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胞物与 存顺没宁
2022-05-23丁为祥
张载的《西铭》不仅阐发了宋明理学家的人生理想,也是培养、塑造儒家君子人格的精神家园。程颢称『《订顽》之言极醇无杂,秦汉以来学者所未到』,其被后世学者奉为儒家经典,影响深远。
《西铭》原名《订顽》,是北宋理学家张载(1020—1077年)悬于学堂双牗以激励弟子发奋向学的匾文,后被入关讲学的程颐改为今名。《西铭》全文不过200多字,却可说是宋明理学的一部纲领性文献,对理学家的人生理想作了精练而概括的表达。因而,待“二程”(程颢、程颐)授徒讲学时,就将张载的《西铭》与作为儒家传统经典的《大学》作为发蒙励志之文来运用。据程颐晚年的弟子尹彦明回忆,他入程颐门下“后半年,方得《大学》《西铭》看”(《二程集》),这说明程颐已将《西铭》作为洛学的基本教材运用了。而朱子的早年教育,也是“始读二程与张载之书……刘勉之、刘子翚授以张载《西铭》”(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由此可见,北宋以降,历代儒者无不重视对《西铭》的研究,直到20世纪辛亥革命时期,先驱们还将《西铭》作为培养革命志士的训词。
但对张载来说,《西铭》并不仅仅是一篇簡单的励志之作,而且包含着他开创理学之深沉厚重的历史文化关怀,甚至也可说有对国人精神家园的重塑作用。《西铭》主要内容如下: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吾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正蒙·乾称》,《张载集》)
上述内容中省略的部分,大体上都属于中国历史上各类做人典范。下面,我们就来分析《西铭》所表达之人生理想精神的几个方面。
民胞物与
作为《西铭》的起首,所谓“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也”,主要是指人与天地的关系,意即所有的人都是天之所生、地之所长,因而也都可以称为天父地母之子,所以也就有“予兹藐”于天地之间的“混然中处”一说。这一说法,从思想根源而言,主要源于《尚书·泰誓》中的“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如果就其具体表现而言,则可说这一表达脱胎于汉儒的天地人“三才”之道,一如董仲舒在解释“王”字时的“三画”—上下两画代表天地,中间一画则代表“混然中处”于天地之间的人。
张载指出:“天地更分甚父母,只欲学者心于天道,若语道则不须如是言。”意思是说,“乾父坤母”其实只是一种比喻或形容,目的在于唤醒学者“心于天道”;如果从学理的角度说,则完全不需要“乾父坤母”这样的表达。那么对于天地,张载为什么要借助“父母”以言之?这主要是为了拓展学者的胸襟与视野,即必须从“乾父坤母”的角度来定位自己的人生。而在“乾父坤母”之间以表示人之自觉的“称”字相连,尤其表现了这一特点。此即朱子所解释的“人禀气于天,赋形于地,以藐然之身,混合无间而位乎中,子道也”(《西铭解》)。
所谓“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则主要是就人之“体(形)”与“性”而言。由于前面已有“乾父坤母”一说,就人而言,也就必然会表现出“体”与“性”两个层面。所谓“体”,相当于作为山川大地的“天地之塞”;至于“性”,则相当于作为“天地之帅”的“性”。那么这两个方面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从人来看,人要生存,必然要有其“体”、有其“形”,但决定人之为人的却并不是“体”与“形”,而是“性”,此即张载在《正蒙·太和》篇中所坚持的“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由此可见,“体”与“形”正代表人之实然存在的一面,只有作为“天地之帅”的“性”,才代表人之超越精神与理想的追求。
至于“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则是在“乾父坤母”以及“其体”“其性”基础上关于人与人、人与物关系的一个总论,也就是说,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同胞,所有的物也都是“我”的伙伴和相与。这也是“乾父坤母”以及“其体”“其性”基础上的一个必然结论。
存顺没宁
“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是《西铭》全篇的结语。既然《西铭》是悬于学堂双牗的励志铭文,为什么要对青年学子进行“存”与“没”式的教育?这就涉及张载儒学研究中一段独特的思想背景与文化因缘。
张载生于长安(今陕西西安),其早年曾钻研兵法,主要是因为关中地处宋与西夏军事对峙的前沿。当他在范仲淹的启发和引导下研究儒学时,同时又强烈地感受到来自佛道二教的理论挑战。因为长安曾是汉、唐等十三个王朝的都城,而佛道二教的祖庭也是沿着终南山一线排开的,这就形成一种沉重的理论压力。曾以《华严原人论》对儒道两家展开激烈批评的华严五祖宗密,晚年就栖居于长安草堂寺,其对儒道二教曾有如下明确的批评:
儒道二教,说人畜等类,皆是虚无大道生成养育。谓道法自然,生于元气,元气生天地,天地生万物……大道即是生死贤愚之本,吉凶祸福之基。基本既其常存,则祸乱凶愚不可除也,福庆贤善不可益也,何用老庄之教耶?……且天地之气,本无知也,人禀无知之气,安得欻起而有知乎?草木亦皆禀气,何不知乎?……然则《诗》刺乱政,《书》赞王道,《礼》称安上,《乐》号移风,岂是奉上天之意,顺造化之心乎?(《华严原人论·序》)
在这些批评中,最为尖锐的一点,就在于“大道即是生死贤愚之本,吉凶祸福之基,基本既其常存,则祸乱凶愚不可除也,福庆贤善不可益也,何用老庄之教耶”,其意在表达既然天地万物都是“一气生化”的产物,那么老庄之教还有必要吗?我静悄悄地生、静悄悄地死,不正是气化流行的表现吗?下一句儒家的各种说法也没有意义。同时,儒家所坚持的“《诗》刺乱政,《书》赞王道,《礼》称安上,《乐》号移风”的传统,这些做法难道就是“奉上天之意,顺造化之心”?由于关中特殊的地理位置,因而佛教对于儒道两家的这种理论挑战,又是当时的“北宋五子”尤其是邵雍、周敦颐二位先哲所未能感受到的问题。
也许正是从这一意识出发,张载才有了“乾称父,坤称母”一说。也正是为了破解这种理论难题,于是也就有了他对于儒家传统的重新诠释:“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惟肖者也。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所有这些,都是儒家历来所信守的传统,至于“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颍封人之锡类……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命者,伯奇也”之类,则属于持守儒家传统的做人典范。
但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有在列举了儒家的精神传统及其历代的典范人物之后,張载才针对来自佛教的批评做出了掷地有声的回答:“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
这就是儒家建立在天道观基础上的性命观,同时也是《中庸》所表达的人生顺逆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张载看来,人生中所有的遭际、苦难都是君子进德修业不可或缺的精神滋养与推动力量。
直到这时,张载原来关于《西铭》的命名《订顽》才真正显现出了其在精神关怀与理论创造方面的深意,虽然张载也有“《订顽》之作,只为学者而言,是所以订顽”一说的剖白,但实际上,“订”佛道与时儒之“顽”,才是张载在规范理学探讨方向上的深意。
生死一之
这样的人生观,不仅凸显了《西铭》在儒佛对立方面的理论含义,也是经过在儒佛对立、借鉴、吸取与超越基础上对于儒家人生价值观的一种重塑。仅从张载来看,其儒家的价值观也就从人生的如下方面系统地表现出来:
尽性然后知生无所得,则死无所丧。(人只有充分践履、拓展自己的天地之性,才能认识自己原本就有的超越生死存亡之永恒的生命。)
德不胜气,性命于气;德胜其气,性命于德。穷理尽性,则性天德,命天理,气之不可变者,独死生修夭而已。(这一句讨论的焦点是究竟以“德”来主宰我们的生命,还是以“气”来主宰我们的生命,所以就有“性命于气”与“性命于德”两种不同的选择。)
君子所性,与天地同流异行而已焉。(君子所自我认定的性,就是与天地同在且表现天地精神之性,不过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已。)
德者福之基,福者德之致,无入而非百顺,故君子乐得其道。(德是人生福慧的基础,而福慧则是人生进德修业的产物。)
当生则生,当死则死,今日万钟,明日弃之,今日富贵,明日饥饿亦不恤,惟义所在。(生死一之,唯义所适,与义同在。)
像这样的人生警句,不仅是“与天地同流异行而已”,而且是一种“生也从容,死也坦然”之所谓“生死一之”的人生境界,且可以落实于人生的日用伦常中,落实到“今日富贵,明日饥饿亦不恤”的“惟义所在”之间。此后,从张载的“民胞物与”到程颢的“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再到王阳明的“天地万物一体之仁”,完全是一脉相承的关系。所以说,张载的《西铭》不仅阐发了宋明理学家的人生理想,而且也是培养、塑造儒家君子人格的精神家园。
丁为祥,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