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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诗歌:“及物”路上的行进与摇摆

2022-05-30罗振亚

特区文学·诗 2022年4期
关键词:新世纪诗人诗歌

时间一直在按着自身的逻辑轨迹运行,绝不会因为外界的任何纷扰而产生丝毫的偏离,不知不觉,21世纪诗歌已累积了十五年的历史。联想草创期的中国新诗,十五年,足可以造就一代伟大的诗人,让诗坛的格局与面貌来一次地覆天翻的变换。而这十五年诗坛的境况如何呢?它和以往相比到底出现了什么新的品质?诗歌如果进一步发展要避开哪些误区?对之人们又该怎样去认识?面对一连串的诘问,在整个文学的命运都严重边缘化的当下,诗歌圈外的讀者尽可以因为事不关己,不闻不问,一笑了之。诗歌圈内那些曾经秉承进化论思维、热切盼望新世纪应有新气象的人们,逐渐失望地认同“奇迹并未发生”(谢冕《奇迹并未发生—新世纪诗歌观感》)的指认后,感觉慢慢趋于淡漠与迟钝,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可是作为一个诗歌研究者,若要真正做到熟视无睹,尤其是不断被来自批评家、大学教授群落的“当代诗歌都是垃圾”抑或“如今是新诗发展的最好时期”的声音刺激,却能够始终心静如水、安之若素,则恐怕是令人无法想象的,除非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严重失职,二是他完全失去了对诗歌的判断力。

那么,为什么新世纪诗歌在前行的过程中充满诸种疑惑?诗歌批评界缘何了出现两种判若云泥、极端对立的观点?原因固然多种多样,而且各种原因又是相互渗透与纠缠的。新世纪的诗歌积淀尽管不算浅薄,只是一切还均处于尘埃未定的发展与进行之中,模糊而不确定的因素过多,自然难以恰当地估衡;近些年的诗歌整体上看去是形态纷然杂乱,取向复杂多端,品质优劣参半,一般人不容易理清。延续着上个世纪末的余脉,诗人们在诗学观念、话语资源、技术立场等各方面极端分化的不同选择,也不时左右、牵拉、混淆着读者的视听感觉。但是最主要的,还是来自始终困惑着人们的老生常谈却又悬而未解的传统话语,即诗歌与现实关系的处理问题。或者说,新世纪诗歌所有的矛盾性现象的滋生,都和这个问题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是有基于此,本文对新世纪诗歌的观察,就从其“及物”的视角说起。

和现实的深层“对话”

诗歌的“及物”并非像有些人演绎得那么神秘,它不过是说冲破语言的幽闭后,词与物之间的密切关系状态,或者大而言之,指代诗歌文本和客观现实两重因素双向介入与渗透的相对理想的文学现象。如同美一样,诗歌乃多元化的存在,不论任何时代都允许走心灵化的或纯粹化的路线。但正像歌德所言,“一切健康的努力都是由内心世界转向外在世界”,也就是说,诗歌不能一味地表现心灵,一味地纯粹,其主流选择更不能“净化”到只剩自我、完全蹈空的程度,而应对现实世界有所承载,因为一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行为,最终的命运无异于自设迷津。

上述逻辑表明,“及物”本该是诗歌写作中的常态,可是它在新时期中国诗坛立足,并真正成为一种自觉的创作趋势,却还经历了一段颇为艰难的路程。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西方的纯诗意识、俄国形式主义的自足观念和罗兰·巴特的不及物主张的多向移植,对包括朦胧诗在内的以往宏大叙事、意识形态写作的警惕和反拨,以及对现实性与超越性、即时性与永恒性等矛盾对立创作关系范畴的深入反思,三者“合纵连横”,将诗歌探索引向了一个思想的怪圈。很多人以为福祸相依,过度贴近、涉足历史、时代、现实语境等“非”诗因素,可能会引起外界的瞩目,甚或产生轰动效应,只是其另一面则有损于诗歌的健康和纯净,也容易很快蜕化为昨日黄花。所以当时的青春期写作、纯诗写作、神话写作等群落及诗人,都纷纷像躲瘟神似的规避社会层面的题材与事物,而钟情于生命、自然、灵魂、幻想、哲思等相对和谐优雅或澄明高贵的命题的凝眸与咀嚼,迷恋技巧和语言的狂欢,神性与圣词气息浓郁,技术水准普遍上扬,海子的诗即是其典型的精神、艺术标本。但这些写作说穿了通通因为诗意的过度纯粹,在本质上阻滞了诗歌与现实、读者之间深层交流的通道,对诗歌从那时起逐渐深陷边缘化沼泽地的处境难辞其咎。进入九十年代后,不少诗人努力通过对“此在”世界的抚摸,对抗“不及物”写作的神秘与虚无。十分注意在日常的生活和体验中建构自己的诗歌美学,从而使诗歌界迎来了一个由形到质完全“个人化”的时代,使之重新焕发出清新质感的艺术气象以及充满人性的细节和深度,又开始召回一些读者期待的目光。可惜的是,个体情感与经验的极度张扬,有时又在一定程度上挤压、遮蔽了社会良心,使诗魂变轻,骨质变软,所及之物也就非常有限了。

而跨过21世纪的门槛之后,诗歌所面临的生态环境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反瞻远去的历史不难看出,这十五年中国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悲伤和惊喜,先是大面积涌动的民工潮,接下来是SARS、海啸、地震、雪灾、奥运、共和国60华诞、深度反腐……一系列的事件,接踵而至。它们敦促着诗人们根本没有办法将自己从置身的周边现实中抽离,而必须去参悟承担的伦理内涵和价值,更逼迫着诗歌必须走出过于自我和纯粹的艺术苑囿,谋求和现实关系的重建。甚至有时使诗歌不堪重负,竟以行动化的方式和力量介入时代与人生的中心。随便打开一本诗集或杂志,就会触摸到这样特别接地气的作品,“一个农民在地里侍候庄稼,田野/静悄悄的,岁月的风也轻轻地吹/正好把他额上的汗点燃/发出微光。蓝天白云和太阳/或月亮,一忽儿在他的头顶/一忽儿在他的背脊上/此情此景,多么像一个人类共同的梦……当他累了,就在田埂或土埂上/坐一会儿,当他的腰弯痛了/就扶着锄直一会儿腰/一个农民在地里侍候庄稼/他一次又一次弯下的腰/像永恒的绳子,把人类紧紧地拴在地球上”。白连春这首《一个农民在地里侍候庄稼》,仿佛是直接从泥土上长出的精神作物,似一尊凝定的雕像,又像一幅流动的画面,带着农人的体温和呼吸,鲜活具体的农事细节及过程呼之欲出,更见出了对农民命运和土地关系思考的深度。虽落笔于“一个农民”,却隐约闪回着诗人对人类遭遇的怜恤之光,底层的拙朴、酸楚和艰辛自不待言。而田禾的《一个农民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就是不折不扣的“问题诗”,“一个农民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先是他惨叫了一声 /然后有人惊叫了一声/许多人跟着惊叫了一声/救护车也跟着惊叫了一声。尔后平静如初//农民工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消失了/从开着奔驰车的老板的工地上消失了/老板过来扫了一眼/命令手下的人用清水冲掉地上的血迹/他的工地照样运行/他甩出三万元钱,醉醺醺地回家睡觉去了/与那个农民工睡得一样死”。没有哭天抢地,也不撕心裂肺,但平静舒缓的叙述背后,却蛰伏着诗人压不住的愤怒之火。一个工地“事故”的记录和曝光,指向的却是对社会良知和人类道德的精神拷问,农民工连生命的安全尚且无法保证,还何谈什么权利和幸福?“惊叫”与“平静”、死亡与冷酷等悖裂矛盾现象所包含的张力,赋予了诗歌一种强劲的社会批判力和情感冲击力,振聋发聩。

需要指出的是,新世纪诗歌与现实的深层“对话”,不只是穿越了事物的感性表象,也没有绝对地排斥永恒、超验质素,相反倒由于诗人超拔的直觉力和洞察力的作用,对事物的观照过程中总是时时彰显着机警的智慧和人性色彩。三色堇的《我虚拟了生活的种种可能》这样写道:“比如溺水的感觉/让我对水充满畏惧/当我喃喃自语、声带沙哑/我可能只剩下视觉和嗅觉/我害怕,我的喉咙/呼出的是别人的气息/我担心,我的内脏 /安居着另一个人的秘密//我居住的城市嘈杂、忧郁/无所期待/大雾漫过了开花的果园/我站在坏天气里,没有方向/我只能用手语描绘/太阳照在树上的影子/和不易察觉的岁月之幕。”诗人以对现代人习焉不察又十分严峻的生命“悲剧”警觉,从转瞬即逝的刹那感觉碎片捕捉,揭示了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和灵魂之“痛”,形象地阐明现代文明促进社会发展的同时,也使都市人失去一些正常品质。或者被异化得有生活而无生命,思想和感觉不由自己主宰,连“气息”和心理“秘密”都被他者化了;或者患上精神流浪的流行病,表面热情文雅,内心实则彻骨的悲凉。诗所触及的人该怎样坚守自我以及不被异化的精神命题,耐人寻味。同时,随着诗歌和现实生活交合点的增多和面的拓展,向日常化世界的广泛敞开,诗人们自然不会再满足于相对内敛的意象、象征手段的打磨,而尝试突破诗歌文体在占有此在经验丰富性方面的局限,借鉴叙事性文学的长处,把叙述作为维系诗歌和世界关系的基本方式。这样,和生存气息密切关联的对话、细节、过程因子的大量引入,使九十年代就已经走向成熟的“叙事”晋升为诗歌领域的一个显辞。江非的《时间简史》写道:“他十九岁死于一场疾病/十八岁出门打工/十七岁骑着自行车进过一趟城……他倒退着忧伤地走着/由少年变成了儿童/到一岁那年,当他在我们镇上的河埠村出生/他父亲就活了过来/活在人民公社的食堂里/走路的样子就像一个烧开水的临时工。”短短的倒叙却有着类乎小说、戏剧的综合品质,浓缩着农民工特殊的生命长度。日常化的画面、细节刻写,清晰而沉静的情绪叙述,切入了乡土与人的命运的悲凉实质,也显示出诗人介入复杂生活题材的能力之强。这种诗性叙述为诗歌平添了几许坚实、具体的生活气息,使诗歌在抒情之外又开辟出了一个新的艺术生长点。

若干年前,读者曾经不无遗憾地感叹诗歌离现实越来越远,人气越来越稀薄。如今可以肯定地说,21世纪诗歌和现实关系状态的重建,将诗从缥缈的“云端”请回了坚实的“大地”,改写了新诗略显空泛的形象内涵。生发于日常生活中的个体却通往人类深层情感和经验的意蕴发掘,一方面提升了现代诗的诗意品位,另一方面强化了诗歌本体观念的骨质密度,而“叙事”的张扬,则使诗歌适应、处理复杂表现对象的能力日趋多元与理想化。

本质偏失与技术滞后

能够最大限度地向现实生活空间敞开,当是孕育大手笔的诗歌时代。事实上,“及物”追求的确实现了若干年前协调好诗和现实关系的夙愿,使诗歌在新世纪逐渐出离低谷,重新回温那些以底层诗歌、打工诗歌等为代表的作品,对灾难中人类命运与遭遇的抚摸,对历史阵痛期城乡灵魂的深切凝眸,朴素而真诚,现场感强烈,逼近了人的生存真实和时代良知。尤其是2008年汶川地震出现的诗歌“井喷”,尽管泥沙俱下,却承担了民族情绪的传达,证明诗歌并非可有可无的存在。但是,不得不承认,在向理想状态位移的整体境遇下,与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相比,新世纪诗歌对拳头诗人和经典作品的输送并不多,更和百花竞艳、大师云集的繁荣景象相距甚远。形成这种局面固然和时代的文化氛围、读者的接受心理等因素有关,恐怕其中重要的一维和“及物”策略的选择脱不开干系,且不说“及物”在诗人的所有创作中覆盖面有限,即是它本身也不无问题,所以能够令新世纪诗歌在一阵颠簸之后持续前行,只是其失误有时也让新世纪诗歌步履蹒跚,左右摇摆,不够稳健,行进值远未达到人们预期的目标。

在“及物”意识的统摄下,经历过个人化写作时代的很多诗人,都不愿再去经营虚无缥缈的未知情境,进行浪漫夸饰的抒情言说,而是纷纷关注身边的事物,注意在个人日常生活的海洋中打捞情思的“珍珠”。客观地说,这对于内视角的诗歌是一条无可厚非的正路,因为任何优秀诗歌的情感都应该源发于主体的心灵,通过心灵内宇宙去折射外部的现实世界,以个体承担、暗合群体的意向,从而接近生活或事物的本质。令人遗憾的是,如今不少诗人过于强调自我,常常崇尚个人情感的咀嚼与品味,没有考虑将自我的触须向外延伸,接通自我和社会、时代的联系,最终多数人关心的洪灾、反腐、疾患、民生、环境污染等可能寄寓大悲悯的题材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悬置。饮食男女、吃喝拉撒、锅碗瓢盆、风花雪月等鸡零狗碎、无聊琐碎的世俗吟唱无限蔓延,将个人化降格为私人化,诗魂自然也就被淹没在日常生活的海洋之中了。新世纪初的“下半身写作”“垃圾派诗歌”诗坛已有公论,自不必说,就是类似于下列状态的诗也几乎俯拾即是,“我是适量的小麦粉、酵母、奶粉、黄油、鸡蛋、糖、水、豌豆馅/当它们彼此亲爱/缠绵在一起/我是恰到好处的豌豆吐司/我是《Until The End (LiveFromRehearsals.com)》/被NorahJones用心唱着/或者我就是NorahJones/我就是这个下雨的夜晚/我就是要见你的明天/我就是在这个雨夜偷偷飞起来的人/我的翅膀都湿了/仍没人发现”“远远望去/独自放风筝的人/像是在天上拴了根绳子/准备上吊”。你不能不说前者有巧思,有情趣,后者想象力也比较奇特,可是前者对食物不厌其烦地书写,充其量也就是有闲阶级的无病呻吟,一种没有深度的“此在”庸常细节恢复,一种小资情调的时态流动,别说引发思考的功能和力度,就连必要的精神提升或意义指涉也很浅淡模糊。后者怪诞的、突兀的想象,根本没有值得回味的深入意味,甚至不知其欲何为。生态而非心态的现象复现,外观看去也缺乏必要的美感,“日常”固然“日常”,审美却丧失了。读着这样的诗,读者不失望才是怪事。不错,艺术是自由的,诗人没必要也不可能一股脑儿地把现实都移植到诗中,他可以选择在诗中表现个人的喜怒哀乐、心底的风雨潮汐,书写精神世界的隐秘,但如果大家都一味地在个体灵魂区域兜圈圈,展示心靈的碎片,社会良知、国家命运、民众灾难包括诗歌使命由谁来承担?如若所有的诗歌都抽离“宏大叙事”仅言自我,都致力于本能、生存状态的揭示,它即便再精致、再优美,也无法提供出必要的精神与思想向度,只能造成诗性的内在流失,和诸多的读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一个有出息的诗人,理应有自己明确的方向感,以个人视角折射民族、时代、历史、现实的焦虑与阵痛,缝合语言和现实痛苦的关系。这种“及物”虽然已经和假大空的抒情模式不可同日而语,但却置转型期国人的灵魂震荡、历史境况及其压力于不顾,缺乏终极价值的关怀,还停浮于一般性的呈现层面,表现的局部真实在恢复一些事相的同时,遮蔽了更多的事象,有了人性的细节与气息,具有现实性的共感效应却明显减弱,所现之物远没有触及生活的本质与核心,实际上是对“物”本质的严重偏离。

和过分个人化地自我抚摸、放弃精神提升的泛化“及物”写作相比,有些对“物”明显误读与歪曲的诗歌,则构成了更可怕的本质偏离。与诗打过交道的人都清楚,最感人的诗发自诗人的本心,只有这样才有再度流向他人心灵的可能。可是放眼新世纪诗坛,有很多网络写手,更有数不清的在书斋里进行智力“游戏”的诗人、编辑,在不断炮制着所谓的诗歌,这些诗歌的发生动因不是因为生命的感动和战栗,生活的触发与召唤,而是书本和知识,是由于刺激好玩、发表方便和各种奖项与稿费的诱惑。甚至可以极端地说,他们完全是为玩而写,为写而写,其“硬写”过程即可视为十分可疑的“无中生有”。他们的作品看上去也像模像样,也不无细节的营造、情绪的起伏,有时技巧打磨得煞是圆熟,能够唬住很多缺少经验的读者。可仔细品味就会发现它们无关生活、生命、灵魂与情绪,匠气世故,四平八稳,是地地道道的“网上建筑”“纸上建筑”,或者说是充满“为赋新诗”色彩的伪抒情。没有走心、走脑的集体仿写,是和“假大空”同样令人生厌的“假小空”,是对生活和生命本质更深层的背叛和偏离。回想2008至2010年间的汶川、玉树地震和伤及全国的雪灾,当时给人造成了一种“国家不幸诗家幸”的“大灾兴诗”的感觉。在那个过程中,出现过不少像网络上“火”起来的《汉川,今夜我为你落泪》《妈妈,别哭,我去了天堂》那样情真意切的名篇,像朵渔的《今夜,写诗是轻浮的》那样超越一般悲情的撼人心魄的佳作,也不乏像《五月的咏叹》那样情理浑圆的心灵原音,“有人说  时代是一种疾病/吹箫人在这山里哽咽着西风/而听箫的人却把自己听成夕阳/当所有的亡魂如迁徙的羊群在山脚下小河饮水时……我对现实中的一切都很怀疑/但并不绝望  因为我知道  那个从外地打工回到山村的人/他从废墟中挖出的那把镰刀和锄头已经磨得闪闪发亮”。一种精神担当与人性抚慰的大爱,诠释了顽韧和希望的含义,折射着一个民族的心灵震颤与思考。只是冷静后的深邃已替代了当初地震诗“井喷”状态的灼热与简单。但是,和这种切入民族命运情绪旋律、充满下沉力量的走向相反,大量作品审美水准低下,不但多是记录地震期间人们的原始情感反应,连意象、语汇、调式也都惊人地一致,好端端的题材被诗人们窄化成了趋同的“集体创作”。特别是还爆发出一些配合时势的简单空洞而又矫情的“应时”“应景”的不和谐之音。在这方面频遭恶评的《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堪称典型,“天灾难避死何诉,/主席唤,总理呼,/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银鹰战车救雏犊,/左军叔,右警姑,/民族大爱,亲历死也足。/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诗从地震受难者视角所做的错位抒情,迎合之嫌昭然若揭,其情绪、想象与希望和真实的历史情境简直是南辕北辙,亏诗人写得出来,难怪被别人痛骂为“不说人话”。抒情主人公的矫揉造作之态令人十分生厌,它败坏的哪里仅仅是读者的胃口,更有诗歌在社会上的声誉。

如果说“及物”很多时候解决的是写作立场,而非诗歌本身的问题,并且在意味探索中又不无偏离本质的弊端,那么在诗里该如何“及物”,使日常现实经过转换,成为一种诗性现实,决定了诗歌面临的艺术困惑更为严重。现实是“无边”的,崇高的与卑微的、明亮的与黑暗的、温暖的与悲凉的等矛盾对立因子共在,才结构成完整而复杂的世界。选择哪些事物入诗,将哪些事物剔除出诗,用什么视角、方式去接近、呈现事物,正是区别、衡量诗人艺术能力的高下优劣之处。可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却是那些走“及物”路线的诗人,往往是从现实与生活中直接生长出来的,那些诗人多来自于底层,文化底蕴不很深入,对他们而言“生活的重要性可能要远大于诗歌”,当然这也和他们的诗歌观念密切相关。他们的诗歌状态一般都朴实无华,元气充沛,具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冲击力;而另一面则是常常混淆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关系,误把真情实感的流露当作最高的境界,缺少把实情转换、上升为诗情的意识和能力,在构思、谋篇、语言上缺乏锤炼和节制,结构臃肿、叙事啰嗦、想象力弱、过于泥实,有时甚至把诗降格为一种无难度写作。这种过于传统的技术滞后倾向,在打工诗歌、底层写作,大量地震诗歌、数量众多的介入性詩歌以及很有资历与修养的诗人那里,都是一个共性的存在。它很难准确、到位地传达出当下人们繁复、微妙的灵魂世界,也决定很多诗人、诗歌必须放弃把“及物”和圣化苦难作为自己优越感资本的念头,而应正确面对急切需要进行“诗”化生活和艺术水准的提升问题。如下面的两首诗:“连续60个小时/搅拌混凝土的老张/换下来后顾不上睡觉/就匆匆跑来把我推醒/‘起床了!起床了!/赶紧带我去卖血点!/老张说这话时/让我大吃一惊/半月前他才卖过血/怎么又要去卖?/‘娃儿们就要上学了……/这个倔强的老头/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我们今生就这样了/娃儿们的路还长着呢! ”(李长空《建筑工老张》)、“常常/我会拿出一只用胶纸芯做的针线盒/磨破的膝盖/我会找来一块布头/垫在破洞下/一针一线密密缝好/脱落的纽扣……针尖从布里一下一下探出头来/而我卑微的心正被层层戳破/我知道/闪亮的盛装/从钉一粒小小的纽扣开始/而男人—这片广袤的土地/正在被我越缝越窄”(李明亮《做针线的打工仔》)。它们可谓外化着底层、打工诗歌全部的优点和不足,真切的细节、强烈的现场感,生命的痛楚与酸涩,伴着不会拐弯抹角的语言和抒情方式,直接推到读者目前,会让人猝不及防地被击中,生出缕缕疼痛和怜悯,可就是缺少那么一点儿回味的余地,生活情境未经剪裁、构思直接搬入诗歌的空间,事态、词汇间过于连贯的线性思维结构,没有节制和跳跃的细碎叙述,驱走了诗歌固有的凝练,也有悖于诗歌精美的品性,韵味不足。“诗”化功夫的欠缺在底层写作中出现不足为奇,而在不少比较优秀的诗人那里表现出来,就该引起反思了。

优秀的诗歌源于主旨意蕴和艺术形式二维因素共时性的审美呈现,繁荣的诗歌时代也需要情思发现和艺术建构的双向支撑。对“物”的本质的偏离与误读,和艺术标准大幅度攀升的语境下技术水准下滑、滞后造成的形式漂移与牵拉,使新世纪诗歌在“及物”之路上现出了步履凌乱的窘态。

找准方向后的“度”的调试

“及物”是新世纪诗歌的明智选择,它最大限度地恢复了诗和现实的关联,为大诗人和经典佳作的产生孕育了可能,客观上扩大了诗歌与读者交流的幅度,随之而来的叙述性文学手段借鉴,则弥补了诗歌文类自身话语方式的“此在”性和占有经验的本真性方面的不足。也就是说,新世纪诗歌在前行的过程中找准了方向,但是由于种种羁绊走出的里程有限,“及物”的路究竟还能走多远?如何才能走得轻松快捷而又稳健有效?该怎样巧妙地避开隐蔽的路障和暗藏的“陷阱”?对于这些问题,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有所涉猎,认为“及物”的对象选择宜恰适、合理,该观照积极、健康、美好的正值事物,与之相反的事物应有所控制,“及物”同时不能放弃精神提升,最好能够提供出一定的新的精神向度,“及物”更要讲究诗艺的自主性建构,注意各个艺术环节的打造。这些看法虽然都是针对新世纪诗歌存在的缺点提出来的,做到了有的放矢,也不无道理,但仍嫌不够,还可进一步深化自己的思考。我觉得一件事情能不能成功,其中关键的一点在于分寸感的把握、拿捏得是否准确,是否恰到好处,“及物”的总体路向找准了,新世纪诗歌的发展问题就已经解决了大半。接下来要做的是在综合诗歌和当下文化语境的基础上,充分尊重诗歌艺术的独立性,从其文体的具体特质出发,处理好“及物”过程中一些艺术环节的“度”的调试。

在“及物”和“不及物”之间寻找一种必要的平衡,是诗歌立身的长久之计。“及物”立场的确立固然是源于伟大之诗崛起的需要,也可视为对脱离现实和人生的极端化纯诗反拨的权宜之计,是特定条件下的策略。罗兰·巴特的“不及物”理论也道出了内视点诗歌艺术的核心本质,那就是它更多的时候隶属于心灵和想象,所以过于纯粹的操作有悖于诗歌的个性,太贴近世俗的鸣唱也难以获得更多青睐的掌声。理想的诗歌状态是生发于现实和心灵,但又不为其所束缚和捆绑,而能在贴近的同时又有所超越,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朵渔《今夜,写诗是轻浮的》之所以会在众多的地震诗中没有被悲痛、愤怒的声浪淹没,显示出不同寻常的力量,就在于它立足于地震事件,却不仅仅满足于再现那种事件和悲恸的情感,而是写出了它在诗人心中激起的投影和回声,“今夜,我必定也是/轻浮的,当我写下/悲伤、眼泪、尸体、血,却写不出/巨石、大地、团结和暴怒!/当我写下语言,却写不出深深的沉默。/今夜,人类的沉痛里/有轻浮的泪,悲哀中有轻浮的甜/今夜,天下写诗的人是轻浮的/轻浮如刽子手,/轻浮如刀笔吏”。 悲悯之上的理性的批判和拷问,激烈复杂情感之外的无力和愧疚感,增添了诗歌沉甸甸的思考分量。诗歌与现实的距离是永远的存在,也构成了对所有诗人不断的拷问,处理起来好像极其容易,又很难妥帖,貌似简单,却耐人寻味。

如何吸纳诗歌文类之外的技艺,又始终能够保持诗趣盎然,在明白和朦胧之间取得恰适的点,值得诗人们斟酌。“及物”的直接反应,是事态、细节、动作乃至人物、性格等叙事性文学要素的凸显和强化。很多诗歌成为一种过程与片段,“叙事”在短时间内蹿升到显辞的地位,其结果是在提高诗歌处理复杂事物能力的同时,势必带来散文化和冗长的流弊。而内视点的诗歌的魅力却在于其含蓄、凝练与惊人的想象力,它的美就在于隐与显、朦胧与晦涩、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以意象、象征等艺术手段求得形而上的审美妙趣。因此“及物”的诗歌写作应当合理地承继、发展诗歌固有的一些技巧,保留诗歌夺人的品味,切不可喧宾夺主,将诗歌引入过于拘谨实在、难以飞腾的泥淖。如打工诗歌浩如烟海,郑小琼的作品却能够有明显的分辨度,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向生活深入敞開时,更以诗的方式接近审美对象,如“多少铁片制品是留下多少指纹/多少时光在沙沙的消失中/她抬头看见,自己数年的岁月/与一场爱情,已经让那些忙碌的包装工/装好……塞上一辆远行的货柜车里”。诗对人类遭遇的关怀和命运的担待,是借助意象化的思维传达的,“铁片”和肺、血管组成的“肉体”两个完全异质的意象拷合,外化出女工青春和爱情的残酷命运,张力无限。可见,不论怎么开放,不论如何变通,诗歌都必须以自己的方式完成自己。

找准了正确的方向,走多远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相信21世纪诗歌会在“及物”之路上走得越加从容、迅疾和稳健。

罗振亚,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开大学穆旦诗歌研究中心主任,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出版《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等专著十余种;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刊发表文章三百余篇。曾获星星年度诗评家奖、扬子江诗学奖、建安文学奖评论奖、草堂诗评家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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