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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30西尔万·泰松李宬悉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奥特小木屋

〔法国〕西尔万·泰松 李宬悉

20天

湖边的小木屋冒着烟。皮奥特早上九点睁开眼。在十一月的森林里,早上无须着急起床。在温暖的床和冰冷的林间草地之间,身体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人体内部的机能会让人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睡眠。心理上的冬眠。那些在西伯利亚的寒冬中睡在火炉旁的人会理解的。

还要坚持二十天。相比起他已经在这里度过的一万四千多天而言,要达到这个目标并不难。但是皮奥特醒来时明白,二十天的迫不及待对他来说比四十年的忍耐要沉重得多。他看了一眼外面:结了冰的窗玻璃,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天空,一动不动的森林,没有一丝风。钉在小木屋前冷杉树上的温度表上显示的是-27℃。寒冷最首要的迹象便是安静。皮奥特起床,小心地记下日期——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三日。他把他的日历看得和命一样重要。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他能活下去,靠的就是他记日期的习惯。每天早晨,在往炉子里放柴火之前,他总会用很小的字写下当天的日期。这是他的一个仪式,林中一日的组成部分。将癖好发展成习惯,时间就这样从早晨打发到夜晚。在森林中,自律和刀一样重要,而知晓日期是尊严的表现。在监狱里,那些不记日子的家伙比其他人更容易发疯。皮奥特的日历第一行写的是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九日。

只剩二十天了。他得守住规矩,加倍集中精力:死神有时候会在看上去最安全的小道上给你致命一击。之前储存的柴火快用完了,于是他砍了能烧二十天的柴,用了一整根树干。他叠穿着两层羊毛衫,锯起了冷杉树。在–27℃的天气下干活,两层羊毛衫足够保暖了。只有那些懒惰的人才会因为寒冷而退缩。过了–30℃的坎,就得再穿一件外套。在生命中,总有一个又一个坎。

然后他回屋喝茶。他用匕首挖出干茶砖上的茶叶,把开水倒进金属杯,水中一条条像鱼一样的茶叶膨胀了起来。他一边烫着自己的嘴唇,一边翻看桌上放着的书。他一共有八本书。六本进步出版社出版的大仲马,一本俄罗斯狩猎武器图册,还有一本克努特·汉姆森的《潘》俄文版首版的精装本。皮奥特很喜欢这句话:“……因为我属于森林和孤独。”他在他的门梁上用刀刻下了这句话。这样一来,那几个愿意来拜访他的人就明白了。

他透过窗玻璃凝望外面的湖,一条丝缎在两岸之间穿过。他回忆起他参加过的一场宴会,那时他二十岁,刚刚打完仗。宴会在军官食堂举办,他当时还在服役。那里的桌布和这里的一样:一尘不染,光滑得无可指摘。只不过在这里,在湖边的桌旁,几乎没有宾客,就算有客人来,也不会停留太久。

晚上,在去打水的路上,他看见沙地上有熊的足迹。

19天

他在温暖的被窝里想着昨夜的脚印。野兽一般不会接近小木屋。在这个季节,大自然即将进入冬天,熊也马上要进入冬眠。这头熊应该已经在湖滩游荡很久了:沙地上满是足印。可能它是闻到了火腿的气味——那是帕维尔上个星期从镇里带过来的火腿。

狗并没有叫!有时候狗会把熊当成朋友,在熊接近的时候不但不叫,反而会兴奋地钻进它厚厚的毛里,在毛缝中乱舔。

十一点左右有一阵嗡嗡的响声。远处有一艘船开过,可能是渔船。四十年来,皮奥特已经养成习惯——只要听到一点儿发动机的声音,他就会守在门口,不论当时正在干什么,他都会停下来观望。树木遮蔽下的生活过于枯燥,让人的注意力很难不被远处擦过水面的船只吸引。

住在湖周围的每个人都认识皮奥特,他们给他起了个外号——“森林老人”。没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住进森林里的。船只一般不会绕路行驶,但是渔夫经常来隐居的皮奥特这里做客,给他带罐装食物、子弹、收音机用的电池,讲讲最近的新闻。作为交换,皮奥特会毫不吝啬地给他们自己靠捕猎得到的肉、腌鱼、用整个夏天來装满的整瓶浆果,或者让他们来烤火取暖。暴风雪来的时候,他们在他那里躲避。向导们在他家里总是不缺吃,不缺喝,哪怕大风让他们三天都出不了门。火灾那年,护林员们在他的房子里待了两个星期,观察火势,那期间他好心地给他们提供了伙食。他要是出门去林子里打猎,也从不关门,以备有人登门造访。他不怕有小偷:北方针叶林里可容不下寄生虫。

帕维尔是所有客人里最忠实的。他是渔夫,住在佩特罗娜镇,去皮奥特那里走路需要五天,开船要五个小时。他时不时会来看看他“树林深处的朋友”。皮奥特常拜托他买工具或者食物,等他送过来可能要等两个月。

“我不知道我啥时候能再来。”帕维尔说。

“无所谓,我不着急。”皮奥特说。

“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前三十五年是最难的,之后就习惯了。”

18天

这里的白天很美,太阳把山坡照得亮亮的。皮奥特虔诚地看了几千次日落。如果天堂是留给那些懂得凝视世间美好事物的人,他一定能有一席之地。如果不是这样,他相信自己一定会下地狱。

透过两扇窗玻璃,皮奥特能看到如画的景象。离小木屋一百米远,黑松林在湖边逐渐枯萎。从窗户的一个破洞向外看,弯月形的乱石滩向北方延伸,被沙层掩护。巨大的水面消融在浓雾之中,一座座山峰像耙子一般守护着地平线。

夏天,常有游客来乘小汽艇绕湖兜风,然后用接下来的八天走完五百公里的河岸。等他们发现皮奥特的港湾,他空地上的小木屋,森林外围的岸边岩石,他们就想在这儿露营。皮奥特会招待他们,和孩子们一起玩,教他们采蓝莓。第二天,孩子们会因为要和他告别而哭泣。这个老头和孩子们建立感情就像和狗建立感情一样迅速。

三天前,他开枪打死了一只驼鹿。他花了半个上午把它大卸八块。中午,他回到屋里喝茶,透过水沸时的蒸汽凝望湖景:天空和水面形成了两面向地平线倾斜的镜子,那里的山脊让它们无法交汇。

十八天。生命中的括号能如此轻易地合上吗?他该做什么?烧了木屋?继续住在这儿?搬到镇里?他还能重新习惯其他人吗?

晚上去取柴火的路上,他看到了熊。它在水边转来转去。狗没有叫。皮奥特骂了两句,跑去找他的猎枪。他手拿武器出门的时候,熊已经不见踪影。

17天

他砍了柴,钉牢了一块松动的屋顶盖板,磨快了他的工具,读了一段汉姆森的小说,补了他的渔网,从湖里汲了水,给他的包打上补丁,用上一季度的报纸卷了根烟。这就是他四十年来的生活,它由一系列维持生命的动作组成。用不了多久,他就自由了,西伯利亚的阳光会把世界照耀得更加美好。今天没有看到熊,但他仍然一整天都把枪挂在肩上。

16天

温度又下降了。黑颈雁成群飞过。十点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到中午时分,雪地上已经布满了熊的脚印。这个坏蛋大概在找冬天的藏身之处。“你估计也感觉到了,住在这里的人马上就要走了。”皮奥特望着森林边缘说道。他得修一下他的捕兽器。

15天

他一整天都在木屋里,因为外面……冰冷的风。

14天

夜里,他做了个噩梦。梦里,他在托木斯克(托木斯克是俄罗斯联邦城市之一,位于西西伯利亚平原东南部)的一间牢房里,头顶的毛玻璃天窗滤过的光线湿漉漉的,墙角爬着一只蜘蛛。门开了,一个狱官出现,吐出这样一句话:“你用了四十年。”门关上的那一刻,皮奥特惊醒了。

他花了一整天时间修理三年前坏了的捕兽器。那个秋天,皮奥特出门去森林打猎。在小木屋附近,有一头将近两百五十公斤的熊踩进捕兽器,拼命挣扎,把弹簧都扭弯了,最后筋疲力尽而死。那之后,皮奥特便把捕兽器收了起来,只用枪打熊。

可是这头熊把狗给迷惑住了。它到处转悠,反反复复出现在附近,湖滩沙地上布满了它的足迹——它在酝酿坏事呢。只剩几天就要结束了,皮奥特容不得半点差池。

13天

天气转暖了点儿。天刚露微光,皮奥特就去沙坡脚下放渔网。划船到那里要半个小时,不过,辛苦是值得的,因为那里从来不缺鱼。这一天是危险的,因为倒数日的数字是“13”。不能冒险。他坐在船板上,拿着一页印着七月份电视栏目表的报纸点了根烟,用戴着手套的手抚摸着凹凸不平的铝制船体。他带着步枪、刀、书籍和望远镜,小船便是他的朋友。这只船已经慷慨地为他服务四十年了。他在船上感觉很好,常常低声和它讲话。林中的隐居生活让他对世界有了一种特殊的理解。他相信任何物体都有着无形的生命力,自然法则里充满了符号,物质世界建立在神秘的秩序之上,动物、植物知晓远古的秘密。在他的世界乐谱里,哪怕再微小的事——鸟的飞行、蛇的沙沙声、浪潮的节奏——都是宇宙向大自然发来的信号,为的是传达给能读懂的人。至于人类,也包括帕維尔那家伙,不过是些机器,是臣服于自身情感的可悲奴隶,神智被欲望蒙蔽,被自己制定的法律囚禁。这些机器还时不时要保养,不然下颌骨就会萎缩。在他的一生中,他和他的船聊的天比和自己的同类要多。他用力划向小屋的方向。晚上他会回来拉起渔网。

他回忆起他是如何住进森林里的。一九五六年……他此刻在这里,离托木斯克两千公里远……他想起他为了能住进小屋和猎场看守漫长的讨价还价;面对提问编造的一系列回答;在保护区负责人面前出示的假文件;修补那小破房子花的几个月时间;还有他乘坐汽艇来来回回运送必需品的旅行……

炉子噼啪作响,水在上面热着,狗沉睡在一边;斧头立在劈开的柴上,刀搁在门槛,步枪挂在门柱上。皮奥特躺在床上,盯着屋顶的圆木。就在这时,渔网在冰冷的水中漂浮,鱼儿刚刚死亡。鱼肉会给他继续活下去的能量,一切都处于平衡之中。小木屋里的生活就有如微缩版的宇宙,而这宇宙既不会膨胀,也不会变得混乱,一切都是有秩序的。

他起来往炉子里扔了块柴火。每次他都会仔细检查柴火,因为他不想烧死里面的虫子。他总是要敲一敲木头,把里面的蛀虫敲出来,然后才把木头送进地狱。在外面砍柴的时候,如果他不小心弄死了一只甲虫,或者撞上了蚂蚁窝,他都会很自责。杀死驼鹿、宰一头熊或者诱捕一只貂都不会这么触动他的情感,但是那些小虫子,这些小动物像一节一节的珠宝,表面发着闪亮的漆光,带着花边,如此精致。他有时候会抓一些昆虫放进倒扣的杯子里,花几个小时来观察,再把它们放走,从来不伤害它们。这就是他放它们一命的缘由:为了感谢它们的美。

四十年前在托木斯克,皮奥特杀了一个人。

12天

皮奥特养了一只狗,为了让自己不寂寞;有一把猎枪,为了让自己不挨饿;有一把斧头,为了让自己不挨冻。那天,他摸了摸狗,给枪上了油,磨快了斧头。当我们藏身森林里,忘记一切野心时,生活便一点也不复杂。

11天

有一段时间,他犹豫着是否要写日记。这么多年,这里会发生什么值得记录下来的事情?那些隐居起来写作的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而皮奥特心里没有火。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他杀死那个军官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这是一场毫无动机、毫无理由的犯罪。打仗的时候,皮奥特在格拉诺夫中尉手下服役。他在波美拉尼亚前线度过了他的二十岁生日——一九四五年三月,他与波兰士兵一起在什切青湾作战。十年后,他在大学附近的一条街上偶遇了中尉。他俩买了两瓶酒,在中尉家喝得大醉。半夜的时候,他又去小卖部买了第三瓶。他俩很快就喝完了,比头两瓶喝得还要快。屋子里暖和得过头了,皮奥特闻着空气里飘着的香肠味儿有点受不了。中尉聊着他刚买的拉达汽车,他那两个被机电大学录取的女儿,他的别墅和旁边的菜园,还有他在列宁格勒的假期。皮奥特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战争结束后他就一直住在母亲的房子里,要么睡在厨房,要么睡在警察局的醒酒房。工地的头儿看他可怜,雇他当修路工人,但他连续干活从来没能超过三天。中尉继续自我感觉良好地炫耀着,期间他老婆从卧室里出来了三次,骂她的男人,让皮奥特快走。她穿着睡袍,头发金黄,身材肥胖。皮奥特拿起酒瓶,甩向她的脸。那个女人倒下了。中尉一记无力的右勾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两个人在地上扭作一团。皮奥特拿出他的刀,像杀一条梭鱼一样,从上到下剖进中尉柔软的下腹,又回刀向上划到腹腔的神经丛。然后他用中尉晕过去的妻子的睡袍擦干了刀刃上的血,拿着只剩到瓶底的那点酒走上街头。

10天

失眠。那个日期的临近让他神经紧张。五天后他就要出发,走五天的路,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他打开收音机,成功收到了来自莫斯科电台的信号。高温天气已经导致加尔各答两千人死亡。一位特派记者正在描述当地的情况,但我们很难听清他的声音,因为背景杂音太吵了。皮奥特在床上半坐起来。看得到湖面上的月亮。寒冷、静谧和孤独是当代世界的三样奢侈品。黎明时分,木屋门前的雪地上布满了熊的足迹。它白天没有出现。到了傍晚,皮奥特在岸边的一棵雪松树下设置了捕兽器,用驼鹿的内脏当诱饵。

9天

桦树正在掉叶子,有的叶子已经掉光。从远处看,那些光光的树枝交织成淡紫色的花纹。皮奥特没有出小木屋,因为屋外有暴风雪。狂风卷走一缕一缕的雪花——寒冷在风中散开了它的头发。这天夜里,皮奥特似乎听到了挠门声。

8天

那天晚上撒渔网的收获不错:捞到了能装满一整箱的肥美的红点鲑鱼。他把鱼的内脏掏空,用盐腌好。这些足够剩下的日子里吃了,包括临出发前的几天和步行需要的五天时间。要是世界上真的有奇迹,那他走的那天就会有汽艇经过。不过,他不相信好运。他刚度过了四十年极其缺少好运的生活。

他的运气就在于他发现了这个小木屋。在杀人之后,他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他去了调车场,登上了一列满载铜缆的火车,目的地是阿穆尔河(黑龙江的俄语名称)上的一个工业城市。铜并不太能隔绝寒冷。在四十八小时的车程里,他和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倒霉蛋儿聊天,从中找到了一点温暖。那家伙是俄罗斯密教的信徒,四处漂泊,几年没洗过澡。他逃票坐火车在全国周游,秘密地祈祷。两天后的夜半时分,这位在逃杀人犯在一个离湖不远的地方下了车,那时候火车因为技术故障停了车。他觉得到一个离他犯罪地点两千公里远的地方就足够了。他没有叫醒那睡梦中的信徒,为的是偷走他的证件。那个可怜的人叫皮奥特,被一名杀人犯偷走了身份。

他在自然保护区找到了一份护林人的工作。他没被问太多问题,因为能找到一个愿意待在这个离其他人类有五天步行距离的小木屋里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皮奥特住了进来,欣赏美丽而空荡荡的地平线。二十年后,由于政府的预算紧缩,俄罗斯境内很多保护区都接连关闭了,皮奥特也被遗忘了。他就像没有船长的帆船,搁浅在他的湖边。

7天

温度计上显示-20℃,空气洁净,五十公里外的对岸能清楚地分辨出来。森林如水流一般顺着满是岩石的斜坡淌下来,一直流到湖滩边。湖面水波激荡,浪花狠狠砸在卵石形成的湖岸线上。湖滩上没有新的足迹,或许这头熊已经放弃了这一片地方。“ 七天。”皮奥特说道。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喝了一杯浆果酒,美味的液体经过喉咙到达胃里,带来一种浓厚的温暖。他在窗边举起第二杯酒:“这杯敬湖!”

他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桌子上睡着了。瓶子是空的。他感觉在月光照亮的絮状云层下,一艘挂着破旧船帆的三桅船正幽灵般的在湖面上航行。

6天

醒来时,他脑海里有这样的景象:晨光初露,几只绒鸭展翅飞向南方。它们意识得到这有多壮观吗?“明日黎明……”他知道那首维克多·雨果的诗,之前在课上学过。苏联的学校非常尊敬这位“伟大的法国诗人”。明天就要出发了,他开始收拾自己的包:够吃五天的腌鱼、帐篷、步枪、毯子、斧头、子弹、望远镜、火柴。他将向南方行进,湖就在他的右手边。他会沿着动物踏出来的一条湖边小路走,这条路离湖岸稍远,在浓密的树林边上。路上铺满地毯一样的苔藓和腐殖土,这样走起来会十分轻快。

他想象自己抵達镇上的场景。他会在帕维尔家里住一晚。四十年里,皮奥特只拜访过他两次。第二天,他会去民兵局(苏联民兵组织,功能和警察局类似)要求见警官。

警长会说:“皮奥特?你从你那旮旯出来了?”

他会用一段话来回答,这段话已经在他心里辗转四十年了。说出这些话,就等于把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在法庭上清算过往,恢复自己的权利:

“警官,我不叫皮奥特,我叫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格洛维诺夫。一九五六年,我在托木斯克杀了军官格拉诺夫。现在四十年过去了,根据俄罗斯法律规定的诉讼时效,我来请求我的赦免。我还要求国家向我补付退伍军人养老金。”

在俄罗斯,社会要花四十年来原谅一桩罪行。四十年很长,但之后得到的赦免比东正教堂圆顶下的赦罪要更值得。

5天

东边的山脉之上,太阳露出了第一道曙光。皮奥特此时已经在向南方前行,他的狗在他前方三十米的地方蹦蹦跳跳,时不时钻到老树桩边上检查一番。

4天

在火边度过的夜晚很舒服。在湖边的白天很漫长。这样的夜晚烤着火会很舒服。

3天

在他遇到的活物名单里,有两头鹿,一只绒鸭,一头驼鹿,至少三只松鼠。三天后,他会再次有资格处身于他的同类——人群之中。

2天

矮雪松的树枝阻挡了他的去路,他只能从动物开辟出来的一条条通道爬过去。他来到了岸边,圆卵石上让他的脚踝很痛,能走出一步就是胜利,于是他又回到了杂草丛生、满是障碍的小径上。他一整天都这样,一会儿走在森林里,一会儿走到湖滩上。对于一些人来说,生活就是如此,他们总是游移不定,相信幸福在别处。至少他不用经历这样的挑战,隐居生活让他对不满足情绪免疫。

1天

夜如刀割般寒冷,温度低于-25℃。早晨要走两个小时才能让血液回温,在身体里继续流动。下午三点,森林里飘来了小镇的烟尘。四天半,他走得挺快。小径变成一条小路,小路变成人行道,人行道变成柏油路。道路就像河流一样,它们越变越宽,汇进更宽的道路、更大的河流里。他停下来,靠着一棵雪松树坐下。经过四十年的隐居,一百公里的步行,他终于来到城市的门前,准备被新生活迎接。

办理一系列手续花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还要长。他的档案丢失在莫斯科浩如烟海的文件迷宫里。警官之前就挺喜欢皮奥特,现在也继续喜欢着伊万。他亲自指挥处理他的事,亲自打听进度,他还在电话里骂了一个莫斯科的职员,因为对方第四次回答他“我们正在处理”。

镇上的人听到新闻,议论纷纷,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有几个之前认识皮奥特的人和这个“森林老人”疏远了。不需要什么大事就能唤醒一些人心中沉睡着的法官。皮奥特发现,相比于行政机构,世人更不容易赦免他。他经受了辱骂,还有人对他挥舞拳头。一天早上,他从一群渔民身旁经过,两三声“杀人犯!”在他身后喷出。不过,大多数人还是认为,四十年的孤寂足以洗清他的过错,一个人的过去并不重要。

帕维尔对他仍然忠诚。真正的朋友并不计较过往。皮奥特住在帕维尔家,等着接受自己应得的东西。

一天早上,文件终于抵达。警官敲开了帕维尔的门,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三个杯子,还有报纸包着的一瓶五百毫升的酒,倒了三满杯。他递给老猎人一个信封,举起他装满伏特加的酒杯:“这是你的民事赦免,祝贺你。至于宗教赦免,政府就帮不了你了。一个月后你还得回到这里办军饷的事,之后每年都会给你寄到镇上。”

他们喝了起来。

从此,皮奥特就叫伊万了,他被官方承认为托木斯克出生的老兵,参加过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五年伟大的卫国战争,曾在什切青湾作战。

帕维尔鼓励他的朋友住在镇里。他会帮他找到一个带花园的小房子,让他在渔场帮忙,就这样在同志们身边把这辈子过完。他会重新喜欢上和别人一起喝茶、吵吵嚷嚷地祝酒。如果他想,他还可以回到小木屋住几天,就像从前一样。就像帕维尔说的那样,重要的是“忘掉过去”。

他得回小木屋拿一些东西,带回镇里。

他们开船出发的那天早上,乌云遮蔽了天空,浓雾沿着湖滩升起,层层卷至松林之巅。鸭子四散飞走,在湖面留下的水波像巨人的手掌。皮奥特-伊万在嗡嗡声中发着呆,看着岸边的松树一一掠过。四十年来,他和這些树一样不为人知。

坐了五小时的船,他们到了小木屋。一只乌鸦飞过,皮奥特-伊万的视线随着它看向北方。

“飞走的是我的回忆。”他说。

“已经开始怀旧了?”帕维尔说。

帕维尔停船的时候,皮奥特-伊万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小木屋。在熊冲向他的那一刻,他唯一来得及注意到的是,那头熊有点瘸。它一掌打在他的头颅上,拍死了他,然后消失在树林里。帕维尔甚至都没来得及拿起枪。天上的乌鸦叫了起来——它们惊着了。本来它们正在分食夹在钢钳之间的熊掌——熊咬断了自己的爪子,才得以挣脱捕兽器。它等那人回来已经等了几天了。

当天晚上,帕维尔把朋友的遗体带回镇上。

森林里是有正义的,但往往不是人类的正义。

作者简介:西尔万·泰松(Sylvain Tesson),1972年生,法国作家,同时也是记者、地理学者、旅行和探险爱好者。2004年,泰松以游记《狼轴》获得广泛关注,近年来接连获得龚古尔短篇小说奖、美第契杂文奖、雷诺多长篇小说奖等。

原载《世界文学》2022年第4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谢燕妮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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