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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美狄亚形象的译介及其人文意涵的揭示*

2017-01-14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美狄亚古希腊译文

卢 铭 君

民国时期美狄亚形象的译介及其人文意涵的揭示*

卢 铭 君

美狄亚源自古希腊神话,极富神奇色彩。她个性鲜明,弑子复仇之举广为人知,是西方文学史上不断被改写的人物形象。美狄亚随着国人对希腊神话的翻译一并介绍入华,因其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成为戏剧研究的讨论对象,成为一大研究焦点。民国时期,美狄亚频频出现在对外国文学的翻译和评论中。以20世纪30年代中期为界,美狄亚形象在华展现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接受情况:20世纪30年代中期前,美狄亚普遍被认为是“恶”之化身;30年代中期之后,美狄亚逐渐褪去恶之化身的形象,美狄亚母题中的人文精神逐渐被发掘。美狄亚转变为人文精神的载体,成为激励现代中国女性的文学人物。

美狄亚; 欧里庇得斯; 希腊神话; 人文主义

本世纪以来,学界对希腊神话入华及其在华译介已有相当深入的研究,只消举若干文献便知我国学界对此研究的深浅:黎蔷的《古希腊罗马戏剧东渐史实论》(《戏剧艺术》2000年第4期)、张治的《民国时期古希腊神话的汉译》(《读书》2012年第3期)以及覃志峰的《古希腊神话丝路入华考》(《青海民族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这些研究或考证希腊神话入华史,或考察希腊神话在华流传史,都将希腊神话各色人物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综合研究。笔者认为,这固然有助于理清中国接受希腊神话的脉络,但须知希腊神话诸人物各有特点,所产生的影响不能整齐划一,译介情况各有特色。由于个体的差异,若要继续深入探究,我们的研究似不能简单地一概而论。

基于此,本文将聚焦于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美狄亚。她是希腊神话中极富神奇色彩的人物,命途曲折,广为人知的是她弑子复仇之举。同时,美狄亚神话也是西方文学史重要的母题之一,从古希腊罗马作家,如欧里庇得斯、塞内加、奥维德等人,到法国古典主义时期的高乃依乃至德国当代戏剧家海纳·米勒(Heiner Müller)和著名女作家克丽丝塔·沃尔夫(Christa Wolf),都对美狄亚神话进行了吸收和重塑。迄今为止,国内鲜见专门研究美狄亚在华译介的论述。本文将梳理史料,考察民国时期中国知识界在翻译和文评中对美狄亚形象的接受及评价,望有助于继续深入研究希腊神话人物形象在华传播这一课题。

一、双重维度中的美狄亚形象译介

清末民初,国人对西方文化兴趣盎然,西方文学译介随之兴起。美狄亚便是随着国人对希腊神话翻译一并介绍进华的。此为背景。后因其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成为西洋戏剧研究的讨论对象,成为一大研究焦点。纵观史料,历史文献可大体分为两类:一类为译文;一类为文评。

译文情况稍许复杂。根据翻译的源文本类型,译文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为译自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美狄亚》(Medea)不同英译本的汉译*古希腊罗马文学不少作品皆涉及美狄亚,如奥维德的《变形记》、塞内加的《美狄亚》等,但根据目前掌握的史料相关文学的汉译部分没有出现美狄亚,因此也并未列入论文讨论的范围。如1935年(中华民国二十四年11月20日),茅盾在《世界文库》第7册发表奥维德的《拟情书》。译文选译Henry T. Riley的散文直译本,但并未翻译美狄亚写给伊阿宋的情书。;一类是希腊神话英译本的汉译。因此,在华美狄亚形象具有双重维度:一则为神话人物形象;一则为文学人物形象。笔者先从历时角度来勾勒译文概貌。

目前可考最早译文可追溯至1912年的《西方搜神记》。该书版权页显示原著作者为Chas. Kingsley,由Ma Shao-liang译出,英国来华传教士莫安仁(E. Morgan)作序,由位于上海的广学会(Christian Literature Society)出版。著者应为英国作家查尔斯·金斯利(Charles Kingsley,1819—1875)。译文参考的是金斯利的“The Heroes: Greek Fairy Tales”,内容包括“潘西斯传”(Perseus)、“亚格海船之英杰事略”(Argonauts)和“昔西斯传”(Theseus)。其中,第二部分阿尔戈英雄故事涉及美狄亚神话。虽然译文保留了原文的大体框架,但原文足有384页,汉译只有精悍的45页,因此只能算是简译本。但此书并未被虚白所编《汉译东西洋文学作品编目》收录。金斯利的希腊神话在民国时期获得很大关注,三次重译。继《西方搜神记》之后,1928年,春潮书店推出部分章节译本;1934年,开明书店出版由陈天达执笔的译本。

再次提及美狄亚则牵扯到翻译家和文学家郑振铎。1930年,郑振铎化名“西谛”,分别于《小说月报》的第2和第3号刊登系列《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中的英雄传说》,其中《金羊毛》传说分上下两篇刊出。郑振铎以极自由的方式译述希腊神话,虽在文后提供了参考书目,但书目混杂了神话和文学:阿波罗尼俄斯(Apollonius Rhodius)的《阿尔戈英雄纪》(Argonautica)、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 古希腊阿波罗多洛斯(Apollodorus)的《书藏》第一部(The Library I)以及奥维德的《变形记》*西谛:《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中的英雄传说 金羊毛(下)》,《小说月报》第21卷第3号,1930年,第609页。。1935年,郑振铎将译文与其他译文汇编成两册的《希腊神话》于上海生活书店出版。此书销量很好,再版至今。就内容而言,美狄亚和伊阿宋到柯林斯避难的故事基本译述自欧氏《美狄亚》。欧氏为戏剧,郑译为散文。撇开体裁问题,这部分可粗略地视为《美狄亚》戏剧内容的首次翻译。

与此同时,知识界争先恐后地根据不同英译本翻译欧氏的《美狄亚》。1935年,赵家壁译《美狄亚》发表于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世界文库》。赵译参考了多个英译本:“美狄亚的英译本,有伍特赫尔(Wood hull)的诗译本,勃克莱(T. A. Buckley)的散文译本,吉尔勃茂莱(Gilburt Murry)的诗译本,韦(A. S. W. orp)的诗译本,以及罗炳逊(C. E. Robinson)的节译本。”*[古希腊]优立辟谛斯著,赵家璧译:《美狄亚》,《世界文库》第1册,1935年,第399页。赵译主要依据伍特赫尔的诗译本,但译者将源文本的诗歌体变成散文体。据悉,1942年,四川江安戏剧专科学校曾演出赵译《美狄亚》*参见覃志峰:《古希腊戏剧入华考论》,《戏剧文学》2011年第11期。。

1937年,商务印书馆在《万有文库》系列之下推出石璞译作《希腊三大悲剧(上、下)》,译文包括《阿伽门农》、《安提戈涅》和《美狄亚》。《美狄亚》译文主要参考柯勒瑞治(Edward P. Coloridge)的散文体英译本*参见[古希腊]埃司克拉斯、沙福克里斯、尤里比底斯著,石璞译:《希腊三大悲剧》,上海: 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339页。。对于两年前的赵译版本,石璞当时并不知情。

第三部《美狄亚》译文出自罗念生之手。1940年,罗译《美狄亚》于商务印书馆出版,翻译源文本采用厄尔(Mortimer L. Earle, American Book Company, 1932)所编版本,注解部分参考了魏拉尔(A. W. Verrall)《攸里辟得斯的美狄亚》(The Medea of Euripides, MacMillan, 1926)和培飞尔德(M. A. Bayfield)所编《攸里辟得斯的美狄亚》(The Medea of Euripides, MacMillan, 1929)。罗念生的重译是有意所为,他在“译者序”中曾说:“道德经有八种德文译本;这古悲剧只有这两三种中译本,还不能算多吧。”*[古希腊]攸里辟得斯著,罗念生译:《美狄亚》译者序,长沙:商务印书馆,1940年。历经半个世纪的风雨,罗念生英译本最终成为经典译本。

阐述至此,翻译情况明晰:20世纪初已有译文涉及美狄亚形象,30年代中期形成翻译欧氏《美狄亚》的高峰,重译迭出。翻译的推进使得知识界广泛地认识了这一悲剧,相关研究与翻译热潮形成正比。《美狄亚》成为文学评论界关注的焦点之一。1934年,电影戏剧理论家洪深在《文学季刊》发表文章《希腊的悲剧》,在论及欧里庇得斯之时,特别介绍了《美狄亚》。1937年,梅君达在《文艺》撰文《悲剧的起源及其三大作者》着意品评《美狄亚》。40年代,文学批评界纷纷探讨悲剧与戏剧,如曹禺的《悲剧的精神》(1945年)、郭麟国的《悲剧与喜剧的精神》(1946年)、蔡仪的《论悲剧的美感和笑剧的美感》(1946年)等。在这一种氛围中,1944年,黄桦霈在《文艺先锋》发表文章《论攸里辟得斯》,对欧里庇得斯的戏剧艺术以及《美狄亚》进行深度剖析。1946年,正在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执教的陈瘦竹先在《文潮月刊》上发表《悲剧与喜剧》论及美狄亚,意犹未尽,同年又在《学生杂志》上发文专门,探讨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题为《攸里比德斯和他的杰作“美狄亚”》,所参考译本即为罗译。

二、美狄亚作为恶之化身

宏观地来看,美狄亚在华译介基本脉络清晰。30年代中期之后,国人对美狄亚形象品评的兴趣,明显由神话维度转移至文学维度。恰恰以30年代中期为分水岭,可看到我国对美狄亚形象评价的转变。

30年代中期之前,对美狄亚的负面评价远多于正面评价。1935年,富有“希腊情结”的周作人在《游山日记》里曾言:“这有如妖女美德亚(Medeia)的锅,能够把老羊煮成乳羔,在拙手却也会煮死老头儿完事,此所以大难也。”*周作人:《风雨谈》,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1页。此话指的是美狄亚设计害死珀利阿斯。她在周作人眼里是妖妇、毒妇的代言人。“恶妇”正如贴在美狄亚身上的标签。周的见解代表了当时部分文人的看法。

追寻这种印象的源头还需回溯至《西方搜神记》。如前所述,译文源于“The Heroes: Greek Fairy Tales”。Fairy Tales意为“童话、编造的故事”,暗示该书并不是严肃的希腊神话版本。初看,中文似应译为“英雄:希腊童话故事”,与译本标题的“搜神记”相去甚远。孙毓修曾于1913年论欧美小说:“神怪小说Fairy Tales者……神怪小说又文学之原素也。”*孙毓修:《欧美小说丛谈续编》,《小说月报》第4卷第6号,1913年,第35页。Fairy Tales在当时语境中等同于神怪小说。撰写序言的莫安仁从比较文学的视角来看待金斯利之文:“是书语多怪诞/颇类中国搜神之记/然寓言微渺。”*Chas. Kingsley著,Mao Shao-Liang译:《西方搜神记》莫安仁序,上海:广学会,1912年。《搜神记》是中国东晋史学家干宝所搜集的志怪故事集,由于《西方搜神记》的源文本内容怪诞,因此译文被视为西方的“搜神记”。从书名到内容,不难理解为何国人用神怪小说来审视这本Fairy Tales,并顺理成章地将书中残忍奇怪之事当作志怪奇异小说情节来嚼味。书中,美狄亚极尽所能作恶,狠毒之举不禁令人担忧他人安危:“众杰前在美立亚/已祀神乞赦/而米之毒心/仍然不悛/参携此毒妇归/终必遭殃/米设毒计/使其叔潘立亚斯/不得令终。”*Chas. Kingsley著,Mao Shao-Liang译:《西方搜神记》,第34页。抵达希腊之后,美狄亚仍旧为非作歹,造成夫妻感情不和。在陈天达所译《希腊英雄传》中,美狄亚延续了这般狠毒劲。

在众多希腊神话版本中,为何金斯利的英译本特别受到青睐?因相关史料有待挖掘,目前无法下定论,但也可从当时的文化氛围推导一二。清末明初,在报刊和书局的主题和导向中,希腊神话曾被归类为猎奇文学之流。如《小说林》曾于1905年,为了促进销量而在载于小说林社版的《车中美人》中撰文《谨告小说林社最近之趣意》,按照主题把文学翻译稿件归为“历史小说”、“地理小说”、“科学小说”、“侦探小说”等十二类关目,其中希腊神话被归入“神怪小说”一类,“以资博览”*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56页。。金斯利之书情节离奇,自然吸引读者。

借西方神话故事来满足猎奇心理并非《西方搜神记》独具的特色,郑振铎的希腊神话翻译似有相同目的。《小说月报》曾在《第二十一卷内容预告》中,为郑振铎的希腊神话译文刊登预告以吸人眼球:“以雄健奔放的笔调,写云驰电掣的古英雄的冒险与争斗,其中更杂以恋爱的遭遇,若美狄亚,若狄杜诸故事,皆足以震人肺腑,似较《恋爱的故事》为尤哀艳。”*转引自陈福康:《郑振铎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441页。“震人肺腑”、“哀艳”点出了郑振铎译文重风情的格调。在《金羊毛》中,译者对故事改动很大,与所参考的原文相去甚远。比较美狄亚与伊阿宋的形象刻画,便知差别。美狄亚“黑而野”*西谛:《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中的英雄传说 金羊毛(上)》,《小说月报》第21卷第2号,1930年,第470页。,识咒语,杀弟杀子。与此相反,伊阿宋未参与所有恶行,处于“缺席”状态,作了详细的外貌描写,不免让人揣测,郑振铎借此让伊阿宋规避恶。

笔法夸张、故事骇人听闻是《西方搜神记》和郑振铎译本的共同之处,两者很大程度上满足了读者的猎奇心理。字里行间,美狄亚被视为女巫,成为英雄的对立面,非黑即白式的善恶二元对立之势得以凸显:美狄亚的“在场”和“主谋”解救了伊阿宋,使他的英雄形象不受玷污。这是此两个译文有别于其他希腊神话版本之处*在流传下来的各种希腊神话版本中,伊阿宋绝非无辜清白。例如,在阿波罗尼俄斯的《阿尔戈英雄纪》中,阿普叙托斯并非美狄亚的弟弟,而是兄长。伊阿宋策划并执行了谋杀阿普叙托斯的阴谋,美狄亚仅起配合作用。参见[古希腊]阿波罗尼俄斯著,罗逍然译:《阿尔戈英雄纪 译文》,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163—166页。。美狄亚是“罪恶”的载体,伊阿宋则是“英雄”的载体,两者构成了善恶二元对立的两种符号。这种配对似乎隐藏了男权文化的一种思维定势:英雄总是代表光辉的一面。这导致女巫则身为红颜祸水,恶行罄竹难书。

放大美狄亚的阴险也体现在赵家璧的《美狄亚》中。在译文前,赵家璧将情节介绍为“离奇恐怖”*[古希腊]优立辟谛斯著,赵家璧译:《美狄亚》,第369,371页。,并详述:“由于美狄亚的奸计,她的哥哥便被杀身死。于是他们(引者按:指美狄亚和伊阿宋)到爱奥耳考斯(Iolchos)和杰逊应得继承的潘立斯皇帝那里;美狄亚又利用潘立斯的女儿杀死了她的父亲。”*[古希腊]优立辟谛斯著,赵家璧译:《美狄亚》,第369,371页。译文中,女佣在开场交待情节背景,评价美狄亚:“因为她的心肠既很凶恶,她又受不住这种苦楚。”*[古希腊]优立辟谛斯著,赵家璧译:《美狄亚》,第369,371页。这个女佣既是美狄亚的贴身仆人,又是她的乳娘,这样的评价出自女佣之口,与人物的角色设定不符。读者还未进入情节,怕已受译者和女佣的影响,将美狄亚视为“恶”的化身。

三、美狄亚形象的转变

纵览30年代中之后的文学评论,随着民国学界对古希腊罗马文学了解的深入,戏剧《美狄亚》获得重视。梅君达曾简评欧里庇得斯流传下来的戏剧中,“最著名的有美狄亚(Medea)”*梅君达:《悲剧的起源及其三大作者》,《文艺》第5卷第1—2期,1937年,第45页。。在黄桦霈看来,这是一出“高贵的悲剧”,“自非‘安那斯的粪堆’(De Stercore Ennii)里的拉丁诗人奥威德的‘美狄亚’所能相提并论”*黄桦霈:《论攸里辟得斯(希腊悲剧家论一)》,《文艺先锋》第4卷第3期,1944年,第16—17页。。陈瘦竹在《学生杂志》上评价:“美狄亚是个千古流传的悲剧人物。”*陈瘦竹:《攸里比德斯和他的杰作〈美狄亚〉》,《学生杂志》第23卷第4期,1946年,第57页。对美狄亚形象的评价转变亦始于此时。评论界逐渐辩证地看待美狄亚和伊阿宋,不再一味地扬伊贬美。评论界开始认识到希腊神话中的神和英雄都是人性化的神和英雄,英雄伊阿宋也有卑劣的一面,美狄亚形象的人文精髓得以挖掘。前后截然不同的评价并非因为美狄亚善恶难辨,而是因为悲剧成因复杂。若简单解读,易受固有观点的支配形成偏见。深入了解,便有别样的认识。这种可挖掘的复杂性自然吸引了不少研究者的目光。在诸多文献中,国内学界共形成三个别具风格的侧重点。

(一)人文精神的揭示

针对戏剧《美狄亚》的人文价值讨论尤为热烈。早于赵译一年,洪深便已读出欧氏戏剧的现代意味。他认为欧里庇得斯的贡献在于“将神话人生化,将人物合理化”*洪深:《希腊的悲剧》,《文学季刊》第1卷第3期,1934年,第17,18页。。欧氏戏剧特色在于:“写实的,理智的,人道主义的,人文主义的。”*洪深:《希腊的悲剧》,《文学季刊》第1卷第3期,1934年,第17,18页。洪深点出了欧里庇得斯戏剧的人文内核和现代意义:“幼里披底是用他自己时代的标尺,去量度神话中的古英雄的。所以他的作品,最是切近人生……我们诵读这个剧本(引者按:指《美狄亚》)的时候,觉得是在阅读一篇现代的故事,不信这是神话的。”*洪深:《希腊的悲剧》,《文学季刊》第1卷第3期,1934年,第17,18页。

女翻译家石璞与洪深所见略同。然而作为在新文化运动氛围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女性,石璞的分析显示了与男性知识分子全然不同的关注点:受时代精神的感染,石璞从女性视角出发,关注女性地位和女性精神。在“自序”中,石璞陈述翻译动机并言辞犀利地针砭时弊:所译希腊戏剧虽然已有两千余年的历史,“然一起内容方面的思想情绪看来,不但一点也不陈腐,而且是极现代,极进步的超越时代的作品。不但不会为现代人唾弃,而且更足以鼓励,刺激现代这一批麻木怯懦的人,尤其是意志薄弱的女性”*[古希腊]埃司克拉斯、沙福克里斯、尤里比底斯著,石璞译:《希腊三大悲剧》,第2,273,274页。。石璞发自肺腑地欣赏剧中美狄亚等女性。因为“她们那种反抗不屈,虽死不惧的精神,确能医治一般怯懦、苟安、麻木、彷徨、屈伏、萎靡等等的病,这些都是现代中国青年女性,甚至男性的通病”*[古希腊]埃司克拉斯、沙福克里斯、尤里比底斯著,石璞译:《希腊三大悲剧》,第2,273,274页。。在石璞眼里,她们是女中豪杰,不再是男性的附属品,而是独立个体,具有反抗精神,可激励消极麻木的女性甚至男性国民,令人振作精神并勇敢。三大戏剧家中,石璞尤为喜欢欧里庇得斯,认为他的悲剧艺术特点分明:将“反抗的精神,革命的思想,神圣的爱情,英雄的行为”*[古希腊]埃司克拉斯、沙福克里斯、尤里比底斯著,石璞译:《希腊三大悲剧》,第2,273,274页。融为整体。她极有见地地指出欧里庇得斯作品蕴含的思想具有当代意义,作为两千余年前的智者,欧里庇得斯具有超时代的认识,他作品中反映的女性问题在近代仍具有普遍性:“他同情于被压迫者,他完全了解妇女所受的困难。”*[古希腊]埃司克拉斯、沙福克里斯、尤里比底斯著,石璞译:《希腊三大悲剧》,第2,273,274页。他的思想不仅停留在同情女性问题之上,而且更进一步:他“教她们去做一种敢做敢为,有勇气,有担当的女革命实行家;不屈伏,不妥协,凭她们的理智的裁判去做她们认为应该的事情,不怯懦,不徘徊,不追悔。这是一种怎样超越时代的人的超越时代的思想与超越时代的艺术啊!他的作品中最可代表这一切优点的便是这里所译的米狄亚。”*[古希腊]埃司克拉斯、沙福克里斯、尤里比底斯著,石璞译:《希腊三大悲剧》,第2,273,274页。上述激昂的言语反映了民国时期知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表达了想改变女性社会困境的愿望。石璞结合民国女性现状来看待美狄亚形象的方式,在当时是全新的、进步的。于她而言,美狄亚行为受理性的指引,有着革命家的气魄,对感情不妥协,不受胁迫。石璞摆脱了“夫为妻纲”、“三从四德”等加在女性身上的封建思想束缚,她的观点给传统观念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除洪深与石璞之外,黄桦霈《论攸里辟得斯》亦认同《美狄亚》拥有人文之韵:希腊人的世界意识“在哲学为人本主义,在科学为实践主义,于是美的直观与伦理的直感俱是‘真实’而不是‘实在’。当我们对于美狄亚的行为有所疑虑时,她那坚决的形象提示了人类最高的美德,肃然掠过我们思索的圈内,她……是高尚与优美”*黄桦霈:《论攸里辟得斯(希腊悲剧家论一)》,第16,17页。。黄的解读基于道德哲学,他认为希腊人的世界观以人为本,重感官性。希腊人世界观映射在美狄亚形象上,戏剧中的美狄亚真实又坚决,品德高贵。

(二)祛恶

从以上分析可见,评论家们逐渐综合地、辩证地分析美狄亚形象,肯定其中的人文价值。这业已代表评论界对美狄亚形象的祛恶。此外,美狄亚的恶名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的弑子行为——杀子有悖人伦。因此,探讨美狄亚的杀子行为成为祛恶评价的一大讨论焦点。

黄桦霈用希腊人的伦理道德观来解释美狄亚杀子行为。黄认为“美与道德是矛盾的,但也是统一的”*黄桦霈:《论攸里辟得斯(希腊悲剧家论一)》,第16,17页。,世人不该用当下的眼光去审视和理解古代希腊人的观点。欧里庇得斯的戏剧创作基于古希腊时期的道德伦理:在古代希腊,母子关系的改变“正正根据了一定的自然物质的运动原理——聚合和离散——爱恨的消长,而练成了伦理的意志”*黄桦霈:《论攸里辟得斯(希腊悲剧家论一)》,第16页。。黄桦霈举出古希腊神话中若干杀子例子:米尼亚斯人的国王阿塔玛斯(Athamas)杀死亲儿;阿伽门农杀女献祭。基于此,在当时世界,杀子并不是美狄亚独有的举动。今人不能用现代的观点来衡量古人。黄进一步论述:“人类的感情往往是爱极而生恨,恨极而爱……其间本没有一个所谓宗教的‘正常合法’,只有实践的逻辑的推算的结论……这些都是不道德的行为吗?不!希腊人在最初时解说为复仇女神的指使,不可反抗的一种‘神道性’的伦理哲学:到攸里辟得斯手中就解说为实践生活的感情的簸动,一种‘人道性’的伦理哲学。”*黄桦霈:《论攸里辟得斯(希腊悲剧家论一)》,第16页。他认为,于古希腊人而言,美狄亚杀子并不与人伦背道而驰,而是始于不可抗拒的神谕。在欧里庇得斯加入情感因素之后,这种行为符合“人道性”的伦理哲学。她的弑子并不由于她本性的“恶”,而是人类基本精神属性中的情感必然发展使然。

类似“祛恶”因素也可以在罗念生的译本中寻出踪迹。罗译与率先出版的赵译和石译有何不同?赵译和石译基本由译者之言、译文和注解组成。而罗译除这些部分之外,还安排了插图表、编者(即厄尔)的引言节译以及“金羊毛故事”、“希腊文译音表”、译剧内的专名词表和抄本版本与译本等附录。其中,在厄尔的引言中,罗念生节译了欧里庇得斯的生平、受教育情况、戏剧生涯以及在希腊内战后的隐退生活。可以说罗译注解较翔实、解析较完整。罗念生所译注解和附录能为研究者提供多种解读的可能性。其中一个解读视角便是袪恶视角。在引言中,厄尔分析传说中的美狄亚时,提出“有一种便是科麟索斯(Corinth)的传说。这种传说里面有一个特点便是说美狄亚的儿子原是科麟索斯人杀死的。至于美狄亚亲手杀死她的儿子的故事好像是攸里辟得斯或是一个和他同时的悲剧家所想象出来的”*[古希腊]攸里辟得斯著,罗念生译:《美狄亚》,第24—25,128页。。附录“金羊毛故事”节译自罗斯(H. J. Rose)的《希腊神话手册》,其中提及:美狄亚复仇之后,“乘着龙车逃向雅典去了。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墨墨洛斯(Mermerus)和斐勒斯(Pheres)大概是被科麟索斯人杀死的,他们的鬼魂害死了许多科麟索斯的儿童,直到那些本地人为他们举行了一种宗教仪式后,他们的灵魂才安静下去。攸里辟得斯(Euripides)却说他们是被美狄亚亲手杀死的,这一节故事许是诗人自己发明的”*[古希腊]攸里辟得斯著,罗念生译:《美狄亚》,第24—25,128页。。这些考证反转了普通人的认知,指出科林斯人才是杀害美狄亚孩子们的真凶,欧里庇得斯杜撰杀子情节,间接地为美狄亚弑子提供否定证据,表明美狄亚的恶名是建立在虚构的情节之上的。

(三)劝诫

陈瘦竹的《攸里比德斯和他的杰作“美狄亚”》特别推崇《美狄亚》,认为欧里庇得斯之后的美狄亚题材悲剧皆为“普通的复仇剧而已”*陈瘦竹:《攸里比德斯和他的杰作〈美狄亚〉》,第54,56,57页。。他认为《美狄亚》的过人之处在于深刻的心理刻画和入木三分的内心冲突描写,因此博得观众同情:“在希腊戏剧史上之表现内心冲突的悲剧,当以〈美狄亚〉为嚆矢……除美狄亚之外,描写伊阿宋,亦极深入。”*陈瘦竹:《攸里比德斯和他的杰作〈美狄亚〉》,第54,56,57页。陈瘦竹将《美狄亚》归为性格悲剧,认为原始人与文明人的性情冲突在剧中得以凸显:美狄亚“出身‘蛮夷之邦’,带有原始人的气质”*陈瘦竹:《攸里比德斯和他的杰作〈美狄亚〉》,第54,56,57页。;她的行为皆为真性情,“不像‘文明人’那样虚伪装假,那样畏首畏尾,没有血性,没有真情”*陈瘦竹:《攸里比德斯和他的杰作〈美狄亚〉》,第54,56,57页。;关于本剧的鉴赏,“不在美于狄亚应否报仇,应否采取此种残忍手法报仇,而在于她的报仇决心,如何从‘起念’到‘坚定”而‘完成’”*陈瘦竹:《攸里比德斯和他的杰作〈美狄亚〉》,第54,56,57页。。

根据陈瘦竹的性格悲剧观,美狄亚只需改变性格,即可避免悲剧。几乎在此文发表的同时,陈瘦竹在文论《悲剧与喜剧》中劝诫:“美狄亚(Medea)如果抱游戏人间的态度,想得开,看得穿,尽管让那忘恩负义的伊阿宋(Gason)去娶公主,而自己另外去寻好梦,何至于要亲手杀死爱子?”*陈瘦竹:《悲剧与喜剧》,《文潮月刊》,1946年第1卷第1—6期,第12页。陈瘦竹将《美狄亚》归类为性格悲剧,虽这个观点仍可商榷,但他挖掘《美狄亚》的现实意义难能可贵。

总体而言,这三个切入点以人为本,关注人,强调人的情感和真实,挖掘了美狄亚形象的人文价值。这几个切入点皆扭转了国人对美狄亚形象固有的看法,特别就女性的社会角色而言,美狄亚有助于增强民国女性薄弱的主体意识和树立女性人格尊严,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结 语

民国时期,美狄亚形象在华译介脉络清晰,特点鲜明。戏剧中的美狄亚形象所获得的关注远超过神话中的美狄亚。前后的中国学人对美狄亚形象的态度截然不同:美狄亚一开始因杀弟杀子等一系列恶行被判为“女巫”、“恶”之化身,后来美狄亚身上恶的标签逐渐剥落,其人也转变为古希腊悲剧人文精神的承载者,蜕变为激励现代中国女性的文学人物。自30年代中后,国内学界对《美狄亚》一剧的普遍叫好并非盲目,而是基于多方面的分析。在善恶的辩证解析中,国内学界对美狄亚形象已经采用多视角、跨学科的研究方式,已经达到相当的高度,其中的一些评价在现今读来仍未失时效。

虽然民国时期我国学人对美狄亚形象的认识有不少突破,但从现今的翻译标准来看,这些译本存在翻译规范化的问题:译名混乱,无统一标准。如女主人公美狄亚的译名分别有:美狄亚、美德亚、米狄亚或米地亚。在翻译质量方面亦存在不尽如人意之处*1936年,罗念生在《宇宙风》撰写书评,批评郑振铎所译出的《希腊神话》译错之处颇多,在翻译过程中,经常将神话与文学中的神话故事混为一谈,将希腊神话变成“不十分联贯的‘文学故事’”(见罗念生:《书评〈希腊神话〉郑振铎编著 生活书店出版》,《宇宙风》第20期,1936年,第420页)。出现这种问题的原因在于郑振铎采用译述方式,在翻译过程中过度使用译者的自由,加入杜撰的情节。至于赵家璧和石璞的《美狄亚》译文,罗念生曾批赵译:“差不多每一行有一个错误”,评石译“还忠实可读”(见攸里辟得斯著,罗念生译:《美狄亚》,第136页)。。值得一提的是,美狄亚在汉语世界中的传播皆经由英译本,并未从希腊文译出,令人遗憾*周作人在民国期间曾根据古希腊阿波罗多洛斯的《书藏》(The Library)原文译出《希腊神话》,但由于种种原因,译本遗失,在建国后才得以重译出版。。或许,这样的历程是源于异域文化的人物形象在华传播必经的探索路程。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张慕华】

2016—08—21

广东省教育厅青年创新人才类项目(人文社科类)“西方美狄亚文学在华译介与比较研究”

卢铭君,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西语学院(广州 510420)。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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