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的“灵魂”, 贾雨村的“肉身”!
2022-05-30魏建宽
魏建宽
“红楼”,是有门槛的!
门槛之一,鉴赏力;门槛之二,人生觉解的欲望与能力。
对艺术大师的作品的鉴赏力,不是一蹴而就的;人生觉解的欲望与能力,多与阅历相关,“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很难拨开弥漫于“红楼”四周的“悲凉之雾”,去摸清“红楼”的门径。
正因如此,“红楼”将许多人挡在了门外!
想上“红楼”却上不去的人,恰恰多是少年!
前些年读《木心回忆录》,读到了木心谈《红楼梦》的文字,内有这样一段——
如果有人问:若曹雪芹有足够的自觉,那他会怎样写《红楼梦》?我答:他会删掉很多、改写很多。举例:一开头应该没头没脑地开头,直写黛玉进荣国府。“贾雨村言”一章可免,因为是谜底,不当放在谜语的前面。
木心为曹雪芹抱憾,称曹雪芹如果有“足够的自觉”,会一开头就“直写黛玉进荣国府”!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
我认为曹雪芹并不是没有“足够的自觉”而未“直写黛玉进荣国府”,恰恰是他太有文学大师的“自觉”了,因而在“黛玉进荣国府”之前,写了那么多在一般人甚至包括木心这样的现代艺术家看来也觉得不妥的数千“贾雨村言”。
木心之所以认为“不妥”,是觉得这些“贾雨村言”损害了小说的“审美品性”——将谜底放在了谜语的前面。
这固然不无道理。
而我认为,将谜底置于谜语前面,恰恰是曹雪芹的良苦用心!
这样的布局,恰恰是曹雪芹的“大清醒”。
曹雪芹想借这些“贾雨村言”,明明确确地告知翻开他的《石头记》的读者,他已经借“空空道人”与“石兄”的对话,严肃地宣告他的《石头记》有别于“历来野史”,有别于一般的“风月笔墨”,有别于“理治之书”。继而,他又借甄士隐梦中旁听到的“那僧”与“那道”的对话,不经意地表明他的《石头记》就是要“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以这些“情痴”的传奇去喻世、去警世、去醒世,使人“免于沉沦之苦”。
读懂了这些“贾雨村言”的弦外之音,就算是曹雪芹的“知音”了!
而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文字,恰恰又是一般人读不懂或不愿读的。
要成为曹雪芹的知音,必须是“四忘”之人——曹雪芹借《好了歌》说得明明白白:忘功名、忘金银、忘娇妻、忘儿孙。
这“四忘”,谁能做到?
甄士隐,算是不醉心功名的,淡出仕途,中隐隐于市,与葫芦庙为邻,他算是忘得了功名之人。
甄士隐,仗义轻财,慷慨解囊,资助贾雨村赴京应试,他算得上不为金银所累的人。
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事仍感到“不足”——“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
不过,具备了前两个“忘得了”,在曹雪芹看来,甄士隐这类人就具备追求“灵魂”生活、索解“人生底色”的精神渴望。
于是,曹雪芹,就安排了甄士隐去“梦幻识通灵”,去求解“灵魂”层面的拯救与解脱。
与此相对的,却是用心良苦地安排贾雨村走出“葫芦庙”,让贾雨村这个人离“佛法僧”越来越远,这暗寓,分明指的是贾雨村离“灵魂”层面的觉解越来越远。
年过半百的甄士隐,经历了女儿被拐、家业毁于火灾、田庄被迫折变殆尽、投靠岳丈又遭冷眼、被欺骗,有了这样的人生遭际,当他再次遇见跛足道人,当他听到跛足道人的《好了歌》,他便开悟了!他以“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为《好了歌》作注。跛足道人答以“解得切,解得切”,于是就有了甄士隐“同了疯道人飘然而去”。
甄士隐,留下的是一条“哄动街坊”,留下的是一条“新闻传说”,留下的是一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妻子封氏。
而贾雨村呢?他于葫芦庙顾影自怜地吟出“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他急于用自己过人的才气换得功名,换得娇妻,换得金银。否则,他怎会“对天长叹”:“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他怎会于“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之时,一改隐忍的性格,露出峥嵘——“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贾雨村,从葫芦庙出发,也留给了葫芦庙的和尚一个背影——当夜“五鼓”即赴京求取功名的背影,也转送给了甄士隐一句话——“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贾雨村,走上了他求取功名的路。
他金榜题名、官袍加身之后,对这条“十里街”中的“仁清巷”也有回望,但不是回望在他最穷困潦倒之时给了他人世间的温暖的甄士隐,而是那个“丫鬟”娇杏!
对于这两个人物——甄士隐与贾雨村,曹雪芹只顾平静地叙说,叙说得又是那样地不动声色——
甄士隐与贾雨村,一个是获得拯救与超度的灵魂,一个是开始堕落的沉重的肉身!
这就是小说天才、人生悟者曹雪芹为我们写下的《石头记》的开篇。
《红楼梦》的读者,有几人能读出曹雪芹的这颗苦心?
曹雪芹,也知道没有几人,于是他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痴人,本身就令人难以理解。
更何况,痴人说的还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