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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活到理想:对《阿霞》中“自然”的思考

2022-05-21赵雪

今古文创 2022年19期
关键词:屠格涅夫

【摘要】 俄国文学巨擘屠格涅夫在一系列小说作品中创造了独具审美特色的自然景观,因而被称为“风景画大师”。在小说《阿霞》中,自然景物描写贯穿全文始终,赋予了小说以浪漫的诗意色彩。小说中的自然景物描写以多变的形式出现在故事发展的各个阶段,以浪漫诗意的抒情氛围为现实生活赋上理想化的色彩。本文将以小说《阿霞》中的自然景物描写为研究对象,深入分析“自然”在情感表达、人物刻画、故事发展以及哲理性思考等方面的表现形式及作用,进而探讨屠格涅夫寓于《阿霞》的自然观念及其精神内涵。

【关键词】 《阿霞》;屠格涅夫;自然观念;自然描写

【中图分类号】I6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9-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9.006

在屠格涅夫的文學创作中,优美的自然风景描写是极为活跃的艺术要素,颇具审美特色。在他的笔下,自然被赋予了非凡的魅力,并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存在于文本之中,为故事增添梦幻而诗意的色彩。他曾在《关于莫斯科普希金纪念像揭幕的讲话》中提出了“艺术是把生活上升到理想”[1]的诗学观念,并且这一观念在他的自然风景描写中得到了深刻的体现。屠格涅夫在小说中用优美的自然风景描写为故事中的现实披上理想的霞光。自然总以一种如梦似幻的抒情氛围将现实中的一切联系在一起,创造了一种半现实半梦幻的审美效果。

小说《阿霞》是屠格涅夫于1857—1858年在欧洲旅行时写就的作品。故事发生在莱茵河畔一个德国小城里。俄国贵族青年恩先生在这里旅行时结识了纯真的俄国少女阿霞,两人在相处的过程中互生情愫,但最终未能实现爱情。在小说中,自然景物与人物内心情感和命运走向总是紧密联系,交织融合。不同的自然景物描写映衬着人物在故事不同发展阶段的心境与感受,并伴随着人物的情感转变与生命体验而不断发展变化。

在故事的一开始,男主人公恩先生被一个年轻寡妇伤了心,独自在小城里徘徊。月光为这座风情小城笼罩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所有的景物都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光彩。这样的景色渲染了幽静而神秘的氛围,正映照着主人公内心的孤独和忧郁。在恩先生沉浸于失恋的忧郁和苦闷中时,大自然仿佛也与之共情,以充满幽暗色彩的景象映衬着主人公此刻孤独的心境。而这在恩先生遇见阿霞之后发生了转变——自然风景色彩从幽暗转向明亮。恩先生在“大学生宴会”上结识哈金和阿霞之后,被他们邀请去家里做客。在那里恩先生看到了美妙非凡的自然风光。

落日的余晖令银色的莱茵河泛着点点碎金,两岸郁郁葱葱,小城里的房屋、街道,远处的丘陵、田野都尽收眼底。天空明净而深邃,空气干净而清新,一切都令恩先生心旷神怡。他在这里从白天呆到了晚上,而夜幕降临后静谧的自然景象更令他沉醉。这样美妙而宁静的自然风景象征着主人公们初见时的美好和纯粹。恩先生也在这样的氛围里逐渐忘却了失恋的悲伤。自然不仅在映射着主人公的心境,同时也在治愈着主人公的忧郁和哀伤。

小说中的大自然似乎有着超常的共情能力,始终与人物内心的情感紧密联系。大自然既能让人在与周遭环境的共鸣中体会忧郁与悲伤,也能给人以幸福美好的审美体验。同时,伴随着故事的发展,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关系从最初的纯粹美好走向彼此暗恋,但他们的爱情注定不会获得幸福。

恩先生得知阿霞身世后,解开了对她和哈金的误会,此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甜蜜。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阿霞,但同时也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爱情。至此,小说中自然风景色彩又开始从明亮转向幽暗,描绘自然的笔触也由清晰晓畅转向神秘朦胧。恩先生在与阿霞共舞之后,乘船回家时,看到莱茵河的河水倒映着星光,伴随着水流摇曳颤动,一如他此时激动不安的心境。夜莺甜蜜的歌声,船尾淙淙的水声,浪花清新的气味都在刺激着主人公的情感和心灵。他对阿霞的迷恋让他燃起了对幸福的热望,即使这幸福会使他倍受折磨。而当他怀疑阿霞也爱上了自己的时候,同样是莱茵河水,幽暗的波涛汹涌着,再次掀起主人公内心的波澜。恩先生清楚地认识到与阿霞的结合终究不会得到幸福,但就是这种爱的迸发让此刻的他体会到难以言语又令人折磨的幸福。

在阿霞向恩先生发出幽会邀约之后,自然的色彩向着更为幽暗阴森的方向发展。在恩先生前往赴约的途中,幽暗的街道与被晚霞映红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象征两位主人公此时的心境。幽暗的街道象征着恩先生决定隐藏自己的情感——“她绝不会知道我也爱上了她”[2]。而“被晚霞映红的天空”则象征着阿霞即将向心上人告白时如火般炽热的情感。当他来到幽会地点,周遭的环境是幽暗而阴森的,仅有一扇小窗若有若无地透着光线,屋内十分黑暗,甚至于不能马上找见阿霞。这样的环境与“幽暗的街道”前后呼应,烘托了阴森冰冷的氛围,暗示了这场幽会将以失败告终。

恩先生以莫须有的指责拒绝了阿霞的爱情,这场短暂的幽会也以阿霞迅速跑走而告终。恩先生惊讶于这场幽会的短暂,他甚至还没想好该如何解决,还有很多话尚未向阿霞倾吐,幽会就结束了。他决定出去寻找阿霞,此时一种极度的懊悔折磨着他的心灵。在得知阿霞并未回家后,他走遍所有街道,沿着莱茵河一路寻找。他似乎看见河畔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而这个地方是一处坟墓,约70年前一个男人淹死在这。这里屠格涅夫对坟墓上的十字架进行了详细的描写——石制十字架一般埋入地下,上面还刻着古老的墓志铭。这一切都与阿霞之前所提到的洛列来童话映照上了,“一旦她爱上了谁,便自己投入了水中”[3]。这里的景物描写将阴森的气氛渲染到了极致,甚至近乎一种恐怖的氛围。这一刻,恩先生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他感到了害怕和恐惧,他大声地呼喊着阿霞的名字,但无垠的旷野没有回音,就像小说的结局那样,他对阿霞的爱情也永远得不到回应了。

屠格涅夫既以优美的自然风景描写衬托爱情动人的魅力,又以幽暗阴森的自然景观渲染爱情令人恐怖的悲剧性。阿霞与恩先生之间的爱情在自然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的被动、虚无、不可捉摸。主人公的爱情被赋予了悲剧性的本质,一如诗意优美的自然风景背后总透露出忧郁与悲伤的内核。自然融入了人物的命运之中,并与人物一同体验着爱情的美好与哀伤。

米尔斯基曾这样评价屠格涅夫的创作:“他不揭示主人公的心灵,他仅营造环绕他们的氛围,其方法部分地表现为展示他们在他人身上之反应,部分地表现为极其精细地编织一种与之相呼应的环境,这一手法会立即派生出一部诗体小说。”[4]在米尔斯基看来,自然环境描写是屠格涅夫刻画人物形象,揭示人物心灵的重要创作手法,而另一手法则是通过不同人物之间的接触来展现各自性格的不同侧面。然而,两者并非独立存在的。屠格涅夫创作的“诗意”正在于人物之间的相互作用与反应并不是由事件所联接,而是由自然环境所营造的氛围将人物、事件与情感串联起来,从而达到一种和谐而诗意的美感。这也体现了屠格涅夫思想中“自然与人类和谐统一”的理念。

在《阿霞》中,屠格涅夫以一种近乎绘画的表现手法,将人物与人物、人物与风景、风景与风景和谐地统一起来。小说中的自然风景以一种如梦似幻的抒情氛围将人物、情感与事件串联起来,并推动着情节的发展。例如,小说里人物之间的相遇是在自然環境中产生,爱情的邂逅不是以事件为记忆点,而是以自然景物为依据。在恩先生的回忆里,他与年轻寡妇是在泉边相识的,而他真正结识阿霞也是在风景如画的葡萄园中。

在小说里,人物与风景之间总是在不断地进行情感上的交流与对话。当恩先生坐船离开葡萄园时,阿霞朝他大喊:“您钻进月光柱里了,您把它打碎了。”[5]实际上,恩先生打碎的不仅是月光柱,更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心绪。这里,人物与人物、人物与风景之间形成了对话机制,人物闯进了风景,也闯进了另一个人的心灵;风景物化了人物的心境,也拉近了人物之间的距离。自然营造了一种梦幻的抒情氛围,将两颗心灵拉近,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仿佛就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游走。

屠格涅夫在小说中将自然与人物的情感和命运紧密交织在一起,自然不仅有能与人物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还在暗示其人生走向和故事发展。这透露出某种类似卢梭的自然神论以及宿命论的思想。卢梭的“回返自然”的口号对屠格涅夫的创作产生过深刻的影响。屠格涅夫崇拜自然的倾向性很明显。在他的创作中,自然景物总具有一种神秘的色彩,除了能与人物共情之外,自然景物还以一种客观存在的方式表现出来,即从全知视角观察着故事里所发生的一切。在《阿霞》中最为明显的例子就是小说的开头和结局构成呼应的圣母雕像及其周围景色。在小说开头,正沉浸在失恋的苦闷中的恩先生来到莱茵河畔,坐在大梣树下回想着与年轻寡妇的爱情。在他的旁边,一座小小的圣母雕像透过树枝忧郁地看向远方。这里,屠格涅夫对这座圣母像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她有着孩童般的面容,胸口上数把剑刺穿了红心。而结尾处,当恩先生坐船告别这座小城时,他的视角来到了彼岸——莱茵河的对岸,老梣树的一片浓浓的绿荫中,那座圣母像还依然那么忧郁地望着远方。这段景物描写与开头不仅从结构上,还从描写视角上都构成了呼应。这座圣母像仿佛注视着小城里发生的一切,同时,她也预示着所有命运的走向。她的忧郁并不像是与人物共情,而更像是站在神的视角预知主人公们爱情的悲剧。而恩先生的观察视角也从此岸转到了彼岸,这暗示着主人公的爱情悲剧从开始到结束都始终处于神的注视之下。除此之外,这座圣母像在一定意义上也与阿霞这个人物相照应。阿霞身上所展现的纯真美好的个性更像是神的外化,深深吸引着恩先生。同时这座圣母像与恩先生从此岸到彼岸的视角关系转变也在一定程度上对应着恩先生与阿霞之间关系的变化,而其自始至终忧郁的眼神则透露出爱情悲剧的本质。

屠格涅夫也在通过自然风景描写传达对自然与人的关系的思考。屠格涅夫视自然为一种异己的力量,能够控制和支配人。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是渺小而无力的,而人生较自然而言是短暂而悲剧的。幸福对于人来说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屠格涅夫在《够了》一文中写道:“美不需要永恒的生命以永垂不朽,它只满足于一瞬。”屠格涅夫的“美只存在于瞬间”审美思想在《阿霞》中也得到了哲理性的表达:“可幸福没有明天,它也没有昨天;它既不记得过去,也不幻想未来;它只有现在——而且也不是一整天,只是一瞬间。”[6]自然是永恒的,生命是短暂的,而美是瞬间的。人只有在生命的瞬间体验幸福与美好。在主人公的爱情走向悲剧的结局,这是屠格涅夫寄寓在《阿霞》中的对大自然与人的幸福的哲理性思考。

与此同时,《阿霞》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人类文明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在前文,我们提到文中的自然景物总能映射主人公的心境,但实际上,主人公的身上也带有着自然的特征。恩先生与阿霞之间的性格对立,更像是以贵族教育为表征的人类文明与以自然天性为表征的大自然之间的对峙与矛盾。在小说开头,恩先生漫无目的地在各处游玩,只为“看看这上帝创造的世界”。他深受大自然的感染,却并不欣赏所谓的“自然美景”,因为他不喜欢自然强加于他的东西。恩先生对大自然的态度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他对阿霞的态度。阿霞生来带有自然的野性美,而后来的贵族教育教会了她要端庄大方,举止合礼。然而,当她遇到令自己倾心的恩先生之后,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总是用力地在他面前展现自己与众不同的自然野性,而这一切在贵族子弟恩先生的眼中都是“不自然”的矫揉造作。阿霞的这种性格后来成为恩先生放弃这一爱情的理由——“娶一个17岁的少女,又有着她那种性格,怎么可能呢!”[7]小说从一开头恩先生对于自然的态度就暗示了两个主人公不论是否在一起,爱情最终都会走向悲剧。恩先生心境自始至终是矛盾和犹豫的。他深受自然的感染,但他排斥自然所强加的感受;他爱着阿霞甚至决定求亲,但他绝不认为能与她拥有幸福。而对于阿霞来说,她需要的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甚至于说是“画上才有的山谷中的牧人”,换言之,她需要的是一个与她同样还存有自然性的人。显然,这与恩先生的性格正相反,所以两人的爱情在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的结局。

屠格涅夫在《阿霞》中对人类文明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也做了哲理性的思考,并通过人与景的交融性将其自然观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传达出来。《阿霞》中的某些描绘还隐隐透露着人类文明向着大自然的回归。例如,恩先生跟着哈金来到“遗址”找阿霞,途中的自然风光与之前所看到优美精致的山间景象有所不同,这个山谷的风景充满了原始的野性。丛林密布的山谷,陡峭的山峰,谷底的小溪,一切都暗示着这里的自然与文明的脱离。“遗址”上拱门倒塌成一片废墟,塔楼上长满了青苔并被常青藤所环绕,周围长满了野苹果树与荨麻。这里还残存着一些“人类文明”的痕迹,但都在时间的作用下不断地被自然吞噬,重新向着原始的自然回归。这里的自然景色正与阿霞的自然野性相呼应,也就是在这里,阿霞抛开了礼仪规范,将自己的自然天性展现在恩先生面前,只为吸引他的注意。虽然这一切在恩先生看来十分做作,但确实令他内心涌起了新的情感,并使他久久不能平静。在屠格涅夫看来,人类文明相较于大自然来说是渺小而脆弱的,人类文明滋生于自然,也将向着自然而回归。

《阿霞》中的自然风景赋予了人物的现实生活以梦幻的氛围,让文本具有了绘画一般和谐与诗意的美感。同时,小说中对生活与自然的交融性描绘传达出了屠格涅夫寄寓其中的哲学性思考。屠格涅夫将《阿霞》的文本寓意从生活的现实提升至理想的高度,展现了生活经历过诗意的过滤之后所呈现的理想化的美感,并使得小说能够跨越时空带给读者以诗意的审美享受与永恒的精神启迪。

参考文献:

[1]屠格涅夫著,刘硕良主编.屠格涅夫大全集12卷本(第11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224.

[2][3][5][6][7]屠格涅夫.阿霞[M].郑文东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102,90,73,108,100.

[4]米尔斯基.俄国文学史[M].刘文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261.

作者简介:

赵雪,女,上海外国语大学俄罗斯东欧中亚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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