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地古村
2022-05-30李若琼
李若琼
福建的地形临海靠山,所谓海(忽略曾经的泉州港)就像是家门前的一条小溪流,而山地、丘陵的面积却占了总面积的80%以上,北部和中部的崇山峻岭又占了陆地面积的80%。大山拦截水汽,积蓄的水量汇聚成了瀑布,汇聚成了河流,水的力量又反过来把完整的山体切割得支离破碎,而这样的破碎却给了植物和人们提供了栖居的空隙。于是形成了梯田,形成了山坳上的民居,形成了隐藏在树林里的村落。而那些依然陡峭的大山又为生活其间的人们提供了抵御入侵者的天然屏障,大自然与人类的和谐共存在这种模式中达到了极致。
从最早的“衣冠南渡”开始,历朝历代一直有因为战乱或饥荒从北向南迁徙的移民进入福建,进入的路径就是翻山越岭,逐水而居。从河南迁到福建的南朝文学家江淹曾这样赞美福建:石红青兮百叠,山浓淡兮万重。从江西迁入的朱熹的诗句更是很多厅堂的挂件: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这些文人墨客为荒蛮之地带来了文明,很多隐藏于大山深处的古村不仅具有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而且大多以“耕读”传家,在物质条件和交通条件都极大受限的年代却营造出了一处处精美的华屋,并保存至今。且不说名声在外的土楼,在闽西的冠豸山脚下就有一座建于明清时期的古村落,全村都姓吴。14平方公里的村子有6家书院,30栋大宅(每一栋我都流连过无数次,其精美考究的程度非现在的豪宅可比)。位于闽中的宁德厦地古村据说与之不相上下,有屏南四大书乡之称,先锋书店因此选址于此。
从漳州乘坐动车出发,广袤的平原一闪而逝,从戴云山脉开始,车子就像一条灵活的蚯蚓般在一个个隧洞中穿行,出现在黑暗的山洞前的是一幅幅赏心悦目的田园风光:远处黛色参天,近处一畦畦似规矩裁撤出的田地,形状规整色彩纷繁,黄色的是等待收割的稻谷,绿色的是各种叶菜,白色的是觅食的白鹭,边上一小片波光粼粼的水塘。在这样的画卷中,宁德很快就到了,但是到厦地古村,还需再转车到屏南。
我在等车的时间无意中逛到宁德的城隍庙,庙里的一堆杂物间立着一块牌子,竟是陆游为重修城隍庙所题写的纪文,才知道,宁德是陆游仕途的第一站,从浙江到福建,一路千山万水的颠簸,这第一次的出行似乎预示了陆游一生的路程。
辗转到达厦地古村时已是黄昏时分,天阴欲雨,整个村子安静得只听见水流的轰鸣声,一座座体量不小的老房子,黄色的外墙,乌黑的瓦顶,紧闭的大门,开阔洁净的门庭,厚实而沧桑,静默无语,如一个个孤独的风烛残年的老人,虽老却尊严犹在,让人肃然起敬,不明觉厉。我绕了大半个村子,才碰到两个周末放假回村的小孩,在他们的带领下,我找到了村里的一家咖啡馆兼民宿,老板是一对曾经来村里做修复工作的义工夫妻,因为喜欢这里的环境,于是留了下来。山里的温度比外面低很多,老板和一只小狗正在炉火边烤火取暖,厨房里有各种蔬菜混合的鲜香溢出,一幅很家常的画面。
不到晚上6点,天已完全黑透,雨越下越大,低温和黑暗让我无处可处,只能蜷缩在民宿新打的棉被中,自己戏言“与鸡同眠”。
第二天一早醒来,依然是轰鸣的水声间杂着零落的鸟鸣,雨似乎停了,老屋顶的天窗透着灰白色。我鼓起勇气,顶着寒冷和寂静开始在大山和村落间穿梭。村里大部分的房子或依山或傍水而建,散落在两山夹峙的山谷里。我先沿着左边的巷弄穿过一间间老房子往山上走,废弃的房子前还有菜地的痕迹和野生状态的豆架。刚到山腰,原来的小径已被茂密的芦苇丛遮蔽,我弯下腰,用衣服蒙住脸无知无畏地钻进树丛里,我想看看山那边的景色,却完全忽略了蛇或者其他危险。大概100多米后,我探出头,对面山脊上有大片的茶樹梯田,看样子已被遗弃了很久。鹫峰山脉与武夷山脉相邻,自古就是出产好茶的地方,在那么陡峭的山脊上开垦出曲线那么优美的梯田,最初的先民该是用修建住房时的美好心情来劳作的,而今却遭遇被闲置的相同命运。两座山、上百座曾经的华屋都遭遇了相同的命运,都陷入时间的魔咒中。
整个厦地古村原来有100多户近500人口,全村都姓郑。现在却只剩下几十个留守的老人、一栋栋被废弃后又被重新试图“修旧如旧”的高堂大厝,几百年的成就在几十年间被一点点瓦解,现在又被一点点捡拾,也许,这就是历史,而历史是循环的,在时间的圈套中循环往复。
此时,正在阅读《乌合之众》, 一本写于100多年前的书,里面有如预言般的说法:“时间是万物的创造者,也是破坏者。积沙成塔、水滴石穿都是时间成就的,从原始时代到高科技的现代,也是时间的积累。人类因为时间获得力量,也因为时间失去力量,很多事件包括思想既是历史的儿女,又是未来的母亲,却永远是时间的奴隶,旧秩序的打破和新秩序的建立都需仰赖时间。”“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团体的决议或者行为是由其民族的特性决定的。”套用到我们的现状,就是我们之前的破坏和现在的修复都是因为我们的善变或者健忘导致的,人们可以在废墟上悼念曾经的辉煌,但却永远不忏悔,更不可能反思,甚至忘记了曾经的辉煌是他们亲手破坏的。这不知是不是白杨先生的所谓“民族劣根性 ”。
章怡和说旅行的意义也许就在于“到生命不可企及的地方去感受生命的渺小和孤绝;在陌生的地方找到回归乡土的亲切。”跟赫尔曼的“这世界有一种使我们感到幸福的可能性:在遥远的、陌生的地方发现另一个故乡,并对那些似乎极隐秘和极难接近的东西产生热爱。”如出一辙。 而这样的体验就是我一次次远行的动力,无数次过后,我依然能够强烈感受到行前的期待、行中的感动、行后的意犹未尽。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对生命最好的回报。
厦地古村在整体修复中,原来的公用粮仓被改成了摄影展室,很多慕名而来的摄影爱好者记录下了古村的各种美好;另外一间临水的吊脚楼正准备改建成博物馆,年老的村民说不清楚馆藏的内容;先锋书屋选择水田中央的民居做成了书店,书店阳台前的山坡有一排盛开的丹桂,在黄色的墙体和成熟的稻田间显得尤为艳丽;书店边上有一家民宿,民宿的院子改造成了枯山水的样子,很符合村子现在的寂寥。总之,村子正试图恢复原来的样子,正努力变现金山银山。也许我还会再来,惟希望金山银山依然是绿水青山,散失的魂魄会重新聚集,古老的文明能得到延续。祝福厦地,祝福所有曾经被无视、被破坏的美好能适得其所,哪怕是个遗迹也能得到善待,以让后人能凭吊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