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
2022-05-30李向红
李向红
它老了。
一直逃避的思绪,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它在几程山几程水的尽头。
坑坑洼洼的石板,蜿蜒到尘封已久的木门前,黑褐色的门环,一握满手锈皮,门板的纹路条条绽出。门槛兀然,似欲与门楣比高低。苔痕连接泥地与石板,一只捣臼苍白着灰色,凹底处积水浮着腐败的落叶。
厅堂的木椅漆迹斑驳,房梁、屋椽不再丰满,一派裸露的嶙峋。檐角几张落魄的蛛网,一只蜘蛛的尸骸挂在网上。
灶房的柴坑里,几把上了岁数的稻秆。风箱喑哑,灶台的灶口漆黑着。泥坯烧铸的灶面,张着大大的两口嘴,汤罐的盖子已分不出是陶制抑或木制。菜橱的门虚掩着,却无色香味气的演绎。
木梯仄斜到阁楼,十七扇的床,扇扇精雕细琢。床前,宽宽的床踏。透过灰黑的纱帐,依稀可见当年的“豪华”。
曾几何时,何等的青春。
它该是我不敢触碰的惆怅。
大红花轿抬进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在厅堂响起,漫向整个山间旷野。
院内二十好几桌酒席,觥筹交错。满是红枣花生的喜床沿,英俊少年挑起娇羞女子的凤盖头。好一曲《念奴娇》,好一曲《贺新郎》。屋檐下燕子御泥筑巢,扇翅覆雏;檐旁的槐花开了,槐树子如绿樱桃般;屋前的桉树绿叶黄花。
孩子在柴仓里打滚,男人在院子里挥柴刀,木柴棒搭起“井”字;女人在灶间烧火,拉着风箱,红扑扑的脸,越发地娇。呼呼的斧头声、当当的砧板声、浣衣的木棰声、泉声、燕声……宛如“声声慢”。
清晨,露珠跌入怀中,惊扰了一屋的宁静。溪涧边,棒槌有节奏地起伏,间或,女人湿润的兰花指轻捋刘海。山林深处,飘出叮叮的伐木声。
夕阳西下,炊烟缕缕,袅袅娜娜。鸡鸭归巢,牛羊回欄。归人踏碎金色,奔着柴棒火烧的饭香而去。泥猴向八仙桌张开泥爪,引来女人一声嗔怪……
捣臼捣出年糕,石磨磨出米粉,杖打小茴香,棍打大茴香,筛子垫子晒出番薯丝,竹篮淋的豆芽,米糠熏的鸡……
月色下,星空下,竹床、篾席、蒲扇,同上阵。
“娒娒,打珓杯,珓杯笋,传冬笋,冬笋皮,传糖蔗,糖蔗渣,传棉花,棉花籽,传软柿……”
“月光光溜溜,囡儿客温州,温州人家好,吃来番薯枣……”
蛙声伴鼾声。
几度惊蛰谷雨芒种白露霜降大寒;几番山高草盛水清树荣林寒涧肃。
男人背佝偻了,捕不了飞舞的蝴蝶。肌肤的颜色由红至暗红至灰黑,汗水浸满脸上的沟壑,一级一级铺下。女人的发髻轻蓬了,插不住粗干的苜蓿花。晶莹的汗珠从银丝间滑下,额前一绺的末端是它的终点。直叫谁叹一声“霜天晓月”!柴仓里的顽童不见了身影。
它,低诉一曲《少年游》。老了老了,青春已逝。屋檐下的燕巢空了几个春秋,某天,巢上掉落一粒泥,又某天,巢碎了一地泥……男人、女人化为两抔土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宁静不再。
它静默,如同拥它入怀的玉苍山般沉默。唏嘘的山风佐证它的春夏秋冬。它卑微,铁轨在它身边肆意铺排,水泥柱恣睢出摩天大楼。青砖白瓦,遍寻不见。可它也依然肃穆,依然安详,不求闻达。
它以沧桑应岁月。
它以青丝待苍华。
它,从容依旧。
洋房里的席梦思,没有落叶堆的惬意。电子游戏,划不出石头在水面上的“三级跳”。敲击键盘,描不出笔墨丹青的柔软。LV、CHANEL的时尚,织不了蜡染土布的浆香。
烘焙的蛋糕,抵不了柴棒火饭的焦;五星酒店、农家乐,寻不到母亲的味道;晶莹挂壁的干红葡萄酒,醇不过“番薯丝烧”。
公园的情侣座椅,吻不出木桩、土墩的拥抱;劳力士手表走不出公鸡的报晓;媒体广告的喧嚣,摇不来卖货郎的拨浪鼓。
在光怪陆离中,寻觅萤火虫的芳踪;儿时的凉凉月色,不在城市的上空;身在城中,心愈远。“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曾经的柴仓顽童回来了,带着妻儿……
于是它听一段段的“诉衷情”,炊烟、柴棒火饭、燕巢……倒映出旧时模样,直叫人谱写一曲《人月圆》。
它不曾老去。
那一方旧时净土,岁月镌刻了它的皱褶,却也将它嵌进外出人的魂灵。
它在。
游子心,便不再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