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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凡的约会

2022-05-30亚历山大·麦考尔·史密斯

译林 2022年3期
关键词:萨博野餐夫人

亚历山大·麦考尔·史密斯

他俩跟从前一样,坐在露台上吃午餐。她切了好几片白面包——萨博迪娜夫人把厚厚的面包烤出了硬壳——跟火腿、橄榄和马苏里拉奶酪一起摆在盘子里。这是他最爱的午餐——他说过,只有在意大利才能吃到。他们父女俩就坐在花架下,俯瞰山谷、眺望远山。她喜欢把橄榄核扔到矮墙外面去,希望它们能够生根发芽,长出一片橄榄园;前几年扔下的果核已经在墙外冒芽抽枝了。他笑眯眯地看着她,慢慢地抿葡萄酒,午餐时他总会喝上一杯,她只喝大瓶装的矿泉水,瓶身上装点着检验员出具的各种证明。“帕尔马大学水生生物研究所,爱德华多·米利特洛教授证明,本瓶装水所含成分包括:钙……”

她很喜欢这些名称念出来的声音,也喜欢这些签名和这一门复杂又华丽的语言。“水生生物教授”到底干些啥?她在脑子里构建出一幢古老的大学楼,大楼幽冷的深处,隐藏着一个个冒着泡泡、飘着硫黄味的王国。

“我一到这儿就忍不住想睡觉,”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取面包,“意大利对我有魔力。”

她微微一笑:“啥也不干也没啥不好的。”

“我真的应该退休了,”他说,“这个地方就适合长住。一年几个月根本不够,住就要住上一辈子。”

他搁下酒杯,倒在躺椅上。

“你有什么计划啊?真打算上大学前就一直待在这里了?想好了?”他的声音听着懒洋洋的,却依然透着关切和焦虑。

她点点头。“我喜欢这里啊,”她说,“一直都很喜欢。你刚刚不也说,要多花些心思在这里嘛。”

他的表情有些犹豫。“但是这一年里你是不是可以多做点儿事情呢?去别的地方,像——澳大利亚啊,加拿大啊。那边我认识很多人。一定会很有意思,你也知道的。”

他又补上一句:“人生苦短啊。不骗你。”

“可我不想去其他地方啊,”她说,“很可能我再没有机会在这里待这么久了,其他那些地方都可以今后再去嘛。”

“但你成天干啥呢?这里都没什么事情可做的。你会无聊死的。”

“不会啦。我可以看书,可以坐公交车去锡耶纳(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城市。——译注),还可以报名上音乐课。我会理顺的。”

“你要真想好了……”他的声音里还是有些疑虑。他并不想干涉她的自由,可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啊,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她了。

“我想好啦。”

这栋房子是17世纪就建起来的,至少主体部分已经有那么老了。这些年里又扩建了不少,新建的部分都已经跟旧屋合为一体,分辨不出来了,现在整栋楼看上去奇特又迷人。屋子里藏着各种惊喜,有的房间大得需要拐弯,有的走廊似乎走不到尽头,还有的橱柜居然变成了地窖。

这房子经历了漫长的法律纠纷之后,才被他买了下来,可他在房子到手的时候就有感觉——自己并没能成为这栋房子的主人;它不属于任何人,至少不属于任何一个在世的人。

有许多动物跟他们共享这栋房子。蝙蝠有一小窝,它们牢牢地贴在一堵砖砌的外墙上,傍晚时分会尖叫着从空中飞降。猫有好几只,他头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就看见了几只半野生的猫,现在这几只是它们的后代,已经让照看房子的萨博迪娜夫人养得肥溜圆了。狐狸有一家子,就住在依着储藏室的一面墙支起来的旧棚子里;当然还有神出鬼没的耗子,总在天花板缝里和踢脚板背后窸窸窣窣地跑来跑去。

他买下这栋房子是为了哄妻子开心,因为她喜欢托斯卡纳。他原本以为一切可以从头来过,有那么一段时间也确实起了点作用。这就像又有了一个孩子——两个人得共同承担责任——可惜还是没能维持多久。她已经厌倦了他,这一点他很清楚,她的心不在焉真是藏也藏不住。两人最后在这里共处了一星期,无话可说、假意客气带来的折磨,让这最后的日子变得无比沉重。离开的时候,他明白,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他们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而她会回到美国开始她的新生活。那里有喜欢她的人。他从来就没看懂过他们,最终他想通了,他们根本不在乎。他发现,对于任何不熟悉的人,对于任何跟他们的想法、口音(这也算他们独有的文化了)和关注点不一样的人,他们完全没能力去了解。他甚至觉得,他们都有点讶异于世界上——美国以外,居然还存在着其他人。

至少艾玛留在了他身边。她跟她妈妈一向不亲(她对女儿也没兴趣),虽然对母亲的离开感到遗憾,似乎并没受多大影响。现在就剩下他们爷俩了,倒也自得其乐;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做着各种见不得光的买卖,办公室设在伦敦市,手下有一帮人,日子过得无滋无味;她才十九岁,一路念的都是最贵的学校,从来没有吃过苦,但总觉得会遇上大事情、真正的人生就要开始了,而且会照着她自己想要的方式来。

他原本指望她过一周就会改变主意、答应跟他一起回去,可她并没有走的打算。他又去找了萨博迪娜夫人,她的小屋就在他买的那块地的边上。他知道她很喜欢艾玛,也相信她怎么守住房子不让任何人闯进来,就会怎样拼尽全力保护她,这也算让他宽心了一点。如果艾玛是完完全全一个人待在这里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甚至还跟她吵了一架。

如他所料,萨博迪娜夫人听说自己有伴儿了,非常开心。他的意大利语不太够用,不像艾玛,所以不太听得懂萨博迪娜夫人说的话,可是她的开心是明明白白挂在脸上的。

“我会提醒她给你写信的,”她说,“每周都写,你能听懂吧?她会给你写信的,你就等着吧。”

他笑了笑。“好的。”他说着,暗暗提醒自己多付点钱给她。她负责照看房子,所以也不用交房租,但他知道她过得挺拮据。对他来说,帮她改善现状其实易如反掌,可是这么久以来,他虽然知道情况,却啥也没做。这下真的需要依靠她了,他才来帮忙,实在是让他觉得過意不去了。离开的前一天,他们溜达着去了圣科西莫教堂。这是父女俩最喜欢的地方——一座小小的教堂,虽然神父和教众都不来这儿了,它还是保持着完好的模样。小教堂紧挨着一座小山,顺着一条白土路便能走过去,再继续往前就会看见一大片葡萄园。紧锁的侧门旁边是一面石墙,墙上有一道狭缝,上方还刻着传说故事(“请献爱心”),经年的字迹都已模糊了。他俩每次都会往石缝里塞一枚硬币,刚开始是觉得好笑,慢慢就有些迷信的味道了。塞进去的硬币究竟掉哪儿了,他们始终也想不明白。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完全没有金属的叮当声,就好像这座悄无声息的教堂吞下了他们的供奉一样。

“在意大利,损坏、抛弃货币属于刑事犯罪行为”,他以前读到过这个信息,还非常吃惊。早些年意大利出现过钱币短缺的情况,结果是因为日本人把意大利的硬币偷运回日本做纽扣了。这就牵涉到了国家荣辱,还有人喊着要动用法律手段。不过他想到自己秘密的捐赠竟也是违法行为,还觉得挺开心。这就好比是在宗教压迫时期,他却寻到了一个有神父藏身的“神父洞”。

那天,父女俩在教堂外面坐了几分钟,然后顺着小路朝葡萄园走。平时常常会看见有人在园里劳作,修剪藤蔓的,或是在粗枝旁刨土的,可这天一路上竟然一个人也没遇上,只有一辆老推车,轮胎还是实心橡胶的,车板上到处都是红酒渍。她坐到推车上,接着又躺下去望着天空。

“真希望你不用回去啊,”她说,“我们就在这里住着,一直住下去。我可以像简·奥斯丁笔下的女儿那样,住在家里照顾她的父亲。”

“那可真是太好了,”他说,“等你哪天嫌烦了,就会跟着一个浪漫的那不勒斯小伙儿跑了。”

“到时候你就娶了萨博迪娜夫人吧,”她说,“她肯定会接受你的。你还可以帮着她养小鸡。”

这个提议把他听笑了,萨博迪娜夫人屋子里那张备受珍视的宽大双人床(这可是农舍里最舒适的家什了),还有自己躺在床上的样子瞬间在脑子里闪过。不过,即将分离的痛楚立刻袭来。他明白,从今往后他们的状况就是这样了;她已经长大成人,她的生活不再会以他为中心,他对她而言也将只是一个访客了。趁着自己还有事可做,放手也许会好受一些,他心里想着。

父亲刚走那几天,她觉得家里就自己一个人,非常不习惯,实在太孤单了。她老是睡不好觉,白天屋里静得吓人,夜晚屋里又有太多让她害怕的声响。夜间热气渐渐退去,屋顶就开始嘎吱作响、摇摇晃晃,像是忙了一天要开始歇息了一样,一开始这些声响很像有人在开门或者在敲窗。不过她渐渐地适应了,开始早睡晚醒、慢慢能睡上完整的觉了。

令她激动不已的是如今的无拘无束。上学的时候,她的生活是有严格安排的,能自己拿主意的机会像海上零星的孤岛一样难得。身边的杂音无处不在;铃声、走廊里的脚步声、别人的收音机发出的嗡嗡声,还有争论声。现在,她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决定了;想起床才起床;什么时候愿意了,才去村里买东西;想散步就去散步,不想走路就在屋里待着或者看书。这样的自由仿佛触手可及,就像是一块自己可以随性织就的布料。

第四天,她去了趟锡耶纳。村子里有大巴车过去,路上只需要一个小时。回到城里的感觉挺奇怪的,不过她对锡耶纳很熟悉了,并没觉得不自在。她在露天广场里坐了一个来小时,喝了好几杯浓黑咖啡,就这样看着广场里的人来人往。广场里有小孩拿着色彩鲜亮的旗帜(那是锡耶纳分区的旗帜颜色),有女士在聊天,还有鸽子听到钟声就拍着翅膀从喷泉上飞起或从塔楼上冲下来。

她走着去了大学的课程注册办公室,被领进等候室,又在一幅弹琉特琴(一种曲颈拨弦乐器。——译注)的男人画像下的长椅上坐了20分钟,然后才被叫进办公室。

书桌后面坐着的男人看上去气色不太好,穿的是意大利行政人员夏日常穿的薄西服,倒也整洁精悍。他欠身起来,示意她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

“你是对我们的哪门课程感兴趣吗?”他问得很温和,不过她有点没太听懂他的问题。

“需要我用英语讲吗?”他很快又问。

“不用。”

他跟她说明了课程的内容和安排,又递给她好几份宣传册。有一门三个月的课程看着非常适合她——14到19世纪的意大利音乐史。

“可以的,”他说,“你可以选这门课,对你很适合。”

然后他们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他就一直盯着她看。他的注视、他那双棕色的大眼睛仿佛在搜寻着什么,这让她很不舒服。接着,他又开口了。

“天真热啊,”他说,“真希望能去别的地方待着,海边就很好,随便哪儿都行。只要别在这儿坐着。你也想去别的地方吧?”

她没说话,只是把他递给她的表格填了,又递回给他。他叹了口气。

“手续齐全了,”他说,“音乐学院会写信告知你讨论结果的。不过我相信他们会录取你。他们从来没拒绝过学生的申请。”

他露出淡淡的笑容,好像在暗示自己虽然是行政人员,却很清楚学术圈的自由风气。她起身的时候,他快步走到门边,替她把门打开了,在她经过的时候,他特别近地朝她凑过来。她留意到了他手上戴着的戒指和他眼角的鱼尾纹,想不通这些意大利男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这样做有意思吗?

课程得一个月之后才开始,这一点也很适合她。她计划了一下:可以读书——她在锡耶纳买了些书——在上课之前自学一点音乐史的知识;可以漫无目的地一直溜达,跟萨博迪娜夫人学学烤面包;还可以写信。反正不会无聊啦,这一点她是确信的。

她住下来后,萨博迪娜夫人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每天早晨,这位看门人都会放一篮子水果和蔬菜在厨房里,隔个两三天还会送鸡蛋过来,都是母鸡新下的蛋,蛋黄颜色深黄,吃起来全是干干的乡村味道。

她们一聊起天来就是几个小时,慢慢地,她发现老妇人对她的了解越来越深,她从前不为她所知的生活也开始向她摊开了。萨博迪娜夫人的哥哥,原本是一位神父,却做出了让家人蒙羞的事情,最终被遣去埃塞俄比亚传教了。夫人的舅舅,在法西斯时期被当成共产党人遭了槍杀。夫人自己,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却因为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故成了寡妇。她还有一个远房的表姐,在罗马沦为妓女,是夫人到妓院去把她从一个又是尖叫又是咒骂的鸨母手上救出了火坑的。

震惊之余,艾玛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一片空白,真的什么事情都没经历过;如果要把自己那些小事拿出来跟萨博迪娜夫人的人生去比较,自己的生活实在是苍白无力。好在,现在她已经脱离了学校的桎梏,真正的人生就要开始了。

她们俩的日常相处变得很惬意。傍晚时分,她就走着去萨博迪娜夫人的小屋,然后坐在厨房里看她准备晚餐。

屋里没有通电,她们就坐在油灯的柔光里,吃着木灶上煮出来的意面。吃完饭、洗了锅盘,艾玛就拿着手电筒走回大宅,再坐到床上看书。

她给爸爸的信中写道:“一切都好。

“时光在不经意间就流走了,我才发现,自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事呢。不过,这也不打紧,不是吗?萨博迪娜夫人每晚都会做饭,她把我也训练成厨师啦。下次你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很快我就要开始在锡耶纳上一门音乐课了。学费贵得要命,不过你不会介意的,对吧?我很快乐,爸爸,真的很快乐。但是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别担心……”

她仍然会步行去那座废弃的教堂,每次还是会往捐赠箱里塞一枚硬币。接着她会走到葡萄园,然后折返回去。现在葡萄园里的人都认得她了,看见她时会朝她挥手,她还跟他们聊过一两次。

一天早晨,她正在路上走着,快要走到教堂的时候,突然看到什么东西往路边闪去。她停下脚步,以为是哪头在山下吃草的牛,却发现那是一个男的,一个年轻男子,就在一棵树下的石头上坐着。她走上前去的时候,他已经仰起脸在看她了。

她顿住脚步站了好一会儿,没觉得害怕,但是很吃惊,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远处有一户农舍,看上去温馨又凌乱,她估计他可能是住那儿的。他站起身向她走过来,还没走近已经抬手跟她打招呼了,不过他说的话她刚开始并没有听清,只听见最后一句问的是:“你去哪儿啊?”

她看着他,这一刻他离她如此之近,他的俊美样貌简直令她震惊。他的个子很高,但丝毫不显得笨拙。他的脸颊是太阳晒过的橄榄色,一双眼睛柔和又明亮,额头也高高的。她觉得他简直就是从她在锡耶纳看见的那些16世纪画作里走出来的青年男子,体格健美,仿佛随时可以上战场,浑身散发着成熟男人的气息与男孩子的天真。

“我就是随便走走,”她说,“我每天都会走着去那儿的。”

她指了指教堂,他露出了笑容。

“我觉得我见过你的,”他说,“你住那头,对吗?”

她点点頭。“这段时间是的。”

两人安静了片刻,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她所有的感官都仿佛莫名其妙地通了电,只希望与他的相处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你住哪儿呢?”她问,“你是从那个农场过来的吗?”

他微笑着说:“不是,不过我就住在附近。”

她看着他,突然有一股紧张兴奋的冲动。

“我明天要野餐,”她说,又弱弱地补上一句,“明天是周日。你要不要一起啊?”

他好像思考了一下,她顿时无比失望,担心他会拒绝,好在他接受了邀约。

“明天我们就在这里见面吧,”他说,“我们可以去葡萄园里野餐。这样行吗?”

“那就明天见!”她说,这时候,他转身朝树下的石头走去。她仍旧去了教堂,再回来时已经找不到他出现过的痕迹。她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一蹦一跳、一路奔跑起来,满心都是激动和愉悦。她感到自己的心已经醉了,坐下来告诉自己:“冷静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以前也不是没见过男孩子。”

可她真没遇见过他那样的男子,那样耀眼的俊美、优雅,他的英俊不凡已经直击她的灵魂、灼穿了她的心。

她给爸爸打了个长途电话,线路噼啪直响,不过她没有提起这个男子,也没说野餐的事情。

“你好像很激动啊。”他说;她的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他在天色灰暗的伦敦、孤单一人待在屋里的样子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有什么事吗?”

她发现说谎挺容易的,因为这个谎言的内容全是真的:

“啥事儿都没发生啊。我今天又去教堂了。”

“你替我塞了硬币的吧?”

“那当然喽。”

“不错。”

他俩又聊了一会儿,然后就挂电话了。她关掉了楼下的灯,走进她楼上的房间,屋里空荡荡的,可她一点也不害怕。

她精心准备了一篮筐的野餐食物,带上了肉卷,周五才跟萨博迪娜夫人一起做的水果馅饼,葡萄酒(一瓶冰镇的白葡萄酒,用一只真空套子笼着保温),还带了巧克力、水果和潘芙蕾(一种扁形硬蛋糕,加有坚果和肉桂、豆蔲等香料。——译注)(这是她完全无法抗拒的美食)。她把野餐篮子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套牢了,然后就出发去赴约了。

她到的时候他还没出现,不过她并不感到吃惊,因为她发现自己到早了。她把自行车靠在树干上,走到教堂下方的斜坡上,这里长着一小片橄榄树丛。坡上的草被夏日的暑气烤得又干又脆,不过这里有一片树荫,还挺隐蔽,他们可以坐在这里。

她等待着,不时地看看手表,满心焦躁。这会儿他已经迟到了,一定是不会来了——她几乎是确信了。这个主意本来就太蠢——跟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孩子一起野餐,还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他肯定不会来了啊。

可他还是来了。她突然一抬头就看见了他,跨过草丛向她走来,她的心一下就漏跳了一拍。他没有为迟到而道歉,只是挨着野餐篮子坐了下来,对着她微笑。她伸手从篮筐里取出葡萄酒,倒了两杯晶莹透凉的酒,再递给他一杯。他好奇地看着酒杯,就像没喝过酒一样,可这怎么可能,这里到处都是葡萄园啊。

他举起酒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小口,轻轻皱起了眉头。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庞。他的模样跟她昨天记忆中的一样——也许还更俊美些。他的身边环绕着光芒,在他身上投射出了明暗对比,他的一抬手、一动臂,都似乎把身边的光芒散布开了。

她又往他的酒杯里添了酒,再给自己也倒上了。她递给了他一个肉卷,他就郑重其事地吃起来,仍旧一言不发,她也完全不介意。她又给他一个梨,他细细地削了皮,很开心地吃了。她吃了一块潘芙蕾,可他满脸犹疑地看着这个糕点,她也就没硬叫他吃了。

接着,他站起身来,搁下酒杯,示意她也站起来。她晕晕乎乎地照做了,他朝着她走近了几步,张开双臂搂住了她。她丝毫没有抗拒,只是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抵住他孩童一般滑嫩的肌肤,将他紧拥。她感到了拂过发丝的风,看见了亮光、越来越耀眼的光芒;她已经被带上天空,可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的双眼仿佛已经被亮光闪瞎了。

他将她放下,她就躺倒在地上,双眼紧闭。待她再睁开双眼时,他已经不在这里了——虽然他只与她相处了几分钟——野餐的东西四散在地上,像是被大风刮过一样。酒杯已经翻倒在地,却没有碎;别的食物撒得满地都是,乱七八糟。

她对他的离去一点不吃惊;甚至,他如果还在这里可能会更让她惊讶。她没觉得自己被抛弃,也没感到难过;她心里充满了异乎寻常的平静与坚定。她捡起地上的野餐残渣,擦掉酒杯上的灰尘,重新把野餐篮子装好,走到自行车旁,回首看了几眼,就顺着白土路骑车回家了。

她回到家,把野餐篮子放到厨房的大桌子上,然后走上楼,脱下衣服,冲了一个凉水澡。她的肌肤灼热发烫,凉水洒上去像针扎着一样疼,她就这样让凉水冲去尘土、浇走燥热。穿好浴袍后,她走到床上躺下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去想,直觉告诉她,有神秘的事情降临到了她的身上;她能记起的只有当时拂过的风,以及环绕在他俩身边的光芒。

接下来几天她都没出门。萨博迪娜夫人过来看了情况,确认一切正常才离开。她就看看书,坐在花架下发发呆。要写的信很多——都是写了个开头就停笔了的,她总是忙着写信。不过现在她不想写了,占据她心灵的事情只有一件,可她没法儿跟任何人说起。该怎么说啊?她该怎么跟人讲述这一场相遇啊?

终于,过了大概一周的时间,她又走着去了萨博迪娜夫人的小屋,问她“自己能不能跟她一起晚餐”。

“当然可以。我们一起来做一顿特别的晚餐吧。你来就是了。”

于是,她在黄昏时分离开家,钻进了萨博迪娜夫人家温馨的老厨房,看着木头在灶里燃烧发光,她就感到心安。她俩坐着聊天,可她的心思并不在她们琐细平淡的交谈上,终于她如释重负地说:

“我出去野餐了。是跟一个男孩子一起的,我邀请他和我一起去的。”

萨博迪娜夫人正埋头揉面,一下抬起头来。

“是谁啊?”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

她又说:“发生了一件事情——我也不太明白是什么事。我……”

萨博迪娜夫人看着她,立刻明白了。

“在什么地方?”她问,“你怎么遇上这个男孩子的?”

她一五一十地跟她讲了,然后等着她的训诫和责备。但她没等来批评——只听到她严肃、慎重地说:“那一带常有天使出没,你知道吗?一直都有。我妈妈以前还见过好几次——我的几个舅舅也都见过。你太幸运了。你遇见的这个男孩子是个天使啊,你没看出来吗?你明白没?天使啊!”

很奇怪,她听到真相时没有一丝惊诧,可能是因为她自己或多或少已经猜到了。萨博迪娜夫人说得没错——意大利当然是有天使的,一直都有啊。那些画作就是证明——那些出现在古典风情的托斯卡纳乡村的天使的画像——波提切利(15世纪佛罗伦萨著名画家。——译注)和弗拉·安吉利科(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画家。——译注)画笔下的天使。空中有天使,有的展开了如正午日光一般雪白炫目的巨大羽翼,有的拍着小小的翅膀;唱诗班里有天使,风暴中、乌云下有天使;有的是单飞的信使,有的是天空中耀眼的一队。在萨博迪娜夫人看来,遇见天使没什么好意外的。在别的地方也许不寻常,可在这里,真算不上多神奇的事。

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没觉得身体不舒服,实际上感觉还特别好,格外神清气爽、身轻如燕,这让她对自己的状态起了疑心。很快,大自然就帮她确认了。她搭公交车去锡耶纳,在大教堂附近的药店买了一个小小的验孕包。柜台里的药剂师——一位女士——满脸遗憾地看着她,犹豫不决地低声问:“需要找人帮忙吗?有修女,你也知道,她们可以抱走……”她没说完;一个男的走进来看牙刷了。

“謝谢,我很好。”

“我也就是问问。没有恶意的。”

“谢谢你,我明白。”

颜色变了,跟说明书里讲的一样,她坐在浴缸沿上,透过小窗望出去,盯着村外的山峦发呆。她觉得这不是自己的事儿,验孕的结果就好像是别人的似的。从某种角度看,这件事跟她根本就没关系;它降临到她身上了,就像谁被闪电击中或者谁买彩票中了奖一样;也跟谁不幸身染重疾差不多。她没做任何事情——完全没有——如今却怀孕了。

若是在以往,这会儿她已经冷静又理智地在梳理所有的可能性了。她可能已经去找医生——这是肯定的——做了正常人都会做的事情。她有权那样做,有错吗?更何况,那样才是正确的选择。她还有大好人生在等着她——大学里的课程,等等等等——根本没空抚养小孩,至少还没到时候。意外的状况是可以得到解决的,只要去家诊所秘密行事就行。

可现在的情况不是那样。整件事情没有出错,没有冲动的亲密带来的悔不当初。她是被选中的对象,被挑出来的人;这是天使送来的喜报。她会留下肚子里的孩子,把孩子生下来,不会离开意大利。然后呢?当然是把孩子抚养长大。她绝不会把这样一份馈赠转送给别人,这是天使之子。

这件事不能瞒着萨博迪娜夫人,跟她讲也不难。老妇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将她搂在怀里,流着眼泪轻抚她的头发,口中喃喃低语着她听不懂的话。

接着,她说:“我会照顾好你的。我搬到大房子里来住,这样方便些。”

她没有反驳。

“我会把一切准备得妥妥的,好好迎接宝宝。我去请产婆——不远处就住了一个女的,她会干这个。我提前请好她。”

她发现这个计划让她很向往,女性之间的情谊、关乎生育的无形的纽带,这样的感觉让她感动。这一切都与男性无关;整件事情都只是围绕着女性而存在。想到这里,她觉得很心安。同为女人,她们不会问长问短的;她们在意的只有她和宝宝。

“别跟任何人提起孩子的爸爸,”她听见自己在请求,“就让其他人觉得,他只是个寻常的男子。”

萨博迪娜夫人点点头,用一根手指压住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议论天使是不对的,”她说,“他们都很害羞,过多的谈论会吓跑他们的。不过孩子的父亲可能会来看宝宝,他会知道的。”

过了一周,她恢复了每天去教堂和葡萄园的散步。她不觉得焦虑,也没有指望遇见他。她会在教堂停留,向那个无底洞里塞一枚硬币,然后顺着来时的脚印走下山。她看得见他们坐着野餐过的地方,不过没有走过去;她也没在那个农场停留,当初她还以为他就住在那里。

到了下午,她就躺在床上看书,不出去晒太阳。只有等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她才会下楼去跟萨博迪娜夫人聊天,或者坐到屋外去听蝉鸣。她已经能感觉到胎儿了;宝宝在她肚子里的动静让她无比激动。她让萨博迪娜夫人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老妇人一感觉到胎动就在胸前飞快地比画十字。

几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到了十月,她的身子越来越沉,行动也渐渐地不方便了,还把萨博迪娜夫人给她做的直筒裙穿上了。在萨博迪娜夫人的坚持下,她去医生那儿做了个仔仔细细的检查,医生戳了戳胎儿,宝宝就踢了踢肚皮,一下把她逗笑了。一切正常,医生告诉她,不过希望她能做几项检测,如果有畸形,能够查出来。她很不上心地听着;他们想测就测吧,可他们的设备再精密,也测不出这个孩子是怎么怀上的。

萨博迪娜夫人陪她去了锡耶纳的医院。

她俩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等候,接着她被叫进了洁白的无菌室,换上一条宽松的袍子,躺到了检测台上。他们把设备推进来,又跟她解释了一阵,可她都没太在意。突然,他们让她看屏幕上的胎儿,一个小小的、不怎么清晰的圆圈,在她眼前有规律地搏动着。

一个医生凝神看着屏幕,然后出去了。他领着几个医生一起回来,都盯着屏幕上的图像看,还低声地交谈起来。之后他们又做了些别的检查。她被叫到X光屏幕前,根据指令摆出这样、那样的姿势,而医生们在旁边瞪大眼睛指指点点。

所有检查做完以后,医生当着她和萨博迪娜夫人的面,把坏消息告诉了她们。他们说得非常委婉,其中一个医生还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非常抱歉,”他说,“这个消息可能会让您非常失望,但是我们认为胎儿有畸形。”

她一句话也没说,不过萨博迪娜夫人生气地回应了。

“胎儿的背部有问题,”一个医生说,“我们不能准确地做出判断,但背上长了东西。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我们认为,您有必要仔细考虑终止妊娠,尽管已经有点晚了。”

他们等着她给答复。她看向萨博迪娜夫人,老妇人的眼睛眯了起来,然后倾身过来跟她说话。

“这就是我们要等的,”她悄悄地说,“别忘了,这是天使之子,有翅膀的。别跟他们讲,他们不会懂的。我们走吧。”

她点头同意了。

“谢谢你们,”她转向医生们说,“我会好好考虑你们的意见的。”

她站起身,一个医生冲上来拉住她的胳膊。

“您还不能走,”他说,“您得留下来。等您明天想清楚了,我们可以……我们可以安排。”

她瞪着他。身上的袍子让她觉得自己可笑又脆弱,似乎很难拒绝医生的建议。不过,她明白自己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

“不用了,”她说,“我现在要回家了。谢谢你们。”

她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这件事我感到难以启齿。我只希望你能够顺其自然。如果你执意不听,我就只能去别的地方了。我说到做到。

“再过三个月,我就要生孩子了。我不想跟你解释经过,也不想告诉你孩子的爸爸是谁。请你永远不要问起。如果你爱我,就请接受现实,不再追问。我希望你不要勉强我做什么,也不要干涉我的任何安排,尤其不要给我打电话。你如果想看我,就请过来,但不要白费力气做什么。不管你做什么都没用的。”

她以为信寄到他手上得要四天时间,他会在第五天就现身。结果,他第六天才赶到,还是从比萨机场租车、一路风尘地开过来的。她透过窗户看着他把车停在屋外,背着包上了台阶走到大门口。她听见他在楼下跟萨博迪娜夫人讲话,还听见了他的吵嚷声。

接着,他来到她门前,胡乱敲了两下门就直接拧开把手进来了。他走了两步又顿住脚,她发现他哭了,泪水从脸颊上淌下来,掉到衬衫上,晕出一团团的污渍。她的心一酸,赶紧跑过去拥住了他。

“我的宝贝儿,”他抽泣着说,“我亲爱的小丫头。”

“我没事的,爸爸。我很好——真的。”

“发生了什么事情啊?你遇到了什么事情啊?这是怎么……”

她伸手抚上他满是眼泪的脸颊。

“没啥坏事情。我怀孕了,就这么简单。现在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知道的。”

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你应该告诉我啊——早就该说了。”

“那样就可以把它解决掉了?”

他又看看她的身子。“如果有必要的話。”

她认真地看着他。“我要留下这个宝宝。你明白吗?我要留下宝宝。”

他背过身去,用一条皱巴巴的白手绢擦着眼泪。

“我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他努力控制着声音说,“你总不能给我一个这样的结果,却什么也不告诉我。”

“你想知道什么?”

“当然是孩子的父亲。谁是孩子的父亲?他在哪儿?”

“这不重要,”她说,“他已经走了,不在这里了。”

“他叫啥啊?你至少让我知道他的名字啊,对吧?”他一下扯开嗓门,痛苦地喊了出来。

她忧伤地看着他,他的脑子里慢慢浮出了一个残酷的念头。他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是吗?”

她没吭声,只是向几乎要在她面前瘫倒的他走近了一步。他本能地往后退开,像是被她吓着了一样。她不再往前,没有想到自己给他带来了这样的痛苦。

他在这儿待了三天。第二天早晨,他们又谈了话,他已经接受了她在信中提出的全部条件。

“我不会再问你孩子的事了,”他说,“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什么时候你愿意讲出来了,一定会来告诉我。我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宝贝,什么都可以。你明白的,对吗?”

她跑过去,伸出胳膊搂住了他。

“我答应你,”她喃喃地说,“我保证会的。”

“我跟萨博迪娜夫人谈过了,”他说得很慢,好像每个字都让他心痛不已,“她讲了一件让我放心的事情。她说你没有……没有被侵犯。我就想知道这个,其他什么我都不在乎。只有这件事——唯一的一件事——是一个父亲绝对无法接受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

“我们说说我能帮上什么忙吧。你确定要留在这里吗?”

“我想留下来,”她答道,“我在这里真的很开心。”

“那好吧。要不要请个护士?我安排一个护士吧,让她,我看看,在宝宝出生前几周过来?”

她摇摇头。“萨博迪娜夫人在照顾我。她比谁都好。”

他不大相信。“她已经有点儿……”

“她没问题的。”

他俩沉默了一会儿。“你打算去哪儿生呢?去锡耶纳生吗?”

“有可能,”她说,“听医生的建议吧。有个产婆的,她可以过来。我更愿意在家里生。”

“你还是会听医生的意见吧?”他不安地问,她轻轻拍拍他的背,让他别担心。

“一定会的,爸爸。我又不傻。”

谈开以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再紧张了。她觉得他已经接受了现实,他们也聊起了其他事情。他保证只要生意不那么忙了,得空就会过来,她也答应他每周给他打电话。分别的时刻充满温情,她站在车道上,目送他开着车慢慢消失在进城的路上,等到他的车再也看不见了,她又不再是爸爸的小丫头了。

临近生产的几周里,她越来越懒怠。整个孕程都很轻松,她没怎么遭罪,也完全没料到这样满足的感觉会突然变成疼痛。第一次阵痛袭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但还没觉得有多难受。她喊了萨博迪娜夫人,她赶紧冲过去打电话叫产婆过来,接着又回来扶她躺到床上,握着她的手陪着她。

产婆一到就开始忙前忙后做准备。她块头很大,衣袖卷起来露出了结实有力的手臂。她用刺鼻的液體清洁了手和胳膊,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表,掐着时间给艾玛测了脉搏,又让萨博迪娜夫人取出毛巾来煮沸消毒,然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以前在这栋房子里接生过一个婴儿,”她说,“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那个婴儿个头儿可大了。”

她闭上眼睛。阵痛又开始了,像火舌一样噬过她全身;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光芒又出现了;她能感受到;它将她整个笼罩住了。血肉撕扯的痛楚,巨大的痛苦,都被光芒掩盖了。

就在火焰般的疼痛仿佛开始冲她咆哮、那片光芒也一下亮得刺眼的时候,她听见了一声啼哭。产婆回到她的床边,身后站着萨博迪娜夫人。她看见一个白色的包裹,里面又发出了一声啼哭,接着萨博迪娜夫人弯下身来,从产婆手中接过包裹送到了她怀中。

“是个儿子,”萨博迪娜夫人说,“你的儿子!你看他!”

她搂着孩子,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儿,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想要看清什么。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产婆拿布给她擦了擦脸颊。

“干得漂亮,”她说,“真是个勇敢的姑娘。真是个勇敢的姑娘。”

她伸手打开了裹起的毛巾,露出了小宝宝的身体,红彤彤的皮肤上都是小褶子。她摸摸他纤细的四肢,摸到的地方都会轻微地动一动,她往他的后背摸过去,背上有两处细长的隆起,摸着光滑但湿润,就好像皮肤里又叠了一层湿漉漉的皮肤。她抬头看着站在她和产婆之间的萨博迪娜夫人。

“没错,”老妇人轻呼,“他长了的。他长了天使的翅膀。”

她给他穿上了萨博迪娜夫人为他缝制的金色小袍,因为他的父亲很快就会降临了,她能够感觉到,小宝宝一定要打扮得体才行。他已经安安静静地睡过了人生的头三天,只在吃奶的时候才会醒过来。这会儿他躺在小床里,身边伴着两位女士,一位躺在自己的床上,一位坐在椅子上做着针线活儿。

他是在傍晚降临的。忽然之间,屋外出现了一道光,风声随之响起。萨博迪娜夫人默默起身开了门,他走进来,也穿着金色的长袍,腰间系着一条浅蓝色的腰带。她转过脸来望着他,微微露出了笑容,他走过来,伸手抚过她的脸庞。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到小床边抱起了孩子。萨博迪娜夫人拜倒在地上,在他走过时伸手触到了他那身长袍的边缘。

又进来了两位穿着银色长裙的女天使,他把孩子递给了其中一位,又转身看着孩子的母亲。

“总有一天,你会再次见到他,”他说,“他不会走远的。”

她点点头。“我明白。”

“你没有不开心吧?”

“没有。”

他朝身穿银裙的两位天使比了个手势,自己走到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接着就迈步出了门。屋里屋外的光芒持续了好一阵,终于慢慢淡去。夜色重新降临。

(龙梅: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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