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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新义》的意义、主题与语言

2022-05-30于开轩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汪曾祺

于开轩

关键词:汪曾祺 《 聊斋新义》 文学史意义 常与变 文气

从1987年到1991年,汪曾祺创作了《聊斋新义》系列小说,分别发表在《人民文学》1988年第3 期(《瑞云》《黄英》《蛐蛐》《石清虚》)、《滇池》1988年第5期(《陆判》)、《北京文学》1988年第8期(《画壁》)、《上海文学》1989年第1期(《双灯》)、《小说家》1989年第6期(《捕快张三》《同梦》)、《小说林》1992年第1期(《老虎吃错人》《人变老虎》),计十一篇。

“新”对应“旧”。一般认为,《聊斋新义》与蒲松龄《聊斋》不同,“具有现代意识”。例如《聊斋志异》的《促织》,成名儿子的灵魂化为蛐蛐,让一家人摆脱困境,《聊斋新义》的《蛐蛐》把“大团圆式的喜剧结尾改掉了”,蛐蛐之死带来的一系列悲剧,有“使人震动的力量”。不过,汪曾祺写作《聊斋新义》的时刻,“走向现代派”“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等文学思潮纷至沓来,他是否回应了这些思潮呢?事实上,汪曾祺常在“走向现代派”刊物《北京文学》发表作品,为何立伟等“寻根派”作家写序文,担任“《大家》文学奖”评委期间青睐莫言的小说《丰乳肥臀》,等等,说明他对新思潮、新作品并不陌生。

《人间送小温——汪曾祺年谱》指出,1988年出版的《小说文体研究》一书,收录了汪曾祺的两篇文章(《关于小说语言(札记)》《林斤澜的矮凳桥》),以及两篇专论汪曾祺的文章(李陀《意象的激流》、李国涛《汪曾祺小说文体描述》),该书的多位作者参加了1987年的“汪曾祺作品研讨会”。f 笔者从《小说文体研究》着手,论述《聊斋新义》如何回应当时的新思潮、新作品,以及它的主题、语言。

一、回应式的写作

198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文学编辑室推出《小说文体研究》一书。其“编者前言”指出,“一九八四年、一九八五年,小说创作中的一些作品对传统艺术模式及手法的各种变异,迫使人们思索和探究有关小说的结构、语言及叙述等问题,着眼于一定的文体问题的理论批评文章出現”,简要介绍了该书的出版背景。第一,该书针对1984年以后具有文体创新意义的小说,包括寻根小说、现代派小说等,涉及何立伟、贾平凹、阿城、徐星、刘索拉、马原、莫言等作家。第二,该书的论题包括“小说的结构、语言及叙述等问题”,选文有《论小说艺术模式》(南帆)、《在语言的挑战面前》(王晓明)、《叙事方法——形式化小说的审美特征》(孟悦、季红真)等讨论小说结构、语言、叙事方法的文章。第三,选文大多是“理论批评文章”,“编者前言”提及“在《现代小说技巧初探》(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中对小说技艺的更新趋势的论评等”,如果说该作者的著作是“初探”,那么该书可以视为对新理论、新作品的“再探”。

既然是“再探”,《小说文体研究》的观点与《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有什么不同呢?南帆的选文《小说技巧十年:1976—1986 年中短篇小说的一个侧面》做出了回答。南帆认为,在1976年至1986 年,“作家对于世界的观照、体验、感受、想象和思索这些审美把握的方式、意象与过程发生了重大改变”,具体而言,作家关注作品的技巧,而不是题材,“技巧本身已经内在地渗透于感受与体验的方向与过程中,就像概念与逻辑渗透于理性思维一样”。文章还特意提到《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引起的反响,“这种不同寻常的反响还反衬出了一个事实:以往理论对于小说技巧的探索实在过于贫乏了”,从而让研究小说的技巧、文体有了合法性。参照李陀的《论“各式各样的小说”》一文,南帆认为“技巧探索已经不是个别作家独出心裁的主张,而是众多作家的共同实践”,点明该书“再探”的题旨。

毛时安的选文《小说的选择——新时期小说发展的一个侧面速写》延续了南帆的思路,作者认为,在新时期,“小说的选择发生了变化,其重心逐渐位移,由内容的选择转向形式的选择”,意思是作家从关注题材、人物,转向关注技巧、文体。关于这种转向是如何发生的,毛时安提到了汪曾祺、林斤澜,两位作家“确定了小说形式选择的基本去向:加剧走向现代派小说和从更高层次的回归传统”,这无疑是对汪曾祺文学史地位的肯定。在具体的论述中,毛时安区分了两类体现“形式的选择”的小说,一是汪曾祺、何立伟的小说,它们有着古典的语言,体现“寻根”的文化心态,是“从更高层次的回归传统”,二是王蒙等使用意识流技巧的小说,它们表现了“对现代风格的倾心”,属于“走向现代派小说”。

作为晚年汪曾祺的“同时代人”,毛时安的论述有启发性。一方面,汪曾祺无法归类为“走向现代派”,他看重的“寻根派”作家,例如何立伟,被视为“从更高层次的回归传统”。另一方面,毛时安提醒我们,汪曾祺用自己擅长的题材、语言,用与意识流不同的技巧,回应王蒙等“走向现代派”作家。《小说文体研究》的作者们意识到了这一点,书中的一些选文,强调了汪曾祺与“走向现代派”那种“和而不同”的对话关系。例如,吴秉杰《近年小说文体变化散论》指出,王蒙、汪曾祺都促进了小说文体的创新,后者的特点是“表现传统生活方式中健康的生命活力和朴素的文化形态,因而散淡平易的语言中便倾注了对世俗大众的关切”;罗强烈《短篇小说:发展中的文体》指出,20世纪80年代短篇小说的突破有两条线索,“一条是以王蒙、王安忆等为代表,他们以作家的心理感觉为经纬去组织短篇小说的艺术结构”,“另一条是以汪曾祺、吴若增等为代表,他们更多地着眼于一种独特的文化氛围,往往从风俗和风情的角度切入”。上述两篇文章的“传统生活方式”“风俗和风情”,无疑是“寻根派”的代名词。在李陀的选文《意象的激流》中,作者提到何谓“寻根”,“寻根派”的共性是什么,“探究这类问题,我们不能不想起汪曾祺”。

以“寻根”回应“走向现代派”,用风俗、风情去回应日新月异的小说技巧,这是《小说文体研究》的作者们对汪曾祺的看法。顺着这个角度,《聊斋新义》也可以视为对新思潮、新作品的回应。第一,《聊斋新义》取法《聊斋志异》,有“寻根”的倾向。第二,《黄英》《蛐蛐》《石清虚》等篇写于爱荷华大学,当时汪曾祺参加聂华苓筹办的“国际写作计划”,三篇小说作为具体的创作实践,是对国际友人的回应。第三,《明白官》《牛飞》(均载《上海文学》1992年第1期)标明“出《聊斋志异》”,是《聊斋新义》的“姊妹篇”,它们作为“新笔记小说”,意在回应“新时期勃兴的‘新笔记小说”,也与汪曾祺《瞎鸟》等“笔记体小说”不同,是作者文体创新的旁证。

循此而论,《聊斋新义》系“回应式的写作”。它在文体、技巧的层面有所变化,而它那传统的题材、朴素的语言,扎根在市井生活中,是汪曾祺作品的“常态”。这种“常与变”,在《聊斋新义》的文本中也有体现。在下一个章节,笔者从“常与变”的角度切入,梳理《聊斋新义》的内容与主题。

二、常与变,兼论《聊斋新义》的主题

《聊斋新义》系列的首篇是《瑞云》,开篇第一句是“瑞云越长越好看了”。“好看”是这篇小说的线索。小说开头,瑞云因为“好看”,被蔡妈妈视为摇钱树,家道中落的贺生虽对瑞云“有情”,但自知高攀不上,“咬咬牙,再不到瑞云院里去”。秀才和生让瑞云的脸上有了黑斑,瑞云在蔡妈妈的眼中身价下降,有情有义的贺生遂迎娶了瑞云。小说写到这里,瑞云自认为“我已经不是我了”,说明她没有了“好看”的优势以后,也没有了以往的自信。相反,“贺生真的对瑞云脸上那块黑看惯了。他不觉得有什么难看”,表达的是贺生自诩为瑞云的恩人,因能够与瑞云平起平坐而自豪。小说结尾处,瑞云的黑斑消失了,“反复照视,大叫一声:‘这是我!这是我!”这暗示着瑞云提升了身价、恢复了自信。相反,贺生的恩人地位岌岌可危(治好瑞云的是和生),所以“他若有所失”。

在《瑞云》的开头与结尾,“好看”的瑞云在众人眼中比贺生优越,瑞云、贺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说明这是两人婚姻的常态。和生先是让瑞云有了黑斑,后治愈瑞云,则是先引起了两人婚姻的变化,后回归常态。汪曾祺有夫子自道:“昔人评《聊斋》就有指出‘和生多事的。和生的多事不是在瑞云额上点了一指,而是使其靧面光洁。我这样一改,立意与《聊斋》就很不相同了。”在汪曾祺看来,他在《瑞云》的结尾让主人公恢复原貌,让贺生再次自觉高攀不上瑞云,把两人拉回了常态,从而与《聊斋志异》题旨有异。

相比《瑞云》,《陆判》结尾处对“常态”的描写更进一竿。朱尔旦设法为妻子换上漂亮的脸,妻子却不适应:“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是我,还是不是我。”就朱尔旦妻子“挺好看的面孔”而言,她不是原来的自己;就“一双挺粗挺黑的手”而言,她保留着粗糙的、本真的自己。面对这个问题,朱尔旦的回答是“你们”。推敲朱尔旦与妻子的对话,会发现两人思维方式的区别。妻子重视从丑到美的过程,这个过程意味着“变”,所以她不适应;朱尔旦重视妻子现在的样子,这是朱家以后生活的“常”。朱尔旦的“你们”,是把变化了的生活,视为可以接受的常态,别有一番旷达。

在《双灯》《画壁》《同梦》等篇,“常与变”交错在一起。《双灯》中,魏二小与女郎的“人鬼情”是短暂的,两人终要回到自己的生活,篇末的“这天夜晚,山上的双灯,村里人都看见了”,村里人见证了两人的爱情,也让常态的生活有了美感。《画壁》中,朱守素领着驼队做生意的生活是“常”,短时间遨游仙界的生活是“变”,篇末“驼队又上路了”,“仿佛于人世间事不屑一顾” 等语,以骆驼的视角看朱守素的生活,写得参差错落、虚实相生。《同梦》中,士人、士人妻、妻子的兄弟做了同一个梦,梦中的士人被美人诱惑,引起士人妻的不满,后者怂恿自己的兄弟打伤了士人,当三人从梦境中醒来,“窗外官河里有船扬帆驶过,船上有人弹琵琶唱曲,声音甜甜的,很熟”,梦中的美人竟然出现了。汪曾祺说,相比小说的原型《凤阳士人》,他“只是把结尾改了一下”,这个修改恰是巩固了梦境的可信度,让梦境(“变”)与生活(“常”)融为一体。在上述的论述中,笔者以“常与变”的角度切入,分析了《聊斋新义》的部分篇目,尝试勾勒它们的主题。而在近年来《聊斋新义》的研究成果中,一些评论文章与笔者的思路有契合之处。兹举两例。

翟业军在分析《捕快张三》时指出:“张三是个浑浑噩噩的俗人,他好酒,这里的酒不是三郎的超越之酒,而是一种把他和俗世密密地缝在一起的微醺,微醺中的他是与俗世交融的,他就是俗世本身。”意思是,喝酒是张三世俗生活的“变”,这种“变”让他适应了世俗生活,“他就是俗世本身”。所以,张三与俗世的交融,可以视为“常与变”的交融。《双灯》的魏二小边喝酒边与女郎猜谜,享受着世俗的酒与超越世俗的爱情,是类似的例子。

王晴飞在分析《人变老虎》时,这般评述向杲从老虎变回人的过程,“想到亲近的家人,想喝自己喜爱的饮品,都是正常人最自然的情感和欲望,这使他由虎又变回了人”。意思是,向杲因为渴望回到“正常人”的“常态”,才能施展出“变回了人”的神通。在《虎二题》的另一篇《老虎吃错人》中,老虎为老奶奶带来食物、收拾贪财的亲戚,在回山之前托人做“专吃坏人”的长命锁,说明它通晓人情、人心,尊重人间世界的常态。

这种对生活常态的尊重,在《黄英》这篇小说中体现得相当充分。汪曾祺“删去了黄英与马子才结为夫妇的情节”#9,使主题显豁、干净。笔者认为,除了此处的改动,《黄英》的一些细节也值得重视。比如,马子才趁着陶生醉酒,把变成菊花的陶生拔了起来,“看他怎么再变过来”,结果害死了陶生。换句话说,他把陶生在人、菊之间的转变视为游戏,是对陶生的不敬,有“俗不可耐”的一面。而在小说的结尾,“一年又一年,黄英也没有什么异状,只是她永远像二十多岁,永远不老”,“不老”就是“不变”,黄英没有像陶生一般露出菊花精的马脚,没有像《聊斋志异》原著一般“嫁作商人妇”,她以菊花精的身份驻留人间,以普通人的姿态待人接物。马子才不尊重陶生醉酒的常态,是俗的;黄英满足自己生活的常态,是美的。两相对照,汪曾祺关于“常与变”的态度一目了然。

三、“文气是思想的直接的形式”

对新思潮、新作品的探索,对“常与变”的刻画,都要落实在小说的语言层面。汪曾祺重视语言,在《小说的思想和语言》《思想·语言·结构》《“揉面”——谈语言》等文中,他从内容性、思想性、暗示性、流动性等多个方面论述了自己的语言观。在《两栖杂述》一文中,汪曾祺提出“文气是思想的直接的形式”的观点,根据其上下文,“文气”取自桐城派的“文气说”以及传统画论的“气韵生动”一语,它集中体现了作品的思想、内容。这个观点得到了当时学者的肯定,举例而言,《小说文体研究》收录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汪曾祺的《关于小说语言(札记)》。这篇文章先从神气、音节、字句等方面介绍“文气论”,后指出“文气”对当今文学创作的意义,“傳统的语言论对我们今天仍然是有用的。我们使用语言时,所注意的无非是两点:一是长短,一是高下。语言之道,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不过运用之妙,可就存乎一心了”,从中可以看到汪曾祺对“文气”的重视。

晚年汪曾祺的“同时代人”,如林斤澜、何立伟等,也重视“文气”。林斤澜解释“文气”“字里行间是有种东西像是气势”。在林斤澜、汪曾祺的对话中,汪曾祺这样介绍韩愈的“气盛言宜说”,“所谓‘气盛,就是思想充实、情绪饱满”。两者的论述是相近的。何立伟对汪曾祺的语言有精彩的阐释:“看似极白,其实极雅,锤炼得不见任何的斧迹。特别是灌注到他每一文字间,有别的作家独缺的一泓叙述的语气,这语气便生成了他作品中潺潺不息的文气。”这段话肯定了汪曾祺作品的“文气”,也是对“文气论”的生动介绍。

汪曾祺重视“文气”,他如何把抽象的“文气论”,化为生动的小说语言呢?除了前文分析的篇目,《聊斋新义》的“姊妹篇”《明白官》也是例子:

济南府西部有一个县,有一个人杀了人,被杀的那人的老婆告到县里。县太爷大怒,出签拿人,把凶犯拘到,拍桌大骂:“人家好好的夫妻,你咋竟然叫人家守了寡了呢!现在,就把你配了她,叫你老婆也守寡!”提起硃笔,就把这两人判成了夫妻。

“有一个县”“有一个人”等语,简要交代了小说的背景。“大怒”“提起硃笔”等语,准确把握了县太爷厌恶犯人、同情寡妇的神态。末句“就把这两人判成了夫妻”的“就”字,极言迅速,一桩杀人案即刻变成喜剧。或许,这就是汪曾祺“一泓叙述的语气”的体现吧。

张高领在分析《受戒》时指出:“《受戒》不仅延续了《羊舍一夕》中以文学形式化解现实难题,而且进一步将生活中的所有苦难几乎淘洗殆尽,最终集高度的美学化、抒情化之大成。”笔者同意张高领的文本分析,但想指出,汪曾祺没有回避市井人物经历的苦难,他的“美学化、抒情化”源自平易的叙述,源自生动的语言。举例而言,在《思想·语言·结构》一文中,汪曾祺提到了《职业》这篇早期的作品。《职业》的主人公在孩童时期为了养家,在大街上叫卖椒盐饼子、西洋糕,他的叫卖声被一些人模仿为“捏着鼻子吹洋号”,主人公倒不生气,在工作闲暇时,也喊着“捏着鼻子吹洋号”。汪曾祺评述道:“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孩子并不生气,爱学就学去吧!”生动的语言与小说中孩童的天性勾连在一起,系文气所在,缓和了苦难与忧愁,也是《聊斋新义》语言风格的映照。

汪曾祺《故里杂记》的《鱼》一篇,开头描写河:

臭水河和越塘原是连着的。不知从哪年起,螺蛳坝以下淤塞了,就隔断了。风和人一年一年把干土烂草往河槽里填,河槽变成很浅了。不过旧日的河槽依然可以看得出来。两旁的柳树还能标出原来河的宽度。这还是一条河,一条没有水的河。

这是常与变的寓言。河的样貌在变,还保留着“旧日”的常态。《聊斋新义》如是,改编《聊斋志异》是“變”,坚守市井生活是“常”。汪曾祺如是,在创新小说文体之外,文气沛然,潺潺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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