讲机上的绿色按钮——看到乔治站在门厅的第二扇门前!他就在摄像头下面,摸索着钥匙。

爱丽丝一阵惊慌,但很快冷静下来。她稳住呼吸,在相邻的墙上敲打了三下,强劲而清晰。

乔治打开内门,随着监视器画面的暂停而消失不见。爱丽丝屏住呼吸,想象乔治此刻正大摇大摆地走向电梯,全身散发着他那矫揉造作的阳刚之气,按下按钮。电梯轿厢或许已经在一楼等着他了。现在,电梯门正要滑开,乔治会走进去并按下顶楼按钮,接着电梯门关闭。现实与爱丽丝脑中的画面几乎同步,她听到从远处传来大楼微微颤动的声音,告诉她那部旧电梯已开始启动,正缓慢上升。

她把耳朵贴在墙上,紧张地听着,但只能远远听到机械摩擦发出来的声音,乔治·安德罗夫此刻正随着电梯缓缓爬升。过去,爱丽丝总是诅咒这如蜗牛般缓慢的电梯,但今天没有。现在,她恨不得这部电梯能爬得再慢一点,最好停下来,甚至直接坠毁。二楼……

三楼……

她再次敲墙,这一次更大声,伴随着她的恐惧。一、二、三。拜托,马可,她默默祈祷。拜托——

四楼……

马可此刻或许正在乔治的卧室,跪在壁橱里,取出可卡因袋子,然后用相同的袋子替换。他从那儿能听到电梯的声音吗?可能吧。爱丽丝可以在公寓的任何地方听到它,所以她没有理由怀疑在C户型里就听不到了。萨科霍夫先生就住在2C,爱丽丝去拜访过很多次,也都是在他家里就能听到电梯的声音。奇怪的是,乔治怎么会那么快就回家了?这距离他离开家都不到半小時。也不知到哪了——

现在,声音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那是电梯戛然而止的震动声和电梯门开的沙沙声。

她就要晕倒了。她瘫靠在墙上,大脑急速运转。必须打开这扇门,去到大厅。她要邀请这个愁眉不展的年轻人去她的公寓,她要——什么?——她把钥匙扔到沙发下面,没错,她年纪大了,身体虚弱,无法搬动沙发,所以需要乔治过来帮她搬沙发,只要能借机把他叫过来,她愿意付二十、三十,甚至五十美元。爱丽丝的眼前一片黑暗,走廊上传来机车靴发出的沉闷脚步声和钥匙串摩擦发出的叮当声,然后——

嗒、嗒、嗒。三声柔和的敲打声穿过她耳边的墙。是马可,但为时已晚,为时已晚!爱丽丝闭上眼睛,惊恐地听着,钥匙串摩擦发出的叮当声已转换成单把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接着是螺栓的咔嗒声和房门旋转打开的吱吱声。噢,天哪!马可说不定正站在乔治客厅的中央,抓着装满可卡因的纸袋。受伤又年迈的马可·范纳利,她相处了十四年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此刻已被抓包,正独自面对那个怪物!乔治或许已举起枪,一支在黑市上生产的枪,对准马可脆弱的胸膛,坏笑着扣下扳机。她似乎已准备好接下来会有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突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吓得她跳了起来,爱丽丝一声尖叫,转过身来。是马可!他正站在那儿,戴着手套的手拎着已调包的纸袋,咧着嘴冲她笑。

“六分二十三秒!”他喊道。

爱丽丝眨了眨眼,转身看看墙壁,又看看他身后打开的窗户,目光在他咧嘴的笑脸上停下。“你是怎么——?”

“飞人范纳利的终场秀,”他接着描述,“我一个前滚翻,正好跃进他的窗户。就像过去那场终场秀,我最后跳到我爸爸的肩膀上停下。不过我已经有四十年没做过这个动作了。这对一个老头来说,应该还不赖吧?”

“我可没看到。”她说。

“好吧,我可以向你展示一下——”

“不用啦,”她迅速答道,“我信你。”

他们转向邻接的墙,听到对面发出愤怒的声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用外语激烈争吵,背景音是缠绵的小提琴声。那个女人哭了起来。

“啊,我还闻到了他常吃的东西,”马可说,“罗宋汤!”

爱丽丝笑了,想象着隔壁那个粗鄙的恶棍正蜷缩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俄罗斯版的《让世界转动》。然后她又想起他们刚刚做的事,微笑逐渐消失。

我不能再想了,她对自己说。

“我欠你一顿晚餐,”她对马可说,“你上一次离开这栋楼是什么时候?”

他想了一下。“三周前。”

“好,那今晚你就出去逛逛吧,”她说,“街角新开了一家意大利餐厅,玛丽·莱恩说味道不错。你是意大利人,可以评判下是否地道。”

“好,”他说,“我一个小时后出发。”

她看着他手中的袋子。“先把这个处理了。冲进抽水马桶。”

马可点点头。“小菜一碟。”

爱丽丝看着他,突然想到什么。

“哦,不好!”她大叫,“我的蛋糕!”

她打开门,冲进大厅。在5C俄罗斯情节剧和5D马可欢乐笑声的伴随下,爱丽丝下楼回到了自己的公寓里。

*

胡安今天没有在地下室投放鼠药。从工装裤和头发上的米白色斑点来看,他刚刚是在刷墙。他站在水槽旁,清洗着滚筒刷和油漆盘,这时爱丽丝进来洗衣服,她把自己和马可的衣服都一起洗了。自上次的冒险活动已过去三个月了,他们的见面也越来越频繁。

“早上好,胡安。”她说。

“早啊,威尔逊夫人。真是美好的一天,是吧?我们的公寓也如此整洁安静。”

“是的。你看起来一如既往地忙碌。”

胡安笑了。“我们刚把5C的墙刷完。我堂兄也过来帮我了。新租户下个星期就搬进来,等他们的环境设计师把房子弄好——过去叫室内装潢师。所以,他们说的风水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种传统的上进力,”爱丽丝告诉他,“你见过新租户没?”

“哦,是的,我上周见过他们了,当时我们正要去买油漆——现在的油漆已经涨到每加仑一百美元了!他们是沃辛顿夫妇,一个叫谢恩,一个叫马洛里。男方是对冲基金经理,女方是顾问。他们人很好。”

“我想也是。”爱丽丝说。提到雅皮公仔们,她又想起已故的丈夫。现在她已慢慢习惯了这些外来人士。他们无知又浮夸,但也有教养懂礼貌,爱丽丝决定接受并喜欢他们。

伦迪之家的新股东也让爱丽丝很满意——大厦企业,一家口碑极好的老房地产投资集团。他们以优惠的价格从德米特里那儿购入伦迪之家的控股权。据报道,德米特里正在清算他的许多资产,以便为即将到来的审判筹集昂贵的辩护律师费用。德米特里因谋杀其侄子乔治被捕。乔治的尸体是在德米特里物业之一的一个浅坟里找到的,头部和心脏都中了枪,是黑手党的手法。枪经核实也属于德米特里。传言,是这个黑帮老大的侄子偷走了他原本打算卖的白粉,并用糖粉代替,所以老大才痛下杀手。

“鼻子糖粉!”以此为标题的头条新闻近日通过小报疯狂传播,引得瘾君子和开派对的人骂声一片。有消息传布说,整个城市都出现了糖粉包。很快就可以将其追溯到安德罗夫家族。“甜蜜的交易!”《每日新闻》以此为标题报道,旁边还附上一张乔治的照片。乔治失踪了,他的尸体一周内被找到。

《每日新闻》和其他新闻报刊并没有对这个俄罗斯黑手党突然从爱丽丝所在社区退出的真正原因进行报道,因为他们确实一无所知。在乔治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爱丽丝那日在学校拍到的两个毒贩的照片被发送到德米特里的私人电话上,另附一条短信:离开伦迪之家,否则收到照片的就会是地方检察官!德米特里的私人号码由胡安提供,那是他从公寓的紧急联系电话中找到的,没人问问题。短信发送方法由小蒂姆·戴维斯提供,是他教会他最爱的老师如何撰写带有附件的文字,并通过无法追踪的预付费手机发送的,蒂姆说这样才能不留痕迹。发送完就把手机扔了,蒂姆告诉她,爱丽丝照做,不禁感叹现在的孩子懂得可真多。

两天之后,德米特里在伦迪之家的房产再次上市,很快被人收购。

爱丽丝拿出洗衣卡,启动洗衣机。她开始慢慢习惯这些新颖又奇妙的电子装置。爱丽丝和她的邻居们感到心情愉悦,他们再也不用在那可怕的恐惧感下生活,他们可以轻松地洗衣服、收邮件、进进出出。现在的她,与精致的雅皮士、复杂的洗烘机达成了和谐共处的平衡。她又看了一眼水槽上方架子上装着白色粉末的黄盒子,那是她灵感的来源。确实,正如其名——灭害灵。

胡安再次读懂她的想法。他走过去,从架子上取下黄盒子,一把丢进了水槽旁的垃圾桶里。

“不会再有老鼠了。”他说。

“再也不会有了。”爱丽丝表示同意,转身上楼为飞人范纳利做午餐。

(李立: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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