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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宗岱对屈原的认识和评价

2022-05-30张莉郭君臣

文学教育 2022年8期
关键词:梁宗岱但丁象征主义

张莉 郭君臣

内容摘要:发表于1941年的《屈原》是梁宗岱最重要的诗歌评论作品。1921年,中学生梁宗岱将《楚辞》和《神曲》进行对照阅读,略有所得,之后他游学欧洲进入象征主义诗学的堂奥,并借由西方诗歌传统反观中国诗歌传统,最终在《屈原》中完成了对《楚辞》现代的、整体性评述,确立了屈原世界性大诗人的地位。

关键词:梁宗岱 《屈原》 但丁 象征主义

1921年,还在读中学的梁宗岱第一次接触屈原和《楚辞》,他把《楚辞》和朗费罗的但丁《神曲》英译本放到一起读,“这两位难懂的大诗人遂成为我那个暑假的热烈的虽然只是一知半解的伴侣”。[1]梁宗岱当时所在的培正中学是所教会学校,教学上要求中西兼修,中英文书刊收藏丰富,这之前梁宗岱就仔细读过李白、陶渊明、惠特曼、泰戈尔、歌德、雪莱等人的作品。在后来的回忆中,梁宗岱把这段年少时期集中而热切的阅读生活视为自己和诗接触的起点,“我和诗接触得那么晚(我十五岁以前的读物全限于小说和散文),一接触便给它那么不由分说地抓住(因为那么投合我底心境),以致我不论古今中外新旧的诗都兼容并蓄。于是,踯躅在无端的哀乐之间,浸淫浮沉于诗和爱里,我不独认识情调上每一个音阶,并且骤然似乎发见眼前每一件物底神秘。”[2]

梁宗岱也开始写诗,开始思考关于诗的问题。1923年,陆侃如编著的《屈原》出版,梁宗岱专门买来以印证自己读屈原的“一得之愚”,“谁知,出乎意料之外,我所得的只是失望和反感!我那时便深信,如果我自己对屈原只一知半解,那部书却充满了曲解误解。于是更坚定了我直接叩问作品的信仰。”[3]陆侃如的书重在考据,论证屈原实有其人,辨别《卜居》、《渔父》确为屈原所作,陆侃如的书意在辩驳胡适对屈原和《楚辞》的质疑,在梁宗岱看来,不管胡适还是陆侃如,显然是弄错了方向,他决定还是从自己的“一知半解”出发,“真正的理解和欣赏只有直接叩作品之门,以期直达它底堂奥。”[4]

1924年,梁宗岱怀着学习文学的志向赴欧洲留学,在欧洲的7年时间里,梁宗岱学习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用法语写诗,把陶渊明的诗翻译成法文,把歌德、瓦雷里的诗翻译成中文,听瓦雷里论说欧洲的诗歌传统,在深入理解欧洲诗歌传统的同时,也更好地理解了的中国诗歌传统。1931年,在给徐志摩谈诗的信中,梁宗岱说欧洲的学习之旅让自己“深信,而且肯定,中国底诗史之丰富,伟大,璀璨,实不让世界任何民族,任何国度。因为我五六年来,几乎无日不和欧洲底大诗人和思想家过活,可是每次回到中国诗来,总无异于回到风光明媚的故乡,岂止,简直如发现一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源,一般地新鲜,一般地使你惊醒,使你销魂。”[5]

1931年底,梁宗岱回国,用在欧洲获致的诗歌观念说清楚中国诗歌何以动人成为梁宗岱自觉的追求。1934年发表的《象征主义》是梁宗岱诗歌观念的第一次系统表达,文中《诗经》、屈原、陶渊明、但丁、歌德、波德莱尔都被他拉来证明“一切最上乘的文艺品,无论是一首小诗或高耸入云的殿宇,都是象征到一个极高的程度的。”[6]梁宗岱借鉴波德莱尔以来的欧洲象征主义诗歌观念,却没有承接其神秘主义的背景,以为象征有两个基本特性“(一)是融洽或无间;(二)是含蓄或无限。所谓融洽是指一首诗底情与景,意与象地惝恍迷离,融成一片;含蓄是指它暗示给我们的意义和兴味底丰富和隽永。”[7]这些论述显然是在寻求象征主义诗学与中国传统诗歌观念的相通之处。

梁宗岱的诗学探讨建基于创作和对中西经典诗人的理解之上,高屋建瓴,开阔宏通,他往往将中外诗人对读,解说其诗歌创作境界上的横通,别开生面。他论证歌德和李白都有“视情感或思想底方式而创造新的诗体”的能力,都有宏阔精微的“宇宙意识”。[8]而“马拉美酷似我国底姜白石”,他们的诗是“纯诗”,“它本身底音韵和色彩底密切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能“超度我们底灵魂到一种神游物表的光明极乐的境域。”[9]孔子一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暗合“现代诗之所谓‘具体的抽象化,抽象的具体化底巧妙的配合”,比古希腊哲人赫拉克来多士的那句“我们不能在同一的河入浴两次”富于诗意,赫拉克来多士“是要用河流底榜样来说明他底宇宙观的,是辨证的,间接的,所以无论怎样警辟,终归是散文;孔子底话同时直接抓住了特殊现象和普遍原理底本体,是川流也是宇宙底不息的动,所以便觉得诗意葱茏了。”[10]

梁宗岱融合中西古今诗歌经验为一体的批评对重新理解中国古代的诗歌传统有着根本的重要性,中国古代的诗歌写的中国古人的情感和体验,是否和现代人乃至人类的情感和体验相关,决定著它们在现代人世界里的生死。五四运动之后,中国传统的重要典籍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质疑,梁宗岱以为这种质疑大有问题,“不料我国底文化领袖,不务本探源,但拾他人余唾,回来惊世骇俗:人家否认荷马,我们也来一个否认屈原;人家怀疑莎翁底作品,我们也来一个怀疑屈原底作品等等。亦步亦趋顾固不必说,所仿效的又只是第三四流甚至不入流的人物。如果长此下去,文化运动底结果焉得不等于零!”[11]梁宗岱是诗人,他的诗歌批评是有意识地重新解说古代诗人超越时代的动人力量。

1930年代,梁宗岱诗论中多次提及《楚辞》,试着写明白自己少年时代强烈的阅读体验,1941年,梁宗岱写成《屈原》一文,完成了对屈原的整体性解读。这本小册子是为1941年第一届诗人节写的,当时流落在重庆的文艺界人士决定在农历五月五日祭奠屈原,也鼓舞自己和其他人抗战的热情。梁宗岱把屈原评述为世界上最为大的诗人之一。

梁宗岱用他华丽、细腻,又富于激情的文章做出了回答。他把丁作为衡量标准,说但丁和屈原“两者都是当代一切学术思想底总和,一个把欧洲中世纪的神学,哲学,骑士底爱,甚至回教底传说熔为一炉;一个则反映着当代儒家道家阴阳家底人生观宇宙观和宗教信仰。从艺术造诣底范畴而言,如果在欧洲莎士比亚给我们以人类热情底最大限度,但丁给我们这热情底最高与最深;在中国则表现最广博的人性是杜甫,把我们底灵魂境域提到最高又掘到最深的却是屈原。而最后——虽然这只是作品身外的事——两者都分受一切变为民族经典的伟大作品底共同命运:被后来的专门学者和考据家们穿凿附会和支解。”[12]

最后一句话批评的是自东汉王逸直至胡适所有对《楚辞》进行考据式阅读的人,梁宗岱以为他们“站在一个伟大作家或一件伟大作品之前,不独不求所以登堂入室,连门户底方向也没有认清楚,而只在四周兜圈子,或掇拾一两片破砖碎瓦,以极薄的证据,做轻率的论断,便自诩尽研究之能事。我并非在打譬喻。胡适之先生底《读楚辞》和《庐山游记》都是这类批评方法或态度所产生的杰作,虽然前者应用于文艺作品而后者应用于风景。”[13]重要的是整体,“每个伟大的创造者本身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带着它特殊的疆界和重心。”“我以为一切最上乘的诗都是最完全的诗,就是说,同时是作者底人生观宇宙观艺术观底显或隐的表现,能够同时满足读者底官能和理智,情感和意志底需要的。”这么说,梁宗岱并不是随便挥舞他从瓦雷里(梁宗岱译为梵乐希)学来的象征主义概念,他对读但丁与屈原的热情,从二十年前读初中时就有了,现在他想描摹出屈原作品呈现的有机整体,“虚怀运用我底想像力,想从作品所展示的诗人心灵底演变,艺术底进展,一句话说罢,想从创造底过程去领会这位大诗人所给我们的光明的启示。”[14]

接下来,从诗歌中,梁宗岱构拟出屈原的生命走向博大和高洁的历程,《九歌》是青春的歌,里面“流动着的正是一个朦胧的青春的梦;一个对于真挚,光明,芳菲,或忠勇的憧憬;一个在美丽和崇高底天空一空倚傍的飞翔。”《天问》是遭遇苦难后,屈原“对一切的怀疑;对于宇宙万象和古今事件底基本法则的穷诘;对于那推行和纲维一切的真宰和天道的信仰之动摇”。而《九章》是“对于自我的探索和检讨”,写“诗人地忠悃和烦惑,悲怆和鉴定,决心和绝望”。《离骚》“不仅是屈原底杰作,也是中国甚或世界诗史上最伟大的一首”,贯彻其中的是“一种象征主义”,其中“无论是美人和芳草,云电和风雷,历史和神话,皆化作熊熊烈焰,变成屈原底歌唱灵魂底一部分”,让人洞见“生命变换无穷的品质”和宇宙万物的秘密。[15]

《离骚》结尾,屈原提到了自沉,“他底死完全是出于他意志底绝对的自由”,是“一种就义”,“同时也是一种理想——一种基于对生命和人间世的过量的热爱的理想”,他“不见容也不愿见容于这溷浊的尘世,把自沉看作一种‘超然高举以保真的手段,正如羽衣蹁跹的天鹅,因为太洁白的缘故,不耐洼池地污浊,戛然长啸远引于澄朗的长天之外一样。”[16]

不过,屈原还有“一颗伟大的艺术家的灵魂”,这是“一种永生的愿望;一种要创造一些和自己相似,和自己混淆,却比自己纯粹,比自己不朽的东西的意志”,和“一往無前的死志”相抗衡。屈原是最伟大诗人中的一个,对于这样的诗人来说,诗歌不是他宣泄愤懑、驾驭情感的工具,他们的责任在于把“负荷的内在世界解放出来”,“如果他们有悲愤苦闷或者其他强烈的情感,要从这些情感底混沌创造出他们底不朽的精神宇宙,建造他们那参天入云的音乐的楼阁。”《招魂》就是屈原死志已决之后,解放内心未尽世界的“瑰丽的杰作”,“试看他怎样描写可怖之境”,“又看他怎样描写可悦之境”。他“一手创造了各种诗底表现法,并且把每种都提到最高最完美的程度,为后代永树楷模,几乎可以说永远划下理想的界限。”[17]

屈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终于可以走了。他的最后一篇作品《远游》,“像回光返照一般,他重振意志底翅膀,在思想底天空放射最后一次光芒,要与日月争光,宇宙终古”,它是“诗人灵魂对于永恒的呼唤和把握”,也有“博大的对于人类的悲悯”。[18]

最后梁宗岱总结道,“对于一个像屈原那样完全的心灵,不独私人的遭遇往往具有普遍的甚或宇宙的意义:他所身受的祸福不仅是各别的孤立的祸福,而是藉他底苦乐显现出来的生命品质;并且,由于这无上高度的连系,深处呼喊着深处,极端响应着极端,因而,对于他,生命底折磨和侮辱只是高歌颂赞底机会,极大的危险成为获得内在安全的途径。”[19]

为了摸索屈原诗歌世界的“边界和重心”,除了但丁,梁宗岱还拉来雪莱、济慈、歌德、雨果、贝多芬等诗人、音乐家加以比读对照,来显现屈原抒写人类生命经验所达致的广度和高度,证明屈原是世界性的大诗人之一。在中国历史上,给予屈原这么高评价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梁宗岱和司马迁的论述若合符节,不同的是司马迁的标准是风和雅,梁宗岱的标准是但丁、歌德等人,但再想一下,他们的标准不也是一样的吗?对于司马迁来说,风和雅是天下最好的诗性咏唱,对于梁宗岱来说,但丁、歌德等人是世界上最好的诗人,用某一时空背景下最好的诗和诗人评说屈原和《楚辞》,他们的标准又近乎相同了。

注 释

[1]梁宗岱:《屈原》,《梁宗岱文集·评论卷》第210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

[2]梁宗岱:《试论直觉与表现》,同上,第328页。

[3]同[1],第209页。

[4]同上,第208页。

[5]梁宗岱:《论诗》,《梁宗岱文集·评论卷》第30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

[6]梁宗岱:《象征主义》,同上,第60页。

[7]同上,第66页。

[8]梁宗岱:《李白与哥德》,同上,第104页。

[9]梁宗岱:《谈诗》,同上,第87页。

[10]梁宗岱:《说“逝者如斯夫”》,同上,第126页。

[11]梁宗岱:《谈诗》,《梁宗岱文集·评论卷》第91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

[12]梁宗岱:《屈原》,同上,第212-213页。

[13]同上,208页。

[14]梁宗岱:《屈原》,《梁宗岱文集·评论卷》第210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

[15]同上,第218-232页。

[16]同上,第241页。

[17]同上,第245页。

[18]梁宗岱:《屈原》,《梁宗岱文集·评论卷》第246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

[19]同上,第2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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