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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掉的人:奥梅拉斯的另一种呈现

2022-05-30凯莉·华莱士

译林 2022年3期
关键词:多罗拉斯恶魔

凯莉·华莱士

我最喜欢小说的一点是故事之间的对话。我指的不是一个故事对另一个故事的回应,上到最激烈的学术研究,下到蠢萌的同人小说和各种梗,当然这些我也喜欢。我指的是,当我们体验一个故事时想到另一个故事,重新思考自己以前的经历,发现以前没有想到的解释和可能时,脑内发生的对话。

最妙的是,这种对话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刻发生。当两个原本不一定有任何联系的故事出现在心灵的昏暗小酒馆里,隔着光线不足的房间小心地互相打量,忽然认出对方,一同扬起眉毛,“哈,没想到你也来这消遣。”

来看厄休拉·K.勒古恩的短篇小说《离开奥梅拉斯的人》。自1973年出版以来,这个故事已经成为文学生态系统的一部分,特别是在(但绝对不限于)科幻奇幻领域。这是一篇奇怪的哲学小短篇,还不到3 000个英文单词。它提出了一个棘手的道德和伦理问题,却没有给出任何轻松的答案。文学和哲学专业的学生为此争论了几十年,不少艺术作品都与它有直接联系,从N. K.杰米辛《留下来抗争的人》的正面回應,到防弹少年团《春日》MV的间接诠释。

简单复习一下:这个故事描述了奥梅拉斯的一次夏季庆典。奥梅拉斯是一座美丽的充满欢乐的城市,没有痛苦和悲伤的重担。但是在城里的某个地方,潮湿的地窖里有个没有窗户的杂物间,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被关在那里,身陷黑暗,永远不会被释放、被善待。这个孩子的存在并不是一个秘密。城市里的每一个青少年都会看到这个孩子,并被告知社会背后的可怕交易。“……他们的幸福,城市的美丽,友谊的温存,孩子的健康,学者的智慧,工匠的技能,甚至他们丰收的富足和空中宜人的天气,都完全取决于这个孩子难以忍受的痛苦。”

直到最后一段,我们才见到标题中所说的人,一群选择彻底离开城市而不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体系里的人。这篇小说拒绝了改变这个系统的任何可能性——这种固化的二元对立是有意而为之的,读者因此感到无比沮丧,因为尽管叙述者保证不得不这样,可由此产生的问题却不能被掩盖。真得有人为社会的运转而受苦吗?谁做出的这个决定?为什么不能改变规则?那些留下来的人在多大程度上是共犯?离开有什么用?为什么我们不能抗争?如果我们让杂物间里的孩子以剑代手,会发生什么?

对,差不多是这样。

让我们换个话题,谈谈据我所知与勒古恩的故事完全无关的一部作品。

2019年的动画片《多罗罗》改编自传奇漫画家手冢治虫于1967年到1968年首次出版的同名漫画。故事发生在想象中的充满怪物的日本战国时代,讲述了一个名叫多罗罗的年少孤儿盗贼和神秘浪人百鬼丸结为朋友的故事。第一次见面时,百鬼丸完全隐藏在面具、斗篷、藏有刀剑的假肢和一条条绷带后面。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掩盖他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嘴巴、没有器官、只剩一条腿的事实,但他仍然是一个具有超人力量和速度的顶尖武士。(当然是因为魔法了,哈。)他甚至没有任何皮肤,直到(第一集)他杀死了一个找麻烦的恶魔才长出了皮肤。多罗罗非常聪明,但在这个对孤儿来说残酷无情的世界上,为了生存,她的选择非常少,一看到这个可怕的以剑代手的少年武士,她就觉得:“我喜欢他,他会成为我最好的朋友。”

没错,这十分可爱,也是接下来整个让人难以抗拒的故事的源头。这部动画片很美,人物复杂而迷人,故事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残酷、悲伤、乐趣和心痛,而且内容丰富多彩,以至于我在第一次看完之后的几个月,仍然在思考它的不同层面。

其中一个层面的思考就是,多罗罗该如何解决勒古恩在《离开奥梅拉斯的人》中提出的同样棘手的道德难题:谁该为社会的成功受苦,这种痛苦对个人和群体有怎样的影响,以及当有人决定打破这条社会契约不再服从时,会发生什么。

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百鬼丸的情况:他是一位军阀的长子,军阀名叫醍醐,向恶魔献出了祭品以换取权力和繁荣。问题是,醍醐似乎忘了说明他愿意牺牲什么,所以恶魔夺走了他新生子的手脚、面孔、感觉和器官,但留下了他的性命。醍醐看到他的幼子时,不但没有被他跟恶魔交易的代价吓到,反而只是说:“唉,真恶心,把他扔掉吧,我们下次会生一个更优秀的儿子。”

于是,婴儿被放在河里漂走。一个叫寿海的人把他救起,给他装上假肢,教他战斗和生存,养育他,爱他。他们发现如果百鬼丸杀死夺走他身体器官的恶魔,他就能拿回对应的身体器官。因此,百鬼丸踏上了斩妖除魔的征程,要夺回从他身上被拿走的东西。

百鬼丸不知道的是,为什么恶魔拿走了他的身体器官,他杀死那些恶魔后又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会是这样,不知道谁该对此负责。通过一系列的悲剧和世界上最令人难过的家庭团聚,百鬼丸了解到——我们和他一起了解到——杀死恶魔会打破他们与醍醐的交易。这意味着交易带来的保护也随之消失。在过去十六年左右的时间里,周边的战争和灾难大多没有波及醍醐的领土,可是一旦百鬼丸开始杀戮恶魔,情况就会改变。山体滑坡和干旱困扰着村庄,邻近的军阀集结军队来袭,相对和平昌盛的时期突然被暴力地打断。

因此,动画片中知情的每个人都面临着奥梅拉斯所有人都面临的问题:你发现和平昌盛是建立在强烈的痛苦之上时,你该怎么办?

醍醐自己多年前就回答过这个问题,他认为自己愿意牺牲幼子;百鬼丸的母亲听从安排,虽不乐意,但也没有反抗。百鬼丸的弟弟生来就是要接替完全被醍醐当作垃圾扔掉的孩子,得知父亲的所作所为时,确实惊骇不已,但最终还是相信,为了保护臣民,必须要维持这种交易。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会得出这个结论。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在恶魔保护下的生活远非完美。恶魔所谓的保护一个地方,往往意味着减少受害者数量,但这个数字并不是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从醍醐的交易中受益,因为在只能用战火连绵来描述的时期里,交易只影响了一个地区。当看到打败恶魔引起的破坏时,多罗罗确实在问他们所做的事情是否正确——因为多罗罗是一个战争孤儿、对痛苦有着切身的理解,也因为斩妖除魔的追求显然对百鬼丸本人产生了可怕影响。同样,寿海质疑百鬼丸的行为并不是因为他觉得应该维持交易,而是因为他担心,这个他当成儿子来关爱的男孩正在任凭暴力和愤怒从内心深处侵蚀他。

有一人没有考虑这个问题,那就是百鬼丸。

百鬼丸的追求不能用快乐来形容。事实上,这对他来说常常很可怕。在他的中枢神经系统恢复之前,他感受不到疼痛;有了神经系统后,他就一直感到疼痛。 当他夺回耳朵,第一次能够听到世界的声音时,过度的感官刺激令他变得虚弱。他付出了很大代价才了解到,当恶魔咬掉他的肢体时,血肉之躯比假肢更难替换。一旦他做的事为人所知,他的家人——他从来没有机会认识的家人——立即动用一切手段试图杀死他。

但这些都不重要。百鬼丸不必问自己应该怎么做。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跟恶魔交易带来的所谓和平昌盛,但他承受了很多这笔交易给自己造成的痛苦。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真正的选择。

我喜欢这一点,喜欢它让一个没有说过多少话的人物发出如此强烈的声音,不仅是因为对身体自主权的叙述性投入——毫无疑问,醍醐用来交易的东西从来不是他能提供的——更是因为百鬼丸的视角揭示了这个问题从根本上有多么空洞。

在勒古恩的故事中,奥梅拉斯的世界被精心构建——通过一个知道我们不会相信这种构建的叙述者——剥夺了所有的选择,只剩下两种:留下,什么都不改变;或者离开,什么都不改变。很明显,这种选择本身就不合理,特别是当叙述者告诉我们用来维持现状的理由时。你瞧,奥梅拉斯的人们说服自己,這种残忍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实际上正是他们能够如此善良和快乐的原因。痛苦和磨难是可贵的——只要这痛苦和磨难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别人。不仅如此,他们还说服自己,释放这个孩子没有任何意义: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开始意识到,即使孩子能被释放,他也不会从自由中得到多少好处:毫无疑问,有一些温暖和食物带来的茫然的快乐,但其他就没什么了。他太迟钝和低能,一点都不懂得真正的快乐。他已经害怕了太久,再也无法摆脱恐惧。

虽然在留下和离开之间的选择得到了最多的关注,但我一直觉得,这个不释放孩子的理由才是奥梅拉斯的社会交易真正腐败的内核。真是腐败了,而且还很熟悉,熟悉到令人不安,因为它密切地反映出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会听到的政治和社会言论:如果穷人只会把钱浪费在毒品上,为什么要给他们钱?如果失业者和无家可归者不知感恩,为什么要给他们工作和房子?如果孩子长大后只会质疑我们,为什么要让他们接受教育?如果我们已经确定弱势者不配拥有,也不会感激,那么为什么要把我们已经拥有的东西给予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奥梅拉斯的人们过着充实而快乐的生活,可以决定他们是否想要问这个问题。叙述者可以向游客提出这个问题。选择留下或离开的人可以问自己和对方。读者也可以问自己。

在这个问题上唯一没有任何发言权的是孩子。

因为当你真的去问孩子的时候,所有支撑城市幸福的残酷又脆弱的借口都会崩塌。如果让孩子拥有发言权,就会揭示出从这个体系中受益并让它继续存在的每一个人都是百鬼丸那个糟糕的父亲:既让自己的儿子遭受折磨,又让自己相信别无他法。没人愿意去扮演向恶魔献出儿子的可怕父亲,就像没有人愿意成为奥梅拉斯庆典人群里的一员:就在他们脚下潮湿的地窖里,一个孩子正在颤抖,而他们却在唱歌跳舞。但一个令人深感不安的事实是,我们是否愿意这样看待自己并不重要。

最后,即使是醍醐也开始理解他所做的选择。甚至他最终承认,也许他不应该把自己的职责外包给一群恶魔,也许他应该选择做一个好父亲和好领袖,自己把两个儿子培养好,把臣民照顾好,下功夫去寻找解决难题的办法。

只要你让孩子说话,你就会承认,在留下来、什么都不做和离开、什么都不做之间从来没有真正的选择。唯一真正的选择一直都是第三种:找到一个更好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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