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到电影:《刺客聂隐娘》的变迁之路
2022-05-30向偲宁
向偲宁
关键词:《刺客聂隐娘》 文本变迁 电影叙事
侯孝贤执导的影片《刺客聂隐娘》改编自唐传奇《聂隐娘》,主要讲述了主人公聂隐娘被道姑训练成武艺高强的刺客,在返乡执行刺杀任务中延宕、取舍,最终抽身而去、远走他乡的故事。该片在保留原作雏形的基础上,对情节、人物进行大胆的改动创新,也因此引起两极分化的评论热潮。这与侯孝贤颠覆传统的改编方式有关,从唐传奇到电影的文本变迁,《刺客聂隐娘》迈上了一条独特之路。
一、变迁之一:深构情节——历史的风云诡谲
(一)第一层深构:删减与细化,由单线到多线的转变
文言小说发展到唐传奇,“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婉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标志着小说文体在唐代已臻于成熟,体现了作者自觉的文学意识;此外,也显露模仿史家笔法的特征: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历史背景都有据可考。因此,唐传奇的文本表现出荒诞与真实的双重特征。裴铏所作《聂隐娘》亦是如此,“盛述神仙怪谲之事,又多崇饰,以惑观者”。
《刺客聂隐娘》对原作的第一层深构就表现在删减大量的志怪元素、细化中唐历史上,从而使作品的情节结构由单线转向多线。
在裴铏的原作中,无论写人写事都充满了大量的神幻色彩。例如,隐娘练就“刺猿猱百无一失”“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的出神入化境界,隐娘保护刘公时与精精儿、空空儿二位杀手令人匪夷所思的斗法等。他塑造如此神仙形象的聂隐娘,用意众目具瞻:仙侠的惩恶扬善源自民众对社会现实的失落与痛恨,人们渴望有侠义的化身来拯救惨淡的生活,然而普通人难以做到的事情,只有神仙能完成,聂隐娘也因此诞生了。然而,在影片中侯孝贤对于志怪元素进行了全盘删减,只保留了聂隐娘“行动如风”的武艺本领,为的就是把裴铏未纳入情节的完整历史重新拉回,将作品的重点由神幻的仙侠江湖转向历史的风云诡谲。
原作仅用1732个字讲述了聂隐娘被劫、归家、刺杀、保护刘昌裔、最终隐退的整个故事,总体来说情节较为简略,事件之间的连接有牵强附会之意,起承转合也只围绕主人公聂隐娘一人单线推进。
《刺客聂隐娘》虽在情节上保留了原作的时间地点(“安史之乱”余波下的藩镇魏博),却以更为微观的历史眼光,将情节深究进历史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中。侯孝贤将中唐河朔三镇对朝廷阳奉阴违的史实融入《聂隐娘》的故事内核,驻守魏博的是安禄山的大将田承嗣留下的田氏家族、带着政治任务远嫁魏博的嘉诚公主、昭义叛乱失败投靠魏博的元氏家族,三大势力彼此纠缠、权衡利弊、明争暗斗。嘉诚公主暗地培养、扶植亲皇势力,其妹嘉信公主在道观为朝廷培养杀人机器;元氏一族野心勃勃,一心寻找机会将魏博的田家取而代之;田氏的新任主公田季安,则游弋于朝廷与藩镇之中寻求平衡。在中唐史上,田家、元家、嘉诚公主都真实可考,只有聂隐娘所在的聂家为虚构。侯孝贤将聂家放置在魏博政治旋涡的中立地位,于是聂隐娘就作为一个外围人在势力重叠中迂回。这样在情节结构改编,就由原作中单线转向多线,更具艺术魅力。
(二)第二层深构:“杀与不杀”的抉择
《刺客聂隐娘》对原作的第二层深构,表现在对聂隐娘刺杀行动的安排上。
在裴铏的原文中,较为具体描写聂隐娘刺杀行动的共有五处。由于刺客身份的特殊性,她始终在做“杀与不杀”的抉择,而她的转折节点就体现在刘昌裔这一人物身上:歸刘前,聂隐娘是对上绝对忠诚的杀人机器;归刘后,聂隐娘多以自己的思想为行动准则。由刺客走向侠客,聂隐娘完成了自我意识的觉醒。但原文中对隐娘“杀与不杀”抉择的转变,只流于表面,缺乏真实的人物情感。她的内心活动如何,她究竟为何做出这样的抉择,裴铏避而不谈。
侯孝贤则对此进行了新的处理:保留原作中前两次刺杀行动,增添刺杀田季安的第三部分。
而这三次刺杀,代表了聂隐娘“杀与不杀”之间三种不同的心理状态。最初,聂隐娘对道姑“杀一独夫贼子能救千百人”的大义论深信不疑,因此她果断决绝地执行任务,短短几秒,“贼子”人仰马翻。第二次,隐娘伏梁上,目睹大僚与其子嬉戏,温柔和蔼,唤醒了她内心多年缺失的亲情,大僚是否罪孽深重,她产生了怀疑,最终放弃刺杀。第三次,身为局外人的隐娘对魏博局势进行了极其细致的观察与考量,逐步醒悟自己只是道姑手中的政治工具。杀死一个田季安,或杀死一个贼子,改变不了任何局面。杀,百姓流离,乱世依旧;不杀,百姓流离,乱世仍依旧。同时,她无法斩断对表兄田季安的最后一丝人伦之情,于是在影片结尾毅然回绝道姑,“田季安嗣子年幼,杀之魏博必乱,弟子不杀”,便与磨镜少年离开了魏博。
影片中的三次刺杀环环相扣,并赋予隐娘作为人或作为女性合理的内在心理活动,填补了原作中专注奇幻叙事而造成的空缺,从而使情节得以第二层深构。
二、变迁之二:重塑人物——孤独的青鸾
裴铏的原文中出场有聂隐娘、道姑在内的十余位人物。因其篇幅短小,神幻色彩浓重,人物塑造大体呈现“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即使是着墨较多的主人公聂隐娘,也缺乏合理的事件作为其人格的完整支撑。影片对此进行了重塑:横向上,在保留原作主要人物的同时,增添了历史中皇权派、藩镇派、野心派三大势力的派系角色,使得人物关系更为紧密贴合;而纵向上,重点塑造过去的嘉诚公主与现在的聂隐娘两个不同时空的核心人物,构成电影的整体意境指向。
电影中第14分42秒聂隐娘的回忆中,侯孝贤借嘉诚公主之口叙述了青鸾舞镜的典故,“罽宾国王得一鸾,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见影,悲鸣,终宵奋舞而绝”。她落寞地自喻为没有同类的青鸾,也在黯淡无光的现实中暗指聂隐娘终将成为第二只青鸾的命运。
(一)第一只青鸾
嘉诚公主是本片的核心人物之一,虽出镜甚少,但她却处处活在众人的追忆与言语中,其过去在魏博所为,也成为魏博如今势力纠纷的源流之一。如同《蝴蝶梦》中的吕蓓卡一般,形成了影片中独特的“青鸾梦”之局。
嘉诚公主是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她带着政治任务远离故土,只身一人深陷魏博。先皇赐她一对玉珏,寓为决绝之意,钦命她必以决绝之心坚守魏博,不让魏博跨越河洛一步。皇令之下,只允臣服。嘉诚公主被迫做出人生选择,成为第一只青鸾。在她短暂的后半生中,幼年可爱聪慧的聂隐娘与田季安,恐怕是她唯一的安慰。她将玉珏亲赐二人,意为婚约。然而,昭义叛乱失败投靠魏博的元氏家族不请自来,在权衡政治利弊后,嘉诚公主撕毁了婚约,将元氏之女嫁与田季安。几年后听闻皇兄与皇侄驾崩的消息,嘉诚公主百感交集,悲愤欲绝,咯血而亡。皇权之下,嘉诚公主被迫在政治斗争中充当牺牲品,成为第一只青鸾;而在她的权力之下,聂隐娘又被迫在政治斗争中充当牺牲品,成为第二只青鸾。
(二)第二只青鸾
聂隐娘被送入道观修炼十三年之久,再次回到阔别已久的故土时,她俨然成为一个异乡人。这点在裴铏的原作中也有体现:隐娘将其经历一一与父述之,聂锋的反应却是“闻语甚惧”;隐娘“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可见,隐娘在故乡中唯一有亲缘关系的父亲已和自己疏远。影片抓住了这一点,并利用多处在亲情层面构建了第一层疏离:聂隐娘归家沐浴时孤寂空虚的眼神、更衣時换下母亲为她精心缝绣的华服、父母私下忧心忡忡的对谈、面对隐娘欲言又止且戒备的目光,无不呈现了聂隐娘与这个家的格格不入。另外,影片中对聂家的身份进行了改写,将其纳入田家的族系中,使田季安成为聂隐娘的表哥,二人曾有过婚约。然而,当聂隐娘返回故土时,田季安已成为魏博主公,与妻子元氏的三个孩子业已长大,也拥有了新宠胡姬。旧日的恋情早已不复存在,影片在聂隐娘的爱情层面构建了第二层疏离。
亲情与爱情的双重疏离,使得身处魏博外围的聂隐娘彻底成为一只没有同类的青鸾。虽然她拥有多重的身份,是父母的女儿窈七,是田季安的青梅阿窈,是魏博侍卫口中的黑衣女子,也是刺客聂隐娘,但她仍无法避免孤独,延续了嘉诚公主的命运。围绕着聂隐娘身上“青鸾”特性的塑造,我们看到了聂隐娘完整的过去与情感变化,影片“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立体的聂隐娘,使其不再是一个单薄的刺客形象”,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三、变迁之三:淡化叙事——美学的留白
相较于原作语言叙事上的平铺直叙,影片运用了大量的留白,有意识地进行叙事上的淡化。影片全长106分钟,容量不小,但人物之间的对话却寥寥无几。同时,影片基本采用第三人称视角,除了开头用50个字简要交代了时代环境,没有使用任何附加的旁白作一句解释。客观、冷静的叙事态度,纪录片式的拍摄风格,“使得观众与主人公聂隐娘是疏离的,创作者没有对观众进行刻意的情感煽动,观众可以在观看过程中自持智性”。但《刺客聂隐娘》也因此无意间设置了观影门槛,影片本身是有广度和深度的,不了解中唐史的观众很难走入影片内核。
从文学走向电影,叙事不单要靠台词和旁白,还依托视听感官,主要体现在镜头语言和声音背景两方面,《刺客聂隐娘》在这两块的处理上依旧沿用了“留白”的创作手法。
(一)镜头语言
影片采用了大量的长镜头与慢镜头进行叙事的淡化,让观众自去感受电影的张力。影片中,有两类场景会反复出现。第一类是自然山水,例如影片开头长达38秒的空镜,晚霞、芦苇、河流、鸳鸯和风,寂静冗长,但富有诗意。再如一望无际的山丘、静谧的乡村、巍峨的山岭、冷峻的山林,处处充满了古典诗词中的意象之美;隐娘常一人独行于竹林旷野,实际也是在表现其与江湖若即若离的关系,刻画她作为刺客的孤独与挣扎。另一类则是富丽堂皇的琼楼玉宇。影片不仅在自然景色上呈现了一幅空灵的山水画卷,也对大唐贵族的生活进行了事无巨细的还原。如第11分34秒,聂家的仆人为隐娘准备沐浴,有一个59秒的空镜:明暗错落的浴室,雍容华贵的青铜摆件,冉冉的蒸腾热气,从仆人向浴斛中一桶一桶注入热水,到嬷嬷款款加入不同的香料、花料,整个过程除了转换了一次视角,没有一秒的镜头剪辑,这在其他影视作品尤其是快节奏的武侠片中十分罕见。
这两类风格共同构成了一场视觉盛宴,推开大门,室外是如水墨般的炊烟山野;走进大门,室内是金碧辉煌的贵族陈设。这场视觉盛宴,留给观众的仿佛不是一部电影,而是一个完整的大唐。“武侠片与山水画的交相辉映,侯导将中国的含蓄美学推向了世界,带来了一种东方式审美的武林风。”
(二)声音背景
平缓的镜头语言之外,《刺客聂隐娘》在声音背景的处理上也进行了淡化。一般来说,音乐是影视作品传达情绪的重要手段,所以往往配合人物情感的起伏而出现,也常使用有张力的乐器进行辅助。然而《刺客聂隐娘》却极少使用渲染力强的音乐,大多采用自然环境中的强化白噪音,例如风声、水流声、鸟鸣、鼓声、脚步声、摩擦声,等等。即便在少处使用音乐,也都是古琴、箫、唢呐等传统乐器纯净、悠缓的简单旋律。这里声音的处理,一方面依然是一种自然美学的留白,另一方面则是细腻地刻画聂隐娘作为刺客敏锐的第一听觉感官。越是平缓、安静、趋近自然的场景,也就越能构建美的意境,越能使观众捕捉到细微的情绪。在影片整体淡化叙事的基础上,声音背景的留白,起到了“此处无声胜有声”的作用。
四、结语
从唐传奇到电影,《刺客聂隐娘》走了一条不同寻常的变迁之路:删减了吸引眼球的志怪元素,却增添了错综复杂的历史背景,重塑传统意义上的侠客形象,并将武侠片与诗意的留白美学相融。虽一举斩获第六十八届法国戛纳金棕榈奖最佳导演奖,但也遭到国内观众尴尬的冷遇。然而,商业电影繁荣发展的当下,侯孝贤《刺客聂隐娘》的革新点醒了对艺术纯粹、本真、炽热的追求。若文学改编类电影一味媚俗,只追寻快而不接受慢,只追寻刺激而不接受平缓,只追寻轻松而不接受深刻,无疑是电影发展的没落。因此,《刺客聂隐娘》掀起的是电影界的一场中国美学的文艺复兴,它的问世为影视改编撕开了一条多元化的变迁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