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价交换”抑或“市场调配”:近代凉山地区的贸易研究
2022-05-27张彦霞王璐璐
张彦霞,王璐璐
(1.贵州财经大学 经济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0;2.陕西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000)
中国的贸易交往具有悠久的历史,它不仅是历朝历代经济繁荣的重要标志,也是少数民族地区实现经济发展的重要形式。贸易是指各地区之间的商品生产与交换活动,少数民族地区贸易交往的繁荣,表明了该地区生产力的发展,社会分工的进一步深化,“哪里有社会分工和商品生产,哪里就有‘市场’。”[1]
关于商业贸易的研究,很大一部分是以不等价交换为主要视角。党诚恩、陈宝生认为,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尽管民族贸易发生了多种形式的演变,但都带有很强的剥削、掠夺的性质[2]。清初起步的旅蒙商(1)旅蒙商是清代来往于内地与蒙古草原的汉族和少数回满民族的商人或商家,又称边商。,在进行商贸活动中,通过以物易物、折合现金、赊销等方式进行不等价交换,收购牧民的牲畜和畜产品销往内地,并赚取高额利润,积累资本[3]。之后,在对清代民国时期广西盐法的研究中发现,随着广西盐法不断发展变迁,也出现了食盐不等价交换现象,商贩通过抬高盐价或压低农副土特产品价格、大秤进小秤出、赊销等方式对少数民族进行剥削[4]。商品交换未能按照等价交换的原则进行,近代民族贸易表现为不等价的交换,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5]。显然,这些观点都带有较为明显的传统思维的痕迹。
同时,中国经济史学界对汉族地区传统农村市场的研究则表明经济发展主要是由市场驱动的。关永强、张东刚认为,以蚕丝和织布为代表的近代乡村工业经济的发展主要得益于市场的驱动,乡村工业的“斯密型增长”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经济发展和收入提高[6]。马若孟以自己早期关于华北的研究论证了近代华北农村与世界市场的整合促进了农民人均收入水平的显著提高,甚至给中国农村带来了库兹涅茨型的近代经济增长[7]。彭慕兰、王国斌等“加州学派”的学者指出,在近代早期的16—18世纪,中国存在的“斯密型增长”,也推动了明清时期农副业产出和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8]。这里的研究与此前对近代民族贸易研究的主要分歧在于市场在贸易中是否起主导作用,因为在市场驱动的前提下,不等价交换现象不可能长期存在。
商品贸易与经济发展在汉族遵循了市场的基本原则,难道到了少数民族地区就成为一种不等价的交换?这一点很值得思考与讨论!本文以近代四川凉山地区的贸易为例,主要利用清末及民国县志、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凉山地区的调查报告和近代四川的贸易史料,对凉山地区的贸易交往情况进行详细的分析讨论,以此研究商业贸易在少数民族地区的特殊性,希望能为当地利用贸易促进经济发展提供一些启示。
一、近代凉山地区的贸易交往
凉山地区是我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近代的彝族社会是一个高度的自然经济的社会,社会发展比较缓慢,生产力水平低下,长期处于闭塞落后的状态,缺乏盐、布、铁等生产和生活必需品,而其皮货、药材及土特产品是过去汉族地区需要的东西,在一定程度上讲,近代凉山地区的贸易乃是彝汉之间的贸易。
1949年以前,彝汉之间的贸易主要通过下面两种方式进行:
一种为城市交易,即彝人自运土特产到汉区出卖。汉区市场近处彝人,每到逢场日期,就三五成群将其所产蜂蜜、药材、牛羊皮等卖与专收商人。远处彝人来往贸易多有季节性,每到季节多携带山货药材来交换食盐、布匹,他们不通汉语,需要依赖通晓彝语的通事从中传达交易,如《叙州府志》说:“马边,其逼近夷地凡有场市地方,每逢赶集场期,彝人徹出贸易,更有彝人通事,由该场各店铺客民留其常住,资其日食,往来场上以待交易者,谓之牙口蛮,专为经纪贸易。”[9]生意成功后,由卖家酬给佣金,谓为“牙扣”,卖盐价值上1锭者,得酬盐1斤;卖布1匹者,得铜元1千文[10]77。
另一种为彝区交易,主要是以物易物。受交通的限制,人们不能常常前往集市交换所需物品。一些汉族行脚商人便利用此需求,穿行于凉山各地区收购牲畜、牛羊皮、山货、药材等赚取差价,兼而兜卖日用杂货,如盐、布匹、酒、针线等物。民国《西昌县志·夷族志》云:“汉人往倮区贸易货物,入山者,以盐布为大宗,次则针线棉带梳篦之属。出山者,以马牛羊牲畜,及牛羊皮为大宗,次则柴草芋豆猪油蜂蜜之属。”[11]328
清代中期,凉山地区的商业贸易已经有了发展,凉山彝族地区的商品(矿产、笋、木材、蔗糖等)畅销四川、云南、贵州等省;外地商人聚集于此,并出现了商人资本的萌芽[12]。《雷波厅志》言:“土产沃富,远货他乡,而白布红盐,则取资于外郡,是以道途虽险,商贾流通,远方之人,闻风麋集。”[13]191-192“中山坪、罗三溪两场,商贾云集,采办铜钱厂及茶丝笋木各物最为富庶。每逢场期,汉夷赶集者七八百人。”[13]36从以上这些记载中可以看出,凉山地区商业贸易的大宗货物主要分为输出商品和输入商品两大类。其中,输出商品以该地特产的皮毛、药材和其他土特产为主,输入的商品以该地缺少的食盐、布匹、铁等日用品为主。
表1 凉山彝族地区民族贸易输出商品概况表
(一)输出的商品
四川的凉山地区,随着经济的发展有了大量的商品输出,其中最主要的是皮毛、药材等土特产。大量的商品输出,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发展。
皮毛。畜牧业是凉山地区农业以外的主要副业,大面积的牧场多分布在半山区或高山地区,饲养的牲畜以牛、羊、猪最为普遍,羊的数量最多。羊皮是冬季的主要御寒物,绵羊之毛剪下可作为毡衣的原料,每年七月间有羊毛会,各族各村聚会一处,剪毛之余互相交换食品礼物,进行买卖贸易。会东是凉山州羊皮主产区之一,过去主要运销云南。民国初年,会理、西昌等地运往昆明的生山羊皮占其出口总量的25%[14],西昌出口的牛羊皮中来自凉山的占十分之七。越西县的商人每年收购的牛羊皮,约十二三万张,运销云南、成都等处。
药材。凉山是四川省野生中药材的主产区之一,以品种多而著称,至于药材之多,为内地所不及。清末及民国时期,越西、冕宁、西昌、会理一线为中药材集散中心。木里所产的鹿茸、麝香、贝母、虫草等名贵药材多经盐源转口西昌。东部雷波、美姑等县所产的天麻、厚朴、黄柏、党参等则以宜宾为集散地。活跃于其中的商帮,如陕帮、江西帮、滇帮、川帮、建昌帮,输出主要是药材和土特产品,输入多是布匹、百货,外销流向以北运成都,南运昆明为主,并转销国内各地及东南亚地区[15]。
鸦片。凉山普遍种植鸦片是在1911年辛亥革命以后,民国初年各省严禁种烟时,凉山以其超然地位,多私种鸦片,售之于汉人,曾造成凉山种烟盛况[16]。1943年3月间此地鸦片的价格,1锭银购3两鸦片,那时银币1锭值国币千元。鸦片运至汉地,每两值600元,3两共计1800元,得利约双倍。因此边地流氓不顾性命,时常往返彝区,贩运鸦片[17]。
其他土特产。在会东、会理、宁南、盐源、美姑、普格等县的部分地区,气候条件较好,适宜于亚热带经济林木的成长,主要有油茶、油桐、卷子、核桃、板栗、花椒、蜡虫树、漆树及紫胶虫寄生植物木豆、秧青、千金拔等。其中蜡虫是凉山重要的传统优质经济尾虫,白蜡就是雄虫寄生于蜡虫树上的分泌物。蜡虫在宁属,惟西昌出产较盛,以双层皮纸包之,每包1斤,每66包为一挑,价昂之年,每挑售银百两[11]119-120。清同治、光绪年间,凉山年输出蜡虫六七万挑,成为一项十分重要的特产,其后产量有所下降,四川白蜡仍占全国总产量的90%左右。花椒也是凉山传统产品,主产地为金阳、冕宁、越西、甘洛、盐源等县,民国时期,花椒即为外销产品,仅冕宁、越西两县年输出至四川内地的正路花椒即达10万斤左右[15]114。生漆主产于宁南、雷波、金阳、盐源、越西、会理等县,在国内外有广泛市场。板栗主产于雷波、会理、冕宁、德昌四县,1949年收购量达3万余斤。
(二)输入的商品
由于凉山绝大部分地区不产盐,并且不适宜棉花种植,再加上当地不产铁,手工业不发达,因此大量的日用品都必须从其他地区购入。彝族民众通过货物交换的方式换取所需要的日用品,这种交易方式效率低,单次交易量非常小。
盐。凉山地区产盐较少,彝族居住区的盐井主要在今盐源、盐边、会理等地,其质量和产量远远不能满足生活需要。彝族民众对盐的需求不仅是日常使用,还在于饲养牲畜也要用盐,尤其绵羊不以盐饲之,则羊毛不长。很早以前,他们在饲养牛、羊、马时就要定期喂盐,牛一年喂一两次,每次每头喂二三两,羊在腹心地区一年四季各喂一次,边缘地区每月一次,每次每头羊喂五钱,马一年喂一两次,每次每头约喂一两。此外,母猪产仔前后也要喂盐,每次每头约喂一两。这有助于牲畜的健康成长和增强对各类疾病的抵抗能力[18]。
布。土布在凉山地区销量很大。凉山早就种植大麻,麻布衣服广为使用,而凉山高山地区“山地寒冷,难种木棉,妇女不事纺织,日用布帛,皆取资于他处。”[13]1921945年,巴普有人从雷波带来棉花籽试种,没有成功[19]5。越西彝族贸易每年输入布就达二三万匹。
铁。凉山地区几乎没有脱离农业生产的专门铁匠。铁匠制造铁器所用的铁主要是从集市购买或交换得到的烂铁,如巴普在种植鸦片前,铁质农具的制造只是靠从雷波买入价值贵、折耗大的烂铁锅做原料,鸦片种植后,即用鸦片换毛铁块[19]2。
(三)商业贸易的对象特征
凉山地区的贸易分为流出的商品和流入的商品。由于凉山地区自然资源十分丰富,但社会分工简单,生产加工水平落后,如在林业的经营上,其收入来源主要是靠出卖原木,彝区群众连对木材进行粗加工的能力也没有,因此其贸易特征主要是以牛羊皮、药材等为代表的农副土特产交换布匹、食盐、铁锅等生产生活用品,即以本地的初级产品换取汉族的手工业品,这反映了凉山地区与汉族地区之间经济发展水平的差距。
商品交换不仅只是数量的扩大,还需要输出质量的提高,农副产品及土货特产进入市场乃至远销外地,可以推动城镇商业的繁荣,但只有农副土特产品就地加工业的发展,才可能促进地区性经济的根本改变。
二、凉山地区贸易的市场化
市场是乡村社会经济交易的公共空间,也是商品化程度的重要标志。汉彝通商在明代已趋频繁,由于种种原因,汉彝交易市场时遭劫挠,不能进行正常交易。1909年昭觉县首任知县徐怀章在当时商战救国的思想影响下,订立了《汉明简要约章》,其意在建立秩序,使商人前往凉山地区立足[10]76-77。近代以来,随着帝国主义的入侵,自然经济逐渐瓦解,彝汉商品交换规模扩大,商业贸易市场化程度加深。
1.商品流通促进了农业生产的商品化,商品化程度加深。商品化程度是衡量农村经济的主要指标。近代以来凉山地区的农业经营虽较普遍地使用铁农具,但耕作方式却相当落后,农作物生产勉强只够自给自足,彝汉之间的商品交换主要以牛羊皮、药材等农副土特产为主。汉族商人大量收购凉山地区的药材、皮货、土特产品等,并把它们运到集市上出售,推动了凉山地区初级产品的商品化。根据凉山州人委工商处的调查和统计材料可知,在没有鸦片种植以前,凉山地区每年生产的皮货、药材和土特产品投入彝汉之间商品交换的数量大致如下表2所示:
表2 凉山地区土特产畜产品数量统计表
牛羊皮、花椒、芋片、大黄等土特产畜产品是以出售为目的,民国时期,彝汉的商品交换加深。猪鬃、牛、羊、羊皮等商品经昆明等地转销省外或香港等地。输往内地和出口缅甸、香港、新加坡等地的土特产品,一是名贵产品:黄金、麝香、熊胆、虫草、贝母等;二是土特产和皮张;三是中药材。凉山地区农副土特产品的丰富活跃了当地的商品经济,在一定程度提高了农民的经济收入。而凉山地区农副产品输出的增长和人们消费水平的提高,又为外地布匹、食盐、铁锅及其他生活必需品提供了市场,从而为农业生产的商品化发展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2.凉山地区出现脱离农业生产的专职商人,商品流通渠道扩大。凉山的手工业很不发达,没有成为脱离农业的独立生产部门;从事铁、木、竹、石、银及赶毡、纺织、酿酒等门类的手工业者都不靠自己的手艺生活,大多数时间仍从事田间劳动。在贸易方面由于手工业的不发展,凉山的黑彝和曲伙经常到各地贸易,输入汉族的手工业制品。如利美夹谷的手工业产品不能自给自足,经常到西昌、喜德输入铁锅和犁头,还经昭觉、金阳到云南,从那里购入牛、羊、布匹、盐及铁锄头、钉耙等物[20]。
据调查,直到清末,由于生产力水平低,可作为商品交换的剩余物不多,凉山内部从事商业活动的人数仍十分稀少,大都是季节性农民兼商者,利用农闲时间把凉山地区的产品、皮货、土特产品拿到市场中与汉族商人进行交换。这种农民兼商者每年贩运只有1—3次,所花时间不过0.5—1月,他们属于行商队伍之一,人数有限,如昭觉城南乡总人口2982人中,兼营的彝商只有9人,即0.3%多;雷波拉里沟乡总人口1194人中只有3人,不到0.3%[11]11。贩运凉山中部地区的物资至市场主要还是汉族的行商。
在20世纪30年代,黑彝、曲伙经商者增多,甚至瓦加、呷西亦有往雷波做生意的,逐渐产生了完全脱离农业生产的专业商人。如曲伙月切曲比,曲比杨加和黑彝阿卓克农、旲奇拉比等四人即是如此。他们每年做生意至少3次,有的在10次左右[21]。又如杨子颇,17岁就开始到汉区来做生意,由于得利较多,他就脱离农业生产了,曾贩卖过线、猪毛、羊皮、鸦片等物品,又将盐巴带回出售[22]。凉山地区专职商人的出现,扩大了民间的商品流通渠道,使凉山地区商品贸易的市场化程度加深。
3.凉山地区白银大量流通,货币价值形式交换更为普遍。通过彝族与汉族间早已出现的商品交换,货币进入凉山地区已有悠久的历史,但是以物易物的交换方式仍然存在。民国《西昌县志·夷族志》载:“买卖货物,当付货价,又只给少数银锭,其余以牛马货物折价抵偿,汉人谓之牛打马算,至小贩杂货,其汉人入倮区贸易,值不多者,则皆以有异无,不用银锭”。[11]328农民贸易,多半是以鸡、小猪、黄豆几升、牛、羊皮来换一些针线、百货或烂铁锅。其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交换层次低,尚停留在初级阶段;二是在鸦片种植前,其拥有的白银数量十分有限,并且所交换的物品大部分价值较低,数量也不多,这样的交换完全可以用物物交换的形式来解决,用不着动用为数不多的白银来支付。
近代以来,货币(主要是白银)是彝汉之间商品贸易的主要交换手段,如枪支、较多的布匹、羊子、粮食等,多是通过商人进行商品—货币的间接交换,并采用以白银作交换媒介的货币价值形式。这种交换在新中国成立前二三十年来更为普遍,而且也逐渐影响到一般的小额交换,即使白银使用不多,但在价值折算上也采用货币价值形式[19]13。
综上所述,副业经济的繁荣,专职商人的出现,货币价值形式交换的普遍共同促进了凉山地区商业贸易的市场化,使得凉山地区逐渐由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变;接下来,我们需要进一步研究讨论,近代以来,市场在贸易中的作用究竟有多大,或者说市场调配是否在凉山地区的贸易中起决定性作用。
三、以市场调配为主的彝汉贸易
以汉族居民为主的县,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有商业基础,集市较多,并形成以西昌、会理、雷波为主的物资集散地。这些集市一般有固定的场期,每10天赶集3次,除集市外,凉山地区经常会有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会,如虫会,药王会等。宁属各地的虫会是相沿已久的民间盛大集会,据史料记载,清同治、光绪年间,宁属每年产蜡虫六七万挑,价值700多万两银子。3月是蜡虫下树期,嘉定府所属洪雅、夹江、眉山等县虫商络绎不绝赶到宁属各地采购蜡虫,同时运来布匹、纸张、川盐、日用品等货物销售,附近各乡彝汉群众前来交易,出售山货、药材,这是经济繁荣的一大标志。近代,凉山地区的鸦片种植使市场逐渐超出了集市的范围,出现了“烟会”这样的临时性市场。鸦片虽然是政府明令严禁,但是每年四、七两月收新烟时节,烟商自动汇集于杂居村采购新烟,还有汉族妇女在那里出卖汤圆,醪糟等[19]16。清末至民国时期,市场交易除农民交易、商贩运输外,还有商帮并形成了帮会行业,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西昌县城就已经有了布帮、盐帮、山货帮(收买山货)、药材帮、皮帮(生、熟皮两业共一帮)、杂货帮(经营丝、棉及洋广货)等[11]123。凉山地区城镇商业中的绝大部分属于外来商品的输入和转销贸易。雷波、越西、马边、峨边、西昌、会理、冕宁大量输入布匹、铁锅、食盐及其他日用品:雷波、马边、峨边以棉布、盐、铁锅为大宗;西昌、会理以棉布、烟土、茶为大宗,同时,彝族民众将本地的土特产,如牛羊皮、药材等在集市上卖与专收商人,即山货商,山货商将山货运出后,常至蛮夷司、屏山或宜宾,换成盐布之类的商品,再运回县中出售。
在彝汉的商品交换中,很多调查材料显示彝汉的商业贸易似乎是一种不等价的交换:彝民有时甚至要用四五十斤粮食或两斤天麻才能换到一斤土盐,三五个鸡蛋才能换到一根针[23],而汉商却用贱价换走牛羊皮、猪鬃、野生杂皮、麝香、天麻等山货药材,这种不等价交换现象实际是市场价格机制和供求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面,在初级市场中交易以后的彝民兼商者和一些汉族行脚商人,他们把那些彝族所需的日用品拿到凉山中部地区去与彝族民众进行交换,这时这些必需品的交换就必须加上交通极度困难的很重的运输费,沿途各黑彝地区的保头费、物资损耗、风险费用以及这些行商所要求的利润,这些因素都提高了商品的交易价格,这是市场价格机制作用的结果。另一方面,从市场供求机制方面讲,彝族居民对盐、布、铁等的需求很强而自身又受地理环境与社会因素的阻碍使得这些商品的输入困难重重,经常供不应求,因此他们就必须付出高于市场价值的价格来进行交换。更进一步来看,在凉山土特产对外输出的过程中,汉族商人为彝区居民提供了较为可靠、持续的市场环境,成为外部对彝区的拉动力,催生出凉山内部经济的发展以及居民收入水平的提高。
基于上述因素,不能简单认为近代凉山地区的贸易是一种不等价的交换。随着凉山地区的贸易逐渐繁荣,市场所发挥的作用,已不仅仅是互通有无,而是成为人们配置资源的工具。市场为商品的流动创造了条件,使其在流动中趋向动态性有效配置。接下来,我们从凉山地区商业贸易的商品比价方面来论证其是否符合基本的市场交换情况。
本文选择食盐与土布的比价主要是因为它们都是凉山地区重要稀缺的输入商品,彝族民众对他们的需求性是比较一致的,他们之间的比价一般不会受凉山地区自身的独特情况影响,不选择物价是因为不同地区的物价可能差别很大,比如凉山地区的盐是短缺的,其价格必定高于全国的平均水平,在数据少的情况下与其他城市的盐价单一比较也就没有了可比性;另外,为了去除货币换算的误差,通过比价能更准确地反映实际情况。
现以1926年、1927年北平土布与食盐的比价和凉山地区雷波县上田坝区的土布与食盐的比价做一个简单的比较分析:
通过简单的换算,1926年一元大约可以买14.29斤食盐,25尺土布,1927年一元约可以买12.5斤食盐,33.33尺土布。所以,1926年食盐与土布的比价是1∶1.75,1927年食盐与土布的比价是1∶2.6。
凉山地区比较封闭,经济发展较汉区缓慢,受抗日战争的影响不大,以故各乡一直以来的商品交换比价是比较固定的,近代上田坝乡的交换比价如图1所示:
资料来源:《凉山彝族自治州雷波县上田坝乡社会调查报告初稿》,1962年版,第11页。注:每件布长二丈八尺,宽约九寸。图1 上田坝乡商品交换比价图
一锭银子=10两,经过换算,一两银子=11.2—14尺土布,所以上田坝乡食盐与土布的比价约为1∶2.24。由北平与上田坝乡的比较可见,两地的盐布交换比价基本一致,可以认为,凉山地区的民族贸易是在市场机制的作用下进行的,属于市场调配的范围。
最后,以粮价为例,补充说明市场在近代凉山地区民族贸易中的决定性作用。在凉山中心区的昭觉城南乡和边缘区的拉里沟乡,各年代的粮价变化如表4所示:
表4 近代凉山地区的粮价变化表
通过对表3的分析,可以看出两点,其一:粮价在近代民族贸易中发生了显著变化,即从1920年到1950年,凉山地区的粮价越来越高。这一方面是因为白银大量流入,货币相对贬值,另一方面是由于鸦片种植大量抢占粮食用地,导致粮食供不应求,进而粮价上升。其二:凉山中心区与边缘区的粮价基本一致,但中心区粮价与边缘区比还是稍低,其主要原因是凉山中部地区种植农作物,粮食一般可以自给自足,对市场的需求不会很大,因此其粮价较边缘区低。
表3 1926年与1927年北平食盐与土布价格表
四、结语
最后我们要不禁思考:近代以来凉山地区的民众从事商业贸易,参与市场行为的动力机制到底是什么?丁长清认为,近代中国农村的商品生产是一种“饥饿的商品生产”,如粮食商品化程度的提高主要由于农民小生产者为了买粗粮而卖细粮的粮食品种调剂和为了缴纳租税、偿还债务而于收获之后贱价出卖,然后再于青黄不接到市场上购买粮食促成的[24]。黄宗智认为,不同地区有不同的情形,华北平原由于租佃比例较低,农业商品化主要是由生存和谋利推动的[25]。通过对凉山地区社会制度和商业贸易情况的分析,我们认为凉山地区民众的市场行为主要也是由生存和谋利两种因素推动的,但具体情况与华北地区不同。
少数民族聚集区所处地域偏僻,再加上其旧体制产品经济的劣势,导致了少数民族聚集区商品经济发展落后[26]。商品贸易是凉山地区对外经济联系的重要窗口,贸易最初主要是为了解决居民日常必需品不足而与外界进行小宗货物交换,后来经济发展扩大了商品交换的广度与深度,从客观上加速了商品贸易的市场化,推动了凉山地区由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变。总地来说,近代彝汉之间的贸易交往更加密切,从表面上看其存在着不等价交换现象,但主要是交易成本提高,供求机制影响的结果。通过比较凉山与北平的食盐、土布比价发现,两地的交换比价基本一致,以故凉山地区的商品贸易主要是市场影响的结果,属于市场调配的范围。虽然凉山地区可能存在某些不法商贩,用大秤小斗等方式欺压彝族民众,或者因某些政治因素影响了市场机制作用的充分发挥,但总体来说,商品交换依然遵循市场交易的基本原则。商业贸易对地区经济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它不仅促进和加强了彝汉民族之间的经济联系,而且活跃了山区经济,促进了凉山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