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畸人

高翔

今天我们将拜访一位“作家们的导师”——舍伍德·安德森。他的作品不多，但却影响了20世纪美国的许多大师级作家。海明威、福克纳都是他的学生，他们从舍伍德·安德森那里学习了极简主义的语言风格、直击心灵的意识流写作手法。安德森的经历很丰富，他参加过战争，经营过广告公司、印刷厂，在他功成名就时，却选择了隐居。他的作品多以自己的人生经历为底本，侧重于心理冲突的刻画，其中最著名的是191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小城畸人》，又名《俄亥俄温斯堡》。这之后，他又发表了长篇小说《贫穷的白人》《多种婚姻》《暗笑》。

今天我们要细读他的代表作《小城畸人》。这部作品聚焦于安德森的故乡：二十世纪初的俄亥俄州小城温斯堡。这是一个落后的小镇，一条铁路从小镇穿过，纽约和芝加哥在遥远的铁路尽头。整部作品集由24篇既相互独立又彼此联系的短篇小说组成，以年轻记者乔治·威拉德这个人物贯穿全书，讲述了抑郁的旅馆老板娘、孤僻的医生、丑陋的电报员、爱幻想的画家老头等各种奇人、怪人、边缘人的故事。本次重点阅读其中的三篇：《纸球》《孤独》《手》，请你细读作品原文后（可扫文末二维码阅读），再按照导读提示批注一遍，学习安德森抓住人物心理特点，直击人物灵魂的写人方法。

一、写人  《纸球》《孤独》《手》如何进行心理画像？

《纸球》中，安德森抓住了哪个细节特征塑造了里菲医生怎样的性格？这个细节特征与他的爱情传奇是什么关系？《孤独》中，画家伊诺克·鲁滨孙看待世界的方式与他人有何不同？作者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展示了伊诺克的内心世界？《手》中，比德尔鲍姆的手象征着什么？他经历了什么往事？你对这个人物是怎样的态度？

安德森擅长抓住人物心理的某个特别之处，以心理速写的方式塑造人物。

《纸球》中，从一个怪癖切入，塑造了一个孤僻的老医生形象。关于里菲医生，作者并没有写他的医术，而是选择了“揉纸球”这个细节来折射人物内心世界：“那年他四十五岁，已经开始把纸片塞进口袋，等它们变成硬纸球时再倒掉。坐在那辆老白马拉的马车里缓缓穿过乡间公路时，他养成了这个习惯。纸上写着思想，以这个思想终，以另一个思想始。”里菲医生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他喜欢发呆，沉浸在自我构建的心灵世界，他将源源不断的灵感和想象都写在便签纸上，却鲜有人分享。于是这些鲜活的想法慢慢枯萎，直到变成废纸球。渴望被人理解是正常的心理需要，里菲医生也是如此，他希望在抬头看云的时候，可以有一个懂他的人，与他分享这美的刹那。在遇见妻子之前，里菲医生只有一个叫约翰·斯帕尼尔德的朋友，他经营着一个苗圃。里菲医生会用纸球砸他，也许里菲医生期待的是，朋友会捡起一两个纸球与他交流、争辩，告诉他：“你写得挺有趣。”但显然没有。里菲医生不断地写下头脑中新奇的灵感，又不断地按捺住分享的火苗，最终任由它们熄灭。

不过，他的人生并没有一直灰冷下去，在他四十五岁的那年夏天，他遇到了一个黑皮肤的高个姑娘，在秋天他们结了婚。这是一段爱情传奇，因为高个姑娘经历了欺骗的伤痛后，才选择了和她一样孤独的里菲医生。“冬天的时候，里菲医生把所有那些记录在纸片上的零碎思想读给她听。读完后他就大笑一阵，接着把纸片塞到衣服口袋里，让它们去变成圆圆的硬纸球。”从这段表述可以看出，纸球是故事的线索，里菲医生终于找到了能够读懂他的人，他感受到了短暂的快乐。

《孤獨》主要通过“幻想症”这一病态心理塑造了一个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画家形象。通篇故事展示和叙述相结合，作者化身为记者乔治·威拉德与伊诺克对话，走入他的房间，听他讲述眼中的世界。“伊诺克幻想出来的全是些怪人……有一个手拿宝剑的女人，一个走来走去身后跟着只狗的长着长长的白胡子的老人，一个长筒袜总是褪到脚面的少女。至少有二十多个幻影，全是伊诺克·鲁滨孙那孩子似的心灵杜撰出来的，跟他在那间屋里朝夕相处。”直到有一天，一个幻想中的女人走进了他的房间，然后又离开了，这是伊诺克最孤独的瞬间：“她出了门，那间屋子里曾经有过的生命全都随她而去。她把我所有人物都带走了。他们全都跟着这个女人从门里走了出去。” 你有过类似孤独的时刻吗？你有天马行空的白日梦吗？试着续写一下伊诺克的故事。

《手》则是通过心理创伤塑造了一个被诬陷的乡村教师形象。因为曾经抚摸过一个小男孩的头发，而被人诬告为骚扰。比德尔鲍姆遭受了道德的审判和众人的驱逐，从此他来到一个新的地方，起了一个新名字，他那一双永远挥动的手似乎在不断争辩着，但还是不能讲清楚他的隐秘心事：“飞翼比德尔鲍姆永远处在幽灵般挥之不去的重重疑虑的恐吓和困扰之中。”

二、洞察力  如何把素材笔记整理成故事？

《小城畸人》塑造的人物具有哪些共同点？畸人就是不正常的人吗？你怎样看待这些人物？在你生活的城镇或社区有类似这样的人吗？安德森是如何将素材进行剪辑，拼贴出每个人物的？你可以模仿这种方法，将你观察和听到的段子进行整理，写出有趣而走心的人物故事吗？

畸人的表面意思是畸形的、反常的、怪异的人。但安德森并没有以讽刺的、厌恶或恐惧的态度去塑造他们。相反，《小城畸人》中的每个人物都是如此善良、可爱，有着独特的性格、怪癖和传奇的人生经历。他们看似不合群的行为背后，总有一段令人同情或反思的隐秘往事，可能是被欺骗、误会的创伤，也可能是违背世俗标准而被社会排挤留下的阴影。他们是站在那些精英、勇士、成功者背后的，躲藏在生活角落里，甚至会淹没于历史中的边缘人，只有细腻的作家才能发现的一群被社会和时代伤害了的无名之辈。在这些人物的故事中，我们看到的是20世纪初美国社会的精神写照：疯狂膨胀的物欲下信仰的坍塌，一个个孤独的灵魂游荡在冷漠的世界里。安德森表面写的是畸人，实际上写的是畸形的社会，这种悲悯的情怀和孤独的主题代表着20世纪西方文学的主流基调。

安德森在孤独、渴望被爱的主题下，深入人物内心，着重抓住人物的秘密、创伤，不被人理解的怪癖、恐惧、欲望等深层心理，为每个人物选取一个亮点，完成人物的精神速写。这些人物的原型，是他在故乡观察到的亲友或小镇街头的陌生人。安德森在故事中化身一个调查记者，以悲悯的基调速写人物。他不关注这些人物的事业是否成功，有什么人生目标，他抓住的是他们在生活中遮蔽起来的暗影，所以我们看到的是一幅幅人性阴影的画像。如果你仔细观察生活，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秘密，写作不一定必须写英雄、成功者，你也可以写你身边的失败者、怪人，或者写出英雄的悲伤，写出每个人内在柔软的一面。这样的写作才是深刻的、真实的，打动人心的。

三、语言风格  怎样写出极简、精准而走心的文字？

安德森的语言风格是怎样的？他是怎样达到走心效果的？他的表达惯用什么样的句式、修辞？试着摘录你喜欢的语句。你能模仿这种语言风格写故事吗？

安德森的语言追求极简和精确，有人说是像纯牛奶一样没有杂质。这种文风影响了福克纳、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众多美国作家。他的语言长短句交错，文字朴素，特别是能够选用最准确的形容词描摹事物特点，能用一个形容词绝不浪费笔墨铺陈。

例如《纸球》开篇，作者以白描手法写出了里菲医生的身形：“他是一个白胡子老人，鼻子和手都很大。”里菲医生穿着朴素甚至有些颓唐潦倒：“他一套衣服可以穿上十年。袖子磨坏了，膝盖和肘部露出了小洞。在诊室里，他有时也穿一件亚麻的防尘外套，上面有很大的口袋，他不停地往里面塞纸片。”这种刻板的穿衣风格，很容易让人想到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别里科夫。里菲医生的妻子没有名字，只写：“是一个高个子黑皮肤的姑娘。”而在她嫁给里菲医生之前，曾约会过几个少年：“其中一个少年身材修长，手指白皙，是温斯堡一个珠宝商的儿子，另一个是位黑发少年，耳朵很大，几乎什么话都不说。”这里只用最簡单的几个形容词点明人物外在和性格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多赘述信息。

《孤独》中，也是寥寥数语白描出少年时期的伊诺克：“老辈居民们还记得他文静、爱笑，不怎么说话。他去城里时常常走在大路中间，有时还捧着一本书。一群赶车人不得不冲他大叫。”描述他的房间，也是以极简的笔调：“桌上搁着盏煤油灯，房间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一件家具，却显得异常整齐。”

再者，安德森还很擅长使用新奇、传神的比喻。他的比喻往往具有象征的深意。

比如《纸球》中，将里菲医生揉纸球的指关节比喻成：“就像一簇用钢针串起来、未曾上过漆、胡桃一般大的木球。”而将里菲医生这样内心丰盈却行事孤独的人比喻成：“有伤疤、采果人不想要的苹果。轻轻咬一口，味道却很鲜美，它全部的甜味都集中在侧面那一小块圆圆的部位。只有不多的几个人懂得那种苹果有多甜。”借用这个比喻，来说明高个子黑皮肤的姑娘为何会爱上里菲医生，因为她也是像带着伤疤的苹果一样的同类人。

《手》中，作者以传神的比喻形容沉默寡言的比德尔鲍姆说话的样子：“像想要从渔夫手中滑回河中的鱼一般拧着身子，极力想把默默积攒了多年的思想通通化为语言。”由于曾经被误解深深伤害，他已经不相信语言的效力：“很多时候飞翼比德尔鲍姆是在用手说话。那细长而富有表现力的手指，那永远活泼、永远努力藏在口袋里或身后的手指，开始露出来成为他这台表达机器的活塞杆。”

细读安德森的故事，就会发现，他会以诗意的语言描述人物细腻丰富的内心活动。例如：“他那敏捷的想象力开始虚构出一些人物，他可以真的开口和他们讲话，并向他们解释自己以前无法解释给活生生的人的事情。他的房间里开始住满男男女女的精灵，他就生活在这些人物中间，轮到自己时就说上几句话。好像伊诺克·鲁滨孙见到过的每个人都给他留下某种自我的精魂，他铸造、改变它们以适合自己的幻想。”

四、创意改写  续写或改写故事

《小城畸人》的故事都很短，想一想，是否可以改写成更丰富的中篇小说甚至长篇小说？比如纸球上究竟写的什么？手所代表的秘密可以写得更丰富吗？可以续写每个人物的故事吗？可以把小说改编成电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