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之诗（组诗）

伊甸

大拇指之诗

它丑陋，粗矮，它的兄弟们

不屑于和它站在一起

它知趣地躲在边上

不跟他们争高低

当它以一柱擎天的姿势站起来时

它们都惊恐地弯下了腰

只有它才有资格宣告——

谁最厉害，最优秀，最棒，最了不起……

它按下手印，奇迹就会发生

它按住穴道，我们的血就听它指挥

它拒绝戴戒指，它不需要修饰

它舞蹈时，命运为它伴唱

我们签字，握手，掌控方向盘

我们跟世界打交道

它总是挺身而出

食指之诗

它一会儿紧紧依偎中指

并欣悦地接受大拇指的亲近

一会儿又坚决地

与它们保持适当的距离

这种不卑不亢的品质

让它赢得了食物、笔、珍宝

手机和电脑键盘的信任

戒指更是情意深重的朋友

它们代表主人向世界发出求爱信息

当我们不得不与刀刃、沸水、冰块……

这些危险事物打交道时

食指总是冲在前面

它的伤，它的痛

直接连着我们的心脏

它坚定地指着某一个方向时

我们义无反顾

中指之诗

我情愿跟人决斗

也决不向他竖起中指

当戒指在女人的中指上

发出光芒，它是不可侵犯的幸福和尊严

中指和食指合作是快乐的

它们在一起虔诚地祈祷

或者孩子般欢呼胜利

它是兄长，弟弟妹妹向他靠拢时

一股不可摧毁的力量

在人间蔓延

无名指之诗

无名——你是否甘心？

正如你是否甘心自己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把一枚本属于你的戒指

扔在天空的夜色中？

你使出浑身力气

让自己站得比食指高

你对小指不屑一顾，对大拇指

远远躲避。但依然有中指

给你羞愧，给你焦虑

握紧拳头，五兄弟才发现

彼此紧紧依靠时

爆发的力量、安全感和骄傲

是千军万马

至于无名有名，至于戒指套在

哪一根手指，都可以付之一笑

小指之诗

你如此谦卑，悄悄地站在边缘

不跟谁争高低，也从不耍弄

阴谋和阳谋。你总是坦坦荡荡地

挺身而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戴上和你同样谦卑的

小小戒指，并不是示弱

也绝非乞求，这恰恰是你想要坚持的

自信，独立，不卑不亢

你不相信你的长短和粗细

是某种命运的预兆

正如一个人身高两米还是一米二

腰圆膀宽还是瘦骨伶仃

并不决定他的平庸和高贵，卑劣和圣洁

你该出场时就出场，该沉默时

就沉默。边缘这个位置

让你进退自如

手掌之诗

有人对掌纹说，你是命运的说明书

掌纹差点儿笑出声来

不过，手掌的色彩、姿势

它软弱或者有力

它悠然自得或者焦头烂额

确实是命运的解说词

一个人朝天摊开手掌

是表示他的绝望

还是说他一无所有？

我们去拥抱他，还是转身远离

他慢慢挥动一个手掌

这优雅的动作证明不了爱

也证明不了恨

他急促地挥动一个手掌

我们看到了眼泪和伤口

有人高高举起两个手掌

谁在决定他的生和死

屈辱和尊严？

有人用两个手掌拼命地往前推

不，是用他的整个生命往前推

他推的是风

还是这个沉重的地球？

拳头之诗

五个指头低到尘埃里

怎么就成了威风凛凛的拳头？

它不发出声音

但它是庄严的宣言

它是我们随身携带的防卫武器

它屈辱时，我们听到

它的骨头嘎嘎嘎炸响的声音

一万个拳头高高举起

十万个拳头高高举起

百万个拳头高高举起……

时间是最有力量的拳头

拉手之诗

一个人的手拉着

另一个人的手

就是拉住了时间

拉住了高高的星辰和

地下奔腾的岩浆

拉住了人世间的所有锁链

一个人的手拉着

另一个人的手

就是拉住了这个人的

欣悦、孤独、羞愧、抑郁……

拉住了他的生

他的死

一个人的手拉着

另一个人的手

必定有几根血管

连在一起了

像闪电，刺穿整个天空

手茧之诗

手上要有多少茧，你才有资格

把土地唤作“父亲”？

手上要有怎样厚的茧，你才有勇气

说出“苦难”这个沉重的词？

祖父手上密密麻麻的茧，当年

它们争着说出一个中国农民的

命运之谜。现在它们在天上

守着我祖父，默默无语

我少年时候挥舞镰刀和煤锹

留下的茧，和我的天真一起

躲到哪儿去了？我的感伤

是怀恋还是对一个时代的悼念？

我手上仅剩的一个茧正在策劃开溜

右手中指左侧，被几千支笔训练出来的

那个憨厚、忍耐、谦卑的茧

开始挣脱我的掌控，它要潜入时间深处！

握手之诗

有时，握住一只手就像

握住了命运。它赐你手杖、救心丸或者

砸下冰块。我笑一笑或者

叹息一声。惊喜、恐惧和年轻

被我扔在哪儿了？

更多的时候，握住一只手就像

握住一团幻影

这是一只虚构的手，它用来印证

生活的无聊和假模假样

收回我们的手，让它缩到

我们羸弱的身体里边

去握住热腾腾的心肺和肝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