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绘画仕女形象之演变
2022-05-30邵世缘
摘 要:汉唐之际,时代变迁,仕女画发展发生了深刻变化。故此以汉唐绘画中仕女形象的演变为切入点,阐述不同时期仕女形象的特征,分析仕女形象的表现形式及其发展变化,揭示仕女形象背后隐藏的审美、社会、文化等信息,从而对汉唐仕女画的变化与发展有一个更清晰的梳理,更深刻地理解中国仕女画发展的规律。
关键词:仕女画;仕女形象;审美
一、汉唐仕女画艺术形象的变化
两汉时期,表现女性形象的绘画多见于壁画、画像石、画像砖等之上,多为宴乐、采桑、杂技表演等内容,作品中频繁出现侍女、农妇、歌舞伎等艺术形象,但并未成为艺术表现的主体。据记载,东汉蔡邕曾画《小列女图》,顾恺之评价“面如恨,刻削为容仪,不尽生气,又插置丈夫支体,不以自然”[1],说明此时仕女画形象塑造较为质朴。又有武梁祠列女画像石,内容出自刘向《列女传》。画中仕女形象塑造极具特色,画像石大量使用正、侧面形象强调平面性和抽象性,排斥对三维空间和人物服饰妆容的具体写实,排斥对个人和个性的视觉性艺术表现,具有“剪影”式的艺术效果[2]。此时仕女形象塑造并不倾向姿容外貌的表现,人物形象多端严肃穆。
魏晋南北朝仕女画在两汉的基础上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绘画中的仕女形象也随之发生变化,视觉欣赏的需要在仕女画中得到体现。以顾恺之《女史箴图》为例,画像题材取自张华的《女史箴》一文,该文记载了春秋至汉代贤妃事迹。《女史箴图》画面已不见武梁祠列女画像中符号化、剪影式的女性形象,用精妙的笔触表现女性的服饰、妆发以及生活场景,线条流利绵延,色彩艳丽浓重,女性身姿柔软曼妙,衣袂飘飞,给观者充分的视觉审美感受。此时仕女画承袭人物画秀骨清像的审美特征,《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仁智图》等传世作品中的仕女形象,皆容貌秀丽,身材颀长,举止端庄,富丽精致又古朴典雅,庄重中透出浪漫风情,观赏性更加突出。
至唐代,仕女画发展达到高峰,作品众多,技法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所画女性多为贵族妇女,雍容富态,健康自然,丰腴肥丽是该时期绘画中仕女形象的突出特点,仕女画家以张萱、周昉为代表。以周昉《簪花仕女图》为例,画面中的女性没有汉代绘画中的端严肃穆,人物曲眉丰颊,体态丰腴颀长,云髻高耸,乌发簪花,步摇摇曳,华贵典雅。尤其是在衣着上,没有保守的层层叠叠,而是着低胸襦裙,袒胸露臂,全然是一位雍容美丽的宫廷丽人[3]。从内容上而言,从汉代延续下来的列女题材逐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宫中的美人。绘画的审美功能得到重视,女性容貌、体态、妆容、服饰等形象特点成为绘画表现重点,视觉吸引力逐渐成为画家艺术表现的最终目的。
二、仕女形象变化的影响因素
汉唐之际,仕女画艺术形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转变不是一蹴而就的,其背后有着多重因素的影响。
(一)表现形式之变
秦汉时期,绘画注重表现现实生活。仕女形象多出现在采桑、宴乐、乐舞百戏等生活题材中,展现的多是平民妇女,形象质朴,但并非刻画主体。此时人物画注重对生活环境和生存空间的刻画。总体而言,两汉时期绘画中仕女形象的塑造,主要是作为图像题材内容表现的一部分,传达某些时代观念,技法尚显稚拙,对人物自身情感、心理、氣质等内在的表现尚不明显。
六朝时期,仕女画科正式诞生,出现了一批仕女画家,此时仕女画皆采用工笔来创作。明代詹景凤在《东图玄览编》中描绘了工笔画的特征:“于是乎巧以饰拙,工以致精,细以表微……以其巧而不纤薄,精而不浓媚,细而不尖杪,种种通于大雅。”[4]清代张庚《国朝画征录》中首次使用了工笔的概念。工笔画并不是跟随概念出现才产生的,尽管六朝还没有“工笔画”的说法,但此时仕女画展现的艺术技巧和审美趣味,已呈现出明显的工笔画艺术特色。这时期人物画造型比例得当,技法虽然还略显稚拙,但对线条的运用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5]。以顾恺之仕女画为例,其绘画线条舒缓、绵劲而细长,与汉代帛画人物线条一脉相承而又有所发展,线条更加遒劲,富有韧性,更加从容不迫而舒展,更加婉转而精微,“春云浮空”“流水行地”“春蚕吐丝”等词揭示出顾恺之绘画线条“缓” “韧” “细” “圆” “转”的特点[6]。他赋予线条独立的审美价值,蕴含他自身的情感、气质和品位,具有很强的精神性和意象性,不同性质的线条表现不同事物的质感、气韵,形成了不同的绘画风格,因而他的“高古游丝描”,才使得其笔下的典雅飘逸的仕女形象,成为中国仕女画的经典。顾恺之仕女画的设色则是“薄染以浓色,微加点缀,不求晕饰”[7]。《女史箴图》多数只在头发、发饰、裙边、飘带等处晕染红色或黑色,稍稍点缀。《洛神赋图》以平涂重彩染法为主,色调典雅明快又庄重。顾恺之重视眼睛的刻画,认为眼睛最能传情达意,因而其对人物面部的刻画十分细致。六朝仕女画表现形式均为工笔,线条在仕女画创作中得到充分重视,且因为顾恺之的“以形写神”论,弥补了仕女画一些人物内在表现的不足,成功塑造了古朴典雅的仕女形象。该阶段仕女画发展迅速,影响深远。
唐代是仕女画发展的鼎盛时期,成就斐然,仕女画家众多,技法上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张萱、周昉作为当时的仕女画家代表,都是使用介于“铁线描”和“游丝描”之间,或者说是综合二者之长的“琴弦描”,洒脱流畅,适合表现光洁华美、轻罗薄纱的面料质感。周昉线条流畅轻快,衣裳简劲,豪迈之中见严谨,张萱线条则宽松自然,流利匀称,飘逸中更见遒劲,富有弹性。周昉《挥扇仕女图》和张萱《捣练图》中,薄如蝉翼的衣裙上的花纹,随衣褶变化成不同图案,用笔极轻极细,又淡雅自然,显示出线条这一表现形式的高度发展。张萱、周昉二人主要表现皇室贵族的生活与精神面貌,设色极尽雍容华贵之能事。以《捣练图》为例,设色讲究颜色的深浅变化,注意冷暖对比色运用,在人物面部额头、鼻尖、下颌采用“三白法”,白色过渡极其自然,以朱晕耳根,凸显妇女白里透红的肤色。周昉《簪花仕女图》则热衷红色,画面大片使用明亮的朱红色,非常大胆,艳丽而不落俗套。仕女画的设色追求富丽的同时又强调轻柔雅逸,明快活泼,浓丽而不浮艳,彰显仕女形象的雍容典雅。唐代仕女画还十分注重对人物神情的把握,宋代董逌在《广川画跋》中说:“若昉之于画,不特取其丽也,正以使形者犹可意色得之,更觉神明颇异。”这说明周昉在塑造仕女形象时,不仅能够得其形,更能得其情。周昉《挥扇仕女图》中,“端琴”一组,小心翼翼,专注投入;“对绣”一组,若有所思;“倚桐”一组,画一人倚桐,一人挥扇,二人眉梢眼角刻画细致,流露出寂寞忧郁之情[8]。对人物动作、神情的刻画,可谓入木三分,成功塑造了深宫之中雍容富贵又闲适轻愁的唐代仕女画典型形象。唐代仕女画技巧得到极大提升,对人物内在精神面貌的刻画比之六朝有了明显进步。
(二)审美风尚之变
汉代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审美意识得到提高。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女舞俑,腰肢纤细,双腿修长,充分展现汉代女性对颀长优美的身姿体态的追求。当时眉毛的样式已经有所增加。《释名》云:“眉,媚也,有妩媚也。”[9]传统的蛾眉仍然很流行。马王堆帛画中的轪侯夫人,便是长长的蛾眉。此外,汉人还常用“含丹”“朱唇”来形容美丽的女性。妇女们在涂粉时,便将嘴唇一并敷成白色,然后再用胭脂重新点画唇形,描画出如樱桃一般可爱的红唇[10],此时女性妆饰的风气十分盛行。顾恺之说蔡邕《小列女图》“衣髻俯仰中,一点一画,皆相与成其艳姿”[11],可见当时绘画确有表现女性之美的地方。但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又云:“历观古名士画金童玉女及神仙星官中有妇人形相者,貌虽端严,神必清古,自有威重俨然之色,使人见之则肃恭有归仰心。”[12]可知,此时对于绘画中的女性,总体而言并不注重姿容外貌的描绘,而是凸显其肃穆端庄的气质,塑造庄重静穆的女性形象。
魏晋南北朝时期,女性推崇风雅,注重装饰。曹子建在《洛神赋》中重点描述了洛神的美貌与华服:“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13]美的观念,由质朴走到富丽。从顾恺之画中可见此时的女性审美风尚,其画中仕女多长圆脸型,蛾眉细目,鬓发如云,体态瘦长婀娜,广衣博带,飘飘欲仙。
唐代政治强大,经济繁荣,上层贵族崇尚享乐,贵族女子走出家门外出游乐十分平常,当时宽袖窄服,华服胡服,女装男装,皆可穿着。半袖襦裙为当时仕女所尚,半臂和披帛作为装饰,更是十分流行。唐代女子发髻种类繁多,眉形更加丰富,女子妆饰之风成为一种社会潮流。总体而言,唐代社会风气还是以开放为主,这一时期的女性审美风尚就是额宽、脸圆、体胖,雍容富态,健康自然。丰腴艳丽的美人是这一时期绘画中女性艺术形象的主流。
不同时代的社会文化风尚,会深刻影响大众审美取向。从汉至唐,社会对于女性的审美是从保守逐渐转变为开放,审美风气之变必然影响艺术创作,画中的仕女形象也就随之发生变化。
(三)仕女画家身份之变
汉代仕女画画科还并未产生,留存下来的绘画资料不多,除去列女画像石外,还有少数壁画、屏风画作品,对仕女画创作者的记述更是寥寥。《汉书》中记载汉武帝“创置秘阁,以聚图书”,可见其重视绘画和文学的发展。汉代绘画以人物画为主,当时已有专业画家出现,比如为昭君画像的毛延寿、作《小列女图》的蔡邕等,但并不多,作品也未流传下来,主要见于文献记载。汉代宫廷已有画工,汉武帝曾命“黄门画者”画《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给霍光。在出土的诸多汉代工艺品上,有“画工长”“画工丰”等铭文,记载画工数十人[14]。可见当时绘画的创作者主要是画工,技巧尚不发达,绘画中的仕女形象主要体现时代精神,多严肃静穆。
魏晋南北朝时,战乱纷繁,社会动荡,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现了以顾恺之为首的文人画家。他们出身士族门阀,选择以绘画自娱。尽管顾恺之也是为宫廷服务,但是在典雅庄重又不失浪漫风情的时代氛围影响下,顾恺之画中的女性在延续“秀骨清像”的人物画审美风格的基础上,试图塑造更具情感的女性形象,故其所画仕女,取自现实生活中的贵族妇女,优雅庄重,又仙气飘飘。“秀骨清像”之风是六朝前期士族阶层的审美取向。六朝后期,享乐之风盛行,以张僧繇为代表的宫廷画家,着重描绘“面短而艳”的女性,突出人物自身的艳丽风情,更加关注感官欣赏,呈现人物画新风,对唐代仕女画风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仕女形象发生显著变化,走向世俗。魏晋南北朝仕女画家,多为宫廷画家,故其所创仕女形象,多高贵典雅,符合宫廷审美。
唐代仕女画主流题材是上层社会女性,创作者也多为当时宫廷里的画家。唐代宫廷没有专门设置画院,但有值司绘画的职务,如唐代集贤殿书院设有画直,还有一些仕女画家在朝廷任职,并非专职绘画,如周昉曾任越州和宣州长史。还有一些文人和民间画家,但影响不大。张萱当时是开元馆画直,服务于皇家,其绘画题材也多为皇家妇女和贵族妇女写真,笔下女性多为宫廷美人形象。张萱、周昉作为此时期仕女画的领军人物,多为宫廷服务,画面气象富贵典雅,仕女形象雍容浓丽。
三、结语
某一艺术现象变化的背后必然有着多种原因,中国仕女画历史悠久,各个时期画中表现的女性形象都有所不同。从汉至唐,是仕女画从兴起到繁盛的时期,艺术形象从端严静穆到雍容艳丽,仕女形象转变的背后是仕女画表现形式、社会审美风尚、仕女画家身份等多种因素变化的共同作用。通过对汉唐绘画仕女形象演变的分析,揭示背后深刻的审美意蕴和文化内涵,对汉唐仕女画的变化与发展有一个更清晰的梳理,进而更深刻地理解中国仕女画发展的规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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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邵世缘,云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术历史及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