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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树上的鱼

2022-05-30黄立宇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美狄亚

进门的玄关柜上,有两张话剧票,收在一个精致的封套里。

看戏的人改了主意,这会儿正在苏州皮市街上喝潘玉麟的糖粥。我想约下小娴,此念一出,马上否决了,我们这个年纪,任何出头露面的事情都是愚蠢的——看戏这种事,太太永远是最合适的人选。在我的生命际遇中,女人的出场次序换一下,那将是另外一番景象——初见小娴,我不无遗憾地做此想。我无力打乱命运的这副牌。小娴告诉我,她在杭州进货。平时我们联络无多,我们有自己的方式。

送票是一件麻烦事。我想到了桃靥,这倒不是因为她对话剧有什么爱好,而是她古道热肠,不由分说地帮过我许多额外的忙。桃靥在电话里夸张地表示了她的遗憾,她说她正在朋友去上海的车上。她还在跟我牛哄哄,我已经没有兴趣了。

当晚,我和朋友在一家常去的湖畔酒吧。在那里我接到一个陌生女孩的电话。电话很不清晰,我隐约知道她在跟我说票子的事。我一边喝酒,一边判断是不是那个桃靥替我做了空头人情,这也是她的一贯风格。我跟对方解释这里非常嘈杂听不清楚,事实也确实如此,旁边有一支电声小乐队在摇摆不停。

后来觉得有些怠慢,遂走到湖边的僻静处回她的电话。我以为接电话的就是本人,她却喊了一声妈妈(我有些吃惊),她妈似乎要跨过许多障碍——一些可以想见的脸盆、凳子之类——才拿到女儿递给她的手机。这让我后悔打这个电话。让我惊诧的是,对方的声音完全不像出自一个母亲,而是年轻女孩才有的清纯娇脆——她和刚才来电话的是同一个人吗?她反复提到桃靥,一再为刚才的打扰表示歉意。我说你的声音好迷人啊。她笑了,她的笑声里似乎暴露了一点点成熟女人的烟嗓味道。

这个电话令我陷入了记忆的泥沼。她让我想起一个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记不清楚她的长相,她的容貌已然被我无数次重叠而虚幻的回忆给毁掉了,而她任性的银铃般的美妙声音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那是和她消沉的容貌完全分离的,好像那声音来自别处,又像是藏匿在她身体里的洛丽塔。

我十七岁那年夏天,台风肆虐,在城南有个父亲单位名下的临时处所,那里的住户都是一些老年人。我楼上倒是住着一对年轻夫妻,她家似乎还有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亲戚,房子隔音极差,我听得见她童音般的吟唱。可我从未见过她。吵人的是他们的婴儿,哭起来像个玩具鸭似的,不过,它也打搅不到我,我不常在那里过夜。父母对我的学业从不抱希望,料事如神地替我早早报了各种美术班。我的一些旧作和空白画框没舍得扔掉,搁在封闭的阳台间里。画架倒是一直立在那里的,我每次看到自己一直懒得收拾的僵硬的画笔和颜料,一点也提不起兴致来。

那天阳台间漏水,画框上都是水渍。我跑到楼上去,本想大张挞伐,结果站在人家门前屏住呼吸,轻叩了三声。门开了,堵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长水泡眼的男主人。我见过他,他是一个甲亢患者,暴凸着眼球看着我。我说你家漏水漏到我下面来了。他转了一下眼球,说这楼年久失修,又是台风天,是要漏一点水的。我说阳台不是都封好的么?他的眼球往别处转了一圈,再回来看我,才极不情愿地让我进去。

他是一个资深水族爱好者,家里玻璃缸巨多,沙发边上有一个,对面的电视柜也是——他告诉我因为鱼缸的潮气关系,电视机老早坏掉了,好在她也不看电视——他无意间提到了他的妻子。沙发边上是人工景观,弄得高山流水仙雾缭绕的,我说,哇,效果很逼真啊,你是不是懂点风水?他的暴凸的眼球像电灯泡那样闪烁,对我的友好度大增。他转而向我介绍他养的那些鱼。当他趴在鱼缸上的时候,嘴里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一条大鱼向他游过来,他的手及时插入水中与它会合。我看他抚摩鱼身时,神情如此专注,一扫适才的焦躁,显得平静而安详,都让我有点不忍打扰他。

我再次提到漏水,他才哦了一声,缓慢地回过神来。

问题还是出在阳台间,在一个摆有大鱼缸的角落里,地板都是湿的,踩一下会冒出水泡来。他还在装惊讶,但他在渗水处摆的一块抹布出卖了他。他跟我说他会处理好,我很怀疑,也没办法。那只鱼缸超级大,水已经漏了大半,里面只有一条眼睛烂掉长了白毛的鱼,在那里苟延残喘,真是恶心到我了。

就在我离开时,他年轻的妻子正好从卫生间的浴缸里跷着腿出来,只见那淌着水珠的纤茸处,形如妖娆的黑色火焰。她将一条事先摆放在门边的浴巾裹在身上,身上水淋淋的,一绺湿发黏在她美丽的脸颊上,我的目光滞留在她的有点淡巧克力黑的乳沟,她的乳房好大,似乎要从浴巾里扑棱出来,它并没有哺乳期女人那种松弛感,它丰沃、饱满而紧凑。我已经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振翅的小昆虫停在上面。我们有那么一刻短暂的对视,也许只有几秒,却一直在我漫长的回味中重现。当时她丈夫还在阳台上照料他的鱼。她冲我微微咧了一下嘴角,那是何等迷离的笑,直教人神魂颠倒。当年我少不更事,完全意迷神离,沉湎于那令我微醺的混合着沐浴露与女人体香的热气腾腾的雾气里。好像她不属于这个空间,她是七仙女下凡,她没有回避,逃走的是我,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世界还是老样,一切都已改变。

那段时间我犹如困兽,有强烈的想画点什么的冲动,其实什么也干不了。那里有一张小床,我以前很少在那里过夜。现在,台风敲打着我的窗,吹着长长的哨,我蜷缩在小床上,听她洗澡的水声,仿佛身处一艘沉沦中的轮船。我猜她光脚踩在地板上,是那种肉沉沉的声音,想象她玲珑的美足,想她什么也没穿,全身光滑的状态在家中裸身行走,一如某影片中的女主角,在恰好保持了贞操角度的镜头的同步跟拍下,一丝不挂地在随风扬起的窗帘后时隐时现,然后在穿衣镜前奇异而羞耻地打量自己——我的脑海一直在闪烁她的绰约风姿,还有幻觉中的混乱不洁的床单与躯体间的无尽缠绵,这些都令我兴奋,我在心里一次次地叫喊着,那稍纵即逝的快感瞬时击穿我的中枢神经,直至身体完全坍塌,旋转着,跌入无底的深渊去。

每天上午,楼上集体处于休眠,连玩具小鸭的声音也很难得。至中午十二点以后,楼上的声音才开始复苏,事无巨细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来。他们经常吵架,吵架的内容大抵与他的鱼有关,比如他要占用浴缸来腾鱼,而女主人又懒得去动泡在那里的衣服,诸如此类。那个小亲戚的歌声比较多地出现在甲亢患者出门之后。我本来还在想孩子这么小,也不雇个阿姨,阿姨好像是有的,来来去去,像个隐身人一样,小个儿,极瘦,后来又听说是她的母亲。这个母亲终日长吁短叹,“美娣呀美娣呀”地抱怨她的女兒。我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我叫她美狄亚,古希腊悲剧里一个美丽、高贵,令那个英雄时代的男人们沉醉的女巫。

我每天穷极无聊,想画点什么,又闲愁萦怀,长时间地坐在窗前,任细密的情绪慢慢涌上来。窗玻璃上布满了雨珠,外面有一条红色的三角内裤像断了线的纸鹞在风中飘扬,飘落在一户人家的瓦顶上,雨还在下,把它贴在那里,随时又要飘走的样子,风企图要掀起它的一角,惹我痴想。在那个阴晦的下午,我上楼去,又下楼来,只想在经过她家的时候,她正好出来。这个小概率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风雨消停。我在整理房间,门开着,我拿着畚箕出去,见美狄亚买了瓶酱油回来,她穿着毛边的牛仔短裤,趿着拖鞋,拖沓地上楼来。我有点慌乱,心里又怪她这样的不修边幅,吊儿郎当——虽然怎么穿都难掩她的美,包括乜斜我一眼后回过头去的笑靥。我倒了垃圾上来,发现她竟在我的房间里,捏着那瓶酱油,正细细看着我画架上的半成品。美狄亚说,这是你画的吗?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太吃惊了,这是她的声音吗?我一直以为她还有个小亲戚,小亲戚好像就躲在她的身体里,跟我演双簧戏一样。见我无应答,她扭过头来,你咋了?我整个人还是木的。真的是你在说话吗?每天唱歌的也是你吗?她说是呀,怎么啦?

美狄亚比我大不了几岁,穿了件薄荷绿的T 恤,因为有点旧,绿得感觉有点脏,上面还有一个不规则的小烂洞,淡巧克力色的乳房这时却衬出细腻的白来——这件原本紧身的旧T 恤被她穿得松松垮垮,倒显得格外性感。我为她泡了一杯旧街场白咖啡,很甜的那种。那把老旧的电脑椅,让她屁股一落,叽咕地响。她提起一只脚来,紧贴牛仔短裤的毛边,踩在椅子上,那只塑料拖鞋在她的脚趾上不停地摇晃,让我担心它随时要掉下来,于我充满了强烈的撩拨意味。我斗着胆说,外面那条红色三角内裤是不是你的?她说是呀,你帮我去捡呀。说这话的时候,她扬着脑袋,表情极奇怪,完全看穿了一个少年的虚狂。我说好啊,声音明显是掉下去的。她扑哧一声,背过身把自己的笑声捂在手心里。等了会儿,她说又起风了。我猜她也在看那条红色的三角内裤在瓦顶上招摇。那个画面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我以为很美。我一直在想象成年男子该有的样子,手插裤兜在她身后走来走去,偷偷闻她长发的清香。她的头发有些单薄,还带点儿亚麻色,我把它束在自己的手心里,我明确感觉到我的手指划过她的后颈,是丝滑而冰凉的感觉。她竟战栗了一下。把你的手放开。我放开。她站起来说,我走了。待会儿她又来了,立在门外,不越雷池半步的样子,我的酱油呢?

那天夜里,楼道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知道是甲亢患者值夜班回来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先要巡视一遍他的那些鱼(我能够听到荡漾的水声和他移动这些玻璃缸时一点都不节制的动静),他照料完了,还要喝点小酒,每天吸吸溜溜的声音,对我真的很残忍。那天他没有喝酒,他们吵了一架。

事情的原委大致是这样的:婴儿哭个没完,美狄亚有点烦,她索性起来打游戏,她把孩子撂在电脑边的沙发上,自己开玩。小孩慢慢在沙发上睡着了。打完游戏,她把孩子忘在脑后,自己回床睡了,小孩从沙发滚落到地上,哇哇大哭,都没能吵醒她。本来中午的时候死了一条鱼,甲亢患者一直骂骂咧咧的,但没有发作。这天夜里他进了家门,看到小孩像玩具那样被丢在地上,便彻底发作,怒不可遏地把美狄亚从床上揪起来。她当然也很吃惊,坦承自己对游戏的投入,她说她太困了,根本想不起来——我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这句话令她崩溃,所有的宿怨都在这一刻爆发。此时她丈夫好像从哪里操来一样家伙,嚷嚷要杀死他的妻子。我不晓得如何是好,想着是不是要冲上去劝架。我已经穿好了鞋子。我听到美狄亚说,你最好想清楚,在你杀我之前,我会把这个孩子从阳台上扔下去!她接着又来了一句,这个念头我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此时,我已经像贼一样站在楼道口的一片黑暗里。

朋友来电话,约我晚上吃日本料理。他请的不是我,我只是陪客。那個桃靥发来一连串的微信语音,她神经大条,自信满满,昨晚上那个电话果然跟她有关系,她并不觉得由一个陌生人直接来跟我要票会有什么问题。如果我还因此有些不愉快,实在是我的问题——不就是两张票吗?这时候我发现语音的妙处,各种娇嗔薄怒跃然眼前,如果我再不把票子乖乖地给人家送去,那就是我的罪不可赦。

下午的时候,突然想去理个发,顺便可以等那个女的来取票(是不是她呢),好在那家日料店也在附近,什么也不耽误。理发店在一个背街的地方,我停好车,想给桃靥发个微信位置,手机地图上居然没有,我只好把对面的橡皮书店发给了桃靥。我跟她说,我等会儿去书店对面理发,让那女的去那儿拿票。桃靥说,剃什么头呀,你想多了吧,你用不着这么隆重,她笑道,你一定被她的声音迷惑了。

这种背街小店正合我意,随便往旮旯里一坐,拿本杂志看个情杀案啥的。关键是理发师摸惯了你的头,不用啰唆。他说你来啦,我说来了。店里还等着几个年轻人,我心里有点打鼓,这里平时都是挺空的。那就等吧。

手机又响,桃靥发来对方的微信名片:睡在树上的鱼。鱼为什么要睡在树上,它听起来像一个梦境。不过,我没有随便加人的习惯。那时候还没有微信,美狄亚一直在用很烂的黑莓,掐上面的小键时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再说桃靥的几个闺蜜我也是有数的,睡在树上的鱼倒是没有听说过。桃靥说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远房亲戚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信息量的词汇。

我有点拿不定主意,如果这样等下去的话,我倒是可以先到对面的橡皮书店去喝一杯,现在的书店都是咖啡馆的情调。我跟书店老板也熟。透过对面的落地窗,我看到一个窈窕女子正在书架边浏览,窗前的吊兰不偏不倚正好遮住了她的脸。

这边有人剃好了,砰地立起,冲镜子里面的自己,明察秋毫。理发师朝椅子猛摔了几下围兜,他说轮到你了。我好生奇怪,原来等的那几人只是陪那个朋友理发而已,他们一哄而散。在他们身上仿佛看到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致,但有一个盲区,如果她立在那里,我是看不到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她,她来了,我又如何面对。我出门时挑了一副挡大脸的墨镜,到这里让理发师缴了械。这一步我没有想到。我忍不住一次次地想象她款款进来,偏头打量我这个镜中人的情景。理发师说,你不要动。

她没有来。在我理发的时候,裤袋里的手机就在不停地丁零响,桃靥又来怪我不加人家的微信。我说那个人什么时候来取票?桃靥这才哎哟一声,我再催催。

当然,我也可以打过去,但还是保持与桃靥单线联系的方式比较合适。可怜的我,弄得我像身负神秘使命的特工一样,站在理发店门口察言观色。我复又进去,把内有两张话剧票的封套交到理发师的手里。我指着外面,说等会儿有一个女人来,你把这个交给她。理发师死活不肯接,他说万万不可,我这里耽误不起。店里人又都看着我,我只好暂时放弃这个念头。

坏消息接二连三,父亲告诉我,那个房子他单位要让还回去了。他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于我却是猝不及防。他们并不晓得这些天在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一直在跟他们撒谎,说在那里画画儿和复习功课。母亲深情地回忆起寄放在此的外婆留给她的梳妆台,那天她来,看到我那张劣迹斑斑的小床,倒没有说有害健康啥的,她说你弄块毛巾行不行?拿块毛巾累死你了啊。她从来没有冲我这么吼过。我想,她真是舍不得那个床单啊。我的脖子僵硬地挺在那里,倚在窗边,看着一棵光溜溜的树杈发呆。

那几天,我和父亲一直在那里整理东西,我心里很乱。卖旧书报那天,我在楼下站了很久,等父亲去找来收破烂的人,人一直没有来。我以为我会看到美狄亚的身影,没有,周遭异常安静。她的阳台上,还搁着那盆半死不活的海棠。依她深居简出的生活习惯,可能并不晓得楼下已经搬空,我将离开这里。当然,对她来说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我为难再三,上楼去找她。我知道甲亢患者不在,刚才他出门的时候脸色很难看,醉醺醺的。隔了很久她才来开门,她刚从被窝出来,奓着头发,临时披了一件丈夫的外套,楼道敞开的窗户里肆意旋转的风已有些凉意,俨然已是秋天了。

你家又漏水了是吗?她说。

没有。我不敢看她,目光移向别处。

你真是一个诚实的孩子。她禁不住要笑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说,你不知道的。

好吧。她说,滚你娘的蛋!

她要将门关上,我一脚插了进去,她使着劲儿,生生弄疼了我。僵持了会儿,她突然放弃了。她说,你要做什么?

我也很纳闷,我是来跟她告别的,我为什么要进来。进来只是她要关门的连锁反应,这只能怪她。这个屋子充塞着尚未从酣眠中完全醒来的那种潮湿、暧昧、温暖而混杂的气息,像是舞台大幕拉开之前又一切就绪的非凡时刻。阳光在窗帘的缝隙里闪耀,在地板上划下刀锋般的线条。随着眼睛的逐渐适应,形态各异的家具们从黑暗中次第浮现。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她一直在问我。你喜欢我,你要跟我做是不是?你说呀!她这样把自己调动起来,脸涨得通红,浑身燥热的样子,裹在她身上的那件外套适时滑落,她仅剩粉色的吊带睡裙,因为乳房的支棱而显得空空荡荡。我吃惊地盯着她,她抓了我的一只手说,你过来呀。房间在旋转,摇篮里的孩子啼声大作,而我做了她的俘虏。她牵着我的手说,你来呀,你过来啊,她领我来到她的床榻前,我看着凌乱的被子,心里有些发慌。你可以了吗?她不停地问我,她也在问自己,这样恣意羞辱一个纸样清白的少年让她特别来劲,她放纵了自己,得到内心的应许,她的食指开始出发,轻巧地沿着锁骨和肩胛去钩除吊带,我顿时方寸大乱,像个委屈的孩子,泪水滂沱地慢慢蹲下来,嗷嗷地号叫着。我的怨妇般的无尽的哭泣在她那里狗屁不值。她突然抱住我的脑袋,深埋在她的双乳间,弄得我透不过气来,它让我想起童年时的一次溺水经历,恍惚中感受到她起伏的胸腔,还有潮汐般的回响,她哭了,她居然哭了,哭得那么伤心,我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哭。这个时候,我听到了父亲的叫喊,他找不到我,围着那幢老楼在跑,一边跑一边叫喊我的名字。他快要疯了。

我等得无聊,回车上抽了根烟,又跟小娴微信聊了两句。我跟她提到晚上的饭局,就是我们上次去过的“深海传奇”——我不禁想起那日在小包间里的狎昵之欢,还有几天后在她小店的一大堆衣服里做爱。那时我們刚认识不久。小娴告诉我,你的左脚袜子上有一个洞,不会又穿上了吧?女人就是女人,她们的感知世界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她给我买过一打新袜,不过,我穿来穿去还是那几双。我看了一下,果然还是,又穿回来了。她说去那家日料店是要脱鞋的,去超市买双袜子吧,否则有点不好看。好吧。

就这样,我神使鬼差地出现在附近的一家超市。袜子仅有限的几种,且花色奔放。我勉为其难地挑选了一双。轮到我结账的时候,收银员接了一个电话,她把“暂停收银”的三角条在我面前一放,撅着屁股走了。进退无措时,我听到隔壁收银通道里传来久违的声音,我把墨镜往上一推,缓缓侧过脸去,没错,她就是美狄亚——就那天老地荒的一眼,她便刹那老去。一切都回来了,记忆如打散的拼图正在迅速复原。这张被时间涂改的脸庞,对我有些残忍。后来我退至一排调味品架子后面,给那个取票人打电话,没有意外,美狄亚那边喂了一声,我立马挂掉了。我以为自己没有问题,但好像不是。我在超市里瞎逛了几圈,观察了三种牛排的不同肌理,安顿好自己,然后又拎着那双袜子重新去排队,只开了一个收银通道。我戴着大墨镜,这么多年想必我变化也挺大的,她应该认不出我来——她对我的观察,想必也只是一个收银员事不关己的漠然一瞥而已。我还是怕她认出我来,她重新打量我的神情开始有些异样——我读到一种摇摆不定的警觉。我付完钱,迅速离开了那里。正是晚高峰时间,道路拥堵,归途中的人们走在每一条可能的夹缝里。我经过一家报刊亭后面时停了下来,为自己点了支烟。

那年,我没有考上美院,混了一张师范文凭,在偏远的海岛中学任教,那是一段格外苦闷混不到头的日子,在那个暑假行将结束的一天夜里,我喝得有点多,一想到明天就要回小岛上去,心里说不出的郁闷。从酒馆出来的那一刻,我决定去看看美狄亚。她应该还没有睡,那个甲亢患者回来应该是两个钟头以后的事。

半个小时以后,我就看见了她家阳台上那盆千年不死的海棠和永远拉不拢的窗帘里流出的一道隐约的光线。我在楼下抽了一支烟,那已然幻灭的情愫又在心里激烈地荡漾起来。已是子夜时分,我不知道这时候去敲门,她会不会开,谁会在这样的时刻信任一个不在预期的敲门声。一路上我还在考虑是否从楼道窗外面跳过去,阳台与楼道窗近在咫尺,以前遗失钥匙时跳过一回,我现在毫无把握。我摔下去,明早又是一条惊世骇俗的新闻。楼道窗早就失去了它的翅膀,空洞无比,把我突兀地映衬在那里,在外面一个夜归者的持久观察里,成为一个可疑的黑影。

我犹豫再三,叩响了她的房门,试着轻唤了一声美狄亚,我听到她在里面嘟囔了一声。她来开了门,转身又回去了,她竟没有任何设防,快意恩仇的传奇江湖正在召唤着她。我从后面一把揽住了她,她说了句别闹,你又喝酒了,你不喝酒从来不会想起我来。我说是的。她听到我的声音不对,接着又好像从我的手指关节上发现了什么端倪——后来我领会过来,某男子可能戴有戒指。这枚戒指的缺失,使她剧烈地挣扎起来,她也不喊,呼哧呼哧地跟我拼着劲儿。我曾设想过我们见面的多种方式,我以为我会表现得非常绅士,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若刚才来开门抬头看我一眼,事不至此,这只能怪她,怪她当年恣意撕剥一个少年的羞涩,那团小小的仇恨火苗一直炙灼着我。我把她抱得死死的,这曼妙之身仿佛本来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正好镶嵌进去,严丝合缝。她几次想反挺过来,没有成功,她的下巴叩在我的臂弯里,手正好从那里抄过去,握住她温热柔美的左乳。她完全使不上劲,还把自己的一只鞋子蹬掉了。我的整张脸都捂在她的颈窝里,寻找着她的耳垂,吮吸着,用我的门牙轻轻咬了一口,她啊的一声叫起来。我感觉有些不对——实际上我对她的身体完全陌生,我那正在行进中的手指没有任何的触觉记忆,我咬到了一只耳环——它迅速成为我脑海里孤立凸现的一个单词,耳环?它有吗?这似乎印证了我一路来的担心,几年时间过去,她是否还住在这里,我怀中的那个女人是否就是美狄亚——我开始想等会儿如何从这个房间迅速地消失。她明顯感觉到了我的迟疑和松懈,我听到她在说:原来是你。她好像碰到了我身上的某个熟知的开关,它会是什么呢,是我手臂上的疤痕,还是那根天生弯曲的不能完全伸展的无名指。她一说是你,好像点了我的穴,破了我所有的法术。她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去,提上被我扒拉了一半的内裤,坐在沙发上看着我。

后来,在那个坑坑洼洼的沙发上,美狄亚像一个秘密交易者那样,跟我小声说着已经离开的丈夫和正在床上酣睡的孩子。她说一切都糟糕透了,孩子从三岁开始,就喜欢从玻璃缸里捞鱼,然后把它弄瞎,再丢到玻璃缸里去——连幼儿园水池里的鱼也未能幸免。那段时间什么都不对了,鱼缸里的鱼全都翻了白肚,所有的水草都烂掉了,整个屋子发出不可名状的臭味,我觉得自己也快死了。我们就这样聊着,一边抚摩着彼此的身体,就像我日常聊天时,有抚摩沙发扶手或杯子的习惯。美狄亚很敏感,谈话很快难以为继,她扑上来,要吃掉我的样子,但是我的身体并没有跟上来,我好像兴趣全无,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何而来,这是一个错误。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眸子,一个小孩站在黑暗中看着我,看着我已经被剥离得差不多的丑陋的肉体。或许她一直这样奇怪地看着我们,我们没有发现而已。她的手里还捏着一条小刀似的湿漉漉的小鱼。

美狄亚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了,炉子已经熄掉了。

橡皮书店,我为那位等候已久的年轻人点了杯摩卡。我坐在与她呈45°斜角的一张小桌旁,余光感受到她的惊鸿一瞥。她向我走来,她的清脆足音仿佛每一记都深扎在我的心里,那是一把尖锐、性感、致命的匕首。

令我吃惊的是,美狄亚的女儿出落得如此标致,不对,她就是美狄亚,正是我们初见时的年纪。仿佛时光倒转,我还是此间少年。年届不惑的我,心里竟慌乱得不太像话。她皮肤没随她的母亲,白纸若曦,又完全是渣女风的穿搭,那些破衣裳穿在她身上,尤为性感。她在我对面坐下,我似乎无法坦然面对她的目光,虽然她不会想起我是谁,更不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不堪的一幕。当时她才五岁,手里捏着一条湿漉漉的小鱼。

你好,谢谢你的咖啡。她抿了一口,嘴上出现一条细碎的泡沫。好喝。她在打量我,似乎在揣摩,我是不是她要等的那个人。我的无动于衷,让她很快打消了对我的猜度。但是平白无故的一杯咖啡,显然缺乏理由,所以我说刚才在对面剃头,见你站了半天。她朝窗外望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说,我在等一个人。

我的目光不经意地从她的一字锁骨和劣质文胸包裹下的雪色乳沟上扫过,去打量刚刚出去的一个人的背影。我再回过来看她的脸。我有些冒险,我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小女孩,她的手里捏着一条湿漉漉的小鱼。她极为惊讶,盯着我看了半天,我的脸实在平淡无奇。她说奇怪,我也经常做类似的梦,梦见自己在鱼缸里游来游去,有时候半夜醒来,感觉自己的手心都是湿的。

这时候,她接了一个电话。她后来告诉我,她在等两张话剧票,如果那个人再不来的话,时间也不对了。我说没事,话剧票是明天晚上的。她的小脸庞顿时冲我大放异彩,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花朵开到一半就要凋谢的意思,僵在那里,等待我的答案。我笑了,话剧票在我车上,跟我过去拿吧。

美人在侧,男人很容易忘掉自己的年龄,然而那个糟糕的提醒总会在不经意间来到。就像现在这样,我们在车上坐了半天,然后我对她说,现在你可以走了。她一直狐疑地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猜忌,为什么你的梦会和我重叠?我说,姑娘,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梦都是相似的。她说,不对,你早就知道我是不是?我摇头道,我们刚刚才见上面是吧?她迷茫地看着我,而我望着前面不远处的“深海传奇”,门口霓虹灯描绘的一条大鱼,在苍茫暮色中不停地来回穿梭。

作者简介:黄立宇,写作经年,文字散见《人民文学》《收获》《花城》《大家》《钟山》等刊。著有短篇小说集《一枪毙了你》和散文集《布景集》。其作品入选2021年“收获文学榜”以及各类选刊选本。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奖、首届“三毛散文奖”等。现居浙江舟山。

原载《花城》2022年第3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姚逸凡

美术绘画:邓箭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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