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基层学术组织缘何持续扩张
——基于多重制度逻辑的分析
2022-05-25李鹏虎
李鹏虎
(深圳大学 教育学部,广东 深圳 518060)
一、问题的提出
伴随知识生产模式的转型、高等教育的扩张以及产业日益复杂化的结构性需求,推进大学治理能力现代化成为一项重要议题。在此背景下,高等教育机构与政府或社会其他主要部门之间的联系一方面表现为某些控制与模糊压力的奇特混合,另一方面也逐步演变成为一种高校自治的保护机制[1]。表现在组织层面,全球范围内诸多研究型大学的学术单位(academic units),诸如学部、学院、学系等亦处于日益复杂和动荡的环境中[2]。一些最常见的组织变化,比如,组织化的研究单位在不断地增加、非教师身份的研究者人数在增长、新研究中心得以确立等,这些都是在教学之外发生的[3]。曾一度,大学不得不重新思考关于基本组织单位应当是什么以及如何集合这些组织单位的决定,更确切地说,决策者们期望找到学术组织变革的最优解决方案[4]。由此观之,高等教育技术环境与制度环境的变化使大学不得不时常表现出革新的姿态。自20世纪末期以来,我国高校院系组织数量的扩张与膨胀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孤岛现象”“巴尔干化”“筒仓架构”等,对大学治理能力提升形成了空前的挑战与压力。而这种变迁似乎仍处于持续深化演变之中,并呈现出下沉的基本态势,即由院系组织数量的扩张转向更下一级的研究中心(所)等学术单位的扩张。如何定义大学中的这些基层组织单位,大学基层学术组织缘何持续扩张与膨胀等问题,成为大学组织治理中的重要议题。
针对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数量扩张的诱因,学界从历史描述、国际比较、逻辑阐释等多个角度展开探讨,一种观点认为过度行政化的管理体制是造成我国高校基层学术组织数量膨胀的根本原因[5]。具体而言,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院系调整是在缺失配套管理体制的背景下进行的,很多新学院的设置是在行政权力下因人设庙的结果。此外,也有学者通过中外比较,注意到学院设置所依托的学科层级及其变化,是理解我国大学与西方一流大学在学院设置方面存在较大差异的关键因素[6]。相较于西方顶尖大学以一级学科群或学科门类为主的设置逻辑,我国大学院系设置更多则是以一级学科为主。从组织社会学的视角看,可以用效率机制和合法性机制予以解释。脱耦机制的失效、组织边界的丧失以及强化规范模仿机制等致使大学不断增设内部机构,以回应外部环境的变化[7]。当然,在我国高校变迁史上,大学合并不可谓是一项宏大事件,而由此带来的办学规模骤增自然也成了院系扩张与分化的一个关键因素[8]。大学之间的合并在很多时候只是在各自基础上的“简单叠加”,导致合并后的新大学机构重复、臃肿,有负重前行之感。进一步观察,以专业为主旨的办学逻辑导致院系随专业的增加发生再次分化[9]。此外,也有学者从权力的角度加以审视,认为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数量的扩张是行政权力与学术权力作祟的结果[10]。
已有研究为理解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数量扩张提供了多种解释机制,但仍待进一步解答的问题是,我国高校基层学术组织数量扩张主要涉及哪些行为主体? 呈现出什么样的特征? 属于强制性变迁还是诱致性变迁,抑或是多种逻辑相互作用的结果? 大规模的制度变迁和历史事件往往涉及多个因素、多种机制、多种制度及相互之间的作用关系。对大学组织变迁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理解与解释,需要突破以往仅关注单一机制并将其孤立式分析的研究思路,从多重逻辑的视角加以解读,建立宏观制度逻辑与微观群体行为之间的联系,以整全的视野着眼于我国基层学术组织数量扩张的机制。基于此,本文以多重制度逻辑为分析框架,对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数量扩张问题展开探讨。文中所论基层学术组织,主要指的是院系及其下设的研究所、研究中心等学术组织单位。
二、多重制度逻辑的分析框架及其基本命题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我国经济社会等多个领域都因顺应时代需求经历了较大规模的制度变迁,为新时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提供了坚实而有力的保障。与此同时,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以及实践创新为理论创造、学术繁荣提供了强大动力和广阔空间。反映在学术界,人们试图通过创新研究方法、建构科学理论的途径找寻相应的解释机制。以组织变迁为例,围绕大学组织改革建立研究模型,研究者做出了一系列的假设与测量,取得了不凡成绩。从理论的角度看,开放系统理论、权变理论、社会网络理论等被引入组织研究领域,为理解大学组织变迁提供了多方位的解释工具。然而很多时候,社会科学领域内的理论范式和分析工具在认识和解释社会变迁时却呈现苍白无力的特征。究其原因,主要缘于在诸多社会科学研究中,仅从某个单一视角或仅关注某个单一机制并进行孤立式分析成为常见的研究取向或研究思路,忽略了其他机制的影响以及机制之间的关系。这似乎也可以诠释为什么理论解释时常跟不上制度变迁的步伐,亦即理论解释的滞后效应。针对这一现实难题,周雪光等人提出一个“多重制度逻辑”的分析框架,试图弥补以往研究的不足。该分析框架以制度变迁中的多重机制及其相互作用作为分析着眼点,强调多重制度逻辑的微观基础,认为多重逻辑与群体间的相互作用影响和制约了之后的发展轨迹[11]。多种行为主体和制度逻辑在组织变革实践中分饰其自身角色,并产生不同形式的互动。在此过程中,不同制度逻辑之间还可能存在一定的冲突或复合,为了与外部环境达成一个协调与平衡的状态,组织便会采取相应的行动模式。
从大学基层学术组织的扩张来看,大学组织场域内要素之间的互动以及由此产生的组织实践可能被不同的逻辑所主导。比如政府、市场、大学是大学组织变革实践中几个典型的行为主体,它们分别有着一套自己奉行的制度逻辑。针对三种力量之间的博弈,伯顿·克拉克以政府权力、学术权威和市场为基点建立了用于分析大学问题的“三角协调模型”。我国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扩张同样存在这样的特征,政府、市场及大学自身顺应各自的制度逻辑共同推动基层学术组织的扩张与变迁。此外,新制度主义学派提出了组织变迁的三种机制,分别为基于强制性规范的强迫性机制、基于在复杂环境中降低不确定性的模仿性机制及基于共有观念和思维的社会规范机制[12]。在此理论基础上,下文将以多重制度逻辑为分析框架,从国家、市场、大学三个行为主体出发,探讨每个行为主体下的制度逻辑,试图将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扩张机制的全景呈现在人们面前,图1展示了该分析框架的具体思路。
图1 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扩张的多重制度逻辑分析框架
三、我国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扩张的多重制度逻辑
(一)国家的逻辑
命题1: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仿苏联建制的高等教育体制使我国高校办学长期陷入专业教育模式的窠臼,围绕专业制度形成的思维惯性具有历史因果性,在特定时期引发“专业办学”的行动模式,并进行持续性的长期复制。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由于政治体制及社会价值观等因素,中国不得不改造以欧美大学为蓝本的旧中国大学组织架构,告别“美国模式”,转而学习借鉴同属社会主义阵营中苏联大学的办学经验。1952年,中央人民政府对全国高校进行通盘调整,围绕社会各行业各部门建设发展的需要,对综合院校进行拆分,建立了以单科性院校为主的大学体制,实施高度专业化的教育模式,培养经济社会发展所需要的专门化人才。由此,专业制度在我国高校得以确立,并影响了高等教育办学发展的诸多方面。比如,对于高等教育内涵的理解,最早的高等教育学著作——《高等学校教育讲义》如此阐述:“就性质而言,高等学校教育是专业的,内容复杂,且与国民经济各个部门直接联系。”[13]专业制度深深影响着大学基层学术组织的扩张,主要表现为以专业为主要逻辑增设院、系、研究所(中心)等基层学术组织。随着专业的不断分化与新增,围绕专业设置的基层学术组织必然难以逃脱持续扩张与膨胀的命运。有学者分析了中西方高校学科、专业与院系数量之间的相关系数,结果发现:与学科门类数相比,我国高校专业数与院系数量之间的皮尔逊相关系数高达0.664,显著高于西方高校院系数量与学科门类的皮尔逊相关系数0.274[14]。
命题2:20世纪末期,我国逐步启动高校扩招政策,在高等教育管理体制改革上,政府确定了“共建、调整、合作、合并”的八字方针。大学扩招政策的实施及大学合并浪潮的兴起,导致我国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数量在短期内呈现出急剧增长的态势。
1998年11月,李岚清同志提出了高等教育管理体制改革的八字方针,即“共建、调整、合作、合并”。随后不久,由中央各业务部门管理的高校大部分通过共建与调整转由地方管理或以地方管理为主,高等教育管理体制改革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至2000年,高等学校条块分割的局面已得到根本扭转,两级管理、以省为主的体制基本形成。作为此次高等教育管理体制改革的另一项重要内容,由政府主导的大学合并开始在全国各地席卷开来。数据显示,1990—2006 年,我国共发生了431 次高校合并,涉及院校1082 所,其中2000年是合并的高峰年,发生了105次合并,203所高校合并为79所[15]。大学合并使得高校办学规模、教师队伍、学位点、学科点、专业等数量在短时间内得到了显著扩张。为了满足大规模的招生需求以及顺应经济社会发展的需求,大学不断成立新的院系。有学者曾对1998年1月至1999年12月期间国内6所高校基层学术组织数量的变化情况进行统计,结果发现,相比扩招前,这些高校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便增设了平均数量超过4个的院系组织[16]。大学办学规模扩张及与之伴随的教师队伍、学科点、专业数扩增的多重叠加效应共同推进了基层学术组织的膨胀。
命题3:驶入新时代,伴随国家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区域协调发展战略、国家经济发展战略等的推动与实施,大学积极回应国家及社会发展需求,纷纷增设了一批旨在承担国家发展战略功能的基层学术组织。
21世纪以来,在国家政策文件的指引下,我国大学积极聚焦国家需求,把服务国家创新驱动发展、区域协调发展、经济科技发展等作为自身生存和发展的战略选择。这一战略选择影响了大学基层学术组织的发展逻辑,表现为围绕国家战略和区域经济社会发展设置相应的基层学术组织。比如,2020年5月,为推动高校加快体制机制创新,做好未来科技创新领军人才的前瞻性和战略性培养,抢占未来科技发展先机,教育部决定在高等学校培育建设一批未来技术学院[17]。此次首批12个未来技术学院,分布在12所重点大学中。在北京大学未来技术学院的成立大会上,北大常务副校长龚旗煌院士指出:“建设未来技术学院是北京大学瞄准世界科技前沿、服务国家战略需求的重要举措,有利于加快新工科和交叉学科建设,优化院系专业布局,提升综合办学实力。”[18]再以区域发展研究为例,近些年来,在国家相关政策的引导下,国内高校陆续成立了研究“一带一路”相关问题的基层学术组织,比如清华大学“一带一路”战略研究院、中山大学“一带一路”研究院、厦门大学“一带一路”研究院等。此外,围绕国内区域“长三角、京津冀、粤港澳大湾区”等区域发展问题,诸多高校也在教育、经济、管理、法律等学科领域或跨学科领域相继成立基层学术组织。区域研究机构的设置是国家意志在高校组织变革中的展现,彰显了国家这一行为主体对大学组织变革所产生的深刻影响。
(二)市场的逻辑
命题1:基于回应市场经济发展的需求,市场与大学在某些核心领域协同合作,通过在大学设置基层学术组织实现人才培养与科学研究的共赢。
在市场经济社会,组织功能的社会适应就是组织的市场适应[19]。作为社会组织成员之一的高校,同样需要考虑组织功能的社会适应性问题。大学一方面要在一定层次、一定范围内保持组织开展自由研究所必须的相对独立性,另一方面又要在组织功能上积极适应、努力贴近市场经济需求。新公共管理运动的兴起推动高等教育与市场联姻,各国政府试图引进市场化的力量,让大学经营达到效能(effectiveness)、效率(efficiency)与经济(economy)三大目标[20]。进入21世纪,高等教育市场化成为学界及高校讨论的一项重要议题,其主要表现形式之一是加强大学与工商界的合作[21]。具体而言,市场力量对我国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扩张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产业规模扩大、产业结构的调整需要新型的知识技能群体,高校增设相关院系或研究机构以培养社会需要的人才并进行相关的知识生产。比如,现代产业学院的成立与建设便是市场影响的结果,即为了培养适应和引领现代产业发展的高素质应用型人才、复合型人才、创新型人才,在特色鲜明、与产业紧密联系的高校建设若干产业学院,并与地方政府、行业企业等多主体共建共管共享。此外,围绕人工智能、大数据、芯片等成立的基层学术组织也都可以看到市场的影子。其二,社会上越来越多的优质企业展现出强大的科研创新及成果转化能力,为适应社会与市场需要,大学利用地缘优势与企业合作成立新型基层学术组织。在市场与大学的互动过程中,市场力量对大学组织变革提出了新的要求,我国高校院系的不断更替很大程度上受到市场的影响。当然,高等教育市场化是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是通过竞争模式来配置高等教育资源的“帕累托改进”,是“大学-市场-政府”三者关系的不断调适[22]。
(三)大学的逻辑
命题1:当大学处于复杂组织环境中时,为规避风险并减少组织的不确定性,倾向于采取模仿战略,以更成功的组织形式为范本来塑造自己。
组织理论认为,当组织目标模糊不清时,组织对于制度环境就很敏感,从而容易引进象征性的制度,把象征性的东西做得很好,尽量符合合法性的要求,以便得到制度环境的认同。高校为了获取外在环境的合法性支持,往往模仿其他成功的高校[23]。过去二十多年来,我国高等教育在外延式发展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在高等教育的大规模扩张及快速发展进程中,不少高校处于一种未知的、不确定的发展前景中,面临着办学定位不清晰、制度建设不健全、治理体系不成熟等诸多挑战。处于增强自身合法性的需求,这些高校往往会采取模仿策略,模仿那些更为成功或更具合法性的组织。比如,行业性院校模仿综合性院校,职业院校模仿普通高校,普通高校模仿重点高校等。作为被模仿的对象,我国重点大学几乎都为学科门类齐全的综合性院校,这使得一些本有自身特色的职业院校或行业性高校纷纷卷入学科综合化的办学潮流中,不断扩展学科门类,增设新的院系,设置各式各样的研究所(中心),试图把自身打造成为“全能型组织”。模仿带来的结果是:一方面,大学组织趋同化现象越来越严重,办学“千校一面”;另一方面,大学新设基层学术组织越来越多,乃至于臃肿,对大学组织治理形成诸多挑战。
命题2:我国大学行政权力的泛化影响着基层学术组织的扩张,大学领导者往往会基于学术态度和行为偏好新设基层学术组织。
立足于21世纪,学术组织的权威本质已经变得空前复杂,官僚主义权威嵌于组织结构之中[24]。不可否认,我国大学行政权力是影响基层学术组织变革的一支重要力量,很多情况下,大学基层学术组织的设置与扩张是行政权力意志的结果。这种行政权力意志通常分为两个方面:一是,高校领导者基于自身学科偏好设立院系或研究中心(所)。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通过调研发现,诸多新设的以“研究院”“研究中心”“研究所”为重要形式的基层学术组织多为高校领导者(或即将离任者)牵头组建。二是,在过度行政化的作用下,“因人设庙”并赋予其行政级别和学术头衔。在我国的传统文化观念中,头衔是一种重要的符号和资本。对于院系或学科的发展,人们似乎存在一种默认的共识,只有拥有一定的行政级别和头衔,才可以引起学校重视,并顺利发展下去。即便学术事业有另外的选择,比如以项目的方式运行,人们仍然会全力以赴设置实体的基层学术组织。其导致的结果是,一些学院的教授数和院设基层学术组织数的量差很小,个别学院甚至趋于一致。这意味着,不论基层学术组织的规模大小、资源多少,几乎每个教授都拥有“院长”“主任”“所长”等学术头衔,有些甚至身兼多衔。
命题3:大学在引进高层次人才的过程中,存在特殊的制度安排,即以新设基层学术组织的方式引进学术精英。
伴随“双一流”建设的深入推进,高校之间对于人才竞争愈发激烈,人才的流动也愈发频繁。在此过程中,大学为了提高其学术声誉及学科实力,常见的做法便是从其他高校聘用有声望的学者。对于被聘任的知名学者,通常情况下并不甘于做一名普通教授,而是希望成立新的研究中心或研究所,并由其领导。大学管理者基于学科建设和引进人才的需要,为了留住人才,往往也会同意这种做法,即设置新的基层学术组织单位。此外,在一些高校,由于已有学术组织单位人才引进名额受限或者没有名额,为了扩充学科实力,也会以成立新学术组织单位的形式引进不同层次的人才,即使面临着学科安排混乱的风险。对于此类现象,有学者做过专门阐述:“学科发展会以各教授成立研究中心的形式进行,研究中心成立后就以教授自己为中心。如果把中心撤掉和其他的混合,即使得到的资源更优厚,教授也不愿意,因为没有了决定权。”[25]事实上,在大学快速发展的过程中,学科重复设置和机构不合理设置是常见的问题,经济学、政治学、教育学等学科分布在不同的院系也变得司空见惯,这为学术管理和学科建设带来了诸多挑战。
四、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数量扩张的主要特征分析
(一)强制性变迁和诱致性变迁并存
制度变迁通常可分为强制性变迁和诱致性变迁两种方式:前者强调的是以政府(中央政府或地方政府)为行为主体,进行一种自上而下的变迁;后者则是指以组织自身为行为主体,自下而上进行的一种制度变迁类型[26]。强制性变迁和诱致性变迁虽然逻辑不同,但并非截然对立或非此即彼。在大规模制度变迁中,强制性变迁和诱致性变迁各有各的适用性,体现出共存与互补的关系。根据不同的发展阶段和情境,两种制度变迁类型在我国高校基层学术组织扩张中均得到不同程度的彰显,即以政府为行为主体的强制性变迁和以市场、高校为行为主体的诱致性变迁并存,共同推进了基层学术组织的扩张和膨胀。具体而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效仿苏联的专业办学模式、大学扩招政策、大学合并以及国家的发展战略意志等因素所带来的基层学术组织扩张,体现的是政府以强制性手段,对高校实施直接影响,自上而下进行的强制性组织变迁。作为组织变迁的行为主体,大学体现出弱自主性的特征。而从市场与大学这两条逻辑路线看,市场与大学对基层学术组织扩张的影响则是一种典型的诱致性变迁,即外部市场和高校自身诱发了基层学术组织的扩张,这种组织行为是非强制性的。比如,大学与市场合作新设基层学术组织,既是市场发展的需要,也是大学自身发展的需要,外部市场的变化诱发了大学基层学术组织的扩张。同样,大学基于规避风险而采取的模仿战略促使院系组织进一步扩张,朝向诱致性的变迁方向发展,自下而上或横向模仿其他大学的做法。在成立跨学科研究机构方面,近些年伴随精英大学成立跨学科组织的行为,其他高校纷纷效仿,陆续成立各式各样的跨学科研究机构。当然,行政管理和人事安排下的组织增设行为也是其他高校模仿的对象。总的来看,我国大学基层学术组织的扩张是强制性变迁和诱致性变迁共同作用的结果,两者同时存在于这一改革进程中。
(二)多种制度逻辑和行为主体相互交织
制度逻辑理论强调社会环境对组织行为塑造的重要性,认为组织所处的制度环境是多元的、碎片化的,组织受多元化的制度逻辑影响,呈现出不同的行为和反应战略[27]。诚然,大规模的制度变迁存在多重制度逻辑的共存和混合,多重制度逻辑虽然会对行动者提出不同的制度要求和实践,但这并不意味着多重制度逻辑之间就是冲突对立的。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扩张存在多重逻辑已然是不争的事实,但在某一类型的组织变革行为中,多重制度逻辑和行为主体是相互交织的,而非独立作用。比如围绕区域问题而成立的基层学术组织,虽然其核心逻辑主体为国家,然而在组织变革的过程中也包含了市场、大学等多种逻辑主体。实质上,在这类基层学术组织扩张的过程中,不是单个逻辑主体推动组织变革,而是多重逻辑相互作用,并且在组织扩张中逐渐形成了以“政府、行业、企业团体、管理者、教师”为主的多元化利益群体。同样,以市场为核心逻辑设置的基层学术组织,也可以看到其他逻辑主体的影子。现代产业学院的成立显著体现了市场力量对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扩张的影响。然而,国家政府这一逻辑主体在市场力量之外所作出的行为反应同样不容忽视。在此进程中,政府部门也会根据市场变化以相关政策文件或政策话语的形式鼓励和引导高校朝着某一方向进行变革。因此,大学基层学术组织的扩张是多逻辑主体共同作用的结果,多种制度逻辑和行为主体相互交织。每一类基层学术组织的扩张都存在着一种核心制度逻辑,在制度逻辑的约束下,高校的组织行为围绕相应的制度安排和行动机制,引发高校基层学术组织改革的行为方式和行动取向。
(三)组织扩张存在“路径依赖”或“锁定效应”
路径依赖是由道格拉斯·诺思提出来的西方经济学术语,指的是经济领域存在惯性,经济一旦进入某种轨道,就很容易产生对原始路径的依赖[28]。路径依赖是围绕特定制度建立起来的行为惯例、社会联系和认知结构,其形成过程受到历史事件的影响,强调偶然的历史事件是决定制度变迁走上某个路径的重要影响因素。路径依赖产生的后果具有正反馈机制的随机非线性特征,并存在某种不可逆转的自我强化趋向[29]。在大学组织变迁中,某一历史时期围绕特定制度框架所建立起来的行为惯例,对大学组织中的成员形成了规范作用,促使其按照特定的规则和惯例行事,并产生路径依赖,而组织结构的演进可能会因组织系统内部正反馈机制的作用而锁定在某种状态。“路径依赖”抑或“锁定效应”同样存在于我国高校基层学术组织扩张的进程中,比如,国家逻辑下的专业制度安排、大学逻辑下的行政长官意志及模仿战略等都可以看到“路径依赖”的痕迹,并且影响着基层学术组织结构安排方式与演进路径,长期占据主导地位。在“惯性”的作用下,基层学术组织变革将围绕已有的路径和模式持续运行下去,任何不同于已有路径和模式的组织行为都可能会在大学组织系统内部产生排斥效应。这意味着,在基层学术组织变革中,即便存在其他的可替代性方案和选择,也会由于组织行为的“惯性”,使得大学组织在决策过程以及管理实践中难以迅速作出反应,而是倾向于复制已有的行为模式。组织变迁中的路径依赖虽然有其合理性,但不可否认,组织惯性会让大学的组织改革创新能力愈发不足,并造成大学组织的运行低效,阻碍大学组织治理能力的提升。因此,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改革如何跳出这一“锁定”状态,建构基层学术组织改革的创新机制,即由路径依赖走向路径创新,将是未来大学组织改革面临的重要问题。
五、总结与展望
知识生产模式转型背景下,大学组织如何有效应对日益复杂的外部环境和学术发展诉求是其持续发展的重点与关键。在学科日益走向交叉的新时代,越来越多的学者强调要以整全的视角阐释学术组织演进的逻辑,并指出学术组织结构的改革与优化需要超越区隔与壁垒。本文借用多重制度逻辑的理论框架,分析了我国高校基层学术组织持续扩张的主要诱因及特征。研究表明,我国高校基层学术组织的扩张既受到历史因素的影响,又面临现实情境的约束;既有外在多元利益相关者的诉求和制约,又有高校内部自身的行为偏好和发展逻辑,是多重制度逻辑综合作用的结果。从逻辑主体来看,国家、市场、大学在我国高校基层学术组织扩张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具体而言,国家逻辑下的专业制度设置、大学合并与扩招及创新驱动战略、区域发展战略等国家战略等,市场逻辑下的校企合作,大学逻辑下的模仿战略、行政权力、特殊制度安排等均是影响高校基层学术组织扩张的重要因素。当然,多重制度逻辑使得我国高校基层学术组织扩张呈现出强制性变迁和诱制性变迁共存的特征,既有自上而下的组织安排,也有自下而上的组织行为。此外,对于基层学术组织的扩张,多个逻辑主体之间并非独立发挥作用,而是相互交织,某一类基层学术组织的设置在其核心逻辑之外还受到其他制度逻辑的影响。换言之,我国高校基层学术组织的扩张是多逻辑主体交织进行的,而不仅仅是某一个因素或者某一个逻辑诱发了扩张这一组织行为。在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扩张中,“路径依赖”是不容忽视的一种现象,然而,由“路径依赖”衍生出的正反馈机制和惯性导致高校决策者在组织行为的实施上陷入熟悉陷阱(the familiarity trap)、成熟陷阱(the maturity trap)和相似性陷阱(the propinquity trap)之中[30]。这些陷阱很可能使高校的组织行为囿于历史经验或既有的成功范式而难以自拔,形成“锁定效应”。长此以往,这种效应会逐渐削弱组织的改革创新能力,难以对组织外部的环境变化作出迅速反应。应该说,在推进高校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现实背景下,我国高校需要理性审视基层学术组织扩张的问题,适时变革,以求生存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