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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 境(长诗)

2022-05-30胡弦

特区文学·诗 2022年4期
关键词:小庙小镇

1

我去过一些古镇,它们

有的仍热闹,有的已空寂。

在那些老街上,有老房子,也有仿古建筑。

有打铁铺、糕店、漆器店、香料店,祖传

的手艺,

也有网吧、美容院、国学补习班。

我看过一个小视频,一座深山里的古镇,

镜头中摇晃着桥、河水、老街,穿睡衣的

妇人……

有个声音在解说,这座

原来几千人的镇子,有些冷落,只有几百人了。

而我仍然爱着它,

就像在电影和电视镜头里看到的那样,

演员们演得很好,人都回来了,穿着从前

的服装,

像是一直生活在那里,

还要生活很久。

2

我们必须爱志书里的小镇,

爱消失的桥,流走的水,已经不在人世的人。

我们必须爱这些:

思念、小调、野歌词、草木的乳名,以及

一只苍老的手抚摸孩童头顶的时候

在我们手上留下的感觉。

我们必须爱屋顶上的瓦片,街上的石板,

爱它们的拼接要胜过爱游戏。

我们必须赞美小镇从前的样子,因为

那是我们的心可以找到的样子。

我们必须爱屋顶上的天空,天空里的云,

我们的爱,飘走的时候是云,

牵在手里时是风筝。

我们必须赞美一只鼹鼠,它像民间的智者,

我们要爱它挖出的一大堆黑暗,和它对黑暗

的怀疑。

我们要爱那时的月亮,就像爱现在的月亮,

一遍又一遍,它重新长大,从头开始学习

怎样爱小镇,爱青山和人世。

3

乔木都固执,灌木爱长刺,

河水和船,都有失踪的记忆。

手上的伤口会痊愈,也会烂在手上。手,

会滞留在回声中,拖曳着

刀子无家可归的愤怒。

街上有家纸伞店,伞,已评上了非遗。在那里,

我曾照过一张相,我从手机咔的一声中,

听到时间在给时代分节。

秋天时,有个人来小镇做田野调查,他想写一写

一股土匪,和这个地方从前的样子,

当大雪落下,他写出的却是另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两个人,分别居住在小镇的两头,

一个爱画画,一个爱种花,

等到画作完成,他们被分隔在了时间的两头,

一个在古代,一个在今世,

今世的这个想回到古代去种花,而另一個

在时间中侧着身体,扁平,像一把折扇,

护送花朵从扇面上穿过冬季。

4

所有重现的热闹都恍如虚构:

书店、民宿、石桥,网红打卡地。

恍如虚构:窗口的星空,爱着的男女,灼热的

芍药光团从他们胴体上滚过……

恍如虚构:刺青、女儿红,一只在脚踝上乱

飞的蝴蝶。

恍如虚构的小镇上,生活已再次得到赞美,

昆虫的细足,枫杨树粗壮的腿,一个白发妇人

比我的母亲更老,也更幸福。

南国的黎明,是神碗里的清水,

古老磨盘,有类似岁月源头般的安宁。

江,一部福音书;古树下的驳船,

像个小憩的敲钟人。

5

我们在桃核上雕出船和人物,

把碗做成斗笠的形状,

把紫砂壶做成竹节和美丽的乳房的形状。

我们在象的转世中,寻找象形的真谛,

在青瓷的釉色中,重新体会风吹过树林的

声音。

一个画工,把人画在门板上,让他们变成神,

一个石匠,把恋人的脸雕成观音的脸。如此,

我们把对恋人的爱放入膜拜的时辰,

对自然的爱放入品茶的时辰,

把对神的依靠放入今日,放入明日,放入

每一次

门的开关中。有次下着雨,

我站在小镇的走廊上,雨

落在瓦片上的方式,正是瞬间找到永恒的方式。

瞬间是碎片,永恒是空间,

艺术和神是碎片,日常的容纳是空间。

有时没有人,房子空着,人也不再回来,

雨落着。雨,在把今日改成他日。

6

玻璃橱柜里摆着家谱,

一个家族的堂号,是木梁上蒙尘的匾额。

这里空荡荡,是景点、纪念地,

一个年轻的女子俯身观看那家谱,

当她顺着昏暗的木梯走上二楼,

她的长裙是《诗经》里的朝霞,

她的脸,是一张天使的脸,是古老黎明的脸。

家谱里拥挤着名字,他们是彼岸,已彻底安静。

而老街是此岸,天使是此岸。

暂时和永恒之间隔着一层玻璃,隔着

楼梯木缝间,每当有人走动,

就会发出的吱嘎声。

院墙上挂着几个木车轮,挂着

无人再踏上的道路,和许多背影消失的方向。

堂号名蝶衣,许多漂亮的蝴蝶,刻画在纪

念品上,

翅膀,是记忆,是轻质的美,美的残片。

而成群的蝴蝶,飞在小镇外的稻田上,

稻子已成熟了,稻穗低垂下来,颈部

是承载着幸福之重的美丽弧线。

那弧线,弯曲在此刻中,轻轻晃动,仿佛

可以随时出借给一首诗。

7

古木和一棵小树

没有区别,它们的树叶没有区别。

它们用身躯经历彼此:一个用幻想,一个用回忆,

只在某些偶然的时刻,那苍老像是时间的,

那新鲜像是反时间的。

树下的小路上,所有的经过者没有区别,

放蜂人的身影像裹着寒冷的泪水,针刺提着

飞行的蜜。

我们靠什么来区别幸福和悲伤,

孩子的读书声,墙上褪色的旧标语,

还是小小织女枯寂的心?

农夫、村妇、小贩、避世者,他们

像光滑的石板,又像阴晴不定的天气。

书本里的字,早已改变了字体,

小镇深处,无人住也无人修的房子,火花,

沿着它们的边缘滚动。

天空湛蓝,像一块从不接收我们信号的电

子屏,

而山林喧哗,像缺席的记忆,又像早已

提前完成的古别离。

8

山中烟霞,会使人间与仙境

混沌难分;有人骑鹤于云天时,一粒米

微弱的光正在低处亮着,而喜欢

吞云吐雾的人正在田畴低飞。

山间,石头如枯柴,小庙的香火,

有时炽烈,有时如耳语。走钢索的人,

常会走到天空的另一端。当他

剖开薄雾归来,他说,自己在前世是个樵夫。

由此我推断:古街里卖扇子的人,

必善于卖清风;把甜玉米

烤得香糯的小贩,亦能了悟禅机。

风从湖面上卷来图案,那图案中,

仙与人的关系总是从

对立开始,在相互照应中结束。

能于煎熬处掇取心得者尚有

梅花桩艺人,无论季节怎么更迭,他只要

属于春天的那部分。

站在山顶远眺,县城像村落,所谓秘境,

就是分不清那些背影,来自笔的勾画,

还是一支失传的曲子。

是的,一个人如果肯走漫长的路,就会赶上

同样在山谷间赶路的传说。

倒影里,溪水在回忆打铁的人

和小手艺里的大道理。雾又浓了些,

像迫使讲述停顿下来的、

缺少结尾的故事。

9

头顶,斑鸠在唱,这难以描述,

山谷也有过发热的美梦,这难以描述。

风卷北斗,山谷被卷向浩瀚的黑暗,

寺庙里的石狮子,因抛弃了仇恨生活得更好。

木雕上人忘掉了宿醉和旅程。

曾经,山中来过香客,运河里走过赶考的人,

暮色和水声,拍打着青苔和石埠头。

那时,樟树是王,八哥是信使,山谷

仍然是个小中心,少年远行,游子告老还乡,

翻盖祖宅、祠堂,修桥铺路。

岁月如白瓷上的一朵青花,

老屋酒暖,江山是别家事,一座座山峦,

像绿得发蓝的完美球体。

10

辘轳转动,水车转动,

不时有彩虹挂在山顶,这些,

已成小镇的过去。

大路上来过拖拉机,小道上来过打伞的人,

我曾写下对未来的憧憬:一个少年

顺大河远去,消失在茫茫世界。如今,

這些也已成为过去,因为,

我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有些人早已死去,衣衫还在路上飘移,

溅满了泥点儿和灰尘。这情景

既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

它属于一种“他时间”。

祠堂里常聚些喝茶、打牌的人。祠堂,

还曾改成过会场、戏台、食堂,

现在,类似一个民俗馆,里面放着木马桶、

纺车、织布机、木轮大车……

风箱的把手曾油光锃亮,现在,

因不再被使用而加速腐朽,

连同蓑衣、竹篮、罩子灯、搪瓷缸子……

它们终于变成了“别的事物”。

11

小镇最神秘的部分,一直留在传说里。

岩壁里的化石,医生的小箱子,都是神秘的。

光线,飘浮在小巷的呼吸间,

河边的小木船,有紫色苜蓿花的清凉苦楚。

又是多年过去,月光清澈,那是从忧郁症中

返回的月光。小溪潺潺,

那小溪,是失效的恋人,也是往事勿哀。

房屋新翻,檐兽望着山峰与天空,这些小

东西

在重新与远方取得联系。

12

溪水边有过赤裸的孩童,

小庙里来过喂马的镖客。

那是一座我们共用的小庙—恩人与仇人、

商旅与匪徒、乞丐与老爷共用的小庙。

有时它也是荆棘的小庙,野鸟的小庙,佛头

着粪的小庙。

一切都在变化中,智者易老,

摇摆的天堂树,有被尘世耽搁的翅膀,

一声祝福,仿佛木香花谱成的小曲。

在寂静中,在青烟中,

鸟儿们鸣叫着飞过,像一个个梦离开我们,

重新去寻找另外的躯体。

跪拜的人走了,祈福的人走了,

带着一群学生,砸掉洞窟里佛头的人,也

走了。

风放松下来,教义迁徙,僧人还俗,只有

残缺的塑像无处可去。

13

石板路,既伸向未来,也伸向往昔。

如果一个人站在这条路上,如果他

再多站一会儿,一件具体的事就变成了抽象的事。

私奔者、自杀者、小偷、渔夫……

总是在重复,因而故事等于零;讲述者,

总能再次轻松地讲到永恒和真理,

这使那么多人,一直在小镇的怀抱中,

又无一不是他的弃儿。而一个人

站在石板路上,他的站立渐渐抽象,

超出了路和行走的范畴;同时

也让怀念变成了

被莫名的情感控制的东西。

14

枸骨的叶片如幽灵的收据,

岩石铁青着脸,带着它失效的游戏表。

在这之上是早晨,是鸟爪和啼鸣,

是霞光孩子般清澈的脸。

而在另一些时辰,螳螂跳跃,萤火虫愤怒,

小镇像陨石,良知是昏聩的老榆树。

山谷,总在重新结构自己—那是完成了

对人世的再次测试之后。

—光线投射,你正好在那里,

就像那个人,坐在水池边,周围

静静的,蟋蟀在弹唱,青蛙也偶尔咕噜两句,

寻找可以应和的声音。

15

叶片的形状,像眼睛,

像嘴唇,像矫正过形状的心。

而你,像是秘密长大的:失传的谚语,

看护着远去的空岁月。

想数清树叶是徒劳的,数清它们的心愿是徒劳的,

它们太多了,且总是摇晃,

它们哗哗作响,像在教堂里歌唱过的人,

像被分叉的时间传唤过的人。

它们的一生,是一场风中的事。

当它们落尽,枝条,唤起我们的方向感,

可如果想捋清楚一件事,就要穿过那

相互交叉的另外的事。

我的手掌像树叶,我的掌纹像枝条,命运在其中扑朔迷离。

可看看吧,看看在地上滚动的落叶烂掉的丝络,

听听那北风。一棵树摇晃着,它心中的远方,

是它永不能到达的地方。所以,

如果手里握着一件东西,不要握得太久,因为

掌纹会尝试进入他物,而你并不知道

你所把握的,是正在得到,还是正在失去。

作者简介

胡弦

出版诗集《沙漏》《定风波》、散文集《永遠无法返乡的人》等。诗作曾获《诗刊》《星星》《作品》等杂志年度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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