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期的翻译和留苏经历
2022-05-30何理良
何理良(口述)
中央工委在西柏坡
1946年1月,经过协商,组成由国民党政府代表张群、中共代表周恩来和美国政府代表马歇尔三人小组,协商解决国共军事冲突及有关事宜。还成立了三人小组领导下的国共美三方代表组成的军事调处执行部,负责监督执行停战协定,总部设在北平。美方作为调停人,一贯站在国民党一边,尤其是1946年7月美军驻天津部队31人向我河北香河安平镇进行军事侵犯,完全失去了调停人的身份。
我于1946年8月被调到北平执行部,同黄华汇合并担任执行部中共方面的文书。我参加了执行部中共方面参谋长薛子正同美方代表的会谈。我方的英文翻译员是王光美,我任记录员。那次会谈,实际上是我方批评美方违反协议,帮助蒋方运兵打内战的吵架会。在不到两小时的会面中,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不欢而散。
1947年1月7日,深感军事调处已完全失败,马歇尔灰溜溜地乘飞机返美。叶剑英奉党中央的命令,宣布调处破裂。2月7日晚,他代表中共在北京饭店举行招待会,向北平各界四百余人告别。他在讲话时说:“此次调处破裂实是反动派一手造成,我们的离去是不得已之举。但离去是暂时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会回来的。”然后于2月21日率领最后一批中共方面人员包括黄华和我飞离北平,返回延安。
返回延安后不到一个月,即接到胡宗南即将带领20万美式机械化部队进攻延安的消息。中央决定延安的所有机关人员一律撤离陕北,到山西晋绥或华北更远的地方进行土地改革和其他工作,由刘少奇和朱德组成中央工作委员会到晋察冀军区工作,毛泽东、周恩来和任弼时带领一小组人员,留在陕北同胡宗南周旋,继续领导和指挥全国的解放战争。
军调部中方人员在北平翠明庄合影。前排左四为叶剑英,后排右四为黄华、左一为何理良
根据周恩来关于各地外事人员不要分散的指示,1947年3月9日,外事工作的同志在王家坪的山坡上挖了几个土坑,把带不走的文件和书报都埋掉,不留给敌人片纸只字。我们把被子和几件衣服,打成背包背在背上或塞到马褡子里让牲口驮着,把钢笔、记事本、牙刷、勺子插装在上衣的四个口袋里,把吃饭用的搪瓷缸子和洗脸毛巾拴在皮带上,针线别在帽檐里,就出发了。黄华舍不得丢掉工作必需的收音机、英文打字机和字典,就交给行李队带着。
外事队伍在薛子正和黄华的带领下,沿着山间小路步行约200公里,经绥德城到黄河西岸,登大木船渡过波涛汹涌的黄河到达山西省的碛口,直奔晋绥军区首府兴县。在离开延安的第十天,即1947年3月19日,那天一大早,刮起了狂风,黄沙漫天,天昏地暗。傍晚,听说延安被胡宗南占领了。尽管短期放弃延安是中央早已预定的策略,它的陷落仍然使我黯然伤怀,心里感到十分难过。
黄华于4月中旬接到任朱德总司令秘书的命令,随朱德和刘少奇组成的中央工作委员会,从兴县出发去晋察冀军区。我作为米里尼柯夫大夫的翻译也一同随行。中央工委一行由一个连的解放军保护,沿着晋北的山路行军。当时,同蒲铁路全程仍由阎锡山部队把守,要通过这条封锁线是相当危险的。负责保卫首长的参谋们,经过周密的策划,终于使整个队伍平安越过封锁线。我们一行经山西北部岢岚、静乐、五寨、宁武、崞县(今平原县)、五台等地于4月26日到达晋察冀军区所在地河北阜平城南庄,受到聂荣臻司令员的热情接待。
5月上旬,朱德总司令在晋察冀军区的高级干部会上强调,蒋介石的军队190万人已调至解放区战场作战,但蒋军在军事上已开始出现危机。为了争取全国解放的胜利,我军现在已转入战略反攻阶段,我军要适应打运动战和打歼灭战的要求。6月,就是我军民全面反攻的开始月份。他指出,晋察冀解放区战场取得胜利的主要经验是:进行了土地革命,得到农民的拥护,党政军民的团结,依靠人民。
为解决中国革命主要问题之一的土地问题,总结解放区土改的经验,以指导解放后全国的土地改革工作,中央决定于7月间在西柏坡召开全国土地会议。出席会议的代表100多人,来自13个解放区。根据中央的五四指示精神,讨论了各地土地改革的情况及问题和政策,以便指导全国解放后各地的土地革命的方针和措施问题。我和邓大姐的秘书陈楚平担任了会议记录。会后,黄华和我赴河北王快地区的草场口和细沟参加土改工作队,因这是老区,我们只做了填平补齐的工作,帮助贫农会处理村里的一些问题。
这时,邓大姐和陈楚平也来到细沟参加土改工作。邓大姐有丰富的群众工作经验,常提醒我们避免工作中的不当做法。记得有一次,细沟村党支部要换届,选举村干部,陈楚平即用纸剪成选票,邓大姐对我们说,要注意让群众自己解放自己,不要包办代替,这对我们是一次很中肯的提示。
我还记得这年10月我军在清风店战役中全歼国民党第三军1.7万人,俘虏了其军长罗历戎。他随后被押至阜平,在群众的圍场中亮相。他个子不高,一口四川话,垂头丧气地回答群众的问话。
1947 年全国土地会议后冀中农民集会庆祝《中国土地法大纲》的公布
11月12日,我晋察冀野战军经一周攻坚作战,攻克石家庄,歼敌2.4万余人,这是我军攻克的第一座大城市。当时任弼时的病情日益严重,虽然石家庄药店的药价很高,米大夫还是买了因苏林等急用药品,使任弼时同志的病情缓和了一些。
1948年春,我们在阜平的土改工作告一段落后,黄华被调回西柏坡待命,并在任弼时和冯文彬同志领导下研究如何开展全国的青年工作问题。1949年1月,黄华接到中央命令,赴天津任外侨事务处处长。我则于北平和平解放后,随中宣部的同志从西柏坡乘坐卡车来到北平,住在香山,仍担任米大夫的翻译。
出席世界青年联欢节和世界和平大会
1949年春,由世界青联和国際学联主办、受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和各国进步青年支持的第二届“世青节”和世界民主青年第二届代表大会,定于1949年8月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举行。大会盛情邀请战事还未结束的中国派团参加。当时,北平刚获解放,百废待兴,人们正忙于新中国筹建,中央领导决定仍由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中央出面,派出120余人的中国民主青年代表团参会,我受邀担任代表团翻译。
1954年2月何理良在莫斯科
代表团受到毛主席、党中央和各方面的关怀。7月19日深夜,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在参加新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常委会会议、商讨建国大计,于中南海接见了全体代表团成员。当时,新中国尚未成立(西南、西北部分地区尚待解放),没有护照,只能沿用中华民国护照,由北平市人民政府市长叶剑英亲自签发;也无国旗,暂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八一”军旗代替。代表团的团徽为象征中国将从浴火中重生的“凤凰涅槃”,以绿、红、金三色丝线,刺绣在黄色缎面上,下绣繁体字一行:“中国民主青年代表团”。
代表团到达匈牙利后,亲身感受到匈牙利人民对中国的热情友好。曾饱受纳粹德国凌辱的匈牙利人民,对为自由而战斗的中国青年,怀有特殊的情感,他们高呼着:“万岁,毛泽东!”围上前来和我们握手、拥抱和亲吻。
大会的口号是:“世界青年团结起来,为争取持久和平、民主、民族独立以及幸福的未来而奋斗!”有8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民主青年前来参会,社会主义国家都派出了人数可观的代表团。大会筹委会对中国青年代表团特别重视,在开幕式上将代表团安排在会场正中,与苏联共青团书记米海依洛夫率领的苏联代表团相邻。开幕式上,当中国代表团高举毛主席、朱总司令巨幅绣像,在20面“八一”军旗的护卫下入场时,全场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人们不断地高呼:“耶勒因(匈文‘万岁),毛泽东!”“耶勒因,拉科西!”
代表团在布达佩斯参加了体育活动和歌唱比赛,受到各国代表团的欢迎和赞赏。各代表团参加了在多瑙河上举行的游船活动,在优雅的蓝色多瑙河的乐声中联欢,给人难忘的回忆。联欢节后,举行了世界青年理事会会议,各与会国一致强调保卫世界和平,增进青年人的友谊和团结等任务。
会议结束后,按预定计划,我们将在莫斯科学习和参观,以了解苏联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情况。1949年10月2日上午,我正陪同中国青年代表团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的古代武器馆参观时,从广播中听到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代表团全体同志狂喜,即刻决定马上回国。当我回到国内时,黄华刚刚结束了同司徒雷登的交涉,奉中央命令到上海任军管会成员和外侨事务处处长,接续外交部副部长章汉夫的工作,处理上海的外国侨民和外资的问题。我于11月被调到上海外事处任俄文翻译。
蒋介石逃至台湾后,一心想反攻大陆,但大势已去,只能派几架美制飞机到上海和其他几个城市狂轰滥炸,使上海各地的发电厂和一些公共设施受到严重损失。应我国邀请,以阿尔希博夫为首的苏联市政专家组到上海协助恢复发电厂。黄华和外事处的俞沛文、顾以信、钱嘉东、俞孟嘉、周璎、程发极、何复基、褚啟元等几十位同志,为清除帝国主义在我国海关、市场、金融等领域的势力和反动宗教的影响而忙碌。我作为外事处的俄文翻译干部被派去苏联专家组工作,为苏联市政专家和各个来沪访问的代表团(苏联是第一个承认我国并同我国建立外交关系的国家,因此应邀到中国尤其是上海的代表团繁多)担任翻译。我对市政方面的种种工程完全不了解,又没有字典,很多中文名词翻不成俄文。幸而我国工程师拿出有关零部件才让苏联专家明白我方的需求。
1950年10月中旬,以冯文彬为首的青年代表团受苏联共青团邀请访苏。我任随团翻译。代表团由来自全国各地共约40多人组成,有解放军代表、女拖拉机手,还有新疆和内蒙古的代表。代表团在苏联参观了乌克兰的集体农场,我们看到农民家里竟然有钢琴,农民的女儿竟会弹奏意大利名曲,都很吃惊。我团还参观了莫斯科附近的滚珠轴承厂和莫斯科著名的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亲眼见到苏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复苏的动人情景,代表团很是佩服。几天后,大家听到毛泽东和周恩来抗议美军轰炸我东北城市的消息和志愿军即将赴朝“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消息,决定立即回国参加抗美援朝工作。
郭沫若(中)出席第二届世界保卫和平大会
随后我又被任命担任赴波兰华沙参加第二届世界保卫和平大会的中国代表团随行翻译。代表团团长是郭沫若,成员有宋庆龄、廖承志等。大会在华沙的一个新建的但清空了的大型印刷厂内举行。主席台上方挂着毕加索的巨幅和平鸽绘画,参加大会的代表发出保卫世界和平的强烈呼吁,参会人员听取了金日成夫人痛斥美帝侵略、控诉美军暴行的演说。会议期间,廖承志同日本代表西园寺公一结为好友,西公还同意和廖公一同到中国长住,推动中日关系正常化。
翻译工作涉及范围很广,我国当时尚没有俄华字典这样的工具书。我的俄文水平低,科技知识差,几年的翻译工作中遇到不少困难,经常遇到“卡壳”的情况。因此,当我看到我国政府派遣2000多名高中生到苏联学习时,我也想进入苏联学校提高俄文水平。在得到相关领导的批准后,我正在考虑报考莫斯科的哪个学校时,正好遇到叶帅女儿叶楚梅,她已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学习两年,但因患病不得不回国休养。经她建议,我作为插班生进入国际关系学院历史系二年级学习。
1953 年在苏联求学时期的何理良
苏联见闻
1953年9月,我正式进入莫斯科国立国际关系学院历史系学习。学校设在市中心离高尔基公园不远的一座五层大楼内,有大小教室上百个。我所在的年级大约有200余名同学,其中有几个来自东欧、蒙古国和朝鲜的学生。我们住在郊外的学生宿舍,八层楼没有电梯。开小型讨论会时,学生要先举手,教授允许后学生才可站立提问。学校藏书丰富,有个不大的体育馆而没有体育场,体育课要走到附近的高尔基文化公园去上。按规定一二年级的学生在大考前要通过一些项目:男生3000米,女生1000米。时值冬天,我们平常缺乏锻炼,跑千米很吃力。当我跑到最后100米时,实在跑不动了,是一位俄罗斯女同学推着我跑完了1000米的里程。
学校的教师多是曾从事外交工作的外交官和学者,有些是国际知名专家教授。学校要求每个学生至少掌握一两门外语,我的第二外语是英语。我在校期间阅读了大量马克思和列宁的著作,学了各种各样的历史,中古史、近代史、现代史、俄国史、中国史和欧洲外交史,还有哲学史、俄罗斯文学等。当然,马克思列宁的著作和苏联史是必修课。我有几个俄罗斯同学对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很感兴趣,长期同我探讨历史问题,也给我讲述苏俄革命史,增加了我对苏共的了解。此外,我还旁听了国际法和经济学大课,阅读了有关书籍,增加了大量知识,对于我进一步巩固和提高革命人生观世界观的水平有极大帮助。
学校从前不收女生,后因战后莫洛托夫的女儿想入这所学校,故收了少数女生。学校的淘汰率很高,到毕业时几乎没有女生。学校对女生的要求较严格,如必须穿裙子和丝袜,不管天气多冷不许穿长裤。考试采取口头问答式,教授们知道中国学生的俄语较差,但很勤奋,往往给予同情性的高分,我一直得高分。
表现好的同学每月可以领到500卢布的津贴。我用60卢布乘坐地铁上下学,15卢布用作被单洗涤费,其余用于买书及伙食费等。当时,苏联实行中央计划经济政策,农产品较便宜,而且永不涨价。在莫斯科,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广告,只见过大楼上面用巨型霓虹灯宣传牌号召人们购买保险。工业品包括衣服鞋子都较贵。我只买过一件长式连衣裙,平日在宿舍里穿着。俄罗斯人比较豪爽,往往在拿到津贴后即花費过半,使得他们下半个月只能吃黄油煎土豆。
学生们的手头虽然不宽裕,但还能在著名歌舞剧开演前五分钟用五个卢布去大剧院里买低价票,观看著名演员如乌兰诺娃主演的《天鹅湖》或名演员演出的歌剧《卡门》等。不过只能到五层楼就座,看到的是演员的头顶。
我每年暑假的两个月都用1000卢布津贴买往返火车票,回北京看黄华和我的小女儿及父母亲。我无时不在想念我的小女儿,尤其是我们宿舍大楼的一层有个儿科诊所,经常能听到孩子的哭声,使我特别想念小女儿黄玫。黄华被调到板门店作为中国政府代表同美方人员为战后和平而进行谈判,离开了上海外事处。黄玫被我的姑母何亦民养育一个时期,后来由我母亲接到北京抚养。
1954年春,何理良与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的同学合影
1955年4月11日晨,我在广播中听到,我国赴万隆出席亚非会议的克什米尔公主号在印尼上空爆炸,机上全部中国代表团新闻方面的人员无一生还。因之前听说黄华要率领新闻方面工作的同志乘这架飞机去印尼,我心里非常担忧,立即到大使馆借用长途电话询问我外交部办公厅。办公厅的同志回复说黄华并未坐这架飞机,我才放下心来,心里默默地为牺牲的同志悼念致哀。后来才知道,原定黄华也乘坐克什米尔号,临时周总理考虑请黄华作为代表团成员,包括顾问们一道应邀赴仰光同缅甸总理吴努见面,商谈与会事宜,故黄华随总理一同乘坐印度的空中霸王号抵雅加达。后调查得知事故系国民党特务以为周恩来会乘坐克号,故买通香港机场一名员工在飞机翼下安装定时炸弹所致。据说周总理为此事曾说,搞外交也会有危险,要提高警惕。
何理良和同学合影,二排左一为何理良
20世纪50年代后期,中苏两党在一些方面出现分歧。毛主席在1957年11月到莫斯科出席苏联国庆,并同以赫鲁晓夫为首的苏共谈判,力争缓和同苏联的关系。17日,毛主席在莫斯科大学大厅向中国留学生发表讲话。闻讯后,我急忙赶去,坐在稍靠后排的地方。他的许多话语至今仍萦绕我脑中。
他开始第一句话是:世界是你们的……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在座的许多同学没有明白She gai(音)是什么意思,便互相询问。毛主席发觉后就又说了英文“world”,学生们还是不明白。于是,我驻苏大使刘晓即说Mup(俄文意为世界),同学们才明白。
毛主席讲话的内容很丰富,其中包括留学生的健康问题,他希望同学不但功课好,也要坚持锻炼身体。他说他能在零度以上的水里游泳……引起在座同学一阵赞叹之声。其间,他忽然问道,你们中间有没有我认识的人?我当然认识他,但我没有回答,以免转移大家听他演讲的注意力。最后他问道,一个人没有头行不行啊?大家回答说不行!然后他说,社会主义阵营没有头是不行的,这个头就是苏联。对于这句话,我想了很久,觉得虽然中苏关系已出现问题,但毛主席还是希望能挽回,所以诚恳地表示苏联还是社会主义的领头羊。
1958年之后,学校根据上级指示,不再教授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等著作了。正好这时,按学校的规定,待毕业的学生须到驻外机构去实习半年,然后回校参加毕业考试。考虑到外交部是各国的机要部门,我国外交部未必接受我班的全部毕业生,所以我建议我校中国留学生提前考试,毕业回国。得到校方同意后,专门为第一批入学的中国同学举行考试并颁发毕业证书。我作为优秀生领取了毕业文凭。我和同班同学于1958年初毕业回国。
1958年春,我回到北京。这时,黄华已结束在朝鲜和美方的谈判,回到外交部任欧非司司长,我被孟用潜邀去任国际问题研究所欧洲组研究员。
(责任编辑 杨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