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笔记》
2022-05-30胡冬林
《山林笔记》是一部卷帙浩繁的日记体散文集,也是作家胡冬林的遗作。2007年5月至2012年10月,作家坚持每天记录他在山林生活期间的日常起居、写作情况,更重要的是与猎人、山民、鸟兽、鱼虫、蘑菇和花木的故事。全书按年代分为上下两册共计六章,凡118万字;编辑另册编排《〈山林笔记〉动物、植物、菌类手册》,配以作家亲自拍摄的照片近两百幅,向读者徐徐展现了四季长白美丽壮阔又细腻温暖的世界。
《山林笔记》本身就像一座富矿,不但包含了长白山地区的动植物活动记录和特点,也记录了胡冬林多年追踪过的动物群落的活动情况,是当下不可多得的生态文学佳作。
《山林笔记》出版后广受好评,斩获众多奖项:2021年获得第五届中国出版政府奖提名奖;2020年获得中国图书评论协会2020年度“中国好书”奖、国家新闻出版署2020年“优秀现实题材文学出版工程”奖、《十月》杂志评选的“第五届琦君散文奖·特别奖”、《收获》文学好书榜长篇非虚构类榜首、第五届吉林省新闻出版奖,入选中国图书评论协会2020年度“中国好书”8月榜单、《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2020年9月优秀畅销书排行榜。
一本如《山林笔记》一样的图书,它的影响力和价值将远远高过铺天盖地的、只能机械重复的广告,高过用画面冲击人视觉的纪录片,因为,图书的力量可以直达人心,永久地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
2007年5月5日 凌晨
终于搬到二十九年前心向往之的地方,这也是父母一辈子心向往之的地方。当时爬山用二十三分钟,现在用一小时,新鲜印象颇多,也将有大收获。
2007年11月3日
好歹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今天几乎找一天房子,昨天亦是,严重影响写作。这是个招待所的三楼套间,有点冷,估计只有十六度左右,坚持一下试试,准备12月底撤回长春,4月初再来,重新租个房子,应该有合适的,只是一时难以找到。
暂时安顿下来就好好写东西吧!
2007年11月22日
见到野兔、青鼬、一对狐狸及一些鼠类足迹,还有一大老鼠投入水中,在水底游走,水中呈黄青白色,顶水游得很快,应该就是普通家鼠。两小群乌鸦在蓝天上高高飞过,羽翅染成金橙色,松树也变得金灿灿,槲寄生更是色彩艳丽,并有晶莹的小红果。
上山真美,心里美滋滋的,尤其走在阒无人迹的白雪小路上,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
我的写作拥有一座大山,关东第一大山——长白山,这是几乎所有中国作家不具备的,有的人曾有过,但他们远离了,而我正在其中,并为此而自豪。幸甚幸甚。
2008年5月3日
今天去寒蔥沟的小河边,看见被伐大树的桩子,两人搂不过来的大树,有二十几处,心痛极了。他们好像疯了,这样对待森林,对待自然,绝不会有好下场!在二道林场看到的残垣断壁更是触目惊心:去年初秋我来过这里,夏季亦来过,这片空地暖洋洋的,鸟语花香。一只白背啄木鸟笨笨地爬石头,掉下来一次再爬上去,再掉下来,像个笨小孩。它曾在那里敲响木,“梆啷啷啷啷……”大树上有鸟儿栖息,一切那么和谐、安宁。现在大树全被砍去,像战后的遗迹,下半截一小块身体还在,整个树身没有了,一种惨不忍睹的死亡景观……
2008年5月11日
山林、大树、自然于我是朋友、医生、良药、空气、水、灵感、沉思氛围、兴奋点、审美对象、老师、亲密伙伴、倾听者,甚至是最心爱的对象。心相连,魂相伴,昼思夜想,一天不上山就不舒服,而且所有人世间的牢骚、烦恼、忧虑都丢在脑后,单单沉浸在新鲜纯净的森林空气中就让人有极大的满足感,更别说有花可欣赏,有鸟歌愉悦心灵,有绿色滋养眼睛。大脑此时会自动去寻找和发现写作的词句、素材、细节、框架,一上山大脑就活起来、动起来了。
……
屋子里真冷,穿了棉衣,两条保暖裤,一件曾在北京度过冬天的,一件曾在长白山穿了上山的。现在屋子里的寒气已浸透了这两条厚裤子,估计这时节的温度只有三至十四度或二至十四度。
这儿的春天晩上虽冷,却是真正的好山好水好空气,尤其晚上,森林空气笼罩小镇。
2008年6月1日
小榛鸡飞逃时有意思,有一只几乎在我眼前笔直飞过,看着都担心。整个一个十足的小鸡崽儿长相,却可以飞了。小小的秃禿的翅膀扇得急速有力,看上去滑稽可笑,实际上挺实用。看不清轮廓,一旦落下立刻一动不动。这会儿的榛鸡妈妈有羽冠,个头不大但结实一团,飞动迅速有力,判断准确,采取的诱敌策略也对头:因为所有的捕食动物,包括遗传基因里还残留着狩猎天性的人类,都会本能地在乱纷纷飞蹿的小榛鸡群中,迅速地盯住一只最大个儿的。而榛鸡妈妈的现身立即吸引了闯入者的目光,闯入者必然要紧盯不放,小崽们趁机各自逃散并找到藏身之处,尽管有些仓促。
2011年3月5日
上午结束第十课“菌香秘语”,自我感觉比前几课都好,此课并不在计划中,没想到写成了并写得很棒,投入了相当多的积累,其中的一小段我很满意——
一个早秋的清晨,我走在小雨过后的林间小路上,进入一片洼地,偶然俯身观看一朵从头到脚呈象牙色的鳞柄白毒伞。这种洁白无瑕的蘑菇看似美丽却剧毒无比,孩子小拇指大的一朵便可毒死一个壮汉。当我弯下腰时,立刻有了一个新奇的发现:林中的空气竟然在我齐胸处,分成林下和林上的两层完全不同的气息。上层是清冷新鲜带有树叶气息并飘浮着无数微小雾珠水汽充盈的雨后空气;下层是充满落叶青苔碎朽木残渣腐殖土和蘑菇气息的暖湿林地潮气。一阵惊喜涌上心头,我不停下蹲、起来,反复体验这种奇妙的感觉。这种现象的产生,是雨后的冷气下压,正巧与上升的地气相遇,两者在距地面一米处交汇,形成上下两层不同温度、不同气息的空气层。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下层的地气,其中蘑菇的气味十分鲜明。经一夜萌动滋生,各种蘑菇纷纷拱出地面,它们散发的菌香被上层秋雨带来的凉气压抑,无法向上扩散。源源不断的菌香宛如一层可掬可舀的雾气,贴着地面缓缓弥漫开去,渐渐掩盖了腐殖土的气息。
我把这种刻骨铭心的森林体验叫作自然奇迹。每当此时,我无比感激自然万物,感激它们在亿万年进化长河中付出的漫长艰辛的适应过程,无比感激自然科学家和自然作家,他们的著作滋养并指引我每一步都走得更坚定有力。无比感激热爱森林的父母对我自幼潜移默化的影响,使我最终选定了生态写作的道路……我笨拙木讷且已过黄金年龄,但又无比幸运,至少还能在森林中游历十年,写上十年。
(选自时代文艺出版社《山林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