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生活与小说的美学
2022-05-26曹霞
从题材来看,《西班牙猎神》毫无疑问可以归入科幻类。在西班牙的布鲁克小镇,每年九月二十五日都会有外星人开着飞船而来。人们半夜在山上等候外星人降临,如果谁能完整地捕捉到外星人撒下的果冻状小雨熊,就能获得猎神比赛的冠军,得到一大笔奖金。小镇上的堪塞拉古堡每年都会邀请艺术家小住,他们对此嗤之以鼻,因为见到飞船和捉到雨熊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飞船五十年间只被目击过一次,雨熊倒是捉到了,但它们在标本瓶里瞬间化为了烟雾。
你看,外星人、魔法、道具、奇幻结果都有了,这个古堡可与霍格沃茨比肩。不过,与其说艺术家们是在等待与雨熊相遇,毋宁说是在此聚会。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说着英语、西语、中国粤语和普通话,在这里度过一段“艺术”的生活。
科幻题材是杜梨的专擅,她的《世界第一等恋人》《孤山骑士》等以仿生人为主角,讲述人类与仿生人之间的依存与博弈。杜梨喜爱《格林童话》《意大利童话》那样“充满鸟兽,风景,星云等自然色彩的小说和科普文本”,迷恋“乌鸦炸酱面”那样好玩儿的事物,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无聊、无趣、乏味。这为她的科幻故事注入了透视人性的深意:有的地球人之所以会帮助外星人消灭同类,可能是因为懦弱,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地球太没劲儿了。至于人类寻找伴侣这一“浪漫”行为,由于最终都会陷入不可救药的疲惫、厌恶、背叛,还不如找个仿生人当伴侣,这或许是悲催的地球人最好的出路。
在通晓这一切之后,我们再来读《西班牙猎神》,似乎就可以理解它那朝露一般的清澈、纯粹、幻美,以及作者不对“永恒”“不朽”等陈腐观念持任何留恋的轻盈,阅后即焚亦无不可。
小说讲述三位女艺术家在堪塞拉古堡的相遇:大陆女孩咪咪、香港女孩安、巴黎女孩克洛伊。她们各有捉雨熊的理由:克洛伊需要一笔钱离开养父母独立生活,咪咪为了帮助克洛伊而留下来,温柔可爱的安则喜欢随众。克洛伊灵机一动,想到用圣梅塞尔节的“巨人游行”方式来捉雨熊。由于不确定雨熊化成青烟是否是因为动物的“应激反应”,她们决定用不同的容器去装雨熊,以测试其可容性。
在外星人降临日捉雨熊,这原本是三个女孩“不确定”的决定,却因着那里非世俗的快乐和有着奇思妙想的艺术家人群而汇成了一个“确定”。最后,所有人都参与到了这个活动中来:咪咪和克洛伊到处搜寻有趣的道具;安在准备拍摄计划和镜头脚本;加拿大的马琳和澳大利亚的斯嘉丽主动要求做蛋糕诱捕雨熊;维京人在劈竹子做成筐装雨熊;南美作家在做辣椒酱,帕乌拉还捐出了一瓶老干妈,希望雨熊爱吃辣而愿意留下来;古堡工作人员苏菲和安娜帮大家捏锡纸帽子,戴上可避免被外星人操纵脑电波;镇上的好心大叔送来了巨人“金发公主”,还不收租金……
我近来读年轻作家的小说,时常感到惊异和喜悦。对我们“70后”和更前代作家来说需要费力达到的“世界性”“全球性”,在他们那里简直就是与生俱来,一下笔就已经在“世界中”,甚至是“宇宙中”。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游戏笔墨,搞虚无主义。恰恰相反,在“捉雨熊”这个充满科幻、天真、童趣的大趴替里,在那些梦幻般的人际交往和细节里,杜梨依然在探寻自己一直关注的主题:“人”的困惑、迷失、痛苦与寻找。克洛伊对咪咪说,“当你终于找到那么一种东西,可以与人沟通的、不再受伤的、超越语言的东西”时,那时的快乐是无以言喻的。这个“东西”可能是雨熊,是葡萄园,是Vermut酒,是羊肉炖卷心菜;也可能是老干妈,是老北京炸酱面,是西红杮炒鸡蛋,是《聊斋》里的天宫桃子。总而言之,在這些“世界性”事物和人群的簇拥下,那个具有“超越”意义的东西已经成型、生根,联结着、慰藉着在高山上等待奇迹的人们。
他们捉到雨熊了吗?我就不剧透了。我想说的是,杜梨的写作是“新”而“有趣”的,就像她用艺术眼光打量古堡周遭,用趣笔绘制出了那些光晕流转的大胖砖、象牙白的小房子、深绿的桥下山谷、能把人浸软的奶油色,还有偷偷放屁的小奶牛猫,与人类亲密无间的牛、猴子和喜鹊花花,这一切令人多么欢喜,又多么幸福啊。
杜梨一代不再是“体制内”的,也不再是能够“被规定”和“被兑换”的。因为她是先有了广阔丰富又好玩儿的生活,然后才诞生了有趣的小说。我想,她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古老而新鲜的启示:“生活”永远比“文学”更重要,“新”生活永远是“新”小说的“河床”。
曹霞,文学博士,著名文学评论家,南开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