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带给我的,不只是背影
2022-05-30李钊
李钊
车开到高铁站入站口,因为有停车时长限制,我只得将行李交到父亲手中,心里想跟父亲说的话很多,可说出口的却只有“好好休养,到家后给我发个消息”。“你也注意身体”,父亲说完这句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拖着行李慢慢往检票口走去。
父亲穿着我穿过的西装外套,衣服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父亲给我买的,后来父亲见我很少再穿这件衣服,他便要了去,出门访客会友时才舍得穿。一阵风吹来,宽大的外套像黑色袋子一样鼓了起来,遮住他单薄的身体。看着父亲缓慢地走进检票口,仍不停地回头张望,我朝他重重地挥挥手,钻进车里,不让他看见我流泪的样子。
我在广东定居这么些年,父亲来广东的次数很少,每次都来去匆匆,这次是他待得最久的一次。一个多月前,父亲感觉到身体很不舒服,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患了癌症。我急忙赶回老家将他接来广东,住进了医院。在等待手术的时间里,不安的情绪一直笼罩着我和父亲,但我们始终在保持着默契,聊着两个人之间并不多的共同话题。我们都在尽力回避着,每次不小心要戳破这层纸时,父亲都会对我说:“我累了,想睡一会。”然后转过身去,将背影留给我。
直到手术前一天,父亲将银行卡放置地点和取款密码发到我手机上,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回避。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像多年前父亲对准备进手术室的我一般,说:“别担心!有我在呢。”父亲也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挤出一丝微笑看着我说:“有你在,我放心呢。”
父亲在我眼中一直是无比坚强的,可我也曾在无意间发现过他的脆弱。曾见过他急匆匆赶到车祸现场,看到浑身是血的我,一把抱过我来流泪不停;也曾听朋友说起,父亲看着我进了手术室去做半月板修复手术,他在门口坐立不安,跟朋友聊天时说起,虽然他经常教训我,但我是他的骄傲。
手术很顺利,父亲回到病房时,已是半夜。帮助父亲翻转身体、清理尿袋、紧紧盯着输液器……困意席卷而来,我不敢有丝毫放松,紧紧地望着父亲一动不动的背影。这么多年,父亲一直这样守护着我。记得在我刚做完半月板修复手术后,父亲衣不解带在病床前照顾着我,他听说吃黑鱼能加速伤口愈合,父亲每顿饭都给我买上一份不同做法的黑鱼,盯着我全部吃干净,而自己却拿着最便宜的盒饭,背对着我快速吃完。那时父亲的背影,宽阔而坚硬,我相信,哪怕天塌下来,父亲也能为我撑住。
时间从未温柔待人,病床上的父亲头发稀疏苍白,背影不再宽阔而坚硬。麻醉药的效力在一点点消失,背对着我的父亲时不时轻轻扭动自己的身体,发出细不可闻的哼哼声,我曾有过这种忍着疼痛的经历,知道父亲在硬抗,不想吵到陪护的亲人,我急忙叫来护士给父亲打上止痛针。看着父亲沉沉睡去的背影,我忍不住在想,哪怕天塌下来,我也得为父亲撑住。
父亲的病理检测结果让人欣喜,因为发现得早,癌细胞未转移,也未扩散,这让原本显得沉重的家庭氛围,慢慢扬起笑声。经过一个来月的休养,父亲的身体渐渐恢复,心情也好了许多。母亲放下紧绷的心态,当着父亲的面跟我开玩笑說:“等他一见到你,就不停教育你,跟你争论几句就愤而转身,只留给我们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时,那就算完全恢复了。”我笑着接过母亲的话,说:“当年我只要看见爸转身的背影,就很担心,担心自己不够争气,又惹他生气。”父亲故意绷着脸,说:“你们再这么说我,我可生气了,马上留给你们一个背影。”相对于父亲身体上的恢复,心态上的放松让我和母亲更为开心。
已记不清从何时起,我和父亲的关系已从紧张对立慢慢变得舒缓亲近,或许像母亲说的那样,在我上大学后,父子俩的关系渐渐趋近于朋友,家里很多事都开始跟我商量。我参加工作后,父亲似乎对我多了一份依赖,他经常会给我打电话、发视频,单位和家里发生的琐碎事情都会细细对我说起。
父亲心里放不下工作,在广东过完春节便着急回去上班,我和母亲拗不过他,只得给他买回程的高铁票,送他去做核酸。原本我想让母亲跟他一起回老家,可以照顾他的身体,可父亲却不让,对我们说,你妈留在广东,可以帮你们照顾孩子,我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刚回到家,我收到了父亲发来的微信:不用担心我,这点小手术不算什么。你现在也成为父亲了,身上多了一份责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能干好工作,照顾好家庭。泪眼朦胧中,我又看见瘦小的、穿着不太合体西装的背影,他曾让我骑在肩上,他拉着我的手前行,他看着我离去偷偷在抹泪,他一直在鼓励我前行……父亲带给我的,不只是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