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商业格局与中轴线
2022-05-30袁家方
袁家方
自元大都以来,“中轴突出,两翼对称”的城市中轴线,定义了北京的商业空间布局,导引着商业街区的生长、发展,带来了首都城市生活的活跃、灵动和丰富多彩,引导、融铸、陶冶出北京的特色城市文化。
中轴突出
在中轴线上,故宫的南北,一前一后,有前门-大栅栏和鼓楼两个京城著名的老商业街区,让人联想到“中心对称”。
鼓楼商业街区,最早是元大都的“朝后市”,依照《周礼》“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的规制而建,至今已有七百余年的历史,是北京现存最古老的商业街区。
在元代,鼓楼一带位居大都城的中心,因有大运河的终点码头,成为南北货物集散地。它不只是大都城名声显赫的“中心商业区”,还是当时的国际贸易市场。
前门商业街区,形成于明永乐初年,至今已历六百余年。前门因曾经为明清两代都城的正门,故有“国门”之称。据此,前门商业街区可称之为“国门前市”。
据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刻本出版的《宛署杂记》称:“洪武初,北平兵火之后,人民甫定。至永乐,改建都城,犹称行在,商贾未集,市廛尚疏。奉旨,皇城四门、钟鼓楼等处,各盖铺房,除大兴县外,本县地方共盖廊房八百一间半,召民居住,店房十六间半,召商居货,总谓之廊房云。”另据该书记载,这时的钟鼓楼一带,在北安门东、西,海子桥东、西,鼓楼东、西两厢及钟楼东、西两厢,共建有廊房总数574间。其中,大房429间,小房145间。由此可以看出,仅钟鼓楼一带,就占了宛平县所建廊房总数的70%。
清代的鼓楼商业街区之繁华,在清初就有“市肆之盛,几埒正阳门外”之说。时至清末,仍旧是“地安门外大街最为骈阗。北至鼓楼,凡二里馀,每日中为市,攘往熙来,无物不有”。尽管自清末、民国以降,鼓楼商业街区逐渐中落,但数百年的历史积淀,使其商业文化仍旧在北京有着独特而深远的影响。
明永乐初年兴建廊房,与鼓楼等处同时,前门外建了四条廊房胡同,即今廊房头条、二条、三条和四条。正是这四条廊房胡同的兴建,以“政府行为”规划建设出了国门前商业街区最初的“吸引力内核”,加之大运河的终点码头移至东便门外大通桥下,一个新的“物流中心”与崇文门税关前的商业、手工业的集聚,又为前门商业的发展,提供了多方面的支持。到了明万历年间,前门大街及两厢店铺就达到1078家,正阳门外已发展成为国门前繁华的商业中心了。
明永乐初年所建的廊房,我们已经看不到了。只有廊房头条、二条、三条等胡同名和它们走向的大体格局,成了唯一的珍贵遗存。因为,它们记录了前门-大栅栏商业街区最早的“根”。
入清之后,实行“满汉分城之制”,原来居住内城的平民百姓,都“被移居”到外城。就是汉族官员,除朝廷特许人员之外,也一律迁居外城。官员们大多聚居宣武门外,科考的举子们则主要旅居前门大街两厢的数百座会馆。正阳门下,熙熙攘攘,依然“衣冠之海”。与此相应的是,各种商铺摊贩大多搬到前门外。加之有“内城逼近宫阙,禁止开设戏园、会馆、妓院”等例禁,戏园子等也开设在前门外,商业、餐饮业、服务业及文化娱乐业相辅相成,将前门一带的商业发展演绎得火爆、兴旺。《日下旧闻考》中特别说道:“今正阳门前棚房栉比,百货云集,较前代尤盛。”
另外,前门又是国都前天下道路的始终点。清末,京奉(北京至沈阳)、京汉(北京至汉口)火车站都设在箭楼外侧,使前门成为当时中国最大的铁路交通枢纽。及入民国,1924年12月,北京第一条有轨电车线路开通,从前门至西直门,全长9公里,俗称“铛铛车”,北京的城市公交事业由前门起步。铁路枢纽与城市公共交通枢纽功能叠加,使前门成了北京城人员流动的大漩涡。交通的便利,更让前门在商业发展上占尽风头。
1928年,对前门大街做了道路展宽,从原来的10米拓宽到15米。
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前门-大栅栏与王府井、西单,并为北京的市级商业中心。
从鼓楼和前门大栅栏两个商业街区形成与发展的简单脉络可见,它们都有朝廷专门营建,且安置在中轴线冲要位置的背景。一个“朝后市”,一个“国门前市”,从它们的“国”字头的“名分”,这是任何其他商业街区都无法比及的。至此,我们是否能得到这样的认识:北京传统商业街区在空间布局上,有“中轴突出”的特点!
两翼对称
看到北京传统商业街区有着“中轴突出”的特点,随即会想到“两翼对称”。
“两翼对称”:以中轴线为基准,有东四与西四对称,还有东单与西单的对称。隆福寺与护国寺两大庙市,尽管在空间上,它们相对于中轴线并不对称,但早年间的北京人仍用“东庙”“西庙”的称呼,表达心目中的一种对称认可。
“东四”与“西四”,是“东四牌楼”与“西四牌樓”的简称,源出于其十字路口在东南西北各有一座牌楼。其匾额,据《日下旧闻考》记载,东四牌楼为“东曰履仁,西曰行义”;西四牌楼则为“东曰行义,西曰履仁”,南北的牌楼匾额,均为“大市街”。这就是说,东四和西四,是明北京城专门规划建设的东大市和西大市。这让人想到唐长安城的东市和西市。就后来的有关记载看,北京城的这两个大市,分别有同样的马市、羊市、猪市乃至驴市等;也表明这两个市场对称于中轴线,并分别担任、照应东、西两个半城的供应。
再向南约两公里,与中轴线对称的,是东单和西单,即东单牌楼、西单牌楼,因为路口仅只有各一座南北向的牌楼,俗称“单牌楼”。只有在强调具体地点时,人们才加上“东”或“西”的方位指示。
东单牌楼的匾额是“就日”,西单牌楼的是“瞻云”,典出成语“瞻云就日”,是讲“臣下对君主的崇仰追随”或“对天子的崇仰或思慕”。从中也可看到,作为地标性建筑,东单、西单的街道坊牌指示的,是其所在路口与皇城、紫禁城的位置关系,实质上也是在阐释臣民与君主的从属关系。这就不像“大市街”的匾额,仅仅是指示方位 。
东单、西单,不能说是官方规划建设的商业街区。
从商业街的角度,现在一说到东单,人们马上就会想到“银街”,这是对应王府井的“金街”之称。其实,早年间一说到王府井,前面不时地要加上“东单”二字,称“东单-王府井”,就像说到前门,总要说“前门-大栅栏”。在老北京人的语义中,这是在强调王府井是个商业街区,而不仅是一条街。其范围大体包括:东单牌楼(东单北大街)、东单二条胡同(东单至王府井的东长安街北侧)、金鱼胡同、东安门大街东段,王府井大街是这个街区的中心。
东单-王府井商业街区,最早可溯源到元大都的枢密院角市。据《北京历史地图集》“元大都城内主要商业区”一图中的注释称,其位置,在今灯市口一带。
明代北京的灯市,其地在东华门东,绵亘二里许,仿佛是在元代枢密院角市的基础上向东延展。明嘉靖年间,为了皇宫的安全等考虑,灯市移到南城正阳门外。内城由此没了年节灯市的热闹。今天的“灯市口大街”,在地名上留存了明代灯市的痕迹。
东单商业的發展,谁能想到,居然得了乡试(顺天府)和会试的助力。
《天咫偶闻》的作者震钧 (1857年—1920年),“世居京师十二世”,他一生经历了清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四朝。书中记述的“状元吉寓”,至少是清同治、光绪年间的事。由此推想,地近贡院考场的“状元吉寓”,其存在或可上溯到更早的时候。
到了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东安市场问世,一般认为是现代王府井商业街形成的标志。这也可说是东单-王府井商业街区形成的“收官之作”。
西单商业街区的形成,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比东单王府井晚了大致三十年。但它和东单一样以商业驰名京城,却是很有历史了。
元代的西单,是大都城南垣的顺承门,东单为文明门。明代永乐初建北京城,向南移南城墙二里。明正统间,改顺承门为宣武门,改文明门为崇文门,西单、东单牌楼也在这时问世。
从旧刑部街、京畿道、太仆寺街、李阁老胡同等胡同名,能想到西单一带的衙署及高官宅第多。明代,这里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太仆寺、太常寺、銮仪卫等。仅刑部街就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及京畿道等衙门。明代史玄所撰《旧京遗事》中记载,“街前后有铁匠、手帕等胡同,皆诸曹邸寓”。机关单位及官员家庭消费,给西单商业的生发与兴旺,无疑是增添了内容,提升了档次。而都城隍庙的庙市,又吸引了京城各处的人们,刑部街是往来庙市的必经之路。街上有久享盛名的“田家温面”,“庙市之日,合食者不下千人”。另外,这里一个太监的家仆开的南方糖果店,买卖兴隆得竟然也能与田家温面并驾齐驱,“市利与田家等”,看来,西单一带的南方人还为数众多。西单东侧的双塔寺,有李家冠帽、赵家薏苡酒(土法酿造的中药药酒)闻名全市。
清乾隆三年(1738年),今天北京著名的天福号酱肉铺(早年称酱肘铺),在西单牌楼东北角处开办。清嘉庆十九年(1814年),有竹枝词称“西单东四(东四牌楼、西单牌楼皆极热闹,故俗呼西单、东四)画棚全(腊月十五日搭画棚,至封印前后始可全),处处张罗写春联”。 及至清光绪末年,西单与东单都是“京师百货所聚”的商业热点。
明、清两代,西单的商业一直围绕着单牌楼左近做文章。到了20世纪30年代,才有了向街区的长足发展。
1930年5月,厚德商场(后称第四商场)在堂子胡同北开业。次年,万福麟(国民党第五十三军军长)开办了福寿商场(第五商场)。此后至1941年,又有益德(第二商场)、惠德(第三商场)和福德商场(第一商场)相继问世。这五个商场,统称西单商场,综合了百货、布匹绸缎、服装鞋帽、图书、工艺美术、文化体育用品、理发照相、餐饮及文化娱乐(影院、曲艺社,如仙宫电影院即后来的红光电影院,以及启明茶社)等。在西单北大街路东,从北向南延续200米,且连缀一体,绸缎庄、服装店、鞋帽店等专业店、专营店沿街开办,再加上从六部口到单牌楼,中央电影院、哈尔飞大戏院(西单剧场)、长安戏院、新新大戏院(首都影院)等先后问世,西单成为了当年北京商业街的后起之秀。
巧合的是,仅就西单北大街的商业而言,其商业段落的长度与王府井商业街大致相当,都是八百米许。另外,西单商场在西单商业街的位置,也与东安市场在王府井街的位置两相呼应,这很可能是西单商场最早的创始人黄树滉先生在选址时有意为之,只是我们现在不能得知了。
如果说东四(东大市)与西四(西大市)、东单王府井与西单商业街区的对称,是仅只两例,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那么,《天咫偶闻》早在百余年前所说的就更多了。
《天咫偶闻》第十卷“琐记”中云:“京师百货所聚,惟正阳门街、地安门街、东西安门外、东西四牌楼、东西单牌楼暨外城之菜市、花市。自正月灯市始,夏月瓜果,中秋节物,儿嬉之泥兔爷,中元之荷灯,十二月之印板画、烟火、花爆、紫鹿、黄羊、野猪、山鸡、冰鱼,俗名关东货,亦有果实、蔬菜,旁及日用百物,微及秋虫蟋蟀。苟及其时,则张棚列肆,堆若山积。卖之数日,而尽无馀者,足见京师用物之宏。”
这段记载中说到的“京师百货所聚”之地,有国门前市的前门-大栅栏、朝后市的鼓楼,二者一南一北,与京城的中心相对称;而皇城的东安门、西安门外,东四、西四,还有东单、西单,再加上宣武门外的菜市口和崇文门外的花市,这八处四对,又都是与中轴线“两翼对称”。
再从更大的范围看,“内九外七皇城四”,内城的东、西城门,东直门与西直门、朝阳门与阜成门,是与中轴线对称的。城门外大多是商业旺地,虽然兴旺的程度有不同,但也与中轴线成对称格局。
神奇六边形
北京的老城区有鼓楼、东四、西四、东单——王府井、西单、前门——大栅栏等6个老商街。如果在地图上将这6个点连起来,恰成一个六边形。如果把东单——王府井商业街区的点圈画在东单,这个六边形几乎就是个很规整的六边形了。如果圈画在王府井商业街的位置,它就是个不规则的六边形。但不管怎样,都不妨碍这六边形所表现的“中轴突出,两翼对称”。
20世纪80年代初,有人曾对北京的商业服务业空间布局进行过专门研究。依据研究成果,北京的商业空间格局,很像一个由若干个六边形组成的巨大的蜂窝。而在旧城的凸字形格局里,鼓楼、西四、东四、东单-王府井、西单和前门-大栅栏组成的六边形,堪称整个图形的基准。其他的商业热点街区基本上是在这个“基准六边形”的基础上,随着北京城市发展,逐渐生长起来。而这个基准六边形又是以中轴线为依据,且对称于中轴线。
课题研究得出的结论是:“虽然历史和地理因素有一定干扰,北京市区的中心地结构还是十分典型的”,即北京市區的商业空间布局,切合德国城市地理学家克里斯塔勒1933年创立的“中心地理论”。
我们将鼓楼、西四、东四、东单——王府井、西单和前门——大栅栏组成的六边形,称为北京传统商业街区网络图形的基准,这个“基准六边形”的生长与形成,经历了七个世纪的漫长岁月。
元代,大都的商业中心有钟鼓楼的朝后市、西四羊角头和枢密院角市(今灯市口一带)。这三处勾勒出一个不规则三角。
明代,永乐初年建北京城,规划建设了钟鼓楼的朝后市及东四、西四两个大市街,使元代那个不规则三角形变为等腰三角形;又在前门外建四条廊房胡同,引发国门前市的形成,使等腰三角形变化为不尽规则的菱形。
明清两代,东单、西单跻身于京城商业热点区域。清末民初,东单——王府井商业街区形成,那个菱形变成了五边形。20世纪30年代,随着西单商业街区的问世,五边形转化为六边形。这个六边形才真正表现为京城传统商业街区网络格局的基准六边形。
在这个六边形中,最为古老的是鼓楼商业街区。它可称之为基准六边形,乃至是北京整个传统商业街区网络的“定盘星”;而西单,则是六边形形成的收官之作。其间历时七百余年。
人们把西单商业街区形成的时间点,认定在1930年。1933年,克里斯塔勒的《德国南部中心地原理》问世。
数学老师说:两点之间,能做且只能做一条直线;两点之间以直线为最短。这是平面几何的公理。
物理老师说:在均匀介质中,光沿着尽可能短的路径行进。“自然界总是使作用量减到最小”,这就是最小作用量原理。
忽然想到:中轴对称,不就是最小作用量原理在城市中的应用!它让在中轴线两侧的人们,只要位置对等,就能以同样的距离、时间到达中轴线。
它们的蜂巢,也随着“空间”的充填,最“节俭”地“被修造”成最为稳定的六边形结构。
北京那个“中心地”的基准六边形的形成,居然有鼓楼、东四、西四和前门-大栅栏等四个传统商业街区是规划建设出来的,只有东单王府井和西单是城市经济、社会发展促成。但这六个商业街区就都仿佛按照某种规律,最后走出一个对称中轴的六边形格局,还影响了其他商业街区的发展,生长出一个硕大的“蜂窝”。
有一天,“俯瞰”北京地图,发现我们真的就生活在六边形布局的商业空间网络中。这老商街的空间格局,就在中轴线的规制、引导之下生长、生成——原来“天人”就这样“合一”。
在某些地方的商业空间布局中,也会在或长或短一段时间内,出现“空洞”。就像北京城最初的三角形商业空间布局一样。而后来的发展,又恰恰说明,那些“空洞”逐渐地被“填充”,而最后发展出商业布局上的“正”六边形。这或者也是北京商业空间布局发展历史带给今人的一种启发。
编辑 郎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