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

刘山霞

1

坐落在小山村的学校，虽说有些破旧，可是爬满墙壁的凌霄却异常茂盛。凌霄与爬山虎长得有些相似，却又是不一样的。凌霄藤蔓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叶子，茎上长着吸盘，那就是凌霄的脚，它爬上高高的墙壁，爬上屋顶，在枝头的最顶端长着像喇叭花的花朵。枝头的红色花儿，迎着微风摇曳着，让这所山村校园焕发出勃勃生机。

来这所学校念书的基本上都是本村的孩子，只有一个叫阿霞的孩子是隔壁村的。因为离家很远，她中午就留在学校吃饭。阿霞从一年级开始就在学校吃中饭，现在已经五年级了。

阿霞每天自己带米，把米从布袋子倒在瓷碗里，然后放好水，跟老师们的饭一起蒸熟，菜是自己带的盐菜。在学校做饭的是曹老头，偶尔曹老头会给阿霞装一小碗菜，让阿霞端到教室一个人吃。

整个教室都是阿霞的，阿霞吃完饭就去水井边把瓷碗洗干净。吃完饭后的时间很漫长，阿霞常常坐在教室里等着时间一点点流走，慢慢地才有同学三三两两地回到学校。来得早的同学，黄老师要求要在教室里睡觉，因为学校紧挨着水库，担心孩子们偷偷摸摸跑去游泳。黄老师当然知道，学生们不会乖乖地留在教室里睡觉，因此指定阿霞在教室管纪律。阿霞整个中午都在学校，她是管纪律的最佳人选。

“不乖乖睡觉的人，就把名字记下来。”黄老师说完就去学校教师集体宿舍休息去了，留下偌大的教室给阿霞。

阿霞等着同学们陆陆续续到教室。上午放学的时候，黄老师就公布了阿霞的职责，这会进教室的同学一见到阿霞都不由得放轻了脚步。阿霞坐在讲台上的木凳上，那是黄老师给同学批改作业时坐的，现在阿霞坐着。阿霞的眼睛盯着讲台下的每一个人。

有同学假装打呼噜，阿霞就会走过去警告一番。有同学偷偷趴在课桌下吃红薯片，阿霞也会跑去警告。有同学闭着眼睛跟同桌说悄悄话，阿霞会去警告……

做这些事的几乎都是男生，他们怎么能在美好的中午失去自由呢？就变着法子去和阿霞抗争。

男生们说：“阿霞把我们的教室变成了牢笼，把我们都当成了笼子里的动物。”听了这话，阿霞是委屈的，阿霞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

其实真正难管理的是班上的女生，她们总是对阿霞投来不屑的眼光，那眼光似乎在说：“你算什么，要不是在学校吃饭，还轮得到你来管我们吗？”也的确是啊，阿霞的成绩平平，相貌平平，既不会唱歌也不会朗读，真搞不懂黄老师为什么要选阿霞来管理中午的纪律。

李小冉是班上的班长，平时老师要有事，都是她在班上管纪律。早上的早读，李小冉带读；中午的放学，李小冉组织大家排队。李小冉的成绩是班上最好的，老师总会让她带大家自习，由她给大家讲题。除此之外，李小冉还很会唱歌，音乐书上的歌，她全都会。她的爸爸会拉二胡，从小就教她识谱，这在农村来说，实在太难得。班上同学的其他家长都只会下地干活，可是李小冉的爸爸是村里的书记，他成天夹着公文包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听说李小冉爸爸年轻的时候上过中专呢！

这天中午，李小冉没有趴在课桌上睡觉。其实这些天的中午，她从来都没有好好服从过阿霞的管理。李小冉坐在自己座位上目中无人地编起了辫子，她把自己的头发散开，分成几小把，然后极有耐心地动手编起来。阿霞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李小冉跟前说：“现在要睡觉。”李小冉没有听见似的，继续编。阿霞又说了一遍，李小冉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又继续低着头编。

这下，阿霞发愁了，难道要把李小冉的名字写到黑板上的批评栏里去吗？这个批评栏只有黄老师和李小冉可以记录，而且李小冉平时管起同学来，一板一眼，比老师还严。谁要是动一下，她就会走上去，用书狠狠敲打课桌，再不听，就跑去把黄老师喊来，吓得大家赶紧端端正正坐好，大气都不敢出。可是现在，李小冉根本就不把阿霞放在眼里。

一抬头，李小冉惊呆了，黑板上的批评栏里写着自己的名字。阿霞看着李小冉，目光里全是无奈，那意思是：“我提醒过你的呀！”李小冉先是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名字，接着开始大声哭起来。这一哭，教室里所有埋在课桌上的脑袋全竖起来了。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谁都没有想到，李小冉也会上批评栏。

“李小冉平时只知道写别人的名字，让别人挨批评，今天也尝尝批评的滋味……”班上的男生都在幸灾乐祸，女生们呢，都低着头不做声。李小冉哭了很久很久，阿霞被這哭声扰得坐立不安。

下午黄老师也看到了李小冉的名字，先是一愣，接着就让李小冉站起来了。

“怎么回事？”黄老师问李小冉。

李小冉只是哭着，不断地抽泣。

“作为班长，要带好榜样，自己做不好，怎么做班长？”黄老师说完这话，就让李小冉坐下了。当然，依照班规，被批评的同学要罚抄课文。

2

大半个中午已经过去，教室里还空缺了很多座位。

李小冉的座位空着，王珊珊的座位空着，阿莲的座位空着……阿霞觉得奇怪，女生一个都没有来。

好不容易进来了一个女生，是柳叶子。柳叶子看了讲台上的阿霞一眼，就把头埋进自己的手臂，佯装睡觉。唉，这个柳叶子，大多时候大家都会把她给遗忘。她的头上长了好几个疖子，这些疖子一碰就疼得厉害，这就意味着不能梳头发，她的爸爸一剪子下去，她头上的头发就像狗啃的一样，参差不齐。没有头发的遮挡，头上的疖子就更加显眼，有时候疖子熟了，渗出脓水，一股难闻的味道就在教室里蔓延。大家就会捂着鼻子，对柳叶子嫌弃得要命。柳叶子低着头，咬着自己的手指，悄无声息地写着作业。唉，写什么作业，每天写个没完，照样是班上的最后一名。

午休的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李小冉带着一群女生回到了教室。她们一个个神神秘秘，脸红彤彤的，像是谋划了一件大事。

下午上的美术课，阿霞的水彩笔忘带了，就想向邻座的王珊珊借。王珊珊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低头画自己的画，任由阿霞在一旁苦苦哀求。没办法，阿霞就向后面的阿莲借。阿莲也默不作声，全当阿霞是空气。

最后，阿霞找男生阿布借。阿布很爽快地把桌上的水彩笔往阿霞桌上一放，丢下一句：“随便用！”自从上次阿霞把李小冉的名字写在了批评栏，班上的男生对阿霞刮目相看，觉得她为大家出了一口恶气。只是没有想到李小冉那么经不起批评，哭成那个样子。阿布经常被李小冉记名字，挨老师批评，被罚抄课文是家常便饭。

班里的女生像是被人点了某个穴位，全都不搭理阿霞，甚至都不正眼瞧阿霞。这让阿霞不知所措。放学回家，阿霞要走很远的路，阿莲住在阿霞家下面，可以同走很长一段路。以往她们都是结伴一起走，可是这天，阿莲一路跑，把阿霞远远地抛在脑后。

阿霞有被孤立的感觉，但又说不出这种感觉，就一路沮丧地走着。

第二天，阿布告诉阿霞：“今后班里的女生都不能跟你玩，也不会跟你说话，她们都加入了李小冉的‘蝴蝶帮。”

“‘蝴蝶帮是什么？”阿霞有些惊慌了。

“‘蝴蝶帮是李小冉创设的一个帮派，除了你和柳叶子，其他女生都加入了这个帮派。”阿布觉得李小冉有些像武侠片里的掌门人。这些消息都是他的表妹告诉他的，他的表妹就是王珊珊。

的的确确是这样，班里的女生们都在手背上画了一只黑色的蝴蝶，她们的作业本上也画着蝴蝶，她们的头上也用各种颜色的绸缎系着蝴蝶结。而这一切，只有阿霞和柳叶子没有。除此之外，班里的任何一个女生都不会跟阿霞说话，她们“蝴蝶帮”有一个帮规——不能与不是“蝴蝶帮”的女生说话。她们还有另一个帮规——见到帮主要行礼，双手合十大声呼喊：帮主万岁！

李小冉是“蝴蝶帮”的“帮主”，所有的帮规都是李小冉设立的。

3

最热的天气终于过去，一场雨送来了凉爽的秋意，天也开始黑得很早。漫长的午休时间终于取消了，阿霞不再管理午间的纪律。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除了班上的男生会跟阿霞说话，其他女生真的做到了不搭理阿霞，她们牢牢守护着“蝴蝶帮”的帮规。

以前柳叶子常常坐在教室的座位上，如今多了一个阿霞。教室外女同学们忙着跳绳，忙着跳房子、跳皮筋，这是两个不一样的世界。一个世界寂静无声，一个世界热闹非凡，阿霞和柳叶子的世界就是寂静无声的。

刚开始，阿霞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孤单。她像一个幽灵一样在这座校园里游荡，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该去哪里。她有时候长久地站在凌霄花下，望着那些喇叭形状的花朵朝着天空，似乎在鼓着腮帮子吹喇叭，像是要轰轰烈烈吹上一辈子。阿霞想，如果自己是一朵凌霄花该多好，哪怕没有人理你，但是你却拥有整个天空啊！

中午，所有同学都回家了，阿霞从学校的灶房端出自己的饭碗，来到教室，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饭菜。这个世界难道只有阿霞一个人了吗？现在的的确确真的只有阿霞在教室。可是，在吵吵嚷嚷的教室里，即使是坐满了同学的时候，阿霞还是觉得只有她。一个人想着心事，一个人在教室里写作业，一个人在学校的各个地方游荡，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回家……

班上的男生还是搭理阿霞的，可是阿霞总不能跟在男生屁股后面说：“我们来跳橡皮筋吧！”那些男生不笑死才怪！阿霞也不喜欢跟着男生玩那些追追打打的打仗游戏。其实，阿霞是不想让那些孤立她的女生瞧不起她：“看看吧，居然跟男生玩到一块去了！”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她内心对孤单的恐惧。

有时候，阿霞想，要是那天中午没有把李小冉的名字写进批评栏，李小冉应该会让自己加入“蝴蝶帮”吧！阿霞想已经是这样了，想多了也白想，还不如让那些远离自己的人明白，我——阿霞，不在乎你们的远离！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阿霞开始暗暗发奋。阿霞从来不知道数学其实很奇妙，只要你了解到规律，沿着规律来解题，就不会难，那些曾经拦在半路的数学难题开始变得有意思，变得简单。下课了，阿霞不会像柳叶子一样坐在座位发呆，而是拿着语文课本一遍遍看，那些文字，那些符号编织的故事，阿霞看了一遍又一遍。让阿霞震惊的是，那些很长很长的课文，自己都能背下来，也许是因为读得多的缘故吧！

黄老师把期中考试成绩公布下来的时候，全班的同学都惊呆了：阿霞的语文是第一名，数学是第二名；李小冉的语文是第二名，数学是第一名。黄老师说：阿霞的作文一分都没有扣，是因为把一件事情写得很透彻、很具体，这是班上其他同学做不到的。班里的同学听了，都默不作声。阿霞低着头在作业本上画着一朵又一朵凌霄花，它们的大喇叭对着蓝天，对着白云使劲吹着。阿霞感觉自己的后背承受了很多很多人的目光，其中还有不少来自那些孤立自己的女生。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霞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脚步可以这样坚定。她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一路上看见稻草人屹立在稻田里，看见那些不知名的花儿自由地绽放，还望见远处的青山依旧沉默不语。

4

山村里的体育课，就是让孩子们在升旗坪里自由玩耍。冬天，教室里实在太冷。教室的窗户安装的不是玻璃，而是各种各样的编织袋或是尼龙纸，一到夏天就拆掉，一到冬天就蒙上。乡村的所有学校几乎都是这样。

李小冉带着“蝴蝶帮”的其他姐妹们在墙角里“挤油”。这些女生们就像一群鸭子，叫喊个没完。那也是，你想，那么多人朝墙角里挤去，用力挤，一层夹裹着另一层。有人挤掉了鞋子，有人挤掉了帽子，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挣扎出来，大家都喘着气。这个游戏在冬日里玩最合适不过了，刚玩一会，大家的手脚都暖和起来，还有人挤出了一身汗。

阿霞站在教室外的台阶上，任由阳光照拂着自己。远处的柳叶子站在操场边的竹林下，尽管她穿得不少，但看上去冻得瑟瑟发抖。

阿霞走过去，拉起柳叶子的手朝有阳光的台阶走去，柳叶子的手果真是冰凉冰凉的。阿霞一路牵着柳叶子，走过“蝴蝶帮”挤油的墙角。这一路并不远，可是那些挤油时的欢笑声渐漸散去，不知什么原因变得安静起来。

阿霞牵着柳叶子，就像捡到一个丢失多年的朋友。柳叶子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一直以来，她似乎都在等待有一双手可以温暖自己，有一双手可以带自己走向阳光，而今天，这双手终于出现了，柳叶子就像在做梦一样。

其实，阿霞早就想和柳叶子做朋友了。她在被孤立的日子里才明白，一直都被大家排斥的柳叶子是多么孤单啊，孤单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这世间的山山水水、友情和快乐都跟自己没有了关系，这样的世界没有色彩，没有尽头。

令“蝴蝶帮”的人吃惊的是，这两个在她们热闹世界之外的人并没有沮丧，也没有失落，相反，她们脸上洋溢着笑意。有时候她们会一起分吃几粒花生，有时候一起用丝线编织一条小鱼。每每看到这些，“蝴蝶帮”的人还是很奇怪的，谁都向往热闹的世界啊，难道她们不想一起玩挤油，难道她们不想在走廊里大声欢笑？

不知道是谁见了帮主不行礼，这也难怪，刚开始大家觉得很新鲜，可是次数多了就觉得乏味。李小冉说：“不行礼就要被逐出师门，不再是我‘蝴蝶帮的人！”这话一说完，有人就用口水把手背上的蝴蝶擦去，“谁稀罕你的‘蝴蝶帮！”这话似乎点燃了很多人的想法，有人早就开始对李小冉的自私任性厌倦了，都纷纷擦掉手背上的蝴蝶，解开头上的蝴蝶丝带。

当教室里只有李小冉还戴着红色的蝴蝶结丝带时，李小冉哭了。她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此——不再有人跟随你。她曾经多么迷恋这种被崇拜的感觉！可是如今，“蝴蝶帮”解散了，成绩平平的阿霞居然也能轻轻松松拿第一。当初创设“蝴蝶帮”就是为了冷落阿霞，她一直自信地以为，阿霞会哭着来求她，要求加入“蝴蝶帮”，到时候她会神气十足地问问她：“当初你把我的名字写进批评栏的时候，怎么就不能手下留情呢？”可是，阿霞没有哭哭啼啼地来找她，甚至都没有在老师面前提起过“蝴蝶帮”的事情，这是李小冉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轮到阿霞打扫卫生的时候，阿莲主动留下来帮忙一起扫。阿莲面对阿霞脸上始终挂着尴尬，但是阿霞什么也没有说，打扫完卫生，就拉着阿莲的手在回家路上飞奔。身后的凌霄花开得艳丽无比，它不分昼夜地绽放自己的光彩，谁都没办法阻拦。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