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猎神
2022-05-26杜梨
杜梨
离巴塞罗那不远的布鲁克小镇里,有一座名为堪塞拉的古堡,古堡每年都会接纳来自全球的艺术家作为艺术驻地。某年,它举办了一场名为“西班牙猎神”的比赛,我就是其中的一个选手。
据古堡的管理员苏菲介绍,每年的九月二十五日,都会有外星人开着飞船掠过蒙塞拉山。经常有人半夜去山上等着外星人的降临,这是布鲁克和科尔瓦托镇的传统。所有人都要戴着锡纸小帽,防止外星人对自己的脑电波进行操纵。没准外星人会撒下一些冰凉的、果冻状的小雨熊,每只有拳头那么大。如果我们之中有谁能捉到雨熊,还能让它保持完整的形态,就能获得猎神比赛的冠军。赢的人可以拿一大笔奖金,去斯瓦尔巴群岛看北极熊或去北美的丛林里看棕熊。
得知这个消息的艺术家们对此嗤之以鼻。要知道近五十年来,那座山上只有一次有人曾目击过外星飞船。凌晨两点多,飞船忽然贴着山头飞过去,上面撒下来的雨熊几乎落满了整座山,大部分都没能活过黎明,就化成了露水。在山上等待外星人的青年们拿着竹筐和布包,把幸存的雨熊收集起来带给了研究员。在透明的隔离标本瓶里待了两天后,被捕捉用于研究的雨熊突然集体化作了一股青色的烟雾,就像甘道夫在夏尔放的烟花。监测记录员霎时脸色惨白,当时门外还挤满了从欧洲各地赶来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
但生物学家在残存的液化露水中,确实检测到了类似生命的痕迹——并非全由碳基组成;幸存下来的照片显示,那是些透明的类似熊般的躯体——如果可以称之为躯体的话。据说它们像北极熊一样呈八字走路,还会像动物园中的熊那样表示无聊。它们在玻璃瓶中做出不断起舞的姿态,似乎是想要挣脱。西班牙著名珠宝品牌“金丝熊”,就是以此为灵感来制作熊首饰。
八月底,我拖着我的小黄箱子,从巴塞罗纳坐大巴到了布鲁克镇的半山腰,再穿过茂密的山林去堪塞拉古堡。行李箱的轮子吃着山里的碎石头,敲出闷钝的跌撞声,听得我很心疼。我拖了箱子一路,终于走进院子,大大松了口气。身后响起泊车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一个女孩从安娜的小车上走下来。她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黑短卷发配着黑框的方眼镜,眯起眼睛看着太阳,咧嘴露出一排稀疏有致的门牙,看上去像个傻乎乎的极客或数学天才。
她看向我:“嗨!”
我礼貌地笑笑。
她叫克洛伊,比我小两岁。如果摘掉那个傻乎乎的黑框眼镜,我就能看见一双睫毛细长的、湿漉漉的黑眼睛,一如早晨匆匆走过淋过雨的树,从枝叶上滑落到脖子上的水滴。黑色的卷发衬得她很像被揉碎的东欧模特,瓷白的面颊上氤着两块红晕;玫瑰色的薄嘴唇,不笑时,是盛在夜光杯里的葡萄酒。我爱听她讲自己的故事,美丽的水晶碎了一地,每块不规则的折面都散出奇异的闪光。
克洛伊是巴黎本地人,刚从巴黎一所艺术大学毕业,拿了奖金来堪塞拉。十年前,她的父亲在奔驰做汽车工程师,平日疯狂抽烟,酗酒严重。下班后像灌满酒精的长条橡皮糖,出了酒馆就黏在地上。母亲有严重的情绪障碍和暴力倾向,两人在她八岁时离婚。母亲带着克洛伊和弟弟生活,不停辱骂和虐待他俩,继父和那边的姐姐经常让他们饿肚子。十四岁那年,克洛伊决心离开母亲,她跑到那栋挨着便利店的小黄楼,请求和父亲一起住。
父亲平静地接纳了她。每天早晨,在喝下半瓶白兰地后,他可能会给克洛伊留下几欧下楼买面包,也可能什么都不留。这时她就翻开冰箱,随便翻出点水果,用咖啡混点剩牛奶喝。母亲经常罚他们饿着,她习惯了饥饿。喝完咖啡,她出门下楼散步。她早已退学,所以会跨过几个街区,去免费的艺术馆逛一天再回家。
但这一切还远未结束。
我们吭哧吭哧地把东西搬上二楼,然后下楼观察周围的地形。香港女孩安从二楼下来,她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周,勉强赶得上抓雨熊的日子。她说自己要去买东西,问我们要不要一起。我们决定一起去,认认路,买点零食。我一句中文都没有说,尽管我早就在资料上看到过她。
村里只有一间位于半山腰上的小超市,早晨十点开,下午四点关,安息日关门。从石头城堡里出来,我们告别杂草疯长的大花园和版画油印室,途经艺术家们的蓝色瓷砖画和各式各样的涂鸦,穿过未经修剪的、漫山遍野的植物,踩着铺满碎石的泥土路往上走。走到一处,路分成了两条,一条通往村子的中心,一条通往更幽静的山谷腹地。我们选择左侧的路,走上有三道折弯的公路,才能到村子里去买巧克力饼干、柠檬啤酒和多力多滋。
安戴著一顶白色的草帽,穿着无袖的白色A字裙和黑皮凉鞋。一双驯鹿般的大眼睛,眼底氤氲着傍晚的散霞,似乎是山林里长出来的。在大家用英语热烈交谈之际,她突然在坡上站住,用略带稚气的港普问我:“是……种果人吗?”
我笑得不行,然后我们立刻说起了中文。她解释道:“我以为你是涵果人。因为你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很像涵果人。”
我们说起这片原始山林,她说香港的森林也很美,还会有黄牛出没。
我很惊讶地问她是否是真的黄牛,她说:“是真的,那些牛就在路上走来走去,有时去海边,有时还会被车撞倒。”
她给我看她拍的牛屁股,我乐不可支。
她继续说:“我们还有很多猴子,城市里到处都是猴子。”
“我家有只灰喜鹊。”我得意扬扬地炫耀,“花花跟我们感情非常好。”
她听了很欢喜。
山坡的尽头是修得歪斜的柏油马路,被伊比利亚半岛的阳光几乎晒成了象牙色。沿街排着奶黄和象牙白的小房子,往前走是一座桥,桥下面是深绿的山谷,是小径分岔的另一条路。回头看身后,是分成数段的蒙塞拉山脉,它的顶端是一朵分散的睡莲,独立、圆润地绽放着。藤本植物和草本植物追赶着石峰,还是未能触到它们。有时蒙塞拉山蒸起漫山的云雾,它就隐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面对的将是参天迷蒙的白和隐隐生发的绿,我的心里猛然塞进这座山,有不可名状的恐怖。我想象着上面滚下万千的雨熊。
偶尔,古堡里养的黑白相间的小奶牛猫会和我们一起走。它有时跳到一片高地,有时又突然出现在前方,回过头来俯瞰我们。直到把我们送出这一片寂静的密林,再自己回到古堡。它在马路上出了车祸,被古堡的管理员送到医院,救了回来。可肠子似乎是被压坏了,总是偷偷地放屁。
小猫咪的嘴也缝了针,歪着唇瓣,露出小小的犬齿,生怕被人彻底抛弃。它凑近我们的时候,总有股臭味儿。我们既爱又嫌弃,有一次克洛伊抱着它,突然闻到一股臭气,拧住鼻子,几乎昏在沙发上。
走过桥,就是小村的中心地带,沿途有雕塑工具店、小酒馆、咖啡店和烘焙店。我们会挑一家不错的餐馆,坐在小凳子上吃炸鱿鱼圈、炸土豆块和橄榄双拼,叫上柠檬啤酒或当地的特产红酒Tinto Blano。我们吃着炸土豆,喝着甜甜的柠檬啤酒,聊各种咸淡的天。一喝酒,我们的心情就热起来,总是哈哈地笑。
那之后,我们几个就天天在一起。
一天,克洛伊在第五区穆浮塔街集市和几个摊主聊天。临关门时,跟人家要了几个水果和两只巧克力玛芬揣进口袋,想着如果父亲再喝到不省人事,她就可以不用再饿肚子了。回到家刚拧开门,她就看见屋里悬垂着一个人,衬衫衣角伴随着微风轻微抖动,两条腿像筷子那样伸着。父亲看着阳台,蓝灰色的瞳孔放大,舌头微微吐出,垂下的手腕上,伤口翻起来,血还在滴。
他的黑发纹丝不动,她的黑发猛烈摇晃。她坐在地上,手机颤抖。医院,奶奶,妈妈,弟弟;通知完这一连串人,克洛伊松了一口气。在此之前,父亲已经自杀过几次,均以失败告终。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他吃了大量安眠药,割了腕,买了最结实的绳子吊在了家里的横梁上。他活着的唯一心愿就是死。
克洛伊对我说:“我爸这个老烟枪,尸检时医生发现他的肺还是嫩粉的。是不是很奇怪?他抽烟那么凶,居然肺还是粉的。我开始怀疑那些包装上的黑肺是不是真的。”
我叹了口气:“不要抽太多烟。”
她说:“我知道,咪咪,我早就戒烟了。”
九月真是浪漫。早晨如果我沉溺于枕上,安会敲我的门,叫我下去吃饭。我走出门,她已经坐在二楼的工作室,面前是巨大的玻璃窗,阳光大块扑过来。她正慢慢地调着蓝绿的颜色,手边放着巧克力。我晕晕地下楼洗漱,拿鳄梨、酸奶、黑面包、黄油和橙子,顺便用法压壶或意式壶煮个黑咖啡。
克洛伊会从冰柜里拿出几个小鲜橙子,手动做出一杯新鲜小橙汁来:切一半,在小伞似的榨汁盖上用力挤压,直到橙子变成一张被压垮了组织的薄皮。我会骄傲地让她帮我做一杯,仿佛我还生活在雨果的时代。
克洛伊的父亲去世后,她不想再回母亲那儿。她好朋友的父母那时已是百万富翁,他们决定收养她。以前他们只是巴黎的两个乞丐,在蓬皮杜博物馆、卢浮宫和埃菲尔铁塔等地靠乞讨卖艺为生。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欧洲还沐浴着文明的余晖,巴黎还处在黄金时代的末尾,纷至沓来的游客让他们得以解决温饱。两人靠着低保和棚屋解决了基本生活问题,又攒了一笔不小的经费,靠着这笔钱招募了一些街头杂技艺人,成立了小小的杂技剧团,剧团的项目也从吹泡泡、吐火龙、魔术鸽,拓展到了人体旗帜、大变活人和大道走钢丝。
随着流浪艺术团的名声越来越大,他们接到了国内外的很多演出邀请,开始了各地的巡回演出,并一路壮大队伍。他们赚够钱后,在巴黎市区买了套房子,靠近蓬皮杜博物馆。那儿还有他们十几年的老朋友,在美术馆的广场上,舞着漫长绚烂的肥皂泡,引起孩童的奋力追逐。他们有时叫朋友来喝茶,有时去广场坐着看朋友舞肥皂泡。
那时,她的养父母已经六十多了。他们迷上了意大利手冲咖啡、日本瓷器和中国茶,在一楼的花园里种了山茶花、虞美人、风信子和薰衣草,甚至在角落里,还有一小株歪歪扭扭的苹果树。克洛伊过上了喝新鲜牛奶和吃燕麦片的生活,早餐时也能拆开四种不同的谷物,挤压新鲜的西班牙橙汁,喝手冲咖啡。她开始涂二手口红、画画、写诗,闲下来和朋友一起去跳蚤集市淘几欧的麻木衬衫、丝绸领带和旧书旧货。
但克洛伊还是很需要钱,她从学校毕业后,就要想办法自己租房了。她不怎么擦护肤品,也不做什么防晒,她想拿到那笔钱,快点从养父母身边搬出去,和好朋友分开,拥有独立的空间。
我决定帮她一起抓雨熊。我一向没什么中奖的好运,但克洛伊就不一样了,每次玩儿牌,她总能赢。她可能在命运的赌桌上,押上了自己的童年。
安给我看她的毕业画册,那些静谧、折叠、海岸边散开的光影,在港岛的森林里拍出的累累花枝和萧萧木叶,都与红绿喧嚣的香港无关。她有顶一流的审美,一张山崖的侧剖面上,她走在惊涛卷食的山路上。她指着朱光潜的《谈美》,说她剛刚读完。
我说:“想当艺术家,不用看多少展览,不如先看本朱光潜的《谈美》,好好美一美。”
克洛伊说:“展览吗?我非常喜欢在展览开始的第一天跑过去蹭吃蹭喝,巴黎、纽约和伦敦的我都去过,只要穿一件还像样的衣服,装模作样地谈上几句就行。所有展览的酒和食物都好极了。”
我和安对视欢呼:“下次带我们一起去。”
古堡的阳面流淌着美妙的光晕,那些从中世纪就传下来的大胖砖,那些从不远的山谷里炸出来的粗砾石墙,游动着柔光闪闪的乳黄色。伸手去触摸那些在空气中妖娆扭动的小光鱼,感觉光的奶油色把人都浸软了。安正在给我画一幅素描,铅笔倾斜着在纸上来来回回,阳光照得我浑身发烫。我嚼着巧克力饼干面对着她说,我们可以这样生活一辈子。
她慵懒地抓了抓头发,大眼睛不时专注地盯我,如空气中伴鱼巡游的香炉烟,那目光是新鲜薄荷和柑橘香橙的味道,略宽的唇微微抿着。我的灵魂蒸发了一半。有人说是因为老晒太阳,尼采才发疯的。
安说:“以前恋爱时,我每次见到男友,都要给他画一张素描。”
我说:“那他一定很幸福。”
“我下午想走到隔壁镇去转转,你们俩要不要一起来?”克洛伊等我们画完,凑过来问。
有光影的地方自然是安喜欢的,更何况是去山野徒步。我们要穿过大片橄榄田、葡萄田、苹果树和梨树,还有各种未知的草木与鸟兽。我为手头的稿子犹豫,终究被安闹着劝动了。
按照导航,从后院繁茂的无花果树上薅几个塞在口袋和嘴里,沿着后山的小路,我们出发了。树上的橄榄还未成熟,刚来西班牙,橄榄是极难下咽的,吃了几次后才感觉出甜味。我看着那片橄榄:“克洛伊,我们是不是可以管那些种橄榄的农民要一些网,这样就能在山上网住一片雨熊了。”
“哦咪咪,那些家伙可太难抓了,我想,用网子的话它们可能会碎掉。苏菲告诉我,上次人们是用橡胶手套抓的,因此保持了雨熊的完整性。”
“它们真的是生物吗?为什么会突然爆炸?”
“也许它们不喜欢被关在瓶子里。”安漫不经心地甩着手,在田野里挥来挥去。
“按照动物的习性来说,没准是应激反应。我们可以用不同的容器去装,来测试它们的可容性。”我看着克洛伊去给路边齐人高的仙人掌拍照,她蹲下身捡了朵花别在了我的头上,随即大叫一声。她的手上被扎了仙人掌的小刺。
过了两小时,我们终于到了科尔瓦托。一到村庄的脚下,就能看见蒙塞拉山的余脉。山的岩缝里,都生出青葱的草本植物。我们爬上山,看着鸟雀从空中掠过,到处都是安静的小房子。路过的白人,脸蛋儿都被晒得发红,克洛伊也是。
山的顶头是个残破的哨垛,土黄的砖下杂草丛生。我们坐在留有残迹的地面上,心脏还未从呼啸的弹跳中缓下来,嘴唇焦干。我突然有了个想法:“你们知道后羿射日的故事吗?后羿吃了嫦娥做的乌鸦炸酱面,更加耳聪目明,气势如虹,一箭就射掉了九个太阳。我们也可以用什么东西诱捕雨熊。”
安想了想说:“后羿好像没有吃乌鸦炸酱面,是天生神力。”
“对,是鲁迅瞎编的。”我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大概没有读过那篇《奔月》。”
“我听到了炸酱面,咪咪给我们做过老北京炸酱面,是那个吗?”克洛伊用她的巴黎怪调说道,“我饿了伙计们,我们去镇上吃点东西怎么样?”
“不如拿食物诱捕,外星人对地球的美食肯定很感兴趣。”我从乌鸦炸酱面想到了这点。
“好!我要吃咪咪给我炒的Patata(西班牙语:土豆,此处意为土豆丝),喝Tinto Blano!”
科尔瓦托酒馆里有一种我们没见过的特色酒,叫Vermut。我们坐在靠近斜坡的阁楼上,要了三杯加冰块的Vermut。它的味道比Tinto Blano更甜,没有葡萄发酵的涩味。咽一口酒,往嘴里扔一只橄欖,说起法语中“小王子”的发音——“拉拍提胖次”,我们又笑了很久。
这时克洛伊突然看到门上贴的海报,用她早已忘光的西语读了读:“咪咪,哦咪咪,我有办法了!”
我挑挑眉。她继续说:“西班牙要举行圣梅塞尔节了,到时候会有叠人塔!没准我们可以用这种方式来捉雨熊!”
“咱们会摔扁的。”
“等等,等等!”她露出那一排不齐的板牙,镜片反着光,看起来更傻了,“你看看,这里有以前的照片,他们还有巨人游行。”
“你的意思是咱们扮成巨人,站在山上等着吗?”
“没准这样抓到雨熊的概率更大呢?”
“喂,你是有多想赢啊!”我皱着眉头对她喊了句粤语,“有冇有搞错啊?”
“咪说啥?”克洛伊惊讶地问安。
“她说你疯了!”安悠哉地蘸了一角番茄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向我,软绵绵地央求,“你多学点粤语嘛,我们就可以说许多笑话。”接着,安让我念她的名字“佩Puei羲Hui”,我跟着她大声念“佩灰”,故意笑着嚷:“王羲之的羲怎么可以念作黑啊!”
她攥起拳头,努努嘴:“我想打你!”
吃完土豆,我们倚在栏杆上沉默着,似乎说了很多,耳边回荡着粤语歌和法国诗。山风从我们耳边拂过,红酒蒸上的热气慢慢散去,太阳正在西斜。堪塞拉的墨西哥作家罗德里戈和匈牙利画家弗朗茨抱着胡萝卜、茄子和青菜从下面经过,我们嚷嚷着向他们打招呼,让他们等我们一起回去。下了楼,罗德里戈看着我满脸的晚霞,嘟了嘟嘴,做出用小杯子喝酒的手势:“你应该喝得慢一点。”
“西班牙好得像梦一样,是不是,小墨西哥人。”
“现在,你真的应该喝得慢一点了。”他们哈哈大笑。
我们在回去的密林和将晚的天色里,几乎迷了路。走了快一小时,看到了来时的橄榄树、一家院子里的两只鹅和几只大狗。路边罩网的藤蔓里,结着一串串紫色的小葡萄,有点瘪了。据说,很多好葡萄酒都要等入冬后才能酿成。
巴黎人说,好多法国酒庄都被卖给了中国人,而法国政府对此无所作为,他们没有出台任何政策支持当地的酒庄。
“放心,我是不会摘人家的葡萄的。但如果我接到雨熊,就带它们来这里吃葡萄,这样布鲁克人也不会发脾气了。”我皱皱眉,有些生气。
“它们会变成葡萄味的果冻的。”安对我说。
“它们会醉倒在西班牙的荒地里的。”克洛伊说。
匈牙利人的声音像小步舞曲那样优雅地响起:“我会陪它们一起醉倒的。”
“好浪漫。”安感叹道。
罗德里戈很快戳破了这层泡泡:“我会给它们喂辣椒的,那才是人间美味。”
“噢!”我们爆发出一场大笑。
“但我等不到了。我明早就要飞回布达佩斯了,祝你们好运。”匈牙利人笑笑,那是个清瘦白皙的年轻人。
“噢……”
我回头看向身后沉入阴影的葡萄藤,珠粒模糊黯淡。天上无论降下来多少只雨熊,地上的葡萄都是静悄悄的,似乎它们永远生在那里,永不被人摘去。
山野间又没了信号,我们凭着路牌又辨认了两次方向,终于平安回到了堪塞拉。走进院子,作家帕乌拉正坐在黑石凳上,一边卷烟,一边出神。帕乌拉四十多岁,一头褐色的短卷发,蜂蜜色的皮肤,大而圆的双眼,棕色的瞳孔里竖起沉默的旗帜和光点,鼻翼两侧有很深的法令纹。
半年前,她的母亲突然检查出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时间一长,她被那些咳嗽锤得千疮百孔,只好从波哥大跑到巴塞罗那散心,一想起母亲就落泪。她的父亲是外科医生,她从小被就带进医院玩,仰头看见一排罐子,病变的肺部组织就漂在福尔马林里。似乎父亲早就成了肺的守护神,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家人会得肺癌。她觉得这是一种诅咒。
只有一种时刻能让帕乌拉真心地笑出来,那就是吃老干妈辣酱的时候。帕乌拉第一次吃到老干妈抹的面包时,激动得无所适从,觉得那简直是四十多年来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她托我们去中国超市买了两瓶存着,我说老干妈是全中国最火辣的女人,她说咱俩应该合作,走私它去哥伦比亚。
现在,那支新卷的香烟塞到了两片干燥的唇瓣中,火星熟练地上卷。透过淡淡的青雾,她看见我们,短暂地笑笑打招呼,复看着远处的野草。我们说起罗德里戈要给雨熊喂辣椒的故事,她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她去小柜子那儿拿出老干妈:“没准儿它们吃了这个更容易留下来,我可以捐一瓶。”
我们点起蜡烛,把食物都搬到野外。安娜是挪威人,兼职做我们的厨子和司机,她上了年纪,皱纹驳杂,那双碧蓝的眼睛已经变灰。她常年穿着黑色的棉衣裙,身材圆润,喷着浓烈的香水。她年轻时在游轮上工作,在一次旅途中认识了自己的布鲁克丈夫。后来,她结束了漂泊,和他一起来到西班牙定居。
今晚,安娜做了热气腾腾的海鲜饭,那香味引来了山后的欧洲獾,猫咪们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我们欢呼鼓掌。夜里水汽凝结,我们裹上厚衣服,喷了驱蚊水,坐在庭院里举杯,沙拉拌着黄米饭的酱汁,香软可口。
克洛伊聊起今天下午的猎神计划。加拿大的马琳和澳大利亚的斯嘉丽说,她们可以负责做蛋糕,以甜食去诱捕雨熊。管理员苏菲认真地看着我们,问我们是不是要认真地去捉雨熊,到底有多少个人去,还是只为了做一个作品。
气氛陡然紧张。帕乌拉没有什么心情,年轻的女孩们倒是乐意去探险,安娜说可以给我们做锡纸帽子,让我们安心前去。安一向是沉默温柔的,喜欢随众。克洛伊把视线转向我,我说:“当然去,我们要把巨人扛上山。”
苏菲摇摇头,对克洛伊说了句法语。克洛伊举起杯子里的果汁:“她说我不应该如此异想天开。”
“这是你们法国人的传统。”
安把汤匙和瓷碗碰得叮当响:“我可以带相机去,把这些都记录下来。”
“我们可以在山上做任何事,毕竟那是一座山。”克洛伊補充道。
隔天,苏菲走进来告诉我们,挪威的老师和学生们来了,没准他们也能帮忙捕捉雨熊,他们每个人都像巨人似的那么高。马上就是外星人降临日了,马琳在锅里用黄油炒着米饭芝士团,香气裹满了整个厨房。斯嘉丽出门去准备做蛋糕的各种材料,我们三个在准备着各种各样的器具和计划。
“哦!维京人来了!”克洛伊做出夸张的手势,用刀插了块黄油举在手里,仿佛那是因纽特人刚剥下的海豹脂肪。上个世纪,挪威的艺术家们买下了这座古堡,并把它开发成了一个艺术中心,他们每年夏天都会派一些人来这里度假。南欧的酒比北欧的便宜,他们会一箱一箱地从隔壁镇的大超市搬啤酒,放着重金属音乐,在后院的展厅里做雕塑或装置艺术。
我们几个快速吃完饭,跑到后院去看维京人。一个年轻人坐在庭院里劈竹子,地上铺满了他们从荒林里砍的竹子,旁边已经有了一个巨大的竹笼。我们站在他身边,凝目看着。他抬起头来,冲我们笑笑,继续劈竹子。
克洛伊问他能不能教我们编织筐子,或者借我们一个,我们好去接雨熊。我在她身后扑哧笑了,金木水火土,酸甜苦辣咸,赶上摘人参果和吃蟠桃儿了。挪威男孩看着后院那棵无花果树,上面的果实基本被我摘完吃了。“要不要做个弓、剑或是弹弓?”
“不必了,否则结局很可能是我们自相残杀。”我补充道。
男孩笑了,挥了一下手中的刀,浅棕色的卷发在脸边晃了晃,眼睛碧蓝如海:“那么,你们的竹筐子要多大,竹条要多宽?”
我们大致列了一个要求,坐在他身边看他劈竹子、压竹条,用结实的双手将竹条编成小腿那么高的笼子。我们问他:“挪威人这么爱手工,你是不是挪威森林里的小木匠?”
他说:“我们村子里的每一棵圣诞树都是我去砍的。”
“我们下午去科尔瓦托过圣梅塞尔节,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我要给你们做竹筐,再晚可能就来不及了。”
苏菲亲自带我们前去科尔瓦托,看看有没有可能借到一两个巨人的国王和皇后。我们随着游行的队伍来到广场,当地人正在叠人塔,根基很稳,一个孩子正在往上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叠人塔,虽然只有五层,但孩子无所畏惧的熟练攀爬打动了我们。
叠人塔结束后,我给他们讲《聊斋》里有个演杂技的孩子,在寒冬的春节,爬上神仙索,去云霄宝殿里摘王母娘娘的仙桃,再一颗一颗地从天梯上扔下来,让官员们品尝打赏。天宫上的东西,果然鲜甜无比。不料,小男孩被天兵天将捉住,脑袋和身体的碎块一块块地从天上扔了下来,掉进了他父亲的竹筐里。
大家都露出害怕的神色,说这个故事很适合狂欢节。
身后鼓声和萨克斯声越来越近,我们回头一看,巨人已来到了身边。黑发鬓须的国王、长卷发的皇后和金发公主正从我们身边经过,踩着高跷的人在其中抖动着膝盖,保持着平衡。有长相奇特的巨人特意俯下身来观察我们,我们吓了一跳,尖叫着四散开来。小孩子们在巨人周围奔跑,婴儿们在大人的怀里哭喊,巨人的静止与缓慢、人类的追随和跳跃,在小镇里散出勃勃的生机。有人说,西班牙人是靠节日活着的,嚼橄榄喝红酒的快乐举世无双。
游行过后,苏菲带着我们去了活动中心,那儿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硕大的人头和半身纸衣。巨人的腿早就被收了起来,平躺在地上。等了半晌,一位大叔拿着酒从门外进来,他的头发打绺,前胸后背都被汗濡湿了,看到我们问怎么了。
苏菲用西语跟他聊了几分钟,他皱着眉,不断说着好的好的,语调像蜂鸟的翅膀那样飞速旋转,不时快速地打量着我们。
话音一落,他走到柜台后面抬起地上的大腿,对我们笑笑:“你们用这两条腿上山的话,估计很快就到了。你们真的要踩着上去吗?”
我和克洛伊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如直接带着巨人的上半身上山,这也是黑暗中扩大视野的一种好方式。万一外星人飞过,也能在黑暗中看个分明,说不定我们就能得到雨熊了。
“到时候我会提前开车送到山下。你们想要哪款?”
“那个金发的公主!”
“哦咪咪!”克洛伊对我的少女心有些不满,“我们为啥不选皇后?”
“你不懂,她很鲜亮,在黑夜中也会闪闪发光。”我分析给她,“你不觉得玛丽皇后对外星人来说太过哥特吗?”
“好吧,你听上去很有道理。这次就让我们跟皇后说再见吧!”
苏菲跟大叔交换了手机号,谈了一下租金。大叔拒绝了,让孩子们玩吧。他喝了口酒又嘱咐道:“小姑娘们,弄坏了她,你们的奖金就归我了。”
回到堪塞拉,斯嘉丽把白日采的鲜花摊放在木头桌子上,给它们摆好造型拍照。她跑遍了整个布鲁克,收集了石榴花、蔷薇、迷迭香、羊蹄甲和鼠尾草,准备冻进冰箱里,之后放在蛋糕上。她的脚边放着挪威人送来的竹筐子,马上就是捉雨熊的好日子了。
我们凑在一起,又热闹地吃了顿饭。安娜今晚做的是羊肉炖卷心菜和烤鸡肉,一会儿给挪威人送过去做答谢。我们听着挪威话,暗地里做“维京人来了”的鬼脸。
吃过饭,克洛伊坐在沙发上,脸色凝得像铅块。下午的红晕褪去,她的脸色苍白。平日里一派英气的她,此时如小奶狗般滴泪欲穿。她摘下眼镜,把头枕在沙发上说:“咪咪,咱们做的这些真的好吗?如果明晚我们一无所获,岂不是让大家失望?”
“大家一起玩儿而已,我们只当它是一个游戏。”我靠在她身上,“什么都不要太当真,去洗个热水澡早点睡觉,你现在闻起来就像块乳酪。”
“天啊你又说我……好的我会去洗的。”她举起双手,无奈地笑了。
安在钢琴边,随手弹起了练习曲,音符在墙上烧出了几个洞。如果有人对即将要做的事产生怀疑,就像玩抽积木的游戏,一根木条松动,那么剩下的木条也会摇晃。我的东亚精神勃发,抵制住了艺术家的拜伦病。如果克洛伊再沉下去一点,我就拽不动了。
我把小奶牛猫抱进了克洛伊怀里,小奶牛猫非常争气地放了个屁。
外星人降临的节日终于来临。吃过早饭,马琳帮斯嘉丽一起做蛋糕,她们要做一个鲜花奶油的巧克力熔浆蛋糕,一个人正聚精会神地打着鸡蛋,一个人正在熔化巧克力。我和克洛伊正到处搜寻有趣的道具,我打算去小超市里买一些大家都喜欢的巧克力饼干;克洛伊去后院摘无花果,寻找鸟类的羽毛和夜晚的探灯;安则安心在画室里准备拍摄计划和镜头脚本。安娜正在帮我们捏锡纸小帽子;南美的作家们正在做辣椒酱,想做点辣味牛肉馅饼;苏菲还不忘打电话确认金发公主是否能上山。
我铁了心要把这个节日打造成一个小小的狂欢节,这个古堡像是以悲伤为食。它吃进来的全都是郁郁寡欢、充满哀痛的人,并且这种痛苦无处可逃。大家不知道雨熊会何时到来,也不知道雨熊到底会带来什么,但与外星的接触,哪怕是一点点,哪怕是外星人的弹射物,都能让他们感觉到哪怕一丝丝的生机。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恰恰是苏菲组织“西班牙猎神”的初衷之一,人们渴望一片羽毛、一块果冻带来的奇妙飞行。
我们头戴着锡纸小帽,每个人都穿好了羽绒服或厚棉服,带好了自己的雨熊捕捉器。安娜给我们每人都做了一个便携的黄油酱三明治。尽管马琳和斯嘉丽觉得晚上吃太过罪恶,可她们的手提篮里是一座巧克力火山的热量——巴塞罗那的秋天在鲜奶油铺成的雪地中绽放,里面涌动着棕色的海水和岩浆,它猛烈沸腾着。我的挪威竹筐里放着御寒的厚毯子、防潮垫、枕头、纸巾、玻璃罐、空罐头和铁盒子;克洛伊背了一兜零食水果,脖子上还挂了一串大蒜;罗德里戈负责搬运帐篷、柠檬啤酒和红酒。安带了相机,一路跟拍。
挪威人的摇滚乐在后院响起,帕乌拉依旧坐在庭院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看见她的眼圈红肿,无可治愈。小奶牛猫从静夜的山里走来,站在院子的灯下,看着安娜发动车子,分两批送我们上山。我们坐在安娜的车里,在山路上像土豆一样被摔来撞去。我们都庆幸,晚上还没有吃饭。
苏菲提前给巨人大叔发了定位。此刻,大叔正站在蒙塞拉的半山腰等我们,金发公主站在他的身边,她的上半身露出地面,下半身大概已浸入土地。黑暗中能瞥见她偏亮的头发和暗红的嘴唇。我们再次对他表达了感谢,并邀请他和我们一起吃喝,他只带走了一个花生酱三明治,并要求我们好好照顾他的女儿。
我们齐声答应,说公主理应被如此对待。
我们把公主抬到背风地里,在她的身边支起了帐篷和照明灯。我们铺好防潮垫,把有些歪的奶油巧克力蛋糕、墨西哥牛肉馅饼、花生酱三明治、柠檬啤酒、巧克力饼干、各种膨化食品和水果摆在了垫子上。有两个瘦梨滚到了石头上,好在它们是西洋梨,伤势不重。我和安一人一个,分了吃了。
我们把酒放在地上,远处站着等飞船的西班牙青年都凑了过来,他们裹在帽衫里,冻得直打哆嗦。我们递过酒去,说喝吧喝吧,过了今宵就没有免费的酒了。他们很高兴,说起了磕磕绊绊的英语。其中一个男孩说:“我们是从瓦伦西亚过来的,听说雨熊滑过巴塞罗那后就消失了。”
很快,他们和罗德里戈讲起了噼里啪啦的西语,正如我和安的交流受制于口音,西班牙和墨西哥的西班牙语也不尽相同,罗德里戈干脆给他们递了一个墨西哥馅饼。
我们猜金发公主是第一次在这么晚的夜里上山,不由得怜惜起她来,但谁也不敢让她喝口酒或者吃蛋糕。我们对她举杯庆祝,酒精漫过脸上每一寸皮肤,把嘴唇都烧得有些肿。嘴里塞着奶油蛋糕,巧克力的味道还没下去,还要来一口鲜辣的墨西哥馅饼。山里的水汽真好闻,草木和岩石的气味叠住了风的手,我们的感官被无限放大,星空若近若远。克洛伊说,关上灯吧,那样我们就能进入梵高的世界。
圣母在上。我们贴着彼此,躺在厚毯子上看着华美的星空,有人顶着挪威竹筐在山野中走来走去,安则站在风里,认真地记录着这一切。天上开始下起点滴小雨,那味道有点像家乡的话梅茶。我们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星河在頭顶旋转起来,每个光点都如此珍贵,我们盼望着银盘似的东西从头顶飞过。
克洛伊的手拂过我的面颊,玩弄着我的头发,酒精让我丧失了轻微的痛感。我说:“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开心吗?是当安说爱吃我做的炒土豆丝和虎皮青椒的时候。虽然很辣,但她还是很喜欢。”
“我也喜欢。”她笑笑,“我最喜欢你们做的西红柿炒鸡蛋。”
“嗯,那是我们的国菜。”
“你知道那种快乐吗?你能感受到吗?当你终于找到那么一種东西,可以与人沟通的、不再受伤的、超越语言的东西?”
“是雨熊吗?是乌鸦炸酱面吗?是天宫的桃子吗?”不知怎么,我和克洛伊一边笑一边哭,嘴里的甜味也变得很酸。
挪威竹筐又转回来了,这次换成了安,她的大眼睛在竹筐后面闪烁,美滋滋地看着我们:“你们两个傻子,为什么哭了?”
“佩灰啊佩灰!你想不想知道那个孩子掉下来以后发生了什么?”我从地上爬起,克洛伊扶了我一把。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年轻人们开始放Coldplay的歌,此起彼伏地哼唱,我们的声音又变得嘈杂。
“他没有被分尸,他从筐子里跳了出来,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儿!他还活着!”
“我听不清!你个傻子!”
“你才是傻子!安佩灰!”我把她的筐子摘了下来,她的眼睛在夜里闪闪发光。我们搀扶着看向山崖,城市缩成了一束黯淡的光条,大风吹过,光都有了褶皱。
“Hymn for the Weekend”《周末赞美诗》响起,我们俩把克洛伊从地上拽起来。我们跟着音乐边唱边跳。这片山林离城镇太远,夜间行走的动物都在山下。我们什么也不用担心。“Drink for me,drink for me”(予我一酒,一醉方休),“Got me feeling drunk high,so high”(酒酣耳热,陷入醉生梦死之中)……
唱着唱着,金发公主的斜上方突然发出了奇怪的碎裂声。
我们慌了神往上看,只见夜幕掀开了一条翻折的波痕,有一只巨大的白熊从里面跳了出来。降了这一层,白熊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它转过头,用模糊的面孔看了我们一眼,停留了大概两秒,忽地向上一跃,炸起漫天的烟花,碎成了一片片透明的小熊。
又是一阵风来,小熊如漫天飞针,插进了我们的眼睛、脸颊、嘴唇和胸口。而我们的金发公主呢,她毫发无损。
克洛伊叫着,跌跌撞撞地去开了灯。我看见她飞快地从身上扯下透明的雨熊针,将带着血的雨熊一只一只地投进铁皮盒子、玻璃罐、空罐头和挪威竹筐里,给每个容器里都塞了不同的食物。我想这些雨熊会和蒲松龄的小男孩儿一样,重新为一。
克洛伊又赢了。余下的我们躺在旷野中,雨熊跑进我们的血管,虽然疼,但很舒服。
(选自《青年文学》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