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场域理论视角解析祥林嫂的悲剧命运
2022-05-30何大海
何大海
【关键词】场域理论,《祝福》,祥林嫂,女性悲剧命运
祥林嫂作为鲁迅笔下深入人心的女性悲剧形象,自《祝福》创作以来近百年间仍争鸣不已。祥林嫂集齐了旧社会底层人民的所有不幸,遭受生活的创痛后精神也备受折磨,直至死去,是当时无数底层大众悲剧命运的缩影。
场域理论是关于社会空间人与人之间彼此关聯的行为模式的理论模型。此种关系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会随着实际、可能、历史与现实发生变化,具有一定的生命力[1]。由社会学场域概念视角切入,可以更加理性而客观地探究祥林嫂悲剧的根源,细化对该人物的分析。
一、悲剧的悬置——场域的呈现
悲剧发生在封建社会末期一个乡镇之中,诸多古老蒙昧的传统观念仍牢牢扎根在鲁镇,祥林嫂浮萍般的半生命运也飘摇于此。
1.祥林嫂人物侧写
初入鲁家,祥林嫂的生活遭受重创,虽脸色青黄,好在脸颊红润,不知疲倦地干活,甚至“祝福”前后所需的准备及通宵活计全部一人承担——这发生在良好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前提下。可见初来鲁镇,面对不公平的生活,她依然内心强韧,具有生命活力。再次踏入鲁家,她不但脸上血色全无,连双眼也失去神采,再度面临命运的撕扯,已心如死灰。在生命的尽头,追问“我”灵魂有无的弥留之际,整个人犹如木刻一般,只有眼珠的转动还能表现出祥林嫂是一个活物。文中对于祥林嫂不同阶段身心状态的描述,展现出了一个鲜活生命被吞没的全过程。
祥林嫂的愿望非常卑微:靠劳动养活自己,留在鲁镇安度余生——她所追求的是最低级的生存权。然而她身处于男权意识内化的场域之中,这个愿望注定不能实现。
2.鲁镇居民的观念
在鲁镇(包括卫家山、贺家墺)这个特定场域,居住在这里的居民迷信鬼神,尊崇男尊女卑、女性应该从一而终等观念。除夕之夜,鲁镇每一户人家都在辞旧迎新,忙着接福神,祈盼新年的好运气。可见鲁镇人将幸福寄托于神灵,而非寄托于人的实践行动。柳妈相信人在死后是有魂灵的,告诉乡村里不曾听过如此说法的祥林嫂,到了“阴司”后人的魂灵由“阎王”来管辖,祥林嫂有两次婚姻,因此死后要把她的魂灵劈开分给两个丈夫。男尊女卑在每年“祝福”祭拜时体现到极致:祭拜神灵之人只限于男性。女人在仪式背后的准备和付出可谓十分艰辛——仔细清洗“祝福”所用各种家禽物品,冬季将臂膊泡在冷水中变得通红——尽管付出如斯,女性并没有获得尊重,不可登祭祀殿堂、不配拜祖先福神。从一而终的传统观念也始终在场,女性必须为了贞洁和声誉主动接受传统观念的约束。被迫再嫁的寡妇祥林嫂由于未遵守这一点,被鲁家看成是有违家风礼教、使家族颜面全无的存在。
3.祥林嫂的悲剧命运
祥林嫂不仅受到了封建社会政治与经济上的压迫,还受到了封建礼教和封建迷信对她精神的残酷虐杀[2]。祥林嫂命运中有几重悲剧:作为童养媳的命运,丧夫,再度丧夫,丧子,逝于“祝福”之夜。文中没有明确提到童养媳,根据文中“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比她小十岁”推测,祥林嫂在年少时就被婆家买来当牛做马,可以看出她的童养媳身份。这是祥林嫂悲剧命运的起点,如果祥林没有逝去,她还可以过正常生活。丈夫去世后,她失去了支撑与依靠,但作为一件仍有“价值”的物品,婆婆掌握了她生命的处置权。被卖给贺老六后,她的命运被再次推向悲剧。在贺家的生活起初是幸福的,有一个会做活的丈夫和白胖的儿子阿毛;然而贺老六因为伤寒断送性命,儿子被狼叼走,再度丧夫丧子、孤身一人的祥林嫂重新投靠鲁家,这也导致她滑向了悲剧的终点。二次来到鲁镇,她以为还能像从前一样找到生存的希望,但上工的两三天中,雇主家就觉得她已经失去原有的灵活。为了改变雇主家和周围人的看法,她攒够工钱捐了门槛,企盼回到过去、被人接纳;但新年来临,准备摆放祭品之际被太太慌忙制止——对命运的绝望彻底击倒了祥林嫂,只能在新春来临之际穷困潦倒孤独地死去。
二、悲剧的推手——诸场域的共同作用
1.社会伦理场域的扼杀在鲁镇这个封建社会场域中,任何人都不能摆脱封建社会伦理道德的束缚与摧残。社会伦理场域的因素主要来自鲁四老爷家信奉的传统伦理观念。祥林嫂第一次在鲁家帮工时不知疲倦地劳作,“似乎闲着就无聊”,内心十分满足,她此时已经将鲁家当成了自己心灵和身体的栖息之地。祥林嫂二次来到鲁四老爷家时,她的遭遇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鲁家已从伦理场域中彻底驱逐了她。然而祥林嫂还没意识到这点,她以为自己捐门槛之后已经和过去不同,于是“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于是“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但是鲁四太太断然制止,这使祥林嫂如遭炮烙、脸色灰黑,重燃的信念被掐灭。祥林嫂被鲁四太太制止后,柳妈同样作为鲁家帮工并没有给祥林嫂安慰与同情,反而调侃起祥林嫂因反抗留下的疤痕,甚至给她带来被“阎罗”一分为二的恐惧,劝她“及早抵当”,为封建礼教献祭。当祥林嫂向新生知识分子“我”求助,问“我”人死后是否有魂灵时,“我”如遭芒刺,悚然地递上一个未可知的答案。
在祥林嫂看来,“我”作为见多识广、几乎是当时唯一能给她解答甚至希望的人,这样的回答给了她致命一击。鲁迅指出,中国人在历史上只有两种命运,其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其二则是暂时做稳了奴隶[3]。《祝福》就深刻地揭示出了这样的情景:祥林嫂在第一任丈夫家里暂时做稳了奴隶,在被迫改嫁后也做稳了一阵子奴隶,但是在她身处的以封建礼法为宗旨的场域中,她连做奴隶的资格都被人生生剥夺了。
2.家庭伦理场域的扭曲
祥林嫂悲剧命运的造就者还有她的婆婆,以及背后潜藏的封建家庭伦理观念。文中并未提及祥林父亲,可以推想婆婆是家庭的重大决策者,是家庭伦理场域的代表。祥林还小的时候,婆婆便买来童养媳,后来不谙世事的祥林便在母亲的安排下和大自己十岁的妻子成了家。祥林去世后,婆婆派人在鲁镇寻回擅自出走的自家儿媳,绑走了卖给深山野坳中的贺老六获得八十千彩礼,用这笔钱替小儿子娶了媳妇,并且在这笔买卖中还赚了一笔。婆婆在文本中着墨不多,文中形容她是三十多岁、应酬从容、说话也能干的模样,但婆婆的行为却串联起了祥林嫂悲剧命运的主线。我们可以推测:婆婆早年嫁到夫家,生下两个孩子后丧夫守寡;面临家中父权的缺失,不得不背负起家族的命运,成为家中父权的代理人,推动掌握着下一代人命运的轮盘。可悲的是,无论祥林逝去与否,处于扭曲的家庭伦理场域中的身为女性的祥林嫂,都难以逃脱最终的悲剧命运。
同样身为女性,婆婆对祥林嫂并无怜惜,在她逃跑后依然视之为自家“财产”,抓回家中再度卖出,直至把她最后的剩余价值榨取殆尽。鲁镇的人们显然对这种家庭伦理的执行并无异议,在祥林嫂被婆家抓回时觉得理所当然,默认了婆婆作为家族伦理观念执行者的身份。婆婆本身背负传统家庭伦理的枷锁,却主动地遵循,以至于成为祥林嫂悲剧的幕后推手,代表了家庭伦理场域的专制与冷酷无情。
3.个人伦理场域的异化
除了以上伦理场域造成祥林嫂的悲剧命运,祥林嫂自身的愚昧无知及个人伦理观念的扭曲也是造成她被迫害和被剥削的原因。首先,第二任丈夫和儿子死后,她或许并非只有鲁家这一个退路,但是她选择回到本就觉得她“可恶”的鲁四老爷家中,“驯熟”地放下铺盖。其次,由于相信鲁镇居民,祥林嫂反复将痛苦的记忆挂在嘴边,希望能够得到人们的怜悯同情,却适得其反引起了看客的反感厌恶。最后,面对雇主家的厌恶及柳妈的吓唬,祥林嫂毫不怀疑地相信了捐门槛可以代替自己赎罪,最终一无所有,沦为乞丐。
重回鲁镇的祥林嫂已成为异类,被排除在鲁镇人的共同场域之外。这里的共同场域包含了以上三重伦理层次。祥林嫂逢人便重复着“我真傻,真的”的故事,沉浸在过去无法自拔;鲁镇居民则心照不宣地将祥林嫂排除在外,从起初真情实感地同情落泪,到后来出于猎奇心理,带着嘲讽或是麻木地围观已然成为“他者”的祥林嫂。作为被排斥的“他者”,祥林嫂背负的凄怆命运不但没能引起人们的同情,反而由于违背了纲常伦理场域的惯习在自身周围筑起一道高墙,她永远独自为营,无法跨越与现实世界间的鸿沟。祥林嫂不再是一个底层苦命的女人,而成为一个有违礼教并因此受到命运惩戒的“不祥之物”存在于鲁镇场域之中。可以说,祥林嫂的悲剧是鲁镇从上到下的伦理观念联手造成的结果。
三、悲剧的达成——惯习的接受者和维护者
惯习并不是人们惯常的习惯,而是场域理论中通常占据统治地位群体的习惯。由于掌握统治地位,这样一种惯习对于弱势群体而言,即使无益甚至有害,也只能执行和遵守。统治群体的惯习是历史长期积淀所形成的,力量过于强大。这种惯习深深植根于祥林嫂的内心之中,使她成为惯习的接受者,最终丧失了反抗的意识,过于信奉与遵从封建礼教,将自己的生活与理想寄托于神灵,这也是她悲剧产生的内在原因。[4]
她认为捐门槛后就能得到身边人们的平等对待,但在准备祭品之际却被四婶慌张地呵斥,这使她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在向“我”提问后,她的眼中突然发光,希望死后少受苦、和家人团聚。这些都是封建意识带来的,是惯习的历史积淀在祥林嫂身上的体现。祥林嫂也在反抗现实,但这种反抗只是出于本能,并不彻底。她没有处在使人独立思考的社会环境,因此没有独立的世界观、价值观——甚至没有自己。她唯一的一次“笑”,也是由于柳妈的盘问勾起了她对在贺家时的幸福生活的回忆。再度丧夫,她无法安排自己的命运,只是逆来顺受地选择走回老路,回到鲁镇。
惯习作为人的社会生态性,具有先天因素,在社会化过程中逐渐形成,并演变成人的第二天性。人们在历史惯习的影响下接受并成为惯习的维护者,并将此惯习沿用下来,套用在周围人们身上,形成观念的枷锁。鲁四老爷夫妇、柳妈及其他鲁镇居民都是惯习的维护者,可以说他们共同完成了对祥林嫂的绞杀与吞噬。
表面上看,鲁四老爷一家与祥林嫂的悲剧息息相关——作为封建礼教的惯习维护者,鲁四老爷认为人的生命远不如封建礼教重要。他对祥林嫂的态度始终是蔑视和排斥的,如同封建时代对底层劳动妇女一贯被轻视:听闻祥林嫂是寡妇后皱起的眉头,被婆家掳走后“可恶”的判语,再度丧夫后“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的嫌恶,从伦理上给祥林嫂判处了死刑。最后他将精神崩溃的祥林嫂赶出家门,直接导致了祥林嫂之后的死亡。实质上,鲁四老爷一家只是封建习俗压迫女性的惯习继承者和延续者。
作为吃素、不沾荤腥的“善女人”柳妈,看似同情祥林嫂,倾听伤疤来历、为她出谋划策,事实上对她的苦难无动于衷,甚至对她不断地追问,向周围人添油加醋地传扬开去,加剧众人对祥林嫂的嘲弄。正是这种出于惯习维护的“恶行”,给祥林嫂带来了更多的痛苦。
小说中的其他鲁镇居民作为惯习的推手,也同样是推波助澜的惯习延续者。他们同样处于社会底层,过着和祥林嫂类似的生活,然而他们表面对其表示同情,实质是幸灾乐祸,将祥林嫂的悲惨命运当成了谈资。最初听到阿毛遇狼的故事,男人还能收起嬉笑面容,女人也跟着流泪;当人们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这种同情就不见了,此时祥林嫂的悲哀已经成为众人口中咀嚼后被唾弃的渣滓。
综合以上观点,祥林嫂的凄惨命运是社会伦理倾轧、家庭伦理扭曲、个人精神崩塌等综合场域作用的结果,她的婆婆、鲁四老爷夫妇、柳妈、鲁镇居民,甚至“我”,作为惯习的接受者和维护者,都共同参与、谋划了祥林嫂人生的悲剧。
布迪厄认为社会由诸多相互独立的小世界构成,在这些小世界的構成中有着逻辑性和必然性的客观关系,人的每一个行动均被行动所发生的场域所影响。也就是说,压垮祥林嫂的并非是生活的惨境,而是整个社会场域共同作用的结果。生存于男权意识内化的封建社会,祥林嫂的一生都受到了这个场域对她的审视和束缚,最终被封建礼教与迷信所虐杀。她无法掌握自身的命运,只能在新春祭拜的欢乐气氛中,怀着可能被锯成两半的恐惧在寒冷中独自死去。祥林嫂的形象映射了旧社会千万个底层劳动妇女暗淡的命运,掀开了被封建宗法思想统摄下的社会一角,呼吁人们看清并推翻黑暗的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