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超越扬州的历史性崛起颂歌
2022-05-30孙绍振
孙绍振
高中语文统编教材选择性必修下册选入了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从艺术上看,这首词并不是柳永最高成就的代表作。教材同时选人了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二者艺术风格迥异,抒写对象同为历史名都,一为杭州的颂歌,一为扬州的悲歌,很显然,旨在文化历史意味的对比。从表面看来,这样的对比异常鲜明,与审美分析相比难度较小,但是深入文化历史对比,涉及的杭州和扬州——唐宋之际的世界级大都市,在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上的重要性的兴衰更替,所需要的历史文化学术资源大大超过对其审美价值的分析。经济、文化、历史语境的还原,更是深刻理解颂歌与悲歌的艺术的基本条件。
《望海潮》全面铺写杭州盛世繁华,宏词丽句,铺张华彩,属丁颂歌性质,并非婉约派代表柳永的代表作。其最高成就当为抒写红巾翠袖,浅斟低唱,男女离情别绪,缠绵悱恻。
白晋以来,就有上人狎妓母题,一般并不动真情。最坦率的就是杜牧那样“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虽然有情,然白贬“薄幸”,用情不专,十年“梦”“觉”(醒来),不兀梦幻之悔。而柳永并不薄幸,也没有逢场作戏的梦幻之感,他是全部生命投人。即使对歌妓,亦超脱身份高下,情深意挚,在词史上留下了一系列不朽经典,诸多名句至今脍炙人口。如写离别之痛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写思念的“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八声甘州》),还有为王国维欣赏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蝶恋花》)。狎妓母题在柳永笔下,在艺术上提升到新的高度。千年来读者对那些儿女情长的词作,并未仅仅当作对女性的消费,更是当作儿女情长的艺术经典来欣赏。
柳永本身是一个作曲家,许多经典杰作不但依曲填词,而且因词度曲。以他的生花妙笔为歌妓传神写照,赞其美貌歌艺,她们往往因此身价百倍。柳永词也为歌女唱红。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声传九州,名动京师。叶梦得还说,皇家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
公元11世纪,柳永堪称词坛最当红的明星。但是,其词在当时却被正统文人视为“淫词艳语”,庸俗猥亵,登不得大雅之堂。其人也被视为流连秦楼楚馆的浪子。这种声名影响导致他的科举仕途坎坷。在一次科考失利之后,他在《鶴冲天》中这样说: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牢骚发得很委婉,可又充满了矛盾。明明是名落孙山,只说是“偶失”,偶然的失误,并不绝望;又说“明代暂遗贤”,自己是贤才,皇上又是圣明的。“如何向”,出路何在?“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既然政治上不可能风云际会,干脆风流浪漫一番,用今天的话来说,何不就此潇洒走一回。“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白衣”就是没有资格穿官阶体制的各色服饰。虽然身为平民,但是作为明星写手,在民间的名声给他以仅次于帝王的感觉。这可能是自我安慰,也是决计换一种活法:“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青春太短暂了,与其耗费在科举上,不如和意中人(哪怕是临时的情人)厮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比起偎红倚翠的实实在在的体验,当官作宰的光彩不过是“浮名”——过眼烟云而已。
诗词毕竟是想象的境界,现实却不能轻松逃避。科举登第才是精英知识分子生命价值的最高实现,何况他还是个官二代,与宗族期望、社会地位相比,“白衣卿相”就显得不够踏实了,还是得继续投入科考。据吴曾《能改斋漫录》说,临到发榜之时,仁宗皇帝看到柳永的名字,就很不屑:“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于是柳永就这样又一次落榜。
他本名三变,字耆卿。这个名字,已经成为政治前途的障碍,乃改名“永”。也许改名得法,也许时来运转,终于中了进士,经历一番宦游,当了屯田员外郎,从六品,相当于今天农业部粮食局副局长。虽无实权,也算是中级官员。一般中了进士,等待铨叙多年,当上个县令之类,也不过是从八品到九品。小日子应该过得不错,但是有传说他晚景凄凉,丧葬费用还是一些妓女筹集的,可能不太靠谱儿。
中了进士以后,他就拥有了双重身份:一是六品官员柳永,拿着很高的薪俸;一是歌词写手柳三变,享有红得发紫的名声。故他的诗词也就有了两重风格:一类则是文华气正的“雅词”,一类是所谓浅斟低唱的“俚词”。
从艺术成就来说,俚词更高一些。高中课本选择的这首《望海潮》显然属于雅词。除因为具有相当的艺术水准之外,还在于它有俚词所不及的文化历史价值。
此词是柳永为资政殿学士、知杭州孙何所作。这位高官曾是柳永的发小,如今坐拥一方,门禁森严。柳永欲一见而不得,乃作《望海潮》求名妓楚楚者,于盛会时歌之。其中“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大肆颂扬(吹捧)孙何,其必问作者。这一招很成功,孙何立马把他请来。(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三十一引杨浞《古今词话》)
柳永的得逞,虽然是利用了其为柳三变时积累下来的歌伎人脉,但是此词从内容到风格不同于风流俚俗,而是正统高雅。此时,抒情主人公身份不再是偎红倚翠的柳三变,而是面对坐拥千骑长官的柳永。
全词以大全景极写杭州都市盛华:自然景观,湖光山色,烟柳堤沙;都市繁华,丝竹鼓乐,欢歌彻夜,官府排场。将杭州的历史性繁华尽收于一词,对长于抒写柔情缱绻的柳三变来说亦是创作难度的克服。
词作为一种文学样式,从盛唐时期就开始在民间、文人群体、宫廷流行,从唐明皇到杨贵妃,从白居易到张志和,均偶尔为之,皆为比较短小的六十字以内的“小令”。南唐时期李璟、李煜父子,乃至宫廷文人冯延巳、温庭筠,所作皆为小令。宋朝初年,权威词人之作如晏殊的《珠玉词》、欧阳修的《六一词》、晏几道的《小山词》大都是七言为主的小令,虽为长短句,然大多是与诗差不多的五七言。要用这样短小的形式和简单的句式写宋时杭州的极度繁华,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唐朝,杭州还不如扬州,不能成为全国顶级大城市。到了宋朝,长江、淮河以北战乱频仍,北方人口大量迁入江南,南方人口已经占全国三分之二,是经济、商业、文化中心。杭州的丝织业、印刷业、瓷业、造船业十分发达。苏轼在《乞开杭州西湖状》中说:“天下酒官之盛,未有如杭者也,岁课二十余万缗(按:每缗一千文)。”
就人口而言,柳永在《望海潮》中所说“参差十万人家”是个约数。实际上,光是户数,北宋元丰(1078—1085)年间,户口就有二十万左右。主户(有户口的)十六万四千二百九十三,客户(没有户口的)三万八千二百二十三。按每家四口计算,将近百万,贡献赋税,不论男女老少,平均每人两千文以上,合银二两以上。杭州成为世界级的超级富豪大都市。再过二百年,到了13世纪,欧洲最发达的城市意大利威尼斯只有十万人口。早在北宋时期,宋仁宗给一个外派到杭州的官員题诗日“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赐梅挚知杭州》)。杭州乃名正言顺地取代扬州成为第一大都市,北宋诗人潘阆(?—1009)的《酒泉子》中,就有“长忆钱塘,不是人寰是天上。万家掩映翠微间,处处水潺潺”。可见“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美谈早已口耳相传。那位梅挚知州到了杭州,建了一座“有美堂”,请欧阳修作《有美堂记》,欧阳修赞杭州:“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更美在“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
今其民幸富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
杭州之“美”有了新的历史特点:“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不但在湖山映带,而且在商贾之盛,乃成为士大夫聚集览胜之地。杭州在经济、商业、人文等方面全方位、历史性地崛起,西湖的水光山色也因而提高了品位。在历代诗词中,杭州之美聚焦在自然景观。如白居易《忆江南》(其二):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自然景观的中心当然就是西湖。欧阳修多次写到杭州,总是离不开西湖,如《采桑子》:
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到苏东坡就更集中了,如《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才华绝世,超越一般诗人状眼前之景,把西湖的山光水色在不同时间、气候、光照(晴光和烟雨)的不同效果,凝聚在一首诗中。杨万里在《昭君怨》中写杭州,也是“午梦扁舟花底,香满西湖烟水”。辛弃疾号称豪放,到了西湖也变得婉约起来,“谁把香奁收宝镜,云锦红涵湖碧”。此后几百年,几乎是写不尽的西湖。吴文英“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姜夔“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到了宋末元初,赵孟频笔下,仍然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直到元代的徐再思,也还是写西湖的颂歌:“里湖,外湖,无处是无春处。真山真水真画图。”
诗人只要写到杭州之美,就是美在西湖。西湖成为杭州之美的载体,美的内涵就是自然景观。这是诗词水准的历史水平线,对于诗人来说,这是现成的高度,但是对于杭州超越扬州的历史性崛起,却成了遮蔽,一道美艳而透明的屏幕,使诗人对于杭州的历史新貌视而不见。这种盲视很顽固,因为它是由于对艺术经典的陶醉而深入潜意识里,但是这些经典大多形式短小。描摹杭州如此宏大的历史景观,流行的短小形式太不够用。写全杭州盛世风貌,需要形式的扩张,而形式的扩张不仅包括容量,还有格律改造。这需要历史的积累。柳永是幸运的,生逢其时:词的形式正在扩张的临界点上。
流行的短小形式对柳永来说,是一种无形的束缚,但历史为柳永提供了新机遇。物质、文化生活在以空前的速度发展,乐曲也自然而然与时俱进。新乐曲越来越多,产生了所谓“变旧声,作新声”的风气,文人词的规模也不能不与时俱进。在敦煌曲子词中,在一些边缘性的文人词里,比小令字数多的所谓“长调”得到发展。柳永是作曲家,长期与乐工合作,故在他笔下,词的规模符合格律的拓展,就从自发变成了自觉。例如,《甘州子》本为三十三字,柳永改为七十八字;《女冠子》四十一字,柳永改为一百十一字,甚至一百十四字;《抛球乐》四十字,柳永增为一百八十七字;《浪淘沙》五十四字,柳永变为一百三十三字;《雨中花》五十一字,柳永改为《雨中花慢》,共一百字。这样的改变,成为所谓“长调”,或者叫作“慢词”。柳永以他的艺术成就使“长调”蔚然成为一代新风。
三
《望海潮》为柳永自度长调,一百零七字,二十三句。没有这么大的规模,要写出杭州的历史新貌是不可想象的。
超越经典,写出杭州历史新貌的颂歌,不但需要扩大形式、格律,而且需要新的语言。突破经典的语言是需要才华的。比柳永年龄小的范镇,也是上层知识精英,当过史官,参与编撰《新唐书》,还撰写“仁宗实录”,他承认:“仁宗(在位)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卿词见之。”(《方舆胜览》)。对于杭州的历史新貌,这个身在翰林十余载的大文人竟然找不到自己的语言来形容,直至看到柳永的词才知道杭州得以用这样的语言来形容才到位。
规模的突破只是提供了量的基础。但是,一味满足于量的拓展,也可能造成烦冗芜杂。《望海潮》面临的难度是以精练的意象全面铺开杭州多方位的美。
“钱塘自古繁华”,大开大合的繁华意象,宏观场面的铺陈。对杭州的颂歌是鸟瞰式的,但不限于空间即景,而且从时间的角度作历史远眺,夸耀其“自古繁华”。事实上,钱塘并非自古就很繁华。《宋史·苏东坡传》中记载:
杭本近海,地泉成苦,居民稀少。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白居易又浚西湖水入漕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千顷,民以殷富。湖水多葑,自唐及(五代)钱氏,岁辄浚治,宋兴,废之,葑积为田(按:长满菰根的水田,在沼泽上铺上泥土,种植,叫作葑田),水无几矣。漕河失利,取给江潮,舟行市中,潮又多淤,三年一淘,为民大患,六井亦几于废。
从五代到宋初,钱塘(杭州)称不上繁华,直到苏东坡执政杭州。
见茅山一河专受江潮,盐桥一河专受湖水,遂浚二河以通漕。复造堰闸,以为湖水蓄泄之限,江潮不复入市。以余力复完六井,又取葑田积湖中,南北径三十里,为长堤以通行者。吴人种菱,春辄芟除,不遗寸草。且募人种菱湖中,葑不复生。收其利以备修湖,取救荒余钱万缗、粮万石,及请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堤成,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画图,杭人名为“苏公堤”。
到了北宋年间,杭州改变了五代的衰败,打下了崛起的基础。但是,诗人有权想象,突破空间即景,兼从时间上回顾历史“名都”,轻轻一瞥带过,只是引题。正题之一:“烟柳”是自然美景,“画桥”则是市容华美。“云树绕堤沙”,“云树”是天工,“堤沙”则是人美,性属阴柔;“怒涛卷霜雪”则属阳刚。“天堑无涯”把白居易的“郡亭枕上看潮头”的风景变成了边防的要冲。其实,钱塘江并不在长江、淮河前线,这是因为民族矛盾尖锐,潜意识中的钱塘江潮景观也带上了军事价值。重点在于直接抒写:“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豪奢”,与“参差十万人家”构成商业繁华的宏大气象,话语超越历代权威词人,表现出新时代风貌。
整个上阕没有提及西湖,看来是为了下阕铺垫。从上阕到下阕不能跳跃,中间要有过渡,这叫作“换头”(或者叫作“过片”)。因为这是长调,从乐曲说,要有个“过门”;从抒情说,情感以动态为上,最忌线性平铺。“换头”多用于情感提升或者转折。
《望海潮》从市井繁华到西湖盛大场景,即以“换头”来作过渡。最好的“换头”承上总结,启下提纲挈领。如苏东坡《赤壁怀古》大江东去,赤壁壮丽,承上的总结是“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启下的提纲则是“遥想公瑾当年”,二者的功力全在高度精准的概括力上。《望海潮》上阕的总结是“竞豪奢”三个字,下阕的提纲则是“重湖叠巘清嘉”,直接概括西湖的山和水之美。柳永笔下的西湖不是一般的西湖,而是重湖(白堤把西湖一分为二);山也不是平面的山,而是层叠着,性质是“清嘉”,如淡墨山水画有远近之层次感。这是写山,还是远景,大背景,近景西湖才是主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自然景观的概括功力不凡。白居易也写西湖的桂花——“山寺月中寻桂子”,范成大后来写西湖“映日荷花别样红”。柳永将西湖秋季的桂花和夏日的荷花构成意象群落,所用的语言不过是两个词组,连句子都不是。这个组合是有机性的,全靠对仗结构的功能。这个对仗结构是如此成功,脍炙人口,影响超越了苏轼的“淡妆浓抹总相宜”,甚至感染了远在北方的金国君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记载:“此词流播,金主(完颜)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传说不一定十分可靠,但亦可见八字对仗艺术感染力非凡。
西湖的自然山水自唐宋以来变化不大,但是其经济勃兴却集中表现了中国经济中心由北向南的历史转变。柳永笔下的西湖的突破,就在山水之美带上了新时期的市井商业文化的特征。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西湖之美不是静态的、无声的观照,而是欢乐的庆典;不是水光潋滟、山色空蒙的目击,而是日夜欢歌的听觉享受;不是仅仅与美女游嬉,而且与老迈钓翁同乐;不仅是文人雅趣的烟霞吟赏,而且是大众共同参与的自得其乐;不仅是民间的嘉年华会,而且有官方的千骑仪仗。
这是柳永自度的乐曲,用以被诸管弦,供歌女演唱。从传播学意义上看,这不是私人自我欣赏,或友朋交流,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中传播,集体欣赏。
杭州宏大的全景,从不登大雅之堂的市井豪奢、昼夜欢歌,到高雅的山重湖并的风华,从千骑仪仗的威严到醉听箫鼓的闲适,美学要素如此丰富,就是长调一百多字也难以概括周全。再加上全词皆为图景(异日图将好景),而杭州之美为图景所难以穷尽,故柳永描绘每一图景之语言皆高度浓缩。其法门之一,分别取对仗,省略空间、时间上的连续。如“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两个不完整的词组,从空间上概括了山中桂子和湖中荷花,从时间上横跨了秋季和夏季。全词这样的对仗是成套的: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嗽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全词二十三句,六个对仗共十二句,占了一半有余。而“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前面的“重湖叠巘”,两个词组本身又是对仗的。对仗的密度相当大,从数量上看,几乎与律诗相当了。不过律诗中间四句对仗,开头结尾则为非对仗句,统一中有变化,而这里则是每一对仗之前后皆有非对仗句,结构单纯而丰富,并列的图画因而不呆板。值得注意的是,词和近体诗不同,很少用对仗句。因为对仗具有空间、时间的跳跃性,省略句间连接词语,但是词调词语更多,并不回避连接词语,相反,以连接词语显示句间逻辑联系,使其情感的脉络显露为直接抒情。
如柳永《雨霖铃》中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里的“更”所表现的逻辑递进层次,在近体诗中则应该回避为“多情自古伤离别,何堪冷落清秋节”。至于“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其中的“应是”“便纵有”“更与”,在古诗中都可以省略成“良辰好景应虚设,千种风情何人说”。
对仗的功力在句子与句子之间。柳永的才华还表现在句子之内的凝练。这种浓缩往往突破了普通句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只是词组,但起到了句子的作用。相同的还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四个词组,合成两个对仗词句,词组之间又隐含对仗:“烟柳”对“画桥”,“风帘”对“翠幕”。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两个句子对仗,属于正对(词句的语义和句法性质相同,但是词语不能相同)。这里的关键是动词,“市列珠玑”的“列”是市面上公开陈列;“户盈罗绮”是私家拥有,是隐藏着的、看不见的,不用“藏”,不用“拥”,而用了一个“盈”字,这才配得上后面的“竞豪奢”。这个“盈”用得含而不露。这是近体诗的“炼字”,柳永把近体诗的炼字手法带进了词,好在炼得不着痕迹。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羌管是器樂,“弄”是演奏的意思。李白“明朝散发弄扁舟”,隐含自由自在的意味。“弄”字作为动词,其宾语“晴”是名词,近体诗活用,使其有了时间副词的功能,意为白天演奏。下句“菱歌泛夜”与之对仗。“菱歌”是偏正结构,不是字面上菱的歌,而是采菱女的歌。其谓语动词“泛”连上宾语“夜”,用得很险,语法和语义都不太顺,但是“泛夜”与“弄晴”对仗起来,结构功能大于要素之和,极其凝练,仅八个字就充分表现出湖上声乐与器乐日夜不停。
一连串的对仗句成系列性的排比,作为景观的描绘,性质上是赋体,赞颂的情感渗透于意象群落的美化,是为间接抒情。文人词起源为民间歌曲,更多直接抒情,赋体的平行罗列与乐曲的起伏和情志的抑扬有矛盾,因而比较罕见。而柳永在这里的排比式赋体并未淹没情志,这得力于图景的大幅度转换。毕竟文胜质,堆砌辞藻之嫌难免。好在最后突然作直接抒情:“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愿如此美景会伴随阁下升迁京都。用直接抒情卒章显志,将情致的声调提高了八度。
《望海潮》作为词中长调,全词五言和四六言交替,但是,同样是五言,节奏上却有一个不可忽略的特点,如“有三秋桂子”,读者自然而然地读成“有——三秋桂子”,按五言诗的节奏,应该读成“有三—秋桂子”,这就不通了。这里的“有”,是词的句法节奏中特有的,叫作“领字”。这在长调中很普遍,词的节奏因而比之诗的节奏丰富起来。不过,本文已经太长了,欲知其详,且看下期对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