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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绮谈”“笔记”“精怪故事”及其他

2022-05-30何平

花城 2022年4期
关键词:桃酥博物健身房

何平

本专题盛文强的“绮谈”、杨典的“笔记”以及康夫的“精怪故事”(沈书枝语),其实是当下汉语幻想文学的不同面向。

康夫的《健身房的秘密》隐约闪现着森见登美彦、安房直子(《狐狸的晚宴》)以及日剧《世界奇妙物语》的微光和幽影,即便如此,不能说康夫直接取径某人某部作品,是东亚城市都会青年生活状态和心理症候使然,是大的青年亚文化圈结出的果实。今天的青年写作有不局限于地方性的更大的文化圈,比如《花城关注》曾经讨论过倪湛舸、陈志炜小说与日本动漫之间的关系。《健身房的秘密》写压抑的内心对桃酥的渴望。康夫这代人的“桃酥”经验应该不是本于物资匮乏记忆。桃酥这种古老点心,在我生活的城市往往出自街头巷尾的×××糕饼店。“桃酥”,齁甜且油,在康夫的小说意味一种背时的不被肯定的生活方式。但对康夫而言,征用桃酥这个象征之物,并不意味肯定桃酥式生活方式的对立面,或者,恰恰相反的却是戏谑嘲讽可能作为桃酥假想敌的生活在别处的另一种生活方式。面对诸如采用严苛生酮饮食的减肥人士,或立志把身体穿进BM(某种只提供小码尺寸的服装品牌)服装的女性掀起的瘦身狂潮,主动或被动卷入的普通人,可能陷入集体性的压迫和迷惑。反抗桃酥也是反抗难以摆脱的人身体本能对于脂肪的需求和渴望,这种反抗在某种价值意义上具有虚无感和欺骗性。事实也许是:“不论表面上混得如何,私下里谁也离不了桃酥。”

《健身房的秘密》精与怪的谜底在小说的结尾,康夫写道:“我这才知道他们其实根本不想转营低脂零食,就想继续做桃酥。”“我仔细一看,你猜怎么着?这帮员工一个个都长着两颗大门牙呢!”按照惯常的阅读经验,“这帮员工一个个都长着两颗大门牙!”这种句式和语气是一种典型的童话腔。就像安房直子《狐狸的晚宴》最后一句,“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是,坐在那里的六位,他们的屁股上都带着一条尾巴,那是蓬松松的茶色狐狸尾巴”。亦如安房直子揭示参加狐狸的晚宴的人类其实都是狐狸,康夫也机巧地揭示桃酥企业的员工也正是热爱桃酥的仓鼠。确实,康夫正是凭借天马行空的拟童话像煞有介事地通向了“异世界”,就像我们常常在童话和民间故事里读到的从现实生活跌落到一个神异世界,并完成一次奇妙的游历之旅,其最后的结果是走向启悟和敞亮。《健身房的秘密》的异世界可能受到每个城市口头流传的灵异地标的启发。“整个地下一楼的空间被打通,好似一个宽阔的车库,灯光明亮,音乐动感,上百台跑步机飞速运转,健身者挥汗如雨。他们年龄各异,有男有女,有的脖子上搭着汗巾,有的头戴鲜艳的束发带,有的盯着面前的屏幕边跑边追剧,有的戴着耳机边跑边听歌。和一般人跑步时沉重的脚步不同,这家健身房的会员跑起来轻盈灵巧,丝毫没有嘭——嘭——嘭的声音。他们的两条腿迈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跑步机上黑色的橡胶跑带像丝带一样在他们脚下滑行,跑带两侧五光十色的光带闪烁不止,和音乐节奏完美配合,令人跃跃欲试。”在《健身房的秘密》中,跑步机上黑色的橡胶跑带像丝带一样在他们脚下滑行,呼应现实中仓鼠在跑轮蹦跑的习惯动作,而这正是仓鼠开设健身房这样的“异世界”想象的可能性,亦是虚实交错汇聚之地的明证。康夫的“异世界”,是现实世界中宠物仓鼠生活的笼子里关键构成跑轮的特性联系着故事所呈现的变异空间。“音乐一个变奏,曲调陡然升高,只见黑色大道从远处拔地而起,指向夜空,红蓝光带骤然回旋,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他们好像置身于某个闪亮的过山车轨道之上,又好像置身于某个巨大圆环内侧,‘动感飞轮这个名字真是货真价实。”夸张与变形构成这类游戏性文本的基础,典型如森见登美彦的《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经由汤浅政明改编成的同名动画电影中多次出现的“诡辩舞”,舞蹈中人物身体的夸张变形,表情的认真严肃,动作的无意义,有一种冷漠的荒诞和內在的诙谐。这种一反以真实人物为基础的动画力求写实的常规,甚至刻意与现实拉开距离,其实应和的也是小说文本天马行空的气质。应该说,康夫的小说并不如盛文强和杨典圆熟,但它预留很大的开拓空间。

《东海绮谈集》在世界文学版图的东亚板块内部的游走和会通,尤其是涩泽龙彦将传统神话传说和历史典故化用为小说,是不是启发过盛文强?这种传统可能也不局限于东亚板块,比如我们可以举博尔赫斯、鲁迅和李碧华等例子,这些作家处于不同时空位置。博尔赫斯的《虚构集》“编写篇幅浩繁的书籍是吃力不讨好的谵妄;是把几分钟就能讲清楚的事情硬抻到五百页。比较好的做法是伪托一些早已有之的书,搞一个缩写和评论。”鲁迅的《故事新编》“以小说的形式对古代历史文献、神话、传说、典籍、人物等进行的有意识的改变、重整抑或再写”的“故事新编”,“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而且因为自己的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而李碧华借小说中的“青蛇”道出文本动力则是:“宋、元之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家伙唤冯梦龙,把它收编到《警世通言》之中,还起了个标题,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觅来一看,噫,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传记。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我不满意。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寿命,便亡给清了。清朝有个书生陈遇乾,著了《义妖传》四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把我俩写成‘义妖,又过分地美化,内容显得贫血。我也不满意。他日有机会,我要自己动手才是正经。谁都写不好别人的故事,这便是中国,中国流传下来的一切记载,都不是当事人的真相。”而且,本质上,涩泽龙彦和盛文强都从中国故事系统汲取灵感,并且获得想象飞升和叙事推动的力量。《桐乡诗述》记桐乡严澎一贡生尔,“藏书数万卷,搜讨古今娓娓忘倦”。《盛将军事略》于是假托严澍《盛将军神道碑》:“公敏毅忠恪,尤善治兵,终以积劳,卒于任所。”对涩泽龙彦和盛文强的这类写作而言,小说的触发装置有一次一句足矣,然后就是人性和叙事逻辑的推演。伙头兵出身的盛将军误打误撞斩海盗,领胜帜,官运亨通,升至参将,后派驻海岛,浓雾出海抗倭,高炮误射龙目,然傲慢夸口,被雷劈致死。盛将军之子为重振门楣,请风水先生择宝地布下船棺,后因怠慢、虐待风水先生,此人派徒弟斩游魂,破风水,盛将军一族衰败,唯余卖文为生者一人作此文。同样,《老人鱼》,御史致仕还乡,造王家花园,因渔夫献上捕获的八爪章鱼剁去六足后伪装为“长庚星”的老人鱼,吸引众人而声名大噪。御史心知肚明,知是渔夫捕获海怪再以人力改造,装神弄鬼,却不点破,任由流言变本加厉,愚弄世人以求传奇加身。然渔夫下海再做此行径时,被大章鱼报复,失去半张人的面孔,令御史不寒而栗。渔夫爱财,御史贪名,人欲横流,海怪无辜。盛文强的所谓“绮谈”之“绮”美艳华丽的织物,可以理解一种编织术,一种叙事的夸饰和炫技——传奇、世情、怪谈故事的杂糅,但极尽浮华之下所写的依旧是人的脆弱与无力,人性的复杂与暧昧。人心之幽深与莫测,远胜于海怪所处世界之混沌未名。《盛将军事略》,小说家被赋予,或者说重新获得虚构的自由,其风格迹近涩泽龙彦的《狐媚记》。

盛文强接通和激活的并非只是中国古代笔记文学传统,甚至不只是中国现代文学“故事新编”传统,前者的正格是极简风的志人志怪,后者则是古今对勘的“故”事“新”编。中国古代笔记文学传统20世纪80年代因孙犁、汪曾祺、林斤澜、李庆西和阿城等人的“新笔记小说”而复兴。这次笔记小说的当代还魂背后其实是个人记忆的突围,因而考察诸多“新笔记小说”打捞的都是特殊年代的旧人往事,在大历史叙述中强调个人和边缘小历史叙事的合法性和正义性。事实上,在中国古典叙事传统中从来都有“小说稗类”自由扩张的空间。盛文强的写作还有另外的支脉。在科技落后,人类认识世界受限的时代,要去描述事物或存在,想象是必然之途,中国的《搜神记》《山海经》和老普林尼的《博物志》都是如此“博物”的结果,但时隔千多年,比如在涩泽龙彦时代,博物志显然不再是一种“科学的必要”而变成了一种“文学的必要”,因为它所提供的虚构的动力,比如《幻想博物志》,涩泽龙彦致敬老普林尼,博物志作为一种方法,抵达的不是事实本身,而是文学虚构的自由。在一定意义上,“博物志”是人类遗存的获得文学想象和虚构自由的“方法”,他们将其发扬光大者,是开拓文学的疆域,并不是建构真实的世界。

中国当代文学一直有一脉隐而不彰的潜流,就是对文学幻想、想象和虚构自由的伸张,无论是80年代末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北村和吕新等创作的先锋小说,还是90年代至今的“博物志”写作。相比较而言,先锋文学的意义已经被充分地揭示出来,而盛文强的写作其实是一个庞然的却未被充分关注的群体,一些典型的文本,比如李洱的《遗忘》、李大卫的《集梦爱好者》、唐晋的《鲛典》、黎幺的《山魈考残篇》、朱琺的《安南怪谭》《安南故事集》……(它们中的大多数被收入新世界出版社的“小说前沿文库”)它们可能是笔记、博物志的“绮谈”“怪谈”(“怪谭”)、奇妙物语等等。如果扩大搜索等范围,科幻文学,以及网络文学的幻想部分都可以纳入其中重新想象和描绘中国当代文学版图。

杨典给我的《素蒲团》文件名有一个副题“笔记体短小说六篇”,这些短小说或放言空论,或谈说古今,似公案禅语,又似异域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等的舶来之物,如果还要比之志人志怪之笔记,显然也只是文本的物质外壳。杨典的《素蒲团》从“怪谈”转入“谈怪”,“怪”只是他沉思冥想的附身之所,就像朱琺从《安南故事集》到《安南怪谭》。康夫写最当下的议题,并不追求小说作为时代的镜像,反而谈狐说鬼。我们在前面给康夫的参照是日本文学,其实康夫以精怪故事写她的时代,蒲松龄也曾经这样做了。只是康夫的时代,不是蒲松龄信鬼信神的时代,她生活在比卡夫卡《变形记》还要“科学”的时代,故而在作者和读者的契约关系上,不信康夫的精怪故事,如何信其那些事关当下的时代症候和心灵图谱?杨典和康夫有一致的地方,但杨典隔断、抽离或者暧昧了小说的时代信息,他通向了小說的“思”。就杨典的个人写作史而言,《鬼斧集》中最早的写于20世纪80年代末,到最近的《恋人与铁》,仅仅靠极简叙事的笔记是无法持续这三十余年写作的。极短篇幅、极简叙事、极致狂想和玄思,杨典提供了汉语白话文学的一种可能性。

责任编辑 梁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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