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老了”
2022-05-30唐宝洪
唐宝洪
闽西客家一带,称老人过世为“老了”。今年清明节后的第十天,岳母“老了”,走完了她平平淡淡的人生。
我成为岳母的婿郞那年,她刚年过半百,身材精瘦,手脚伶俐,做事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显老,不但家务事料理得清清楚楚,农活和针线活也打理得仔仔细细,脸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挂着甜甜的、亲和的、真切的笑容,说话柔声细语,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一些。岳母在49岁时守寡,她心里所承受的悲怆和痛楚可想而知,但她坚强地挺了过来,不颓丧,不怨怼,为九泉之下的夫君守护、扶助一个家。
善良是一种美德。岳母的善良,在娘家和婆家都出了名。人与人相处,很难避免疙瘩和磕磕碰碰,然而,让人不能不佩服的是,几十年下来,岳母在村里没与任何人拌过嘴,从不搬弄是非,对丈夫温顺、敬重而加以呵护,即使丈夫有时酗酒而失态时,她也好言相劝,从不冷眼冷语,更不意气用事,如此,丈夫对她也格外满意,夫妻之间堪比举案齐眉。非常难得的是,在娘家,她与弟媳的关系水乳交融;在婆家,她与婆婆相处得不是母女胜似母女,与小姑子相处得不是姐妹胜似姐妹。这样的一个人,人缘自然非常好,有些人受了委屈或心里起了疙瘩,总爱找她倾诉,她每每以自己的善良、通达、柔情,涤荡人们心中的委屈,溶解人们心里的疙瘩。不过,她心里也有过疙瘩,那就是让一对学习成绩还不错的双胞胎女儿辍学而中断了她俩的学业,让她俩失去读中专考大学的机会。其实,当年的闽西农村家庭,重男轻女思想或多或少存在,岳母与岳父概莫能外。
“半片婿郞半片子”,我与她相处了27年,我切身体会到了她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克己复礼、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给他人添麻烦等秉性。她生活简单,体谅子女,说是能吃饱穿暖就心满意足了。与这样的人相处,当然舒心,平时,我多多少少会给她一点零花钱,有时买点水果给她,也会买点补品给她滋养身子,我这些原本就应该有的最基本的孝心,让她心里熨贴而舒畅,经常在别人面前宣扬我点点滴滴但都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孝道之举。印象中,她只生过我一次气。那是2005年秋天,我在县城购买一套房子,正四处筹钱时,她特地来到我家,掏出手帕,打开,展平,硬要把她积存下来的300元钱给我添作购房资金,我哪里会要她老人家的钱呢?我把这300元钱重新包好,放回她的口袋里,冷不防挨了她的尅:“你还认不认我这个丈母娘?你是不是嫌300元很少?”我不忍心收下她的钱,更不忍心她因我的婉拒而伤心,只好收下了她这爱心满满的资助。当房子装修好了,我搬进新房时,她喜滋滋的,在拟定的时辰,一只手提着两只种子鸡,一只手提着轿灯,犹如一位如愿以偿的体育健将,意气风发地来到我家,比这套房子的主人还更兴奋。
天增岁月人增寿,时间悄悄流逝,我渐渐步入中年,而岳母也变老了。这么些年下来,姑姑、大舅、伯父、父亲、细舅、姨母、胞兄等亲人先后离开人世,亲人中我最亲的长辈就只剩下岳母一人,我们都希望她老人家健康长寿,在温馨中颐养天年。可是,岳母这几年来的体质越来越弱,隔些时日,就去寻医抓药,病痛发作时,她以极大的毅力和乐观的态度隐忍着,呈现在人们眼前的,依旧是阳光质地的笑容和惠风酥雨般的温润,每每子女带她去看病,她就觉得增添了女子的负担而忐忑不安。
老人,需要陪伴,需要关爱,尽孝要跑步,不然,以后即使想尽孝也没有了机会。在我儿子斌斌成长的岁月里,我经常给他灌输这些理念,斌斌非常懂事,对外婆也非常有孝心,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小时候到外婆家做客,他与丹姑娘、平平阿哥、雯雯姐姐、忠忠表弟在外婆家大闹天空,累了就挤在外婆的床上,酣然入睡,犹记得外婆对她的两个家孙和三个外孙都一视同仁都疼爱有加。
去年,岳母几次来龙岩的医院看门诊,每次都在我家小住几天,我把自己的卧室让给她住,偶尔也会陪她在小区周围以及龙津湖公园、石锣鼓公园散散步,陪老人家聊聊天,我称她是“老革命”,说“老革命”辛苦了一辈子,老天会赠福赠寿,请她多宽心,不要思量这顾虑那,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她颇为开心,说平平、斌斌、忠忠都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她得积攒一笔钱来,分别给他们三个准备一份礼金,表示表示心意。我衷心祝愿她能亲眼看到平平、斌斌、忠忠陆续成家立业,“老革命”笑得更开心了……
去年腊月,妻舅在老家购置的新房装修好了,岳母也打算在乡下长住,一来,乡下老家有她熟悉的左邻右舍,二来,老家的展阔空间与城里套房的局促有天壤之别,三来,老家有她怀恋的风物,还是在老家舒心。她在老家舒坦了一段时间,可惜,好景不长,她体内的血液系统里的恶性肿瘤(淋巴癌)发作了,病痛把她折磨得格外消瘦格外虚弱。
二月来好风光,三月春和景明,这些,对岳母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她在县医院治疗了若干天,病情不见好转,就按医嘱转到市里最好的医院第一医院血液科继续接受治疗。原本,我们请了护工在夜间护理岳母,可岳母不高兴了,说她老人家需要亲人的陪护,只有亲人在身边,她才落心才踏实,她的子女因为这样那样的因素无法在夜间陪护,作为半子,我自告奋勇包下了夜间陪护岳母的事务。岳母在市里第一医院住院十几天,每夜,我都到医院做陪护。可以这么说,这十来个晚上的陪护,是我与她在一起相处持续时间最为长久的日子。陪护之夜,难熬,我每夜都随带一本文学期刊,得空时就到阳台上翻阅文学期刊,岳母需要量体温、抽血化验时,就按护士的要求上前帮忙。在陪护的那些夜晚,岳母睡着时,我会默默端详她那张安详的老脸,会给她盖好掖好被子,偶尔,岳母也会在半夜醒来,她就尽量压低声音与我交谈,我坐在床头,一边给她揉脚踝按膝关节,一边陪她说话,她重新入睡前,又心疼婿郞的辛苦,叮嘱我以后看书写文章不能太熬夜而要注意身体。
市第一医院的条件当然要比县里的医院好,技术力量也相对比县医院强,可是,这家医院也无能为力,医生说,岳母这病已是晚期,要我们随时作好心理准备。我心里很沉重,但在岳母面前,还是表现出乐观的样子。而岳母也在我们面前展现了她乐观豁达的风貌,状况有好转体力许可时,她不用人搀扶就自己下床,走出病房,在走廊上来回走动,并做简单的健身动作,不知情的人还误以为她很快就能康复就可病愈出院。
鉴于岳母的体质已经经不起医疗器材的折腾,化疗也没有实际的意义,而过度治疗风险极大,我们就给她办了出院手续,将她转回县里进行保守治疗。
今年的清明节,难得没有下雨,我回县里,与岳母小坐了一会,她老人家身体已经极度虚弱而疲倦,但还是有说有笑,哪曾想,这是我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
清明节过后不久,岳母的状况时好时坏,让人揪心。4月14日下午四点半,陪护在她身边的子女让她与我微信视频了两分钟左右,在视频里,她的脸色还是很平常,脑子也很清晰,能一下子听出我的声音,能一下子在手机屏幕上就认出我,我告诉她我第二天早饭后就赶回县里去看她去陪她,她笑了笑,与我挥了挥手,说是明天见。哪曾想,她这是回光返照。随后,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心跳也越来越弱,接着陷入昏迷状态,医生采取急救措施,连输两小袋血,可她的血小板还是恐怖的0.1,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医生心知肚明,告诉家属无力回天,而家属更是回天无力。只好用医院救护车把岳母拉回老家,捱到晚上十点五十七分,岳母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计划中的探望和陪护竟成了奔丧!偏偏,那晚的月亮是那么的圆,那么的亮……
岳母的遗体在县殡仪馆火化时,我望着烟窗里飘起的烟雾,在手机上敲出一幅挽联:“碧水扬波留鹤影,慈云渡海痛哀音。”友人发来一个吉他版《梦中的额吉》链接,那忧伤的旋律让我切身感受到亲人永诀之伤痛,让我哀叹再也没有尽孝的机会了!
岳母“老了”,作婿郞的,戴孝、守灵、跪灵、哭丧、送葬是分内之事,我的泪眼一次又一次地端详岳母的遗像,遗像中的岳母笑容灿烂,看去不会很老,我想起了点点滴滴往事,难以置信她与我已是阴阳永隔。清明时节雨消停,清明过后亦伤神,举丧期间,我联系来的蓝鹰鼓乐队营造出濃浓的哀悼氛围,那如泣如诉的乐曲让我情不自禁一次又一次地潸然泪下,言语已经无法表达我的悲恸,我的心在悲号:岳母“老了”,您慢走,慢走,慢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