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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诗

2022-05-30

特区文学·诗 2022年4期

李以亮

/婴儿车/

这是他的出行工具

带敞篷的四轮童车

这是行人稀少的黄昏

道路平整的花园

他清澈地微笑

对偶然侧身而过的路人行注目礼

这是他的零岁

或第一个生日后的雨过天晴

他已检阅过这大千世界万分之一

或十万分之一

他的好奇心上紧了发条

他不急不躁

他有的是时间

不过他现在略感疲倦

注意力因此有些涣散

他闭着眼

他在浅睡

几分钟后

他将继续探索这个世界

继续兴致满怀

在所有注目过的事物表面

留下不易觉察的烙印

/读埃利亚斯·卡内蒂/

如果谁意识不到

自己的天才

那么他

很可能不是天才

如果谁以头撞墙

回应他的

也许只是

与他相邻的单身牢房

如果谁给自己

戴上眼罩

那么他

就不能抱怨尾随而至的鞭子

如果谁

不能理解你的沉默

他又怎能读懂你

作为一个异国人的语言

如果谁

想过一种死后的生活

他就必须准备

穿越这漫长的一生

/告诉美人鱼/

她来自大海,见识了弓

又见识了弦

还有简单的木匣子

美人鱼尤其不解

何以发出美妙的音乐

其实,除了空气

匣子里什么也没有

告诉美人鱼,在我们人类的村庄

树叶,竹子,石头

都曾是爱情的乐器

/拿破仑致瓦列斯卡夫人,1807年2月8日,埃劳/

親爱的玛丽,此次分别对于你我的痛苦

是同样的。在这个叫埃劳的小小村子

死伤遍地,不计其数

虽然胜利却有失败的滋味

所以今晚我躲在对你的思念里

让这个充满痛苦与死亡的世界还有一点温情

把波兰还给它的国王?这我无法保证

你知道,整个欧洲都恨不得我快点死去

但我可以保证一点,我发誓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与你在一起的那一刻

冯雪峰

/照 片/

没有被火洗过的不叫烙印

重锤落下,轻如羽毛

棉花溢出糖的中心

……

一张老照片停下的时间

男人举着他的儿子

儿子举着一根棉花糖

远处,黄昏如古衣

绣着新生和腐朽的事物

这一切

被路过的摄影师记下

/写书人/

所有故事不过重复的二维记忆

不过你我一再进入角色

一再扮演

还未写出就已消失的书页

追光者以影为食

易说,道可

道非

可见与不可见的常道

初夏的风,越清明

内心越凛冽

一个人独行

如星辰大海

/春 晓/

鸟鸣声是森林溅出的清泉

风和光一层层围拢过来

鸟的翅膀划开透明的气流

山河之间,心有所向

乘船的人穿过了巫峡

千百年你代他做梦

江 雪

/童 话/

抛弃过度想象的

表现主义,成为这个冬天

我一直思考的子命题,

包括他们抛弃的

少年乌托邦,

被隔离的森林童话—

“我们掐断了祖母手中的引路绳”。*

*注:改写埃德加·爱伦·坡语。

/寒 夜/

柏树湾的寂静,始于

合上书那一刻。一个诗人的

忧戚与绝望,仍在磁湖边的书架上

游荡。黑色栅栏,瘟疫陷阱,

老旧裁缝,拖拉机手……

少年炊烟,缠绕中年塔楼。

他预见一场大雪

落在民国,落在蕲南饥寒的屋顶。

风雪夜来客,

轻轻叩柴门。

/在少女们身旁/

安静地坐在少女们身旁

听她们天真地说话,嬉笑打闹

甚至我听到一个少女低声

谈起她喜欢的男孩

谈起她家乡的蜜桃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城南公园的下午

安静地坐在少女们身旁

聆听少女的心事

另一位少女突然起身走向湖边

她扎起碎花长裙的样子

很美。薄暮中紧俏而晃动的曲线

很美。在忧郁的夕光中

想起遥远的水边的阿狄丽娜

/夜的面包师/

红色斜线穿过

想象中的耻骨,穿过

欲望旋涡

墙与音乐,成为昨夜

拥抱欢娱的背景

或者,它就是我们

寻觅已久的床

那蓝色花朵,在灯光中

闪耀着你的唇色

聽,守夜人钟声已敲响

午夜的面包师

在等待黛安的归来

/乡 气/

母亲和我在新屋门前栽植

蔷薇和月季的枝干

母亲说,过了这个冬天

这些树枝如果挺过大霜和冰雪天气

就会发芽长出叶子,然后开花

我满心憧憬庭前院后的

那个芳香四溢的春天快些到来

我要找回久违的少年气息

故乡草木气息

泥土气息,清水塘的气息

青砖黑瓦新坟的气息

我要把它们统统装在一个大玻璃瓶里

然后带回城市,放在书架上

当我想念家乡的时候

我就打开瓶盖

旻 旻

/午 后/

一只落在对面红色屋顶

另一只贴近苹婆花低低飞过

带出几缕白色微澜,绿风中闪晃

更多的鸟在视线外扇动羽翼

穿梭于嘉宝树,罗汉松及芒果树等

许多不知名的植物间。啾鸣吟唱

一个到五或六个音节缓急轻重交织

热烈的交谈溅落枝丫花瓣间

仿佛穿过乱石丛生的水流

明亮。细碎。欢腾

窗外移动的光在好天气里

泛着此起彼伏的微甜

轻啄屋内翻开书页的手

/祝 福/

傍晚的蝴蝶来得迟缓

翅翼掠过花瓣,稍一侧身

赤裸的雨滴即兴划过琴头

弦轴、琴颈与琴弦,大提琴

低缓的倾诉连接上最后的天光

被传唱了千百年的黄昏

挂满闪耀的吉祥事物

像燃烧的谜语、音符飞入身体

海棠在旋涡中奔跑,把祝福

的花瓣伸向陌生的云朵

雾霭徐徐浸漫村庄

我认出被细雨洗涤过的星宿

揭开谜底的金黄老虎

越过春的深涧,呼啸而来

/晚 安/

在卡夫卡家门口的椴树叶上

生命的记忆是一只甲虫

在迷途中追逐。回来

路上还遇见大片蔚蓝余烬

发出一声长叹。布达佩斯

的天空和云朵正说着话

来不及发出的叹息变成另一朵

云遮掩了排列整齐的谎言

把食物留给鸽子我就走了

在你的睡眠和我的白昼之间

漫步于塞切尼链子桥上

烈日挥一挥手

多瑙河收回储存经久

表白的勇气。那是我过多的羞涩

像不久前归还给童年的忧伤

微甜,青蓝,不含杂质

时间是隔岸的暗火,凝视

跌撞奔赴而来的海浪发出低沉

嘶吼,白色裙裾卷走砂砾,贝壳,马尾藻

在旋涡的腹部,收容、重塑、孕育

归还以珍珠

/无人知晓/

命运之花开在北坡

仰望天空,星辰旋转

一阵风急急走过

像一道闪电错手掀翻了

云上的牛奶

山背传来大提琴的嗓音。浑沉。绵长

古老得足以获得琥珀的质感

打开镜子吧,我们来删除肉身

镜中烽烟四起,遍布无名

的死亡。他们有鲜花的

内脏。无人知晓

“万物沉沦,而我还在爱你”

陈会玲

/凝 视/

在旧深渊里打捞,渐觉陌生和疲累

一张浮肿的中年的脸,一列绿皮火车呼啸而过

在故乡的河流面前,泪水不能等同于流水

我那比鹅卵石还光滑的冷漠,不值一提

“如果没有回忆,我们还能在哪个路口道别?”

路灯下,你低首走路,长发盖住前额

脚步很轻。仿佛旧时代的清苦,撞上新时代的

阳光,一种霉变的憔悴,被岁月征用

徒留的焦渴,是一千口枯井等待清泉

这还不是事情的荒谬之处

歌手逃离舞台,诗人掩藏内心

荒草覆灭田地,老牛消失于村庄

他们日日所吟唱的,也正是你所质疑的

但边缘的声音注定被铁钉般的噪音覆盖

在闪光的舞台,你将被带往高音区

“唯有赞美宇宙,我们才能拥有碎石一般的人生”

(连谈论命运都是奢侈的)

当有力的右手反抗徒劳的左手

(连谈论爱情都是苍白的)

我在黑暗中,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看见你伸手抹去十多年的光阴,那些我试图

拼凑的图景,如今显现出巨大的空洞

“只要凌晨到来,我们就没有不堪的昨日”

一场雨落在秋天的肺部,我听见一声声的咳嗽

口罩后惊恐的面容,提前结束一首诗的凝视

“我们无需告别,我们成为了另外的人”

世界如此安静,除了明天,再也没有悲伤的人

/山 居/

没有一个句子有意义,在大寨的夜里翻阅

旧日。哪怕我曾颤抖,哪怕它曾获得同样的颤抖

不及黑暗里的灯光,不及村里的狗吠

月光下的稻田,尽职地展现人们所希冀的美

叶片藏起锯齿的锋利,谷穗低首昭示丰收

—在秋天,万物也陷入盛大的表演

只有田里噤声的青蛙,它的聒噪多么危险

现在,它在蛰伏中进入一场梦,在梦里

它回到远古的寓言,坐井观天的世界

是一轮明月的自由。远处,独木桥上传来歌声

是爱情的忧伤还是赞美?我只想起那被腐蚀的木头

加深了流水的不安。一只蚂蚁突然停顿

被突如其来的沮丧击倒。千百次的搬运只为

一粒饱腹的米。就让它陷入对生活的怀疑吧

就让它迷上饥饿的减肥,并坚信这是生命的对抗

而无力的始终是芦苇,暴雨折断它的头颅

我闻到茅草死亡的气味,一种刺鼻的腥

—无法思想的芦苇,让我恍惚

让我目睹现世的快乐重新成为虚幻,即使回到

那年夏天,我们谈论各自认为的艺术

以为它必将拯救我们,修饰一生的缺陷

“来吧,我们一起给旧栅栏涂上红漆”

在山居的寂静中,我又一次走上蜿蜒的田埂

/窗 前/

风把楼下的铁皮吹远,流动的阳光

把患病的柠檬树炙烤。一整天

我在一扇窗前,倾听和空想

我看见有人在远方,被音乐的风暴覆盖

而祷告的声音更为强大。绝望带来平息

我在期待,而什么都不会发生

这样的一天,多么完整。我的膝蓋

是弯曲的铁,疼痛埋伏

它要成为中年的暴动者

它要把我带离青春的现场

那一次次告别而无限流连的

黑夜。那些在其中闪现而又消失的面孔

都曾沉溺,都曾在月光下呼喊

而所有的耳朵都已关闭。眼睛关闭

那么,苦难的国度就无人拜访

人们所希冀的幸福,来临

我不能说这样的日子是虚空

而我只想从禁忌的花园里窥见真实

被贫穷折磨的,他们的悲伤

被无情蹂躏的,她们的描述

在梦中扇动翅膀,都无法飞离的现实

深陷。这是我们剩余的生活

回到一个人的孤寂,被白色身影拖动的午后

我在想象中穿过一片树林

那是一阵狂躁的曲调,传来虎啸

我以为冒险的力量就在山坡的高处

而我抵达,空无一物

秋风把窗门推开,我伏在案上,不愿醒来

/黄 昏/

池塘里的喷泉有些低矮,有人在远处私语

在流动的鱼群里,我记起你侧头的惊讶

“你连黄昏都久未看见?”

我厌倦过落日。十多年前,或者更早一些时候

散步在家乡的公路上,一片片金黄的稻田

拥抱着盛大的余晖。身后

是我日夜祈祷离开的乡村中学

我以为一生就此停顿

一生就像那孤独的高山,被逃遁的夕阳反复遗弃

—无望改变了我对事物的审美

“我今天在落日下流泪,我可能在想……”

城市的灯光渐次亮起。一阵晚风,改变了我

的体温

我把信息删除,重新打上—

“今天的黄昏真美,就像你所描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