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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30朱瑾
朱瑾
新学期来了一位新生N,他高高的个子,金黄色的头发,帅气十足。可是,听到他的第一声称呼时,我就泄了一口气:他是整个教室里唯一一个把我的姓“朱”念成“祖”的学生。虽然在日常生活中,这种情况比比皆是,从年轻前卫的牙医到谨慎儒雅的教授,敢直呼我姓名的,都是或多或少有一定中文功底的法国人。但是让他们发翘舌音,普遍比较困难,所以,我有点习以为常了,但这可是在中文课堂上。我略带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学期可要任重道远了。就冲着他的发音,我也得花些精力去纠正。” 我不禁想起了许多中国人被法国人“更名换姓” 的例子:首先,西方人将名放在姓的前面(但这种改变真算不了什么);其次,由于无法发出翘舌音,中国人姓名中所有带zh、ch、sh、r声母的翘舌音就甭指望他们能准确地念出来了,于是张先生便成了“臧”先生,任女士也成了“很”女士,这种改变还算客气的;最惨的是把“何”字读成é或ei(法语里,h不发音),于是好端端的一位何先生,不知从哪天起被他们唤作“A”先生了。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不知是新学期新气象还是大家在认真观察新同学的原因,反正教室里安静得出奇。我忍不住问道:“怎么,不练英语了?”没想到,伶俐的小Y马上回答道:“这是中文课嘛,我们说中文。不过我们都在继续学习英语呢,我们可不是种族主义者!”第一次听一个小男孩说“种族主义”这个词,我愣了一下,强忍住笑,心想只有耳濡目染的小学生,才能这样头头是道地谈政治。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哥哥小W又一字一句地补充道:“虽然英国和我们有过百年战争,虽然现在他们又脱欧,但我们还是愿意和他们友好相处。” 我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心想小W长大后,做个外交官一定游刃有余。
新生N来自法国北部,最近才跟随家人搬到了中部偏南的里昂。他的表达用语有些特殊性,这让我想到了法国电影Bienvenue chez les Chtis(《欢迎来北方》)。影片中,因为语言的差异闹了不少笑话。和中国一样,法国各个地区法语的发音和表达习惯略有差异。我告诉他们中国有八十多种方言(法国之前也有不少的方言,后来统一使用了现代的法语),好在我们有普通话和汉字,各地方各民族的人方能畅通无阻地进行交流。想到方言的差异,一句俗语脱口而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没想到,他们纷纷要求我解释一下。我定了定神,理了理思路,说道:“比如,中国北方天气比较严寒,以种植高粱、小麦和大豆为主,人们的主食就是面条和馒头;而南方的气候比较温润,以水稻种植为主,大家顿顿吃米饭。不同的气候、土壤,造就了不同地区人们的处事方式和性格等。” 见小朋友们还是似懂非懂,我就在脑中急速搜索在法国参观过的葡萄园和酒庄,分析给他们听:“里昂附近勃艮第的红葡萄酒和南部波尔多的红葡萄酒,口味不一样,为什么呢?因为土壤中的矿物质不同,气候不同,长出的葡萄就不同,酿出的红葡萄酒也不同,虽然酿造的方法大同小异。” 这个老少皆宜的例子选对了。
看来打铁还须自身硬,平时多走多看多读,才能多了解当地的文化,让学生接受所传授的知识。谁知,这个话题一旦开启,就一发不可收。大家的思路一跳跃,就转到了文化差异上。“老师,在中国,8就是‘发,发财的意思吗?”调皮的小Y发问了。“是啊,在法国有没有特别偏爱的数字呢?”我反问他。他耸耸肩答道:“没有,只有厌恶的数字, 那就是13;如果不巧再撞上星期五,那就是倒霉的‘黑色星期五了!”G先生幽默地问:“老师,中国人真的相信红色能够带来好运吗?”我打趣地问他:“西方人如果在街上看到一只黑猫, 真的会以为那是不祥之兆吗?”老S总是问出很有深度的问题:“现在中国家庭还有‘四世同堂的现象吗?”“四世同堂?他连老舍的小说都读过?”我心里暗暗嘀咕,对老S更加刮目相看,我敢打赌,他一定知道鲁迅。我向他解释,随着住房条件的改善和房屋的商品化,大多数城市里的年轻人一旦结婚,或买房或租房,都搬出去住了。不过,考虑到年迈的父母需要照顾,很多贴心的子女都选择住在父母家附近,以便随时可以帮助照顾父母。我还补充了一句:“当然,也方便去蹭饭吃。”大家都乐了。
我还告诉他们,根据我的观察,喜鹊这种中国人看作吉祥报喜的鸟,在法国人眼里是专门偷食谷物的“小偷”!“噢——”学生们都恍然大悟似的拖着长音。我问:“说了那么多的差异,大家是否留意到了中法两国间的相似之处呢?除了都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外,你们还了解些什么?”M女士说:“比如白色是纯洁的象征,所以新娘结婚时都穿白色的婚纱。”“微笑是友好的表示,即使语言交流有障碍,肢体语言是一样的!”P小姐如是说。“都喜欢吃,法国大餐和中华美食,名闻天下!”老S一边咂着嘴一边悠悠说道,仿佛正在品尝美味佳肴。“白鸽、橄榄枝都代表着和平。”听G先生把话题提升了一个高度,我总结说:“是的,面对一个多元化的世界,真善美是人类永恒的追求。我们学习语言,也是在学习文化。”
因为爱好翻译,这学期我特意开辟了几堂相关的课程,包括法译中和中译法。从日常用语过渡到成语再到歇后语,从直译讲到音译再到意译,结果发现中法两国的常用语和成语在表达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完全相同的有“雨过天晴”“千钧一发”等; 基本相似的如“患难见真情”“人走茶凉”(法语直意为“眼睛见不着了,心也远离了”),需要脑筋轉一下弯的,如“棋逢对手”(法语是“好猫遇到了好老鼠”)。在我的影响下,同学们也对翻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师生间越来越熟悉,不仅我了解了每位学生的语言水平,还有他/她的个性、爱好和特长;他们也知道我毕业于医学院。有一次,小Y在上课时弄坏了新书包的背带,也许感到憋屈懊恼,也许担心父母责备,他低着头,苦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吗?”他低头不语。哥哥小W请我帮他检查一下。怕小家伙真有什么意外,我本能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没有发烧;再搭一下脉搏,心率和心律都正常。看了看手表,过几分钟就要下课,他们的爸爸会来接两兄弟回家,于是对他说:“如果课后还不舒服,记得让你爸爸陪你去看医生。”这时,在一旁默默观察的老S笑眯眯地说:“老师,您怎么不让他伸出舌头,看看他的舌苔呢?”“我……”还没等我说完,M女士接口道:“该给他来点针灸啊,起效快!”连文静的小C也不甘落后,抢着大声说:“还可以推拿呢!”我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对着这一群古灵精怪的学生,摇摇头叹息:“老师学的是西医啊。不过,今天我总算领教了什么是‘中国通了。你们真是啥都懂啊!”“哈哈哈……!”连小Y也破涕为笑了。
N马上要高考了,所以不能每个周末都来上课,而且每次来,课间也不太和其他同学聊天,而是专注在他的手机上。有一次,他的手机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噪声,立即遭到了我们的小班长小D的批评:“哎,你让我们分心了呀!” 我差点笑喷,赶紧用右手的拇指猛掐左手的虎口,这才勉强忍住了笑,和颜悦色地对N说:“学校里不允许把手机带入教室,在中文课堂上也一样。”他真诚地点了点头。小班长补充道:“我们在上中文课,要看和说与中文有关的内容哟!”面对这个小大人,N冷不丁地从包里拿出了一套包装精美的“文房四宝”来,说是他父亲从中国出差时带给他的礼物:“怎么样? 小D?好看吗?”同学们都围了上去,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我爸还有中文图章呢,可好看了!”“我也有一支毛笔,下次我们让老师教我们写毛笔字吧……”我则思忖着在哪里可以买到描红簿和字帖。
一个学期就这样在文化交流互动中飞逝而过。学期结束时,成人组的老S和G先生都以优异的成绩被评上了“学习积极分子”的称号。他们拿到了奖状,还有一本中法对照小说的奖品。两位老人走到我跟前,毕恭毕敬地说:“老师,谢谢这份奖励,我们很感动。下学期还要继续报名上中文课。”
我也高兴地回答:“好的,我们继续‘咬文嚼字!”
“继续学习中国文化!”他们齐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