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2022-05-30特欧琳达·热尔桑
特欧琳达·热尔桑
他的妻子和丈母娘随时都有可能叫他,让他去给桌子移个位置,打开卡住的窗户,接上坏掉的管道,或者给滴水的龙头插个隙片。但他还没到家。
这个时间,他通常已经在家里了——他边想,边加快了脚步,还想到盲女人可能想出门,需要他带着过马路。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可以是一条狗的工作。他从未这样想过,直到他自己踩在斑马线上,横穿马路,并小心注意着红绿灯的那一刻,这样的想法猛地横穿他的灵魂。现在他一直想着这件事,这个想法追着他不放,仿佛和他并肩走着,像影子一样粘着他的脚步。
他好奇地看着身旁经过的狗:脖子上戴着项圈,项圈上拴着狗绳,狗绳又被某个人握在手里。有不同颜色和品种的狗经过——他对于狗不太了解,也一直对这事没什么兴趣。直到刚刚。他第一次全神贯注地打量这些小小的四足动物,而它们不看他,似乎只是准备好朝着某个方向前进,并时刻注意着来自狗绳另一头的或大或小的拉力。
刚好有一个盲人站在自己的狗旁边,他们都等着前方红绿灯变化。他看见盲人的脸埋在帽子下面,一片阴暗:双眼玻璃体如同臭水般浑浊,嘴巴微张,嘴角残留着唾液。
他再一次觉得,和盲人一起过马路是狗的工作。他以前从没这样想过,直到那一天。然而,现在他总这样想,仿佛一切都清清楚楚了。瞎的人是他,他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他,当了瞎子的同时又做了狗。顿时,全世界都充满了对这一想法的佐证。比如说,他之前从没想到过,那次辱骂部门经理,是因为内心一直积压着愤怒。那天,他终于看明白了,自己表现得像条狗。不过,是条愤怒的狗。他嚎了、叫了、吠了、咬了。或者说,至少张开了牙齿,准备去咬。
这一切葬送了他余生的事业。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升职了,盲女人叫嚷着,转着手腕。你还算有点运气,做了那样的事还没被解雇。你有不满,不知道说出来吗?
是的,他不知道,现在被证实了。他已经学会忘记怎么说话,因为没有人听他说。他只是一个供人使用的有用的物品,用完就被放到一边。他讲话时总是讲得又少又快,像是害怕人们听着听着就出去了一样。大多数时候,大家的确听着听着就出去了。他尝试在人们聊天时插上几句,却总是已经来不及了。有时大家确实也像在听他说,却突然就打断他,讲起别的事,仿佛他从未开始说话,又仿佛他根本不在那儿一样。
当他被调走时,没有一个同事看上去是在意的,也没有一个人祝他好运。这就像是,办公室里一件单独的家具要被搬走,而这件家具放在哪里都一样似的。
家里同样没人问他喜不喜欢这次调动,新办公室比之前的是好还是坏。丈母娘没有问什么,像平常那样一边听盲女人问,一边盯着他,而盲女人只想知道他是不是挣得更多了。得知他挣的还是同样数目的时候,她都绝望了,吼着说只有在他身上才会发生这种事。说实话,他自己也这样觉得。他不答话,事情也就那样了。
他继续领着同样少的钱,而盲女人会陆陆续续地取走他月末到账的工资,再把所有的钱都存到自己手里。存之前,钱也握在盲女人或者丈母娘的手里,她们俩都叹着气一数再数,尽管她们数得特别努力,钱却总是那么少,从来都不够。
也许是因为这点,她们从不送他圣诞礼物。虽然他喜欢送她们礼物,尤其喜欢送他妻子那些她痴迷的东西,香水、围巾、昂贵的皮鞋——这是因为盲女人喜欢穿衣打扮,尽管她无法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对她来说,新裙子是不可或缺的,哪怕只是去趟市场或者咖啡馆。毕竟她生下来就看不见,人生已经太残忍了,也该有点什么好事刚好发生在她身上吧。
他听见丈母娘跟她说:你有个不错的丈夫。他能做的都做了,这个可怜人儿。
但他不知道融入这个世界,盲女人说。看看辛查斯,他白手起家,曾经就天天站在街角,靠着墙壁。现在呢,有公寓,有车,还有员工。手指上一枚枚亮闪闪的戒指就更别说了。
是啊,丈母娘说,不过听说他靠的是贩毒和拉皮条。听着,盲女人却说,那些都是坏话和嫉妒罢了。这倒是,丈母娘赞同道,大家想要的无非是坐到他的位置上,坐到发号施令者的位置上。
有发号施令的人,也有被人使唤的人,盲女人叹气道。两人的对话继续着,仿佛他没在那儿听一样。事实上,她俩根本不在意他听没听到。在那儿或者不在,没有什么差别。
盲女人开始诉说生活的悲苦,除了看不见,她还住在那个城外的街区,只有那些没有选择的人才住那种地方。
突然,他愤怒了,因为她是如此不知感恩,但他什么都不敢说。只是在思考。她是盲人,尽管这樣,他不也跟她结婚了吗?他不还带了两个女人回家,而不仅仅是一个吗?是啊,他还接受了把丈母娘带上,处在他位置上的男人,有几个会这样做呢?
还有那些围巾、皮鞋和连衣裙呢?而他又有几双袜子呢?他的西装和衬衫都成什么样了啊?她并不想知道这些,更不会过问,甚至因为自己看不见,就顾影自怜。可他也是人哪,得记住这点。也许她不觉得他是人?她认为他就是给她用来泄愤的吗?毕竟她总是怒不可遏,原因则是认为自己又瞎又穷,在同世界对抗。在她的这些不愉快面前,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于是,他减少了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开始时不时地去看足球或者去咖啡馆。接着,他打算报一个夜校的会计班,但盲女人不同意。她抱怨说他丢下她一个人,去追其他那些不是瞎子的女人了。她拒绝吃东西,然后病倒了。之后,她妈妈也病倒了。她们卧床不起了十五天,他只好每天赶回家做晚饭,还得给她们留好第二天的饭,尽管盲女人已经不怎么吃饭了。
见她冷静了一点,生活也回归了正常,他就开始上一个会计的函授班。晚饭后,他就在餐桌上打开书和笔记本,还塞上了耳塞,以避免电视声音的干扰。
可是盲女人总能找到打断他的借口。她叫他去垫一下桌角;去把百叶窗放下来点儿,以防寒气从缝隙进来;去给她念外国电影的字幕。过了三个星期,他把书和笔记本丢进了垃圾桶,去转角的咖啡馆喝了一杯。从此,晚饭后去那里喝一杯成了他的习惯——在盲女人同意的那几天里。因为不久之后,她就用抱怨塞满了他。他得带上她一起,这是他的义务;在他跟别人一起娱乐的时候,她也不要待在家,因为她又不是一块被丢弃的烂布。他去哪儿她都同去,哪怕是电影院。在电影院里,他要不停给她讲述银幕上正在发生什么,虽然旁边的人都在抗议。
有时他逃掉,一个人去电影院,约好和这个或者那个朋友碰头,之后就听盲女人责怪他一整个星期。但事实上,他几乎没有朋友,因为她总是填满他生活的全部,也因为他几乎放弃说话了,也丧失了对话的能力。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连笑都不会笑了。他发出的是小小的嘶嘶声,像狗叫,而不是笑声。
渐渐地,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也不再想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些什么。连这个街区发生的事他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
他已经成了一个完全没有社交生活的人,坐在单人沙发里,盯着电视发呆——在那些盲女人没有叫他去做个什么事的空隙里。她叫,他就去。像一条狗。现在他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再一次感到了愤怒。就像那次,在办公室。
一条狗不会咬主人。更不会杀了主人,他想。但他不是狗。这是区别所在。
他站了起来,关了电视。
我们出去吧,他用甜蜜的口吻说。你穿条漂亮的裙子吧。她问,去哪儿?他只答,是个惊喜。声音里是很久都没有过的愉悦。
来,他对她说。交通灯变红时,两人横穿了马路。
他抓住她的手臂,就在斑马线的中间,突然抛弃了她。这时,一辆车正急速驶来,而她再怎么也不可能躲开了。
在最后一瞬,躲开的人只有他。他摔了一跤,毫发无损,只是摔到人行道上趴着,脸撞到了地上,听见尖叫声、混乱的喧扰、刹车声——已经太晚了。
(胡涵:牛津大学圣埃德蒙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