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北桥南
2022-05-21显晔
显晔
初中时代,王槿叶和我坐同桌,她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女生,喜欢和我打打闹闹。她喜欢翻我的书包,掀我的衣兜,拿走我提前为她准备的糖果,要么就是用她的胳膊肘越界,侵犯一下属于我的半个书桌。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喜欢王槿叶的这种欺负,因为我每天晚上的梦境中都有王槿叶的笑脸。然而好景不长,初二那年,王槿叶的爸爸牺牲了。从那以后,王槿叶性情大变,原本外向型的女孩,突然间沉默寡言了,几乎见谁都不搭理,见谁都不说话。
王槿叶的爸爸就埋在桥南工房不远处的南山。南山的坡下是我们矿区的坟地,密密麻麻的坟茔中,百分之八十都是牺牲的矿工。矿区司空见惯的是死亡,然而极力回避的依然是死亡。矿区的女人们怕的就是自己的男人牺牲在井下。然而有的女人命不好,越是怕什么,上天就会来什么。男人一死,女人变成命硬的寡妇,不知不觉矮人一头,即使出门购物,也是灰头土脸,生怕命硬的她再克死其他什么人,为自己的人生增添新的罪孽。
受母亲感染,王槿叶也变得灰头土脸了,即使回应我的搭讪,也总是眼泪汪汪。
上高中的时候,我的个儿猛蹿,一下子高出王槿叶半个头。王槿叶不再和我坐同桌,老师把她安插到了我前桌。从此后,王槿叶很少和我说话了。
然而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高二的时候班主任老师重排座位,王槿叶分到了和我八丈远的三组。没想到,王槿叶自作主张,竟然拽起我前桌的那位女生,说了一句“你坐我座位”,大大方方地再一次坐到了我前桌。也就是从那天起,全班,乃至全校的学生都以为我们在恋爱。其实说这话真的冤枉我,因为自从我的同桌换了人,王槿叶和我说了总共不到十句话。
不过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完全懂得了王槿叶那点儿小心思,因为王槿叶是一个爱我的女生,这种“爱”让我惊愕地发现,王槿叶竟然是我们矿中最漂亮的女生,因为她长得和《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模一样,有着女生望尘莫及的身高,有着贫血病人所具有的病态般的白皙。这时候我正在读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古典文学作品《红楼梦》,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仿佛那句“我是那多愁多病身,你便是倾国倾城貌”说的就是我和王槿叶。她那有些羸弱、如杨柳一般婀娜的腰肢,桃花一般姝秀的脸颊,那仙女一般的柳眉凤目,那挺秀的鼻儿,那有些儿苍白的樱唇,再一次闯入了我的梦中。
我把我爱上王槿叶的心声吐露给了妈妈,妈妈笑道:“我的成儿长大了。”
王槿叶并不避讳同学的说三道四。当她听到女生说她和我恋爱的时候,竟然肯定地回答了一个“是”字。这种“是”的认可带出来了她身体上的行动,那就是上自习课的时候,总是把身子转到我的书桌前,和我面对面地写作业;放学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并排走出校大门,走得我心里暖暖的,不知不觉把她送到了石桥上。石桥建造得很别致,桥栏和桥桩一气呵成,好像是一整块的大石头雕琢而成。桥下溪水潺潺,清澈见底。
就是这样风景独特的小桥,已经成为矿区家属区的生活纽带,因为小桥将家属区划分成了南北两个工房,桥南工房的住户青一色的都是工人,工房建筑大多是里间和外间,每户一个小院,小院不大,院门首是一间厨房。矿区里的女人们大多来自农村,她们恪守乡下的生活方式,在有限的院落种点儿青菜,养点儿鸡鸭。桥北工房是矿区家属区的政治生活区,这里除了科级以上的干部住房,还聚集有矿区的医院、学校和粮肉果蔬等国营商铺,成为矿区最为繁华的地界。
家属区的小桥每天都是人来人往,人多眼杂。我是一个非常老实的男生,被爸妈教育得从不敢越雷池一步,走到桥中间,警惕地看看擦肩而过的叔叔阿姨们,就不敢再走了。王槿叶看看我,再看看身边的大人,只能抿抿嘴儿,讪讪地回家。
即使我们如此深爱对方,依然很少说话。
十六歲那年,我的个头已经长到了一米八○,是全年级最高的男生,身高排第二的男生是方扬,所以方扬和我坐在了一张书桌。
方扬很调皮,好动,好给同学起绰号,他给王槿叶起了一个大众化的绰号,叫“黄金叶”。黄金叶是市面上最受烟民欢迎的香烟,所以很快地,所有同学全都把王槿叶唤成了“黄金叶”。可我从不喊这带有刺激性的绰号。王槿叶的绰号兴盛的时候,我和王槿叶的话儿多起来,好似提醒同学似的,时不时喊上一声:“王槿叶!”王槿叶一转头儿,问我一声:“啥事?”我故意说:“把橡皮借一下。”
为了王槿叶,我和方扬打了一架。方扬喜欢挑逗女孩子,他没事儿就去绑他前桌女同学的辫子,用一根红头绳将辫子绑在女生的椅背上。女生往起一站,带起来了她身下的木椅。伴随着女生的尖叫声,方扬的惬意劲儿别提多么恶心人。也就是方扬的恶作剧,他前桌的女生一生气把辫子剪了。方扬没有女生的辫子绑,便将坏心眼子瞄在了王槿叶身上。有一天上午,方扬趁王槿叶听老师讲课的当儿,伸出胳膊侵入我的领地,去绑王槿叶的辫子。王槿叶的发辫又粗又长,绑到椅背自然容易多了。可他哪里知道,王槿叶有我这么一位护花使者,坏事尚未得逞,我的圆规笔尖已经扎在了他的手背上。方扬“呀”了一声,看到手背出血,本能地出手,与我打了起来。
男孩子打架都是下死手的。我和方扬身高差不多,体格也差不多,打起架来互有损伤。只不过我机敏,拳头击中的都是方扬的肋下,而方扬的拳头就没轻没重,第一拳便打在了我的左眼眶。
当然,方扬毁同学的相,被老师叫到了校长室,接受校长的再教育。校长责罚方扬,是因为方扬打架时伤害了我的眼睛。校长说,眼睛是一个人的危险区域,方扬能打同学的眼睛,说明他内心的邪念很重,不加以教育,将来走上社会会出大问题。
那一天放学,我依然将王槿叶送到了石桥上。
石桥中央,王槿叶站住了,她看着我的伤眼说:“你伤成这样,阿姨会受不了的,不如去我家,让我妈给你处置处置。”
我点点头,跟随王槿叶来到了桥南工房。她在里面七绕八拐,将我带进了她家。她的家比我家少一间屋,不过每一间屋非常大,里间是一面桐油大炕,炕面上的被褥打着补丁。
王槿叶家外屋地的墙上挂着一个中年男人的遗像。我知道,遗像上的逝者就是王槿叶的父亲。
王槿叶的家很穷,脱落漆皮的木桌,糊满报纸的墙壁,再有的就是王槿叶的妈妈沧灰色的脸颊。王槿叶的妈妈四十多岁,人很瘦,表情很冷。当她听说我是矿长的儿子时,立刻露出了笑容,这副笑脸在我看来很是慈祥。
我叫了一声:“阿姨。”王槿叶的妈妈没搭言。我连忙换了一种称谓,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王妈妈。”这一次她搭话了,她摸了一下我的青眼窝,笑着说:“你爸是唐矿长?”我说:“是的。”她便去厨房了。等她回来的时候,拿了一个剥了壳的鸡蛋,叫了一声“娃”,说是鸡蛋清可以散淤血。我又叫了一声:“王妈妈。”王妈妈笑着让我平躺在炕上,用鸡蛋清为我按摩伤眼。她的动作很温柔,温柔得我不禁产生怀疑,怀疑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命硬?怎么会克死自己的男人?
吃午饭的时候,王槿叶的大哥回来了。王槿叶的大哥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得人高马大。王槿叶介绍说,她有两个哥哥,二哥去年下农村当的知青,大哥接了爸爸的班,现在是矿上的掘进工人。我知道掘进工的工种很危险,十起矿难七成落在掘进上。我提醒大哥注意安全。大哥笑着说:“你可真是唐矿长的儿子,唐矿长每次见到我,都要说上这么一句话。其实咱们挖煤的,哪项工作不危险?就说你爸吧,每三天就要下一次井,和我们并肩战斗在第一线。所以啊,你爸是咱们矿最好的矿长。”
王家之行令我感慨万千,回到家里,顾不得回答爸妈对于我受伤的质疑,迫不及待地说出了王槿叶、王槿叶的妈妈、哥哥和牺牲的爸爸的情况。
我不解地问爸爸:“爸,你说王妈妈真的命硬吗?我咋觉得她那么慈祥、那么柔弱,究竟硬在哪儿啦?”
爸爸患有肺氣肿,他倒了一口气教导说:“大成,你可不敢产生这种迷信思想,咱们矿工从事的是国家最危险的职业,几乎每万吨燃煤中就包含三到四名工人师傅的命,如果把这种职业伤亡归结到工人师傅身后的女人身上,还会有工人师傅下井挖煤吗?还会有那么多失去亲人的女人们无怨无悔吗?在我看来,牺牲的煤矿工人都是国家最可爱的人,煤矿工人的家属们都是我们的巾帼英雄。”
爸爸让妈妈关照一下我的同学王槿叶,妈妈便让我把王槿叶叫到家里,为王槿叶做红烧肉。红烧肉是矿区人家非常稀罕的营养品。面对诱人的肉食,王槿叶也顾不得娇羞,每次上桌,都会将我妈妈夹到她碗里的肉一扫而光。正因为如此,在我们放学的时候,妈妈都要到校门口接我们放学,将王槿叶邀请到我家里,变着法子为她做好吃的,吃得王槿叶的唇红了,苍白的脸上也见到了血色。
看得出来,妈妈也和我一样,喜欢上了这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我家比较富裕,哥哥在西安工作,家里的玉米面、高粱面等杂粮吃不完,妈妈当下决定,让我将这些杂粮一股脑儿背到王槿叶家。
也就是从那阵儿起,我不再认真学习了,开始往王槿叶的家里跑,帮助王槿叶做家务,周末,带着王槿叶到煤矸石山上拣铜斛(硫矿石的俗称)。煤矸石山上的铜斛非常稀少,因为硫磺厂收铜斛,所有的矿工家属都到煤矸石山上拣铜斛,有多少铜斛架得住大人孩子疯一样的拣?拣来拣去,铜斛成了煤矸石山上的“稀有金属”,铜斛的价格也是一涨再涨,涨到最后竟然每公斤九毛钱了。
美好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不知不觉间,我和王槿叶高中毕业了。然而毕业是件痛苦的事,因为随着我毕业,爸爸因病被组织照顾到了煤炭研究院。煤炭研究院在西安,我和妈妈跟随着爸爸迁徙西安,和哥哥团聚,加上嫂子和侄儿、侄女,数年来冷清的家一下子变成热热闹闹的七口之家。然而西安却不欢迎我,受政策指标的控制,我这个矿工的子弟下乡到宝鸡千阳县的大山,当起了知青。
爸爸调动到新单位,几乎无职无权,也就是在行政处为科研人员打打杂,而我家在西安人生地不熟,乡下插队的时候,只能被分配到了无人问津的村落。这村子名叫石头坡生产队,坐落于石头山的半山腰,没电又没水,全生产队就我一个知青。冰冷的窑洞,想要生活就得到坡下的石头河担水吃。我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男孩,有生以来的苦全都聚在了吃水的难题上。那天雨后,我忘了积存雨水,只能担着八十斤重的两桶水,踩着打滑的山路,像老太婆挪步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往坡上走。然而我只上了一半坡,脚下一打滑,就连人带桶地滚了下去。
我被社员送到了公社卫生院,经诊断,摔成了脑震荡。生产队长洪大叔咬着牙花子说:“娃,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得给你找个婆娘(方言,媳妇)。”
洪大叔的意思我懂,他家老闺女老早订了婚,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最近婆家突然把婚退了。洪大叔急得火烧火燎,看见我生活出事,也就生出把姑娘塞给我的念头。可我有对象啊,即使找“婆娘”,我也只能找我的恋人做我的婆娘。
洪大叔走后,我强忍剧烈的眩晕,来到卫生院隔壁的邮电所,给王槿叶发了一封电报。
没过两天,王槿叶出现在我面前。
我说:“你来我这儿,你妈知道不?”
王槿叶摇头,讷讷地说:“她要知道我就来不了了。”
我问:“咋回事?”
王槿叶说:“你家离开咱们矿,我妈也就不同意咱俩再交往下去了。我这一次偷跑出来,就是想趁我妈追来之前把生米做成熟饭。”
我知道生米做熟饭的意思。当天晚上就带着王槿叶回到了我的窑洞。
初秋的大山,冷风习习,然而我的窑洞宿舍却是温暖如春。春意融融的窑洞里,王槿叶换上了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她在我的指导下拨亮了煤油灯的灯捻子,又打开随身的书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红双喜剪纸,贴在了窑洞的窗玻璃上。
王槿叶手举着煤油灯,眯起双眼,久久看着窗玻璃上的红双喜。
“大成,咱们结婚吧!”
王槿叶语出惊人,因为我们根本结不了婚,我们的实际年龄只有十八岁……
“结婚后”的我和王槿叶过起了大人们想都不敢想的“蜜月”,那就是爬山。
九月的石头山山花烂漫,构成了秦岭山系独有的风景线。打小生长在煤矿矿区的王槿叶,被这大山的美丽景色所吸引,她在我的陪伴下到生产队坡后的山上采山花,不知不觉采到了山梁。山梁景色宜人,湛蓝的天空漂浮着一朵朵白色的云,有如1961版电影《大闹天宫》里的天宫动画,看得王槿叶流连忘返。于是,我和王槿叶头戴山花编织的花环,手抓石壁上的青藤枝,一步步爬到了山巅。山巅屹立于云端,劲风撕裂,吹过来一片片白色的云,妄图卷走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仿佛稍一懈怠,我们就会被风卷到那深不可测的云渊。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难就难在山巅无路。说实话,我们只是贪玩,根本不知道如何登上的山巅,所以下山的时候只能借助石头崖缝里的青藤,踩着崖壁缓缓下山。
下山的路上王槿叶害怕了,一次次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紧紧抱住我的腰身,而我也是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抓住面前的一个个青藤枝,小心翼翼地去踩石壁的崖缝。由于脚下打滑,王槿叶跐破了脚趾,带着伤痕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村口,正好遇上民兵连长二顺哥。
二顺哥迎上来就说:“唐大成,你们的爹娘来了,正在队部等你咧。”
我和王槿叶跟随着二顺哥走进石头坡生产队的队部窑洞,见到了我的爸爸、妈妈和气得脸色发黑的王妈妈。窑洞显得有些儿空旷,除了两张上了年头的原木木桌和长条凳,几乎见不到其他的物件。我的爸爸妈妈坐在一张木桌的长条凳上,而王妈妈却站在窑洞口。看得出来,王妈妈的情绪非常激动,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咬出了鲜红的血。
见到我的一刹那,王妈妈好像失去了理智,也不顾周边在场的人们,操起一根顶门闩就往我的身上打,打得我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
王妈妈手里的顶门闩被洪大叔夺了下来。洪大叔生气地说:“你这位家长,有啥话好好说,咋能用棍棒打人哩,把人打坏了咋办哩?”
王妈妈说:“他拐我娃,我不该打他吗?”
王槿叶连忙抱住王妈妈,哭着说:“妈,大成没拐我,他受伤了,是我自己要来的。”
看起来,这是一桩旁人不便插手的家务事。洪大叔对王妈妈进行了一番劝解,也就离开了窑洞。
王妈妈冷静下来,无助地哭泣。
聆听着王妈妈的哭声,尚在病中的爸爸无法喘息,他瞪着血红的双眼,手指着我,好半天才说道:“我平日想着你要比你哥懂事,怎么到头来竟是一个好色之徒。”
妈妈来到王妈妈的身边,叫了一声“妹子”,轻声说道:“你看,既然事情出了,咱们是不是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我呀,征求了一下老唐的意见,打算收槿叶这丫头作我们家的儿媳妇。”
王妈妈说:“谁要做你家的儿媳妇?你看看你儿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刨土坷垃,连个工作都没有。”
妈妈说:“是啊,大成现在之所以在这儿刨土坷垃,为的就是将来到西安工作啊。西安工作不比咱矿区,它是有条件的,必须要有上山下乡的经历。”
王妈妈委屈地说:“你的儿子将来到西安工作了,可我闺女呢,她的工作问题咋解决?”
妈妈说:“我们帮助解决啊!槿叶这孩子招人喜欢,打见到她第一眼,我就认准她是我唐家的人。虽然老唐调离了,可矿务局领导哪个不是他的老战友?这点面子,矿务局领导会给的。”
妈妈的话的确不假,爸爸有生以来第一次跑回矿区办自己的私事,没想到一办一个准儿。国庆节收假,王槿叶便接到矿区劳人科的招工通知,到煤矿的后勤科做了一名总机电话员。
然而王槿叶的命实在太糟了,在她上班仅仅一个来月的时间里,矿区发生事故,她的大哥牺牲了。
爸爸已经不是矿区领导了,他以逝者亲属的身份再一次来到矿区,见到了昔日的老战友和老同事,这个时候才知道,他所制定的矿长带班制度在他离开矿区后废止了。
爸爸愤愤不平,作为昔日的老矿长,他毫不客气地对矿务局局长说:“如果你们不废止矿长带班制,能发生这样的事故?”
局长说:“我也想啊,你当矿长的时候我这样操过心吗?你们矿,唯一创下年度零伤亡的纪录不就是在你任上实现的?可有啥办法,你甩开膀子干,干来干去把自己干成了煤矽肺,最后发展成了肺气肿。我再推行你的矿长带班制,恐怕肺气肿的不仅仅是你一个矿领导了。”
爸爸说:“你为了矿领导的身体健康,那些死难工人弟兄的命又该怎么算?”
然而爸爸毕竟不是矿区的负责人了,他的据理力争只能化作泡影。
失去大哥的王槿叶精神倏忽之间垮掉了,长时间地站在石桥上,一动不动。夜幕下漆黑一片,阵阵寒风吹散了她那浓密的乌发,乌发飘飘,依稀可见黑色的缎带。这条缎带飘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撕裂。我被这条缎带吓住了,充满恐惧地抱住王槿叶,久久不肯撒手。
洪大叔因为我没有找他女儿做我的婆娘,对我产生了嫌隙,毫不客气将我打发到公社的水库工地上。水库工地位于石头嘴生产队。这是全公社最好的生产队,有一半社员居住在石头河的两岸。石头河在石头嘴生产队的地界转了一个弯儿,形成了一个积水潭,于是公社领导便组织社员修水库,筑坝围堵水潭里的水,建造成一个人工湖。这样一来,据说有一半生产队可以摆脱靠天吃饭的窘境。由于石头坡生产队在坡上,享受不到水库带来的红利,洪大叔也就对公社修水库的事儿不感兴趣,只是将我打发到水库工地应付差事而已。
在千阳县的大山里,我是一个没人疼的孩子,因为我带到工地的被褥单薄,因为我不会整理内务,虽然在好心的社员的帮助下搭建了一个草窝棚,可是窝棚四处透风,夜风穿过单薄的被褥,径直侵袭我的肌体,侵袭得我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瑟瑟发抖。我直觉意识到,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被冻死的。
一个个不眠的夜晚,我想象着我的死,会不会像那些阿猫阿狗一样,被社员们拖到乱葬岗,草草挖坑掩埋?
不知不觉间,我在悲哀的想象中睡着了,睡梦中竟然梦见昏暗的窑洞里,我的眼前悬空着一个被黑色缎带裹缠的重物,下面恐怖地暴露着一雙女人的脚。我毛骨悚然,颤抖着双手去解那条黑缎带。王槿叶的尸体掉在了我的面前。我定睛一看,王槿叶正在用狰狞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她赤裸着身体,就像她的大哥一样,伤痕累累。
我被这样的噩梦吓醒了,脸不知何时蹿到了窝棚外的雪地。我揉搓已经麻木的脸颊,内心回味着令人恐惧的梦境,不禁替我的“婆娘”王槿叶担心起来,因为我怀疑王槿叶命不久矣。
我打算去救王槿叶。
一大早,我便跑到水库工地的工程指挥部,在棉帐篷里面找到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兼指挥部的总指挥。总指挥还钻在被窝里,尚未起床。
我向总指挥撒谎说:“张主任,我是石头坡大队的知青唐大成,我爸病重,我要回一趟家。”
张主任睡眼惺忪地说:“证据。”
我问:“啥证据?”
张主任说:“电报啦信之类的证据。”
我拿不出证据,只能傻傻地看着张主任。
张主任笑了,拍拍我的肩头说:“娃,我把你记住咧。我知道,咱工地苦,你个城里娃吃不消,可再吃不消也得坚持。再坚持一下下,等坝筑好了,我给你记一功,把今年的招工名额分给你。”
看来,回矿区救王槿叶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我在内心思量,王槿叶出事的梦不一定成真,因为我妈妈常说,梦在一般情况下都是反的,凶梦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是一种吉祥的象征。
那一天,我感到头发晕,未吃早饭就上工了。
工地干活的我,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流到了脸颊。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似的袭扰着我,袭扰得我脸上的泪水须臾间化作一粒粒冰碴。受到冰碴的刺激,我的脸奇痒无比,痒得我不停点儿用手抓挠。工头见我蹲在地上“偷懒”,大声喊道:“唐大成!你个怂娃,再偷奸耍滑,小心我扣你工分!”吓得我连忙站起来,去拆手扶拖拉机车厢上的挡板。
不长时间,我抠破了自己的脸。看到满手的血,我想到了晚上做噩梦时将脸儿跐到窝棚外的情景,当下儿意识到,我的脸颊冻伤了。
一通儿炮响声过去后,工地上方圆二三十米的地方落下暴雨般的碎石,荡起雾蒙蒙的尘土。不等尘土消散,生命力顽强的社员冲进了山根下的工地,遇到一尺见方的大石头,搬起来就向身边的拖拉机上扔。也难怪,在这寒风刺骨的峡谷中,缺电缺水缺粮食,唯一不缺的就是灰乎乎的大石头。
这一次炸山炮药足,炸出来的山石很多,在工地上堆积成了一个个小山似的石堆。我本能地去搬我面前石堆上的石头,搬得满头大汗。我刚要站起身来擦汗,忽听得山梁上一声巨响,滚滚而来的石头朝着五六米远的一位中年大叔飞去。大叔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住,傻傻地看着大石向他飞来。我头脑一热,一个箭步冲过去,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大叔,将自己的身体压在了他的身上。与此同时,我感受到了石头雨点般地砸在自己身上。
一阵剧痛使我失去了知觉……
我身负重伤,被水库工地指挥部的北京吉普送进了宝鸡市中心医院。
手术后的第三天,王槿叶来了,倚着病房门泣不成声。我妈妈将她搀扶到我的病床前。她哭出声来,瘫坐到我的床边。我想安慰她,可是瘫痪在床的我连自己都无法安慰,只能跟着她一起哭。
临近年根,我的病房病人不多,四张病床空出两张,除了我,还有临窗的一位车祸伤员,三十多岁的样子,除了肇事方蜻蜓点水式的服侍,几乎看不到家属。
伤员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槿叶,双眼充满了羡慕,感慨地说:“这娃命真好,有娘陪在身边,现在媳妇也来了。”
可我的命好吗?如果我的命好的话,我就不会躺在骨科病房的病床上无法动弹了。
好似回应车祸伤员似的,在王槿叶哭声减弱的时候,我讷讷地说道:“槿叶,咱们断了吧!”
伤员一脸的迷惑。
其实,我说的是真心话,王槿叶的生命灾祸过去了,剩下的,也就是她为我承受的人生磨难了。或许半条生命的我真的应该为她卸下这些许的人生磨难。
王槿叶神经质一般,霍地一下站起来,幽怨地看看我,一转身儿跑出了病房。
妈妈喊了一声:“槿叶!”想要去追王槿叶,被我拽住了。
妈妈问:“你就这样把她放走了?”
我哭出声来。是的,手术之后,我的主刀大夫牛院长来到病房说过这样的话:“碎骨擦伤六根神经,残疾已经不可避免了。”这样的残疾意味着什么?难道让一个花际般的少女陪着你一起痛苦吗?
我和妈妈全都以为王槿叶就此消失了。没想到一个小时之后,王槿叶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眼含热泪坐到我的床前,柔软的小手抓住我的手,哽咽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妈妈问:“闺女,大成这样,你不打算离开他?”
王槿叶点点头。她擦了一把眼泪说:“我刚才问过大夫了,大夫说手术做得很成功,只要康复到位,残疾程度不会太严重,最起码说,生活自理不成问题。”
妈妈说:“可是大成毕竟残废了。”
王槿叶大度地说:“没关系,大成的灾难已经过去了。”
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因为灾难来临,最大的安慰莫过于恋人的不离不弃。
那天晚上,王槿叶让我妈妈回宾馆休息。
妈妈走后,王槿叶抚摸我脸上的冻伤问:“你这脸是咋闹的,跟人家打架了?”
我说:“打啥架呀,我这脸是冻伤。”
王槿叶问:“那你这次受伤是咋闹的?”
我说:“救人救的。”
王槿叶皱眉说:“咋救的?那人呢?”
我语吃。是啊,我救的究竟是谁呢?那个被我救下来的人呢?怎么一趟都没有来看我?
“你可真傻!”
王槿叶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哭出声来。
面对王槿叶的哭,我也哭了。我为什么要哭,莫不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晚上睡觉前,王槿叶端来一盆热水,将我全身仔细地擦洗了一遍。或许是大夫说了一些什么话,我发现王槿叶擦洗我的身體只是一个由头,其目的就是想查看一下我的下身。当她擦洗出我下身的本能反应时,脸上不禁笑出了花,情不自禁亲吻了一下我的脸。
是啊,王槿叶可以包容我的这一次重伤,可是她不能失去与我今后生活中的性爱。
王槿叶的爱深深地感染了那位车祸伤员,情不自禁说道:“娃,像你媳妇这样的婕婕(方言,女孩子)真少见啊。”
患难见真情,我也没有想到,王槿叶会对我这般不离不弃。我以为这种不离不弃会开启我绝望的人生天窗,没想到,两天之后,王妈妈走进了我的病房,她软硬兼施,要求王槿叶跟她回家。
王槿叶说:“我不走,大成是我男人,我哪儿也不走。”
王妈妈说:“你这瓜娃,他就是个残废,啥时候成了你男人?”
王槿叶说:“四个月前啊,不但大成是我男人,我的肚里还怀上了他的娃。”
“啥?”这样的消息不但镇住了王妈妈,同样也惊住了我和我的妈妈。
“大哥犧牲,我就预感到大成要出事,有意怀上了他的娃。”
这一下麻烦了,王妈妈开始纠结王槿叶的怀孕,她强拉着王槿叶去妇科门诊检查,检查的结果,是王槿叶说谎了,她压根儿没怀孕。王妈妈受不了女儿的欺骗,在病房失去理智地与女儿争吵起来。
王槿叶拿出她的另一个撒手锏,毫不客气回应说:“我爱大成,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四个月来,我只和大成过了五天夫妻生活,他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要这辈子都照顾他,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他!”
王妈妈气得脸色铁青,她“呸!呸!”地朝地上啐了两口唾沫,咬牙切齿说:“那你既然要你的大成不要我这个妈,那我死就是了。我死了,就没人妨碍你了,你愿意干啥就干啥!”
王妈妈从衣兜里掏出早已预备好的敌敌畏,拧开瓶盖喝了下去。
紧接着,护士来了,大夫来了,将昏迷倒地的王妈妈抬出了病房……
病房安静下来,王槿叶也再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三天之后,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妈妈不得不说出事件的结果:王妈妈被医院抢救回来,王槿叶当着我妈妈的面宣布和我中断恋人关系,在王妈妈尚未痊愈的情况下,陪同王妈妈离开了宝鸡。
王槿叶的不辞而别令我如鲠在喉。成了多年来的一个心结。
岁月流逝,一晃四十余年,当我六十岁退休的时候,一种强烈的思乡之情涌上心头。而这种思念的源头,连着一张熟悉的脸庞,一张多年来都未曾被忘却的脸庞。
我想返回矿区看看,看看伴随我青春的石桥,看看被迫与我斩断情缘的初恋王槿叶。
不过世事沧桑,肯定是物是人非。为了不引起王槿叶误会,我决定让妻与我同行。
盛夏八月,我和妻踏进了矿区的家属区。四十余年的沧桑变幻,矿区家属区旧貌换新颜,已经找不到家属区曾经的半点印迹了。只有那座伴随我长大的石桥,还是静静地穿过家属区的中央,与潺潺溪流相依相随,默默见证着沧桑世事。
我已经找不到王槿叶,只能逢人便问,打探她的下落。
然而两日过去,音信全无。
我决定打道回府,返回西安。
依依不舍中,我再一次踏上了石桥。
石桥中央的石栏旁站着一位老妇人,这位妇人背对着我,穿着一身非常时尚的短袖T恤套装。然而T恤套装讲究的是身型,由于妇人体态臃肿,套装也就显得有些儿走样。不过我挺理解这位妇人,虽然体胖,可是爱美之心依然是我这个年龄段的人们的本能追求。
我不知道这位老妇人是不是我的初恋王槿叶。我有些儿犹豫地向她走去。妇人转过身来,她戴着一副蓝色医用口罩,根本看不清楚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我以为认错人了,连忙问道:“请问,这位大姐,您认识王槿叶吗?”
老妇人不语。她摘下脸上的口罩,将一张陌生的面孔展现给我,微微浮肿的脸,有些下垂的眼睑,经过烫染的残发,细心描画的假眉。只有鼻子的轮廓依稀有一些熟悉。
我迟疑地问:“难道,您是……”
老妇人点了点头。
我骇然,这位老年的王槿叶怎么会与我记忆中的初恋相差甚远?
王槿叶笑了。微笑中我看到了昔日的影子。
“邻里们都说,有个残疾人在到处打听我,我一猜就是你。”
我激动地说:“是我,是我,我来看看你。”
“看啥呀,老气横秋的。”
王槿叶说着,上下打量着我:“嗯,比我想象中的你要好。我多少次梦见你,不是坐轮椅,就是拄双拐。”
我说:“我原本就是拄双拐来着,二十年前在西京医院做了一次显微神经修复手术,也就恢复成现在这样。别看走路有些儿不好看,可一点儿不影响我出行。这些年,我去了不少旅游景点,徒步上过不少大山,比如峨眉山、崂山。我还想趁现在腿脚利索,徒步登一次华山。”
王槿叶笑道:“是吗?恭喜你,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为你高兴。”
在去桥北工房的矿山宾馆的路上,王槿叶刻意观察我的行走方式说:“你走路很正常啊,咋能说难看呢?要我看,这腿脚没啥可挑剔的。”
妻说:“姐说得对,这走路不比健全人差,只要摆正心态,没啥可挑剔的。”
王槿叶看了一眼我的妻问道:“这位是老同学的夫人吧?”
妻说:“姐,我是大成的老婆。”
王槿叶又端详起我的妻来,羡慕地点了点头。我的妻比王槿叶矮半头,人儿清瘦,一身时尚夏装的搭配,看上去很年轻。
“看妹妹人儿不错,不知道陪伴大成多少年了?”
妻说:“这年头可就长了,大概有三十五年了。”
“是吗?”王槿叶惊愕,“敢问妹妹多大年纪?”
妻说:“虚龄五十二。”
“不会吧,难道你十六七岁就跟大成了?”王槿叶几乎是目瞪口呆。
妻说:“我当时是农村娃。初中一毕业就来唐家了,起初照顾大成,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大成。”
王槿叶深受感动,哽咽说:“妹,你比我强,我要像你这样执着的话就不会让自己留下遗憾了。”
妻说:“没什么,我也是习惯了,和大成就是相互离不开。现在人老了,就更依赖了。”
“你们有孩子吗?”
“一个女儿,前些年研究生毕业,去了一家民企。”
“真是一个幸福之家。”王槿叶感慨万千。
我在走路的时候思想开小差,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闪了一个趔趄,被王槿叶一把扶住。我感受到王槿叶身体散发出来的热量和气息,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王槿叶搀扶我走路,回过头来对我妻子说:“妹妹不介意吧?”
妻说:“姐姐说啥呐?婆婆在世的时候经常说起你,说你如果不是遭你妈阻拦,恐怕也就没我啥事了。”
王槿叶说:“是啊,我和大成青梅竹马。幼儿园的时候,大成长得像个女孩子,只要一有尿就往家里跑。我当时还以为他就是一个女孩子,是阿姨把他打扮成了男孩的模样。直到上小学一年级,他开始钻男厕所了,我才相信他是如假包换的男生。中學的时候我们懂事了,他开始事事让我,像哥哥一样保护我,陪我放学,为我和同学打架。现在想想,真的像童话一般,让人怀念。”
青涩的往事,渗透着少男少女纯真的爱,深深地刻印在王槿叶的记忆,成为一个最美好的梦。
我感受到王槿叶怀念往事带出来的小激动,激动中的她心跳加快,脸上也浮现出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少见的红晕。
宾馆餐厅的包间里,我摆上了酒菜,为我和王槿叶的重逢接风。可是王槿叶依然神不守舍,频频喝着红酒,双眼不停点儿看着我的妻,好似内心有话,只是当着我妻子的面无法倾诉。这种情绪上的变化让我产生了狐疑,狐疑王槿叶的现状,是否变成了单身?
我不失时机地问:“槿叶,你怎么不让老伴陪你过来?”
王槿叶叹口气儿说:“他来不了。我们之间隔着一座奈何桥。”
我惊愕说:“是吗?他是怎么走的?”
“和我大哥一样,死在井下了。”
天啊,王槿叶这是什么命啊,父亲、兄长、丈夫,怎么全都牺牲在采煤一线了?
“大成,你信命吗?开始我信,以为我妈命硬,后来我到了我妈当时那个年纪的时候,方扬也死在了井下,这时候我又认为真正命硬的人是我。”
“你老公是方扬?”我惊愕道。
“不是他还能是谁?他是矿上的干部,是我妈所谓的坐办公室的,一周也就下那么一两次井,即使这矿区有史以来的一两次,也没让他有逃过一劫。”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能和我说说吗?方扬也是我的同桌啊!”
我内心颤然,四十余年的牵挂,更加促使我想知道初恋和我同桌方扬遭遇不幸的真相,因为此时的我感到,我对王槿叶依然有那么多的牵挂。
王槿叶哭了。她泪眼凝视着我的脸,凝视出了我内心的真诚。在这种熟悉的真诚面前,她讷讷地说道:“自从我妈为阻止咱们交往服下敌敌畏,她的身体也就垮掉了,没过几年就走了。那时候方扬回来了,他上过中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场,是名战斗英雄,矿上把他安插到保卫科,当了一名外勤干事。外勤干事是不下井的,符合我妈的坐办公室的标准。当时方扬追我追得发疯,我以为我妈一走,我家的磨难也就过去了,便和方扬结婚了。婚后方扬提干,调到采煤二队当队长,一当就是十年。后来他又当上了生产科的副科长,每周还是下那么两次井,有时候下井也就是打个转儿,我根本没有想过他会出事。那一年,儿子高考成绩优异,拿到了上海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就让方扬请半天假,为儿子办个庆祝宴。方扬答应了,说好到井下上半天班,然后请假回家。没想到,他这一次下井,竟然遇到矿上的百年大难——透水事故……”
王槿叶激动,好似失去了理智,抽打起自己耳光,被我的妻一把拽住。
妻将王槿叶搂在怀里,为她擦拭沧桑的泪水。
王槿叶毫不避讳我的妻的心理感受,泪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面对我的一脸同情,王槿叶擦了一把泪,坐起身来,喝了一口酒,红着脸说:“大成,我不是贞洁烈女。方扬走后的那些年,我也想再走一步,可是不论矿区,还是其他地方,只要我找到的对象听说我送走了三个男人,一个个就好像避瘟疫一般。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的问题不在命上,问题的关键是世俗,是所有人怎么看你,你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咱们矿区有两多,一个是因伤致残的男人多,另一个就是精神失常的女人多。那些精神失常的女人们,因为承受不了家庭的变故,将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弄得人不像人,家不像家。哎,如果当初我意志坚决,没有被我妈从你的身边强行拉走,今天的我难道还会失去自己的男人,还会让人说我命硬不成?可今天的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还会让我体验少年夫妻老来伴的幸福吗?”
是啊,面对我的老年生活,王槿叶如何不感慨?如何不会渴望像我这样,有爱人相依,有儿女相随呢?
“孩子呢?没在你身边吗?”
王槿叶哭着说:“有一个儿子,现在在美国。这些年,国家重视煤矿工人的人身安全,为包括我在内的矿区工作人员投下了巨额的人身保险,保额足足两百多万。方扬出事后,保险依次得到理赔。儿子也就不老实了,中断国内的大学学业,拿着他爸的二百万理赔款跑到了美国,从那以后再也没回来。”
我说:“那你没跟儿子去美国?”
“去啥呀,儿子嫌我命硬,宁可给我寄美元,也不愿意和我见一面。”
这是什么孩子!儿不嫌母丑,哪有儿子嫌弃母亲的?
我替王槿叶窝火,满脸气愤。
“算了,如果当初方扬在矿难中没死,哪怕残到坐轮椅,拄双拐,我都不会戴上命硬的紧箍咒,更不会失去我的儿子。”
看来世俗让王槿叶失去了所有。
王槿叶擦了一把眼泪,笑了。她是一个外向型女人,一生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看来,我感到王槿叶的笑是那样的好看,一点儿不比四十多年前的差。
我一脸同情。然而王槿叶心态良好,她看着我说:“别这样看着我,其实我的生活丰富着哪,每天跳跳广场舞,闲时世界走一走,旅旅游。如果不是疫情闹的,我现在已经在欧洲旅行了。”
我为王槿叶开朗的心态所感染,不知不觉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这样多好啊,老了还能见一面,反差一定很大吧?反正在我看来,你的反差挺大的,一头浓密的黑发现在都掉光了。”
我说:“都是那些年熬夜写书写的了。”
王槿叶说:“是啊,你是作家嘛。其实,我是你的粉丝,你的每本书我都看,我了解你不比妹妹的少。自从看了你的书,我不辞而别的那份愧疚感也就得到了些许安慰,因为你的《秋色微阑》披露了我离开你以后发生的事情,由于你救了一名女知青,人家女知青为了报恩,不明不白和你生活了一段时间。”
妻插话说:“那是小说里的故事,其实现实生活没有那么浪漫,大成当时救的是我爸,一个普通的山民。”
王槿叶恍然大悟,手指着我的妻说:“难怪你说你十六岁就跟着大成了,原来是‘狐狸报恩’啊。”
妻笑道:“是的,大成救我爸那年我才十一岁,后来我长到十六岁,就到西安找大成了。”
王槿叶说:“真的好传奇啊,大成,你是作家,应该把这故事原原本本地写出来。”
我说:“早就想写了,害怕触碰你的隐私,没敢下笔。”
王槿叶说:“我有啥隐私可害怕的,我的亲人一个个为国家的能源供给献出了生命,我被一次次亲人的罹难耗尽了青春和心血。我巴不得有人写一写我,看看我是国家的巾帼英雄,还是命硬的女巫。”
我们再一次踏上了石桥,再一次站到了石桥的中央。桥面依然是人来人往,桥下依然是溪水潺潺。现在的石桥,发生改变的是我,是王槿叶,是我们与大自然之间的擦肩而过,是无法阻止的“物是人非”。
王槿叶与我的妻子拥抱在一起,贴在她的耳边悄声说:“妹,你说在咱们俩之间,让大成重作一次选择,他会选你还是选我?”
妻不假思索地说:“选你,你和他青梅竹马。”
王槿叶笑了,她拍了拍我妻子的肩头说:“你的男人你不了解吗?他呀,是不会选我的,因为你和他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年。”
王槿叶又对我说:“大成,好好待我妹,她把一生都给你了。至于我,还是忘了吧!”
王槿叶走了,向昔日的桥南工房走去。面对她的背影,妻发现了端倪,讷讷地说:“她在哭。”
是啊,王槿叶在哭,她哭她的过去,她哭她的现在。世俗的困扰,使这位命运多舛的老年妇女孑然一身,孤苦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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