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加多纪实摄影中的伦理向度研究
2022-05-30李宜君
摘要:文章以当代巴西摄影师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所坚持践行的人道主义摄影为切入点,将其历时30多年的纪实摄影实践置于伦理学的视域中,并结合美国文艺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基于权力视角的摄影消费主义批评,分析伦理视角之下,影像拍摄者所承担的对被拍摄者、观看者的尊重与责任,以及在拍摄者创作影像、观看者接受影像的双向过程中,摄影活动所面临的关于建构与解构意义的现实困境,旨在展现摄影师本人所始终践行的摄影自律,以及对一切所拍之物心怀敬畏与关怀的伦理取向,为数字化时代的摄影伦理提供视角和建议。
关键词:萨尔加多;纪实摄影;摄影伦理;苏珊·桑塔格;消费主义
中图分类号:J4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8883(2022)11-0017-03
摄影伦理一直以来是摄影工作者、新闻从业者最为关注的话题之一。
20世纪后半叶,美国国家新闻摄影师协会制定了《摄影记者道德准则》,对新闻摄影的真实性、保障被拍摄者的权益提出相关要求。近年来,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快车使得影像的拍摄与分享愈发高效便捷,不仅限于新闻摄影,纪实摄影的伦理问题业已成为需要全社会严肃对待的议题。
2013年,中国摄影家协会与中国新闻摄影学会联合推出《新闻纪实类数字照片技术规范》,对纪实类影像后期处理的限度制定了基本原则。2020年,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等联合起草并发布《自然摄影伦理规范》,对纪实摄影中的自然主题拍摄,尤其是对拍摄野生动植物时应当遵守的伦理规范作了规定。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纪实摄影与新闻摄影都以真实记录为创作素材,但与追求实时客观的新闻摄影有别,纪实摄影蕴含了拍摄者个人的情感诉求、美学旨趣和人文关怀,拍摄者需要自觉、自律地遵循行业伦理规范。
文章诠释当代巴西摄影师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摄影活动的内在视角、外显行为,以及在拍摄者创作、观看者接受的过程中,摄影活动所面临的关于建构与解构意义的困境,展现摄影师本人所始终践行的摄影自律和伦理取向。
一、权力与伦理的内在視角
(一)权力视角下的观看关系
不可否认,纪实摄影作为一门记录现实瞬间的艺术,拍摄者与被拍摄者的关联主导着整个创作过程。一旦“拍”与“被拍”、“看”与“被看”的关系被固定下来,就难以免于权力的逻辑。在《论摄影》中,桑塔格揭示了摄影作为权力依托的工具之一,在拍摄者、被拍摄者(包括人和物)以及观看者身上,映射出现实社会的权力关系,“拍照本身就是一个有着越来越多独断权力的事件”[1]。
桑塔格认为,摄影活动中的拍摄者与被拍摄者、观看者均处于权力的结构中。从拍摄阶段开始,拍摄者按照自身意愿,侵占、改造被拍摄者,并将其应用于影像的创作,被拍摄者由此被俯视、被物化。到了传播阶段,影像充当着拍摄者意识形态的载体,拍摄者通过大量输出刺激感官的作品,引导甚至操控观看者的判断。在和平年代,拍摄者用相机取代枪支,对被拍摄者实施侵占和捕猎,“当我们感到害怕时,我们会开枪射击;当我们缅怀过去时,我们会拍摄照片……摄影为世界设立了一种长期的观看关系”[1]。在权力视角下的观看关系中,纪实摄影属于拍摄者个人的非参与性记录活动,本质上遵循主客分离的行动逻辑。拍摄者作为主体进行构思、创作与拍摄,被拍摄者作为客体,仅充当了创作所需的物料,其内在的主体性被隐去,双方注定无法缔结平等而真实的联结。
(二)伦理视角下的参与关系
萨尔加多通过承认并正视被拍摄者的主体性与价值,形成一种基于伦理视角的参与关系。他的“迁徙”系列作品记录了饱受战争、自然灾害和种族侵害之苦惊恐绝望、奄奄一息的难民群体。当被质疑苦难题材的拍摄是否隐含着拍摄者居于高位俯拍底层阶级的权力关系时,萨尔加多回应道,拍摄者出于共通的人性与苦难体验,排除万难融入被拍摄者的世界,尊重他们的快乐,感受他们的苦难,由此产生的联结“参与”大过“观看”,是“共情”而非“俯视”。
身为发展中国家的人,萨尔加多与妻子在20出头的年纪从巴西的农村来到巴黎,深知贫穷地区人们的生存困境,自然会去关注有相似经历的难民群体,并未带有任何俯视苦难的意图,“摄影师最好能像甘地那样,平和融入任何一种生活情景之中,而不是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2]。
通过真诚参与被拍摄者的生活,萨尔加多削弱了观看关系中的权力俯视,他以相机为媒介,参与到自然、社会历史事件乃至被拍摄者的生命进程中。在此意义上,摄影成为萨尔加多参与世界的方式,“干这个职业的人都不会发财,不会成巨富,只能在付掉旅馆、胶卷、冲洗照片、乘机票、电话、传真等等费用之后,用剩下的钱往破旧的大众汽车里加一点汽油。但自己又是最富有的,因为我们是事件的参与者,我们目击了世界”[3]。
二、消费与人道的外显行为
(一)影像消费主义
基于权力建立的观看关系与基于伦理建立的参与关系,分别衍生出以“消费”或“尊重”为特质的两类行为方式,前者充斥着一方对另一方的非人化对待,桑塔格称之为“影像消费主义”。
当摄影受到无形的“看”与“被看”关系的裹挟时,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主客关系深谙消费主义的逻辑。一个人的本质等同于他需求的总和,“我的产品是你的本质即你的需求的对象化”[4],那些针对影像需求的消费行为,让摄影成为商业世界里的完美商品。
拍摄者把世界各地的奇闻逸事框进相片里供人观赏收藏;观看者得以在不影响实际生活境遇的安全距离内旁观他者的世界;收藏家通过收集相片来获得收集包括“人”在内的整个世界的快感,“连人都能变成可象征性拥有的物件……摄影是将过去转变为可消费品的一条捷径”[1]。
影像消费主义使摄影沦为一项以满足各自需求为目标的生产活动,包括拍摄者占有被拍摄者的需求,以及观看者消费影像信息的需求,正如弗洛姆对消费主义内核的洞悉,“我占有了这一信息,即便它从未经过我的脑子”[5]。
(二)影像人道主义
萨尔加多通过参与关系与所拍之物建立起人性的联结,展现出一种有别于消费逻辑的“影像人道主义”。对萨尔加多而言,尊重他者的存在是摄影的第一要义,他愿意花更多时间同被拍摄者交谈,尽可能地熟悉并建立信任,“当我拍摄人的时候,我从不隐姓埋名。我向大家解释,同大家交谈,渐渐地我们彼此就认识了”[6]。萨尔加多尤其尊重被拍摄者的自然状态,他的每一幅影像都是经过与后者长时间相处后捕捉到的瞬间,“我从不会要求他们摆姿势,他们也认可这种默契,在他们的默许下,我为他们拍照”[6]。
借用布伯对“我与它”“我与你”这两种关系的论述,影像消费主义暗合了“我与它”的关系,即主体的“我”与客体的“它”二元分离,“它”作为“我”利用、消费的对象,只是一个单方面被非人化对待的物件。在这种关系中,拍摄者、被拍摄者都被异化为制造影像的工具,“在它之中你绝不可能与他人相遇”[7]。萨尔加多通过意识到自己与他者同时存在,且无时无刻不处于彼此依赖的共生状态,摆脱了“我与它”的关系,进入“我与你”的关系中。此处的“你”并不局限于“人”,也可以是融入这一关系的任意事物,“自然界中与我们产生关联的一切生灵与事物都处于‘我与你的关系之中”[7]。
事实上,不论是拍摄人类社会还是动物与自然,萨尔加多始终践行着“我与你”的关系。他回忆在伊莎贝拉岛拍摄巨龟的经历,刚开始巨龟总是爬开,使得拍摄无法进行,于是他开始模仿巨龟的动作,手和膝盖着地跟巨龟一起来回爬行,“整整一天时间,我让巨龟明白了我尊重它的领土”[6]。
三、创作与接受的意义困境
(一)在创作过程中建构意义
凭借影像这一媒介,萨尔加多跨越时空与观看者进行交流,但这一看似将形式与内容完美结合的创作,却面临着将苦难表现得过于唯美的质疑。桑塔格认为,这类质疑实则包含了对“审美”(美)与“道德”(善)关系的两方面审视:其一针对创作过程,发生在拍摄者建构影像意义的阶段;其二针对接受过程,发生在观看者接受或解构影像意义的阶段。
从创作者的角度出发,同其他艺术形式一样,摄影创作综合表达了创作者本人的思想情志与审美个性,对于唯美的形式是否削弱、美化了现实苦难的真实性、严肃性,萨尔加多始终坚持以忠实的记录者自居,每个拍摄者都有自己的表现方式,但他从未把风格凌驾于真实,只是受良心的驱使,选择用镜头记录苦难,引起更多人的关注。他用直慑人心的取景配合宏大的镜头语言,细腻的肌理结合恰到好处的光影分布,之所以偏爱黑白摄影,是因为能让观看者更强烈地感受到被拍摄者的苦难和尊严,“我们看一张黑白影像时,它会进入到我们的内心,我们能更好地理解它,且下意识地为它赋予色彩,黑白影像就是这样被观看者吸收和占有的”[6]。审美与道德并非是二元对立的,唯美主义亦可兼顾艺术自律,影像作为拍摄者思想的感性表达无须为自身正名,“可同时是好斗的审美者和从不避世的有道德的人”[8]。
(二)在接受过程中解构意义
从接受者(观看者)的角度出发,个人的道德观念和立场是否会受影像的影响而被引导、重塑。桑塔格一方面承认,无处不在的影像对人的道德取向存在潜移默化的影响。过度展示暴力、丑怪的影像会腐蚀大众的良知,导致对丑恶的麻木和不作为;好的审美体验则能反哺、升华道德,使人作出更良善的抉择,“只要对艺术的反应激活了人的感受力与意识,这种反应即是‘道德的,因为这些感受力滋养了我们进行道德选择的能力”[9]。
另一方面,影像作为一门视觉艺术,本身带着这类传播形式的局限与脆弱性。首先,影像是世界的一个片段,它源于世界却终究不等于世界。在实际拍摄过程中,摄影将拍摄对象审美化使其更易获得注目,但当影像成为审美对象的那刻,观看者与被拍摄者的情感距离不可避免地被拉远了[10]。其次,影像对于观看者的意义取决于观看者之前生活经验的积累,“人们看到受压迫者、受剥削者、濒临饿毙者以及被屠杀者的照片时所激起的情感的质量,包括道德义愤,还取决他们对这些形象的熟悉程度”[1]。此外,观看者的心境还会受到时代、周遭环境的暗示。若不是在影像内容发生的当下就看到照片,抑或影像被置于不同的展示语境中,其情感的冲击力都会受到影响,“每张照片不过是一个片段,它的道德和情感分量取决于它被置于何处……时间会将大多数照片定位在艺术的水准上”[1]。无论拍摄者如何全力以赴试图建构起影像的意义,仅凭截取世界的某个孤立片段,或依照某一主旨将其编排成影集,都无法使观看者了解事情的完整样貌。最终,影像的意义成为一种主观变动的东西,除了能引发一些关注,所能带来的情感触动和道德规训有限,大多数人终究是在旁观他人的痛苦。
影像接受的不确定性动摇着摄影师们的信念,但这并未阻碍萨尔加多坚定地走过40余载的创作生涯。他深信摄影是最有力量的语言,因为它无须翻译,任何地方的人都能读懂它。1973年,29岁的萨尔加多放弃了前程似锦的经济研究工作,投身于自由摄影。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抗击非洲干旱的拍摄项目,此后的30年间,他陆续在非洲进行了多次拍摄。比起非洲的民俗风光,他更倾向于拍摄非洲的饥荒,“通过摄影,我试图揭示这个充满剥削的世界,以还其应有的尊严”[6]。他经年累月穿越到世界各地最贫瘠的地方,以一种苦行式的努力,拍下了赤脚在种植茶园里工作的卢旺达工人,如蝼蚁般辛劳的巴西帕拉达山区矿工、撒哈拉沙漠中母亲干瘪的乳房和襁褓中饥饿的婴儿,“每一张照片都是一种选择,哪怕在最困难的境况中,你也必须要抵达那里并为在那里而承担责任”[6]。
四、结语
在影像的拍摄和分享日渐短、平、快的背景下,以萨尔加多所坚持践行的人道主义摄影为切入点,结合桑塔格基于权力视角的摄影消费主义批评,探讨了伦理视角下摄影活动所体现的对被拍摄者、观看者的尊重与责任。在旁观他人痛苦的时代,纪实影像作为人类思想的载体、现实社会的参照,能为观看者带去更多直击心灵、唤醒良知的力量,愿极致的摄影自律和优秀的影像作品能共同感染更多善良的人。
参考文献:
[1] [美]苏珊·桑塔格.论摄影[M].艾红华,等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21-26,30,32,84,121.
[2] 陈琳.摄影唯一丑陋之处,就是被拍摄者正在遭遇的痛苦[N].第一财经日报,2015-10-30(A13).
[3] 肖全.我们这一代[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256.
[4] [德]马克思.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180-181.
[5] [美]埃里希·弗洛姆.占有还是生存[M].关山,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37.
[6] [巴西]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萨尔加多传[M].赵迎新,译.北京:中国摄影出版社,2018:9-10,43-44,62,127,155,162.
[7] [德]马丁·布伯.我与你[M].陈维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32,112-113.
[8] [美]苏珊·桑塔格.重点所在[M].黄灿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300.
[9] [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129.
[10] [美]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M].黄灿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56.
作者简介?李宜君,哲学博士,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研究員,研究方向:外国哲学、宗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