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叶子
2022-05-21杨晓景
杨晓景
客车在路边缓缓地停了下来,车上的人都挤着向外走,陈灵均把行李拿在手上还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便听见外面有人喊他。他赶紧答应了一声,透过车窗看见路边站着一位穿着很朴素的中年男子正在朝车上呐喊,他向那人招了招手,对方看清他的眉眼后欣喜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他一下车,那人主动跟他握了一下手自我介绍说:“我是吴建树,交道卫生院的院长,这儿你没来过,我怕你找不见,专门来接一下你。”说完便接过他手里的铺盖卷扛在肩上。
陈灵均来之前已经听说过吴建树这个人,知道他也是新安地区卫生学校医士班毕业的,已经在基层工作了十几年,连忙笑着说:“吴院长,谢谢你亲自来接我,东西不多,我自己能拿了。”他想把铺盖卷夺回来,可吴院长说什么也不肯,只好抱着小木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沿着一座小桥向河的北岸走去。
“咱们这个医院70年代初到80年代中期是全县各公社的医院里技术力量最强办得最好的一家医院,当时有二十几名职工,一到遇集天来看病的人可多了,有时队都能排到院子外面。病房里的病人住得满满的,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病都能在家门口治疗,根本不用到县级以上的大医院去看。咱医院的那三排窑洞就是那时候盖起来的。”吴建树一边走,一边介绍道。此人身高一米七几,头顶的头发又长又旺,两侧的比较稀疏,额头有点窄,抬头纹很深,说话时面部的肌肉比较僵硬,眼神微微有些愁闷。
“1970年的时候,县上下放干部,把很多好大夫都调到基层了。章会珉、叶知秋和孙淑敏大夫就是从县医院下放来的。章会珉会做手术,叶院长看病看得好,既会开西药,还会开中药,孙淑敏主要看妇产科。彭向东大夫是学校毕业后直接分配到基层的大学生,李思贤是从长河滩公社卫生院调来的。后来这几个人调回县医院以后全都被送到北京的人民医院、友谊医院、积水潭医院、协和医院去进修,不过,那已经是1977年到1985年之间的事了。”
他带着陈灵均走进一条三四米宽的小巷,铺着小石子的道路两边是一排排整齐的平房和窑洞。上了一个土坡没走多远,悬挂着“交道镇卫生院”几个大字的牌子便出现在眼前。他停下脚步指着里面的院子说:“这三排石窑全是咱医院的,第一排是门诊、手术室、药房、透视室和B超室。B超现在没人做,里面只放一台旧机子,门诊和手术室的房子是相通的,手术室里有一张手术床。以前章会珉和彭向东在里面做过手术,要是医院来了生娃的就变成产房了,这条街上好多二十岁以下的年轻娃娃就是从这里出生的,现在不接生了,生娃的都到县上去生。”
窑洞看上去已经很旧了,门窗上的黄油漆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白,外墙的泥皮好几处都剥落了,墙上有不少斜形的裂纹。尽管是旧地方,门前挂的白门帘却是新的,上面用红字印着医院的名称。虽然是上班时间,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看上去特别冷清。
“第二排是职工宿舍和大灶,第三排是病房和库房,我就不带你去看了。你把东西先放到我的房子里,进去喝口水吃了饭再收拾。我把你安排在西面的第二面石窑里,房子已经腾出来了,你要是嫌不干净自己再打扫打扫。房子里有炉子,可以生火,生火的柴要自己想办法弄。医院有灶,职工都在灶上吃饭,一个月只扣五块钱伙食费,家属在自己家里吃。”吴建树把陈灵均带到东面停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的窑洞前,打开门放下铺盖卷,倒了杯茶水让他坐下歇息。窑洞前面摆着一对套着蓝色布套的双人沙发和玻璃茶几,后面是土炕,花花绿绿的铺盖和农村人没什么两样。沙发对面放着一对黄色的高低柜,低柜上有一台十四吋的黑白电视,高柜上放着水杯、茶壶等杂物。柜子的表面没有用砂子打磨平,看上去不太光滑,油漆的底色也没有调匀,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的,低柜的玻璃门下面画着笔法十分拙劣的花鸟画。陈灵均注意到墙上的镜框里有许多老照片,就端着水杯去看。
吴建树见陈灵均对一张写着“交道公社医院全体职工欢送章会珉同志合影留念”的照片很感兴趣,就指着中间那位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男子说:“这就是章会珉,你见过没?他现在已经调到地区医院了。你看他长得气派不?”
陳灵均笑着点了点头说:“很气派。我在实习的时候见过他一回。”
“他是温州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人特别聪明,北京医疗队在长河滩公社待了一年,又到县医院蹲点的时候,卫生院派他到外科去学习,有两个老中专生跟着医疗队看了一个月都没有学会做胆囊切除术,他只看了一次就学会了。他会拉手风琴,一到夏天吃过晚饭就坐在院子里拉《革命人永远年轻》《洗衣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彭向东和孙淑敏两口子会跳舞,就在旁边给他伴舞。孙淑敏年轻的时候人长得很漂亮,常穿着花裙子,跳舞的时候转起圈来,裙子就像花蝴蝶一样忽闪忽闪的,周围的老乡都跑来看。这个女的就是她,站在她旁边的就是她的爱人彭向东。彭向东是上海人,个子不高,但是手特别灵巧,会织毛衣,他给小娃娃织的毛衣可漂亮了,上面的图案比一般的婆姨女子都织得花哨。彭大夫很爱吃青菜,有时候孙大夫不在家的时候,他煮上半锅水,随便摘几片菜叶子扔进去,加点盐,就变成汤了,舀在碗里喝得可香哩。李思贤大夫是咱本地人,爱吃大肉,有一次他实在看不惯就问彭大夫:‘你那汤里连一点油花花都没有,淡不溜溜的,有啥喝头?’彭大夫说:‘你不知道,这菜汤里含有多种维生素,可有营养了,多吃蔬菜比多吃大肉对身体有好处。’李思贤不会拉手风琴也不会跳舞,常常一个人坐在窑洞里看书。喏,这位面相稍微有点富态的就是李思贤,他在县医院上班,你实习的时候肯定见过。”
陈灵均说:“见过,他还教过我呢。”照片中的人年纪都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个个神采飞扬,器宇不凡。彭向东头上的刘海整齐地梳向右侧,目光炯炯有神,显得特别自信。孙淑敏面容清秀,笑容甜美,眼神明亮,前额的头发大概烫过,看上去很蓬松,肩上搭一条一尺多长的粗辫子,辫梢上扎着蝴蝶结。年轻时候的李思贤身材瘦瘦的,看上去十分精干。
两人看完照片又回到座位上坐下。
陈灵均想起进了医院以后感觉这里很安静,就问他:“吴院长,医院现在职工好像不多,是不是大部分都调走了?”
“是的。我刚才说的那帮人和另外几名北京来的知青工作了几年以后就调回去了,有的调到县上了,有的调到了市上。他们在这儿的时候我刚参加工作,是一名护士,跟着叶知秋院长学过看病,后来‘文革’结束后恢复考试制度,我考上卫校改行学了医生,毕业后又回到了这里。这些人都是我亲眼看着一个一个离开的。说实话,心里真舍不得让他们走啊,直到现在晚上做梦还梦见跟他们在一起。”吴建树感慨地说道。
“为什么那么短的时间内基层的好医生都调走了?难道是上面的人认为这里的医疗工作不重要吗?”陈灵均不解地问道。
“也不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前三十年里,国家实行的是‘面向工农兵,预防为主,团结中西医’的方针,医务人员的工资由政府拨款,医生只管给病人看病就行了,啥负担也没有。1965年毛主席号召‘把医疗卫生的工作重点放到农村去’,农村有了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挣的是工分,用中草药和针灸给老百姓治病,看病花钱很少,医疗水平也不高。但是乡镇医院的基础医疗设施比较齐全,有很多高学历的医疗人才,整体水平比现在强。1979年改革开放以后,进入了市场经济时代,国家减少了对医疗卫生投入的比例,卫生系统开始运用经济手段管理卫生事业,对医院实行“五定”,即定任务、定床位、定编制、定业务技术指标、定经费补助。这样一来,医生的收入就和医院的效益挂上钩了。很明显,这样的政策对县级以上的大医院更有利。1980年又出台政策允许个体开业行医。所以,从县城到基层,开了很多个体诊所,这种现象到底是好是坏我就不说了。1989年又推行承包责任制,让医院自行管理、自主经营、自主支配财务收支,说白了就是只给政策不给钱。我就是那个时候承包了咱们医院的。人家县医院通过社会集资和贷款购买了一些仪器设备,提高了医务人员的待遇,把好多人才都挖走了。咱这儿本身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差,这样一来发展就更困难了,但凡有点本事的人都走了,别说大学生,就连中专生都留不住。全院一共九名职工,其中四名是正式工,五名是临时工。现在名义上说是有三名医生,实际上只有咱们两个人。另外一个娃娃只待了半年就不上班了,听说谈了个对象是城里的,正在办理调动手续。你来了以后希望你能放开手脚好好干,争取在这儿给咱干出点名堂来。”吴建树说道。
“老吴,你就别在这瞎说了,说得人家娃娃都想拍屁股走人了。”一位身上穿着变了颜色的白衬衫,手里拿着一个烟锅吸着旱烟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说话的语气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个“院长”看成个“官”。
“我说的是实话,又没有哄人家娃娃。小陈,这是咱医院的会计,叫磨建平,你就叫他老磨好了。他也是咱这儿的老人员,跟我是同一年进来的,剩下的几个人都是承包医院以后招进来的。老磨,这是刚分来的中专生陈灵均。”吴建树介绍道。
陈灵均赶紧站起来跟老磨握了握手。老磨大摇大摆地在他身旁坐下,浓重的旱烟味特别呛人。
“老磨住在我隔壁,他就是这条街上的人,老婆娃娃都跟着他住在医院里。这家伙很有苦,在山上挖了一块地,种的菜可好了,一年四季不用买菜吃。”
“不是我有苦,我老婆没工作,一个人挣钱四口人花,不想点办法这日子过不下去。”老磨深深地吸了口烟,朝空中吐出一大团蓝色的烟雾。
老磨年纪不大,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头发微微有些秃顶,淡淡的眉毛下面,一双布满细小皱纹的眼睛里透出经历过许多世事的中年人所特有的世故和老练,宽大的鼻子和鼻头上粗大的毛孔则显出几分农村人的厚道与实在,一张嘴满口都是黑牙,上衣的衣领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黝黑的脖子,一举一动很像农村的老汉。
三个人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吴建树抬手看了看表说:“吃饭的时间到了,一起吃饭去。”
陈灵均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碗筷跟着吴建树和磨建平来到这一排窑洞西头的灶房里,护士、出纳(兼收费员)、药房的工作人员和厨师一见到他就纷纷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午饭是馒头、烩菜,味道很一般,但是管饱吃。在饭桌上,陈灵均认识了住在他隔壁的护士徐晓娟。徐晓娟是长河滩镇人,比他大两岁,是卫校八九级的学生,也是个农村娃。她的脸圆圆的,皮肤又黑又粗,身材比较臃肿,性格特别随和。她大概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急躁,总是以笑脸面对。她最大的特点就是慢,说话慢,吃饭慢,走路慢,干活慢。就连笑的时候都是先从瞳孔中間闪出一个亮点,慢慢地把充满喜色的光芒扩散到整个眼球,溢出眼眶后,逐渐延伸至眼角,然后再牵拉着脸颊的肌肉和两边的嘴角同时向上蠕动,把包裹在厚厚的嘴唇里宽大整齐的牙齿慢慢地露出来,整个过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花朵绽放的缓慢过程。不过这朵花虽然开得很慢,但是花期很长,很少看到枯萎的样子,有时甚至让人怀疑她睡觉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笑容。她平时除了当护士外,还兼管透视室的工作。她听说陈灵均是自己的校友,马上就热情地招呼起他来,吃完饭主动帮他打扫了房间,整理好床铺,并且还再三安顿他,以后缺什么东西就到她的窑洞里去拿。
陈灵均的随身物品很少,窑洞里只放一张床,一只水缸,一套办公用的桌椅,一只木箱,一个脸盆架,一只暖水瓶和一个取暖用的炉子。脸盆、暖水瓶和喝水用的搪瓷缸(本来是漱口用的)都是单位发的,上面也印着“交道镇卫生院”的字样。窑洞的窗子上糊着麻纸,白天光线略微有点暗,后面的墙壁大概以前渗过雨水,留下很多黄色的印渍,乍一看很像彩色地图。可能长时间没住人了,房间里泛着淡淡的潮味,微微有些阴冷。
当天下午,吴建树给他放假休息。他到河对岸的街上逛了逛。所谓的街道,其实就是横穿交道镇的那条马路,两边盖了几十间房子,遇到逢集日路边再增加一些卖菜的、卖肉的、卖山货、卖杂货的地摊。小镇四面环山,居民们大都在河滨南岸依山而住,北岸的居民较少。虽然是在农历八月,放眼望去,整个镇子除了稀稀拉拉有一些土槐树、白杨树和桃树夹杂在房屋之间,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一丝绿色,只有大片大片的黄土展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每当有车辆经过,路上便会扬起半人高的浮尘,鼻腔里立刻涌入汽车尾气释放出来的臭味。当天不逢集,街道上行人很少,烈日下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就连清浅的河水也不愿意发出刺耳的喧嚣声,在人们的脚下静静地流淌着,闪烁着粼粼的波光。陈灵均只用了五六分钟的时间就从街道的西头走到了东头。在南面的一间门面房里,他注意到有个个体诊所,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手里提着用线绳捆扎好的中药药包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不断传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不用说,这个诊所里的医生会看中医,病人还不少。他在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筒牙膏、一块肥皂就回去了。
晚上,吴建树叫陈灵均到自己的窑洞里去看电视,他推说累了没去。老磨喊他和几位同事一起打扑克牌,他说不会打也没去。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桌子前,想象着十几年前医院里红火热闹的景象,耳边回响着曾经在这个小院里生活过的那群充满朝气富有才华的年轻人发出的笑声和歌声,内心充满了怅惘。他想:要是让我早生二十年和这些人一起工作生活该多好,我一定能从他们身上吸取到有益的东西,可我现在只是一只翅膀还没有长硬的小鸟,在这个封闭落后的山沟沟里能飞起来吗?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忧虑。
一吃过早饭,陈灵均就穿着单位新发的白大褂戴着听诊器坐在门诊上等待病人就诊。这天刚好逢集,先后来了十几个人,好几个人进门后一看到他转身就走了。他听到有人在外面议论说:“怎么坐着个年轻娃娃?”“大概是新来的大夫,谁知道能看了病不。”有几个人进来后直接就问吴建树在哪里。他告诉他们吴建树在自己的窑洞里,那些人便到他家去看病。
一连三天,没有一个病人找他看病,这让向来心高气傲的他自尊心备受打击。每天一到吃饭的时候端着饭碗就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尤其不能听到别人询问他的工作情况,当他忍住眼泪艰难地吐出“没有人”那几个字时,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
“没事,刚上班的时候都是这样。”吴建树安慰道。
“你不知道,老吴刚开始坐门诊的时候一个星期都没有人找他看病。”老磨也极力开导他。
他们的话让陈灵均内心的压力稍微减轻了一些。他分析可能是因为乡镇上地方小,人们来看病喜欢找熟人的缘故。可是万一一星期以后还没人来找他看病怎么办?一想到这里,他真想找一家美容院把自己整成三十几岁的样子,那样的话,也许就有人愿意相信他了。
第四天的上午,门诊上来了一位满脸焦急的农民,进来后没有馬上扭头就走,迟疑了一会儿问道:“彭向东大夫在不在?”
“老乡,彭大夫早就调走了。”陈灵均哭笑不得地回答道。
“什么时候走的?”那人不依不饶地问道。
“八五年的后半年。”
“哦,我妈原来找他看过病。”他刚要转身走,又折回来问道,“你是看什么的?”
陈灵均愣了一下,反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不是给我看,是给我女子看病。”
“把她带来吧。”陈灵均说道。
那人出去以后,不一会儿就和一个女人搀扶着一个病恹恹的小女孩进来了。女孩只有十二岁,脸蛋红通通的,有点咳嗽。陈灵均询问得病的经过和症状,孩子的母亲说她已经病了三天了,一直高烧不退,夜里咳嗽得比较厉害,喉咙里还有痰。陈灵均给她量了体温,测的温度是39.2℃,数了下脉搏,每分钟109次,有点快,用压舌板看了喉部,咽峡微微有点发红,肺部听起来呼吸音很粗。他检查完后首先想到的是要给病人做个化验,看看是病毒感染还是细菌感染,或者是其他病原体引起的发烧。可是这里没法做,只能透视一下肺部的情况。他让家属带着孩子去找徐晓娟,没想到孩子的父亲很快又跑回来说做透视的医生叫他。
陈灵均走进透视室,徐晓娟笑眯眯地对他说:“我只会操作,不会诊断,一会儿做出来你自己看吧。”
灯拉灭以后,透视室里漆黑一团。过了一会儿,陈灵均隐隐约约看到眼前浮现出X射线投影出来的支气管和肺部的影像,他大致能判断出病人的肺部没有明显的炎症,但是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诊断是对的。因为影像学在医学里属于一门独立的专业,中等专业学校的医技人员需要学习四年才能毕业。
“你等一下,我让吴院长再看看。”陈灵均没等灯拉亮就摸着墙壁跑出去,叫来了正在病房里查房的吴建树。吴建树看了一会儿,从透视室出来后又询问了患者的病史和症状,果断地说:“急性支气管炎,你就按这个开药好了。”
陈灵均给病人开了一些对症治疗的药物,其中包括止咳药和解热镇痛药,至于病因治疗,由于缺乏相关的辅助检查作为诊断依据,只好同时使用了口服的抗生素和抗病毒药,并且嘱咐家属要让孩子多喝水、多休息,避免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家属买来药后,他拿着一支氨基比林针剂让徐晓娟给病人肌肉注射。徐晓娟正在治疗室里照着吴建树开的药单给住院病人配药。他随手拿起药单看了看,感到特别吃惊。几乎每位病人输注的液体中都含有大量的抗生素,有的是青霉素和链霉素两种抗生素联合使用,有的甚至使用了三种,既在上述两种药物的基础上增加了磺胺类药物。只有一个人只用了青霉素,但是80万单位的青霉素一次却使用了十二支,远远超出了正常的剂量,而这些病人所患的疾病仅仅是普通的感冒、急性胃肠炎、肺炎和扁桃体炎。这与他在学校里学到的用药原则是完全相悖的。通常情况下,只有感染十分严重,持续时间较长,使用单种抗生素不起作用的情况下才考虑联合使用多种抗生素。因为外面有病人家属在等候,他什么话也没说就出来了。
发烧的女孩打了退烧针,吃了药后,过了半个小时体温就降下来了。女孩的父亲说他住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想把孩子带回家边休养边治疗,临走前又让陈灵均开了一支退烧药以备急用。陈灵均问他家里有没有人会打针,那人说,村里有赤脚医生,他便放心地开了药让他拿走了。
“陈灵均,你想不想跟我到病房里去扎针?”徐晓娟推着治疗车站在门口笑眯眯地问道。
“好啊,我正想练扎针的技术哩。”陈灵均见门诊上再没有来病人,就跟着她来到病房。
医院一共有六间病房,每间设置三张病床,共有五个老病号在打吊针,大都是街上的干部、农民和生意人,住得近的吊完针就回去了,第二天再来,只有一个家在农村的晚上住在这里。陈灵均和徐晓娟进来的时候病人们正坐在一起聊天,看到来了个陌生的年轻人都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个娃娃是不是吴建树新收的徒弟?”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问道。
“是哩。”陈灵均笑着答道。
“好好跟你师傅学,老吴那家伙看病可能行了,我每回病了都来找他看,打上三四天吊针就好了。”胖男人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说道。
“吴建树看得确实好,就是下药有点重。”一位六十多岁的白头发老人说道。周围的人都在偷偷地笑,还有人戳他的脊背不让他说。
“你老人家别在娃娃们跟前胡说,小心传到老吴耳朵里不给你看了。”胖男人吓唬道。
“我才不怕他哩,当着他的面也敢说。前几天我还对他说,能不能给我少开点药?他说,不行,少了治不好病。这是他的原话。”老人振振有词地说道。
“哈哈,人家说的有道理,就是这么回事。”胖男人一边挽起袖子让徐晓娟扎针,一边笑着说道。
徐晓娟给他扎好以后,挑了个血管好的病人让陈灵均扎。陈灵均知道老年人血管比较脆,怕扎穿了,刚开始没敢用劲,结果扎得浅了,针头恰好卡在软组织内怎么也动不了,疼得病人直咧嘴。徐晓娟给他使了个眼色,悄悄地接过他手里的针头又往前推了一下,输液管里很快就看到了回血。这是穿刺成功的标识。
“扎上了,这娃娃技术不错。”病人高兴地夸奖道。
那位白头发老人听说陈灵均是卫校毕业的大夫,便饶有兴趣地打听起他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等信息,似乎在他身上找到了可以开发利用的优质资源。
打完吊针,陈灵均又回到门诊上继续坐诊。从那天开始,找他看病的人慢慢地多了起来,他走到街上有人能叫出他的名字,主动跟他握手、给他递烟,路过市场时,怀里会莫名其妙地被人塞进来一把蔬菜或者几颗瓜果,还有人在他看病的时候把一些当地的土特产放在他的诊室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成功的喜悦越来越多,烦恼也不断增多。医院里缺乏专业的仪器设备和医技人员,很多辅助检查都做不成,给病人看病,根本不能按照书本上的流程去操作,除了详细地问诊外,主要靠望触叩听。所以,作为一名基层的大夫,除了具有专业知识专业技能外,还需要丰富的临床经验,而他缺少的恰恰就是这个。不过,经验也是一个非常模糊的东西,有时可靠,有时并不可靠,即便是行医二十多年的吴建树也会被经验欺骗,更何况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呢。因此,在很多情况下,他对自己的诊断是不自信的,对病人经常采取试验性治疗。“试验”成功,证明他的诊断和治疗是正确的;“试验”失败,则说明他的诊断和治疗是错误的。有时候半夜里醒来,他想起白天给某个病人开出去的处方,越琢磨越有问题,不由得后怕起来,生怕那人夜间病情突然加重被人送来急救。一般情况下,他拿捏不准的疾病会请教吴建树,但是用药却坚持自己的原则。有些过去常找吴建树看病的人看到他开的处方上只有一两种药物,就用怀疑的口气问:“开这么点药,能治得了病不?”不过,当他们吃了药病好了以后,就会比较出他的优点来。要是遇到吴建树也认不清的疾病,他就建议病人到大医院去诊治。这样虽然降低了医疗风险,但是对于技术水平的提高十分不利。
另外,医院的药物品种很少,很多县医院用过的常用药在这里买不到。由于老百姓普遍都很窮,价格便宜的止痛片和土霉素、四环素、氯霉素等广谱抗生素很受欢迎。很多人一来看病就要买这些消炎药,认为不管得了什么病都必须消炎,否则就治不好病。吴建树十分了解这些人,学着外面个体诊所的样子,根据疾病的流行季节专门配制了一些治疗小儿腹泻、咳嗽的配方药,磨成粉剂包成小包卖给患者。只要花三四块钱就能买到,疗效也不错。但是这些药方中全都含有土霉素、氯霉素等广谱抗生素。陈灵均知道如果长期服用这些药物,不仅会引起很多不良反应,而且极易让患者对大量的窄谱抗生素产生耐药性。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用了这些药再用别的药,就“拿”不住了。
上班两个月后,陈灵均列了一张长长的药单交给吴建树,建议他下次采购时增加这些药物的品种。吴建树看了一眼扔在桌上,用十分淡漠的语气说:“上面现在是按照正式工的人头费给基层医院拨款,经费十分紧张。我要是不进药,医院没法运转;稍微多进些药就没钱给大家发工资了,就这样凑合着干吧。说实话,你就是把好药进回来了,咱这儿的老百姓也用不起。比方说,一支氨苄西林比青霉素才贵两毛钱,在大医院用得很普遍,对吧?我以前也进过,放得都过期了还没人用,只好扔了,所以根本不敢再进。固定的几种抗生素用的时间长了病人自然而然地就有了耐药性,怎么办?只能加大剂量或者联合用药。有些药你觉得很重要,但是几个月,甚至一年才用一次,进回来白白地压着钱,划算吗?不划算。你不当家当然不知道在小医院当院长有多难,我现在是把这个院长当够了,谁要是想收拾这个烂摊子我立马就给他。”
“吴院长,其他的药你嫌贵可以不买,但是有些比较便宜的常用药,特别是急救药,我觉得还是应该买回来。因为这关系到危重病人的生命安全,有时候,可能就因为少了一支药,让病人失去了活命的机会。”陈灵均大着胆子极力争取。
“呵呵,要是病真的害到了那个份上,光靠你我两人根本救不了。”吴建树冷笑了一声,固执地说道。
“可是在药物极度短缺的情况下,长期违规用药、超量用药迟早会出问题的!”
“谁说会出问题?”吴建树猛地一下转过头来,两只眼睛凶狠地瞪着他,脸涨得通红,“我干了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年轻人,你才当了几天医生呀,就教训起别人来了。好好干你的活,进什么药我自己知道。好了,你回去吧,我不想再跟你说了。”
陈灵均回到自己的住处,想起吴建树粗暴专横的态度,心里既委屈又有些灰心丧气。院长一意孤行,不听取别人的意见,医院的医疗工作一直保持原有的状态无法打开新局面,这让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担忧。他无法理解吴建树的工作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让医院生存下去,保住大家的工资吗?那他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从吴院长赐予的饭钵里分得一汤匙稀粥吗?如果真的是那样,他何必花费四年的时间辛辛苦苦地学医,随便在街上摆个地摊,或者学个别的手艺活,照样可以糊口。
耳边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他喊了声:“进来。”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沿上。虚掩的门扇被人轻轻地推开了,徐晓娟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蒸红薯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把碗放到桌子上,热情地招呼他说:“快过来吃红薯,我亲戚拿来的,刚在我的炉子上蒸的。”
陈灵均洗了手,用毛巾擦干净,走了过去。徐晓娟挑了个大的递给他,自己拿了个小的,两个人低着头开始剥红薯。出于职业习惯,他们的指甲都修剪得很短,几乎和指腹一样平,刚出锅的红薯很烫,皮又薄,剥起来很慢。陈灵均剥完已经开始吃了,徐晓娟才剥了一半。她剥得特别仔细,一丝皮都不留,红薯的内瓤既完整又光滑,就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好吃不?”她问道。
“好吃,味道特别甜,水气又大,吃到嘴里还不噎人。”陈灵均夸奖道。
徐晓娟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今天你跟吴院长吵架了?”
“你听见了?”
“嗯,我刚好路过他的窑洞,听见几句。别当回事,他那人脾气不好,跟谁都这样,原先分到咱医院的大学生贾继民就是因为跟他合不来才走了的。以前还来过一个做B超的,待了一年也走了。吴院长虽然个性很强,但是心眼不坏,有时候住进来重病号,一晚上守在跟前不合眼,等病人病情平稳了才回去睡觉。现在医院效益不好,院长偶尔犯点急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心平气和地劝慰道。
“没事,我不生他的气,大家都是为了工作,以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陈灵均微笑着说道。
“晓娟姐,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准备长期待在这里,还是想办法调到城里去?”陈灵均试探着问道。
“顺其自然吧。要是结婚以后我那口子有办法把我调回城里,我就回去;要是调不走,就待在这里算了。”
“你有对象没?”
“没有。不过最近有人介绍了一个城里的干部还没有见面。”
“哪个单位的?”
“县委。哦,对了,前街上弹棉花的老赵让我问你,他的孙女今年虚岁二十,人长得可俊了,在这条街上开了个理发店,看你考虑不考虑跟她见面?”
陈灵均的脸一下子变红了:“老赵?他怎么认得我?”
“他在咱医院住过院,你刚来的时候给他打过吊针。”
陈灵均“哦”了一声便不吭声了。
他的心底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惆怅。他不无伤感地认识到,生活并不像书里写的那样,总是充满了浪漫和惊喜,它会随时打破你的幻想,把自己残酷冰冷的那一面展现在你面前。当这位年轻自信的小伙子对和他一起实习过的,分配到县医院当护士的城市姑娘周敏慧的好感还没有完全消失时,周围人已经把他划分到另外一个阶层的人群当中,自作聪明地为他开始规划未来的人生。来到交道镇卫生院的两个月里,已经有多位同事和街坊先后给他介绍过对象。这些据说是“百里挑一”的女孩大都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要么是吃商品粮的,没有正式工作;要么就是卖服装的、站门市的、开理发店的、在饭店当服务员的,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与他志趣相投的那一种。老磨倒是给他说过一个有单位的,技校毕业,人长得不错,性格也比较开朗,那个女孩偷偷地跑到医院看他,嫌他个子矮,長得丑,没有被相中。他不由在心中暗暗发问:在现实生活中,婚姻真的不需要爱情,只需要相互般配的门第、工作、收入和能够取悦对方的外表,对双方的家庭和个人而言,只是一场相对比较公平的交易吗?是不是我太理想主义了?
“这种事情不用勉强,你要是不想见她,我就跟老赵说你暂时不考虑个人问题。这样既委婉地拒绝了对方,又不至于伤人家的面子,免得以后见了面尴尬。”徐晓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满不在乎地说道。
“行,就那样说吧。说心里话,我真的不想早结婚,还想再好好地学习一段时间。我已经让我同学杜海军帮我报了元月份的自考,来的时候书已经买下了,一直在自学,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男人应该先立业后成家,你说对不?晓娟姐。”
“对,特别是作为医生,业务上的提升非常重要。我估计你也不想一直窝在这里,早晚有一天会飞出去的。”
陈灵均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个人吃了五六个红薯以后肚子已经撑得吃不下了,徐晓娟就端着碗回去了。陈灵均坐在书桌前又拿起书看起来,感觉心情比之前舒畅多了。
两个星期后,药房的工作人员专门跑来告诉陈灵均,院长这次进药回来把急救药品配齐了,还购买了几种以前没有的药物。他听了十分高兴,心里想:也许我真的误解吴院长了,他不是不想搞好工作,确实有不为人知的难处。
十二月三日早上六点钟,陈灵均正在睡觉,吴建树突然来敲门,说他父亲突发脑出血在城里住院了,他要回去照顾老人,让陈灵均暂时负责管理医院的门诊和住院工作。陈灵均赶紧穿好衣服出来,跟吴建树面对面交接了工作。吴建树反复叮嘱他要注意医疗安全,千万不要出事,如果急需钱可以找老磨借。陈灵均问他家里是否需要帮忙,吴建树说:“不用了,你把咱医院的这摊子照料好就行了。”说完便在众人的目光中骑着摩托车走了。
吴建树走后,医院里越发冷清了。四天后正值二十四节气的“大雪”,气温骤降至零下十五度,门诊上一个病人都没有来。下午吃饭的时候徐晓娟开玩笑说:“天凉了,病人反倒少了,是不是抵抗力都提高了?”
老磨看了她一眼抽着旱烟慢吞吞地说:“你到前街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陈灵均马上明白病人都跑到个体诊所去了。那里的治疗费比医院稍微便宜一点,看病的程序也简单,很多老百姓就是冲着这两点去的。
平常病人少的时候陈灵均就在诊室里或者自己的窑洞里看书,有时也写一些随笔和散文,记录自己的生活感悟。他在给夏清辉老师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小镇的生活很平静,日子过得很慢。看着太阳每天从头上升起又落下,常常会因为虚度了时光感到不安。我在这里除了师姐徐晓娟,几乎没有能说上话的朋友。医院里只有两名大夫,院长一走,我就成了这里的顶梁柱。可我实在没有能力把这个小医院的门面撑起来,这里除了一台透视机,什么检查设备也没有,学校里学的很多东西都用不上,我有劲没处使,心情特别郁闷。说实话,作为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民的儿子,我很愿意为基层的医疗事业做贡献,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能贡献出多少力量呢?实在少得可怜!面对病人期盼的目光,我感到十分惭愧,觉得自己不配受到他们的信任。说实话,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对自己的医术不信任。
医院效益不好,我来到这里三个月了,一分钱工资也没发,只好从会计那里借了些钱用。物质上的贫穷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过艰苦的生活,我只是觉得自己参加工作以后应该为家庭多承担一些责任,让父母过得比以前稍微好一点。所以,对于家里我始终怀着一份歉疚,希望他们能够理解我。你问我是否还坚持读书、写作,是的,我仍然在坚持,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在我精神最苦闷的时候,书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跟书里的智者交谈,请他们帮我解答心中的困惑,同时还努力通过笔下的文字让自己重新认识生活,理解生活,思考人生的意义。有时我也练习书法,楷书、行书、隶书、篆书、草书,什么都寫,纯粹把它当成一种消遣来调剂生活。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待在这里,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持积极的状态,让自己不要失去对生活的热情,对未来的希望。身边的人大都被各种各样的经历磨去了棱角,心甘情愿被柴米油盐包围着成了它们的奴仆。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理想,只有工作、收入、家庭和娱乐。这里的娱乐活动主要是打麻将、打扑克、看电视。我除了偶尔到老磨家看看电视,晚饭后和几位同事到河对面去爬山外,其他的娱乐活动一概不参加。那座小山不高,但是我从来没有爬到顶,不是嫌累,而是怕爬得太高来了急诊病人找不到我。我在周围人的眼里就像怪物一样,但是他们对我来说同样也很奇怪。这些人既不满足现状,又不愿意努力,我要是说起自己对医院管理上的看法,他们就会投来怪异的目光,认为我是在“显能”,想管自己不该管的事,这真是既可笑又可悲。虽然这里的一切都不令人满意,但是我并没有向命运屈服。我想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学习。
好了,就写到这儿吧。下次来到新安城,我一定来看你,咱们当面再好好谈谈。
陈灵均
1991年12月11日
夏清辉老师一直很关心陈灵均的学习和创作情况,经常给他写信。这位慈爱的老师既是他文学上的导师,也是生活中的挚友、精神上的父亲,他可以跟他谈论很多不能在公开场合谈论的话题。夏清辉听说他元月份要到新安城考试,给他回信说,让他不要住旅店,到自己的家中来住,他们两口子都闲得很,正希望有人来说说话。所以,陈灵均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抽时间去看看他。
一个星期后,天气逐渐回暖,最低气温已经上升到零下五度,最高气温达到零上九度。这天恰好是周末,又逢集,医院里来了很多远路来的感冒、发烧、咳嗽、气喘的病人。上午十一点钟,有位农村来的男人抱来一个一岁多的男孩看病,那娃娃皮肤白白的,长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模样特别可爱。男娃的父亲说前段时间孩子因为发烧、咳嗽,曾经在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打过几天庆大霉素,现在不发烧了,咳嗽还没好,屁股上又长出许多硬疙瘩,不让人碰,一碰就会哭。那人把孩子的裤子脱下来露出屁股蛋。陈灵均一看,孩子的屁股上有许多针眼,四周红红的,他刚在上面按了一下,孩子就尖声哭叫起来,用手拨拉他的手,挣扎着不让他再摸。他逐个按了一下,有的地方很硬,有的地方是软的,有明显的波动感,显然这些地方已经化脓了,最大的脓包直径大约五厘米。他问孩子的父亲赤脚医生是怎么给针管消毒的。那人说:“我们去了,见他把玻璃针管和针头放在一个碗里,用开水烫一烫就捞出来用了。”
陈灵均听了没有吭声。他知道农村的医疗条件很差,赤脚医生的水平也不高,但这显然是缺乏医疗常识和没有责任心的结果。他自己也在家里给别人打过针,玻璃针管和针头每次使用前都要在开水锅里蒸煮四十五分钟。虽然不能杀死芽孢,但是一般的细菌和病毒是可以消灭的。像这样只用开水烫一烫的做法,不仅会造成病人肌肉注射部位皮肤感染,还会使病人之间相互发生交叉感染,极易传染上乙肝、丙肝之类的血源传播性疾病。这段时间,像这个娃娃一样因为打针屁股上打出硬疙瘩的病人他在门诊上已经见过好几个,这个最严重。
“娃娃的咳嗽好治,吃点药就行了,屁股化脓了需要切开引流,咱这儿没有专门用来引流的油纱条,你把他带到县医院的外科去治疗吧。”陈灵均说道。
“打针、吃药不能好吗?”孩子的父亲不情愿地问道。
“好不了,脓肿已经被结缔组织包裹起来了,打针、吃药都不顶事。”
男人叹了口气,抱着孩子走了。陈灵均一想到年幼的孩子做手术时将要遭受的痛苦,感到特别痛心。
“以后有了病需要打针,还是尽量到医院来打吧。在农村自己打,或者让赤脚医生打,要是消毒不严格就会像这个娃娃一样,一个病变成两个病。”他对后面的几位病人说道。
“是呀,那娃娃看着真让人心疼。”
“今天要不是你说,我们还真的解不下打针消毒这么重要。”
陈灵均看到板凳上已经坐下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就问他怎么了。老人说他心口子疼。陈灵均检查了以后笑着对他说:“你疼的那个地方是胃,不是心,你得的是胃炎,我给你开点药回去吃了看看效果怎样。”
老人盯着他快速划动的钢笔,见上面开了三种药,就问:“得多少钱?”
“七八块。”
老人皱着眉头说:“这么贵?算了,我不买了,你给我开点止疼片吧。”
陈灵均马上意识到可能是老人身上带的钱不够,就对他说:“要不我去掉一样药,剩下的只要五块钱就够了。你吃止疼片不治病,时间长了还怕把你的病耽搁了。”
老人想了一下说:“行。”然后就拿着处方走了。
这时,一位留着短发的瘦高个女人抱着孩子从后面走过来,一边往他面前坐,一边笑着问:“陈灵均,你还认得我不?”陈灵均仔细地盯着她扁平的脸颊、尖尖的下巴和笑起来眼角生出许多皱皮的眼睛,愣了一下神,迟疑地问:“你是韩春秀?”
“对,认不出来了吧?大家都说我现在跟以前变化很大。”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怀里抱的是?”陈灵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儿子。这是我们家那口子,他叫薛砚清,和我一起教民校。”她指着身边那位戴眼镜的男人说道。他们一家三口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特别瘦。
陈灵均抬起头微笑着跟薛砚清打了声招呼,便给孩子看起病来。他先询问了孩子的症状和病史,又对孩子做了详细的体格检查,然后问韩春秀怀孕的时候有没有得过感冒,家里人有没有什么遗传性疾病。韩春秀说他们夫妻双方的家族里都没有遗传性疾病,她怀孕的时候得过一场感冒,当时怕吃药对肚子里的娃娃不好,拖了很长时间才自己好的。陈灵均怀疑她儿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由于乡镇医院不能做心电图和心脏B超来证实他的推断,建议韩春秀两口子带着孩子到县医院做进一步诊查。
韩春秀一听说孩子的心脏可能有问题,马上就愁开了:“这种病有办法治没?”
“那要看具体的是哪一种病。病情轻的话,有的自己可以慢慢长好;病情重的话,等孩子长到三到五岁就要做手术。你不要着急,我只是说可能是那方面的病,还不能完全肯定,只有做了相关的检查才能确诊。”他安慰道。
“做心脏手术得花不少钱吧?”韩春秀问道。
“是的,至少得两三万。”
周围的人立刻发出一阵惊叹。韩春秀抱起孩子刚要走,被薛砚清又摁回到板凳上:“好不容易来一趟,顺便给你也看看。”他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让陈灵均给妻子看病。
“算了吧,我没事。”心神不定的韩春秀苦笑着说道。
“你怎么了?”陈灵均问道。
“她常头晕、发软。”薛砚清说道。
陈灵均问了一下她平时吃饭、睡觉等情况,翻开她的眼睑看了一下,结膜是苍白的,划了一下手上的指甲,血运不太好,说她这是由于营养不良引起的贫血,开了一盒补血的药让她回家服用,并叮嘱她回去以后多吃一些肉、蛋、奶和新鲜的蔬菜补充营养。韩春秀两口子跟他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抱着孩子心事重重地回去了。
晚上,陈灵均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看书,脑海里不时浮现出韩春秀单薄的身影和愁苦的面容,觉得特别心酸。他能想象出这两对年轻夫妻平时是怎么省吃俭用过日子的,如果他们家有钱,韩春秀绝不会患上贫血,孩子也不会长得那么瘦小。他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这么残酷,把一连串的厄运都降临在一个柔弱的年轻女子身上。上初中的时候她和他曾经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学,同样勤奋,同样努力,同样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期许,然而如今,他和她却仿佛被人隔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和她相比,他经历的那些波折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能说是一种考验吧。
外面突然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和嘈杂的说话声,好像有很多人涌进了院子里。他赶紧叫上徐晓娟往前面的门诊跑。透过朦胧的夜色,他看到大门口停着一辆拖拉机,发动机刚刚熄火,四五个农民抬着一个浑身沾满了泥土和血迹的人正从拖拉机后面的车厢里往下走,旁边的地上还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
“大夫,大夫在哪儿?”来人焦急地喊道。
陈灵均连忙跑过去问:“有几个受伤的?”
“两个。”
他走到女孩跟前,刚想问她怎么了,女孩却说:“我没事,受伤的是我爸爸和我弟弟。”
伤者全都抬下来以后,陈灵均借着院子里的灯光检查了一下病人的情况,年纪大的已经死了,年纪小的不停地大声呻吟,看上去很痛苦,就让他们把那个伤者抬到门诊的手术床上。
他让徐晓娟给病人量血压,一边查看伤势,一边询问病人的受伤经过。护送伤者的人说,这家人今年前半年刚打成一面土窑,夏天的时候才住进去,秋天的时候窑洞的墙上出现了裂缝,没有引起家人注意,今天晚上窑洞突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塌方了。事发时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三口人正在睡觉,女儿反应快跑出来了,父亲和儿子睡得太死被压在土里。女儿叫来人挖土救人,父子俩都受了重伤,父亲刚挖出来的时候还有气,刚走到半道上就不行了。陈灵均对受伤的男孩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发现他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心跳很快,血压很低,有创伤性休克的表现,肩、腰、腹部多处软组织损伤,双腿开放性骨折,其中一条腿的骨头都露出来了,伤口不停地往外渗血,便让徐晓娟立即建立两条静脉通道,以便进行输血、扩容、抗休克、抗感染等治疗。他亲自给病人打了一支破伤风抗毒素,然后向陪同的家属交代了病人的情况。
“大夫,求求你救救他吧,我爸爸已经死了,我弟弟才十一岁,你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救下,不管花多少钱都行!”男孩的姐姐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道。
“我们这里治不了,要转到县医院救治,你们赶紧商量一下,同意的话,我就联系救护车来接病人。”陈灵均的心情格外焦虑,生怕自己哪一步措施处置不当,让病人陷入更加危險的境地。
“不用商量了,赶紧打电话吧。”伤者的二叔说道。
陈灵均马上给县医院打电话让救护车来接人,并且告诉他们病人失血较多,来时需要带一袋血浆过来,然后立即对病人展开了抢救。
“姐姐,我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快让医生给我打一针止疼针吧!”陈灵均刚用剪刀剪开病人的裤子,男孩便握着姐姐的手用嘶哑的声音哭喊着说道。他的整个身体绷得很紧,一直在剧烈地颤抖。姐姐哽咽着说,弟弟受伤后先用架子车从山上抬到山下,然后坐着拖拉机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镇医院。半路上她抱着弟弟,他的腿一直在流血,不停地喊疼,自己身上的血就是他流下的。由于检查手段十分有限,无法判断病人是否有内伤,陈灵均不敢贸然给伤者打止疼针,怕掩盖病情。在清创的过程中,男孩不时发出惨叫,让人倍感揪心。在等待救护车的时间里,他一直守护在病人身边密切观察病情变化,随时调整用药。病人的血压忽高忽低,说明情况不容乐观。“要是能输血就好了。”他在心中暗暗想道。可是这里连血型都没法化验,就是有血也输不成。他只能盼望救护车早点来,早点把伤者送到县医院救治。
一个多小时后,救护车终于来了,跟车的医护人员立即给病人挂上血浆,吸上了氧气,并且根据病情采取了一些治疗措施。由于天色较晚无法将死者运回家里,家属强忍着悲痛将尸体暂时寄放在医院的一面空窑里,然后全部跟着伤者到县医院去了。有的是坐着救护车去的,有的坐着拖拉机跟在后面。
病人走后,陈灵均和徐晓娟把到处都是泥土和血迹的诊室打扫干净,锁好门,向各自的住处走去,此时已经快到凌晨一点了,外面一团漆黑。陈灵均刚上完厕所进了门,徐晓娟像受到惊吓似的飞跑过来,两只手抱在胸前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灵均,我害怕,能不能让我今天晚上待在你这里?”死者的尸体就停放在她隔壁的窑洞里。
陈灵均把她让进窑洞,心里想:不管什么原因,孤男寡女的晚上待在一个窑洞里,周围的人知道了肯定会说闲话的。于是就对她说:“要不咱俩换一下,你睡在我这边,我睡在你那边,好不好?我男人家胆子大,不怕鬼。”说完便去抱自己的被子。
“不行,我一个人待在窑里还是不敢,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想起那个人黄蜡蜡的脸。”她拽住他的衣袖,眼睛里闪着泪花,都快要哭出来了。
陈灵均只好把被子放下,又坐回到床上。徐晓娟走过来紧挨着他坐下,似乎离他越近,心里越踏实。
“晓娟姐,咱们都是学医的人,你要相信科学,不要相信迷信。其实人死了,就跟一块土疙瘩、一根烂木头一样,没有任何生命力,根本不可能对活人造成伤害。所以,你完全用不着害怕,害怕是因为联想造成的……”他极力想用科学知识驱散她心中的恐惧。
“你不要再说了,你越说我越害怕。你说的那些道理我都知道,可我就是没法说服自己。”徐晓娟蜷缩着身子说道。
看着她的样子,已经困得呵欠连连的陈灵均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把身子斜倚在被子上,一边揉眼睛,一边想:怎么办呢?一晚上睡不成明天还要上班呢。
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从床上一跃而起,问徐晓娟:“你的箱子里有没有红布?只要一小块就行。”
“有。怎么啦?”
“你给我拿来,我有用。”
“你陪我去拿。”
“好的。”
陈灵均跟着徐晓娟找来红布,用剪刀剪了几下,缝成一个小口袋,到药房里抓了一点朱砂装进去,用针线缝在她的内衣上,然后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朱砂在中医上有安神镇静的作用,在民间常用来辟邪,只要把它放在身上,再厉害的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常做噩梦,我妈就把这玩意儿缝在我的枕头边,特别管用。你就放心地睡吧,有什么事随时叫我,我睡觉很灵醒,你一叫,我马上就会跑过来看你。”
这一招果然很灵验,徐晓娟马上就同意跟他换窑洞睡,睡下后一次也没有叫他。
早上陈灵均起来到自己的窑洞去刷牙,紧赶慢赶还是被端着尿盆去厕所倒尿的老磨看见了。吃早饭的时候,陈灵均专门在同事们面前讲了头一天晚上发生的事,以免引起误会。其他人听了只是一笑而过,老磨过了半天才幽幽地说:“女娃娃家出门在外身边没有个人照顾不行,我看你们俩都挺乖的,年龄也差不多,干脆以后就别姐姐弟弟地叫了,铺盖一卷直接搬到一块过成一家人算了,咱就在这个院子里摆上两桌八碗,把喜酒一喝就完事了,省得让你们的父母操心。从今后,你们小两口一个给一个照怕怕,就谁也不怕了。”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的人立刻一齐起哄道:“这个主意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干脆今儿个就把这门亲事订下算了。”
“这两人还真有夫妻相,保险能过上个好光景!”
“赶紧结,明年娃娃生下再给你们过满月。”
徐晓娟羞得满脸通红,头都快垂到桌子底下去了,笑着直摆手:“别瞎说了,我比陈灵均大,不合适。”
“女大三抱金砖,大点更有福!”
陈灵均急得站起来直嚷嚷:“晓娟姐有对象,在县委上班,工作比我强多了。”
“订了没?”老磨问道。
“没有。”徐晓娟答道。
“没订不算,把那个甩了,跟咱小陈谈,城里乡里地来回跑,多麻烦呐!”老磨果断地一挥胳膊,似乎把这事已经弄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其他人叫嚷得更欢了。徐晓娟实在招架不住扔下饭碗跑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陈灵均也跟在后面跑了。
打那以后,同事们一见到他俩在一起就开玩笑说是“小两口”,跟陈灵均和徐晓娟说起对方也是“你那口子”,弄得两个人很长一段时间见了面都很不自然。
陈灵均到新安市参加自考的时候就住在卫校家属院夏清辉老师家里,那地方离考场比较远,需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不过吃住都免费,还能跟老师聊天。来考试的有很多是他同级同班的同学,还有县医院带教过他的一些老师,他们因为学历低,晋升职称受到影响,不得不跟着自己的学生一起参加大专自学考试。
陈灵均考完第一门課,和同学范睿、杜海军在考场附近吃了饭,刚坐车来到市中心的南门,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周敏慧突然从路边跑来跟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所在的基层医院情况怎样。
“只能做一些简单的清创缝合,看看感冒、发烧、拉肚子之类的小病。”杜海军没精打采地说道。
“我们那儿也一样。”陈灵均说道。
“我在区里的一个地段医院上班,那里可以做一些小手术。不过,我用不了多久就要换单位了,我叔叔找了个人帮我搞调动,准备到地区医院去。”范睿笑眯眯地说道。
“你可真有本事。”杜海军羡慕地说道。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祝贺。
“你们下午都不考试吗?”周敏慧问道。
“不考。我总共报了五门,今天上午一门,明后天各两门,他俩都是明天上午和后天考。”陈灵均答道。
“你们要是没事的话咱们一起逛逛吧。”周敏慧提议道。
“好。”
众人走进了二道街。街道中间一排排琳琅满目的货架不见了,靠近河畔的那一侧变成了工地,正在盖楼,地基已经打起来了,上面竖着好多钢筋,可能是天冷了工地上放假了,一个工人也看不到,工地四周都用绿纱网和竹栏杆围着。
“这里要盖两栋十几层高的商贸大楼,还有宾馆和吃饭的地方。现在东关新街的安居工程已经开始施工,南关的铁路客运站也修好了,马上就要通车了,以后,新安城会变得越来越繁华,住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常来新安城的范睿介绍道。
杜海军出神地望着那些绿纱网,轻轻地说:“要是咱也能生活在这里该多好!”
范睿笑着说:“那就好好努力吧。”
几个人走到二道街北边的出口处,陈灵均说他要到书店买几本书,不跟他们继续转了。周敏慧问他准备买哪个版本的书,他说打算买本科教材。
“本科的教材比专科要厚一半呢,你也不嫌看着麻烦。”范睿说道。
“不麻烦。反正我在基层比较闲,有的是时间。”陈灵均说道。
陈灵均参加考试前吴建树已经回来了,说是老人已经出院,身体还不能动,暂时由家中的哥哥嫂嫂照顾。他考完试回来后是腊月初七,阳历已经到了1992年,单位的工资还没有发,大部分同事都在老磨那里借了钱,少则几十元,多则一两百。单位已经有半年没发工资了,老磨说可能是因为上面没有拨款。东正县属于贫困县,多年来一直靠国家政策扶持。大家都分析说钱肯定到了县卫生局,只是暂时还没有分配到乡镇上。
腊月二十三那天,医院终于给职工发了工资。陈灵均从毕业那天算起,一共补发了六个月的工资,单位根据上面的拨款情况结合医院的效益,扣除了百分之三十,再扣掉他预支的那部分钱,实际拿到手的只有三百多元,奖金一分钱都没有。吴建树在征得陈灵均同意后,决定两人轮流值班。吴建树从腊月二十四值到正月初四,陈灵均从正月初五值到十五那天。其他人也分批轮休。接到放假通知后,陈灵均马上跑到街上置办了一些年货,第二天一大早便坐着客车回家了。
陈儒生和罗雪娥见到小儿子特别高兴。罗雪娥逢人就夸灵均孝顺,说家里这也是灵均买的,那也是灵均买的,惹得两位哥哥好不嫉妒。
陈灵均的父母已到古稀之年,他怕他们的身体出问题,亲自给他们做了体格检查,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心里特别宽慰。晚上,他想起小时候曾经对视力不好的母亲许诺说长大后要为她治好眼睛,就对她说:“妈,我把你带到县医院把左眼的‘鱼肉’做了吧?这是个小手术,几天就好了。”罗雪娥的右眼因患眼疾已经完全失明,左眼只有微弱的光感。
“做了手术看东西能看得清楚一点不?”
“比原来稍微能强一点,主要是眼前没有东西挡着了,感觉上能舒服一点。”
“那我不做,都七十来回的人了,不想再受那份罪。”
陈灵均见她态度很坚决,自己也觉得这个手术意义不大,就没有再坚持。
初五早上天还没亮,陈灵均就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吵醒了。他正在冰冷的窑洞里洗脸,老磨一只手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另一只手端着漂着辣椒油的蘸料走了进来,嘴里乐颠颠地吆喝着:“吃饺子喽!”
陈灵均的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意,不好意思地说:“这么早就起来包饺子,把你和我嫂子累坏了吧?”
“不累,吃完了想喝饺子汤过来自己舀。”
老磨走后,陈灵均坐在桌前吃了饺子,喝了一大碗饺子汤,走进诊室把炉子里的火生好,坐在里面一边看书,一边等待病人。他读的是从夏清辉老师那里借来的美国作家海明威的代表作《老人与海》。这次在新安城见到夏清辉老师以后,他俩谈了很多。当他谈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和内心的困惑时,夏老师说:“大多数的人走上社会以后,都不能按照理想的道路去发展,总要经历一些挫折和磨砺。不管你的航船被风吹到哪里,只要你紧握住手中的舵,始终朝着最初的方向行驶,那么,你就不会被生活的海洋吞没。”他的话给了陈灵均很大的启发,使他的心境豁然开朗。读了半个小时小说后,他又拿起专业书看起来。他喜欢交替着阅读不同种类的书籍,这种读书方法能够有效地保持阅读兴趣,提高学习效率。
他本来完全可以在自己的窑洞里上班,那里空间小,容易烧暖,可他怕诊室里的炉子灭了病人来做治疗要挨冻。另外,万一来了急诊也影响病人的救治。昨天晚上临睡前来了一个被炮仗炸伤手的孩子,他缝合完伤口后,给孩子打了一支破伤风抗毒素。他现在打肌肉针、扎静脉针都很熟练,可以同时兼任医生和护士的工作,但他还是觉得远远不够。作为一名基层的医务工作者,他认为自己还需要努力掌握心电图、B超、透视等医技检查的操作和诊断技术,只有这样,才能不断提高自己的诊断水平,减少漏诊、误诊的发生率。如果有可能的话,再好好地研究一下中医。在基层,中医的实用性比较强,能够解决一些西医无法解决的问题。本来他是不想在这里长期待下去的,但是看眼前的情况,三五年内根本没有希望调进城,只能老老实实地待着。他已经想通了,既然走不了,就慢慢地学习、实践,等他工作上几年积累了一些临床工作和医院管理方面的经验,就敢像吴建树一样承包医院。他相信自己一定比吴院长搞得好。等他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在虎沟镇的街上买一个有两三面石窑的独院,可以让他成家后和父母同住;第二件事是外出进修一次。自考虽然省钱,但是自己摸着石头过河,毕竟没有老师教的知识更全面、灵活、实用,如果在进修时能碰上一位好导师,那他在业务上一定会进步得更快。
门诊上一直到晚上也没有来一个人。老磨请他去家里吃晚饭,他没去,自己在炉子上热了些从家里带来的饭吃。
初六的晚上,老磨硬把他拉到自己窑里,让他跟自己的家人一起过了小年,还拿出一瓶白酒跟他喝了几盅。吃饭的中间,来了一个被鱼刺卡住喉咙的女病人,因为没有喉镜和专用的医疗器械,他只能打发病人到县医院去治疗。对于这样的结果,家属很失望,陈灵均也深感歉疚。
初七的下午有人告诉他,那位女病人在县医院取出了鱼刺,平安地回来了,陈灵均不由长舒了一口气。不过,另外两名煤气中毒的病人却没有那么幸运,一个在转运的途中死了,另一个由于送去太晚,失去了最佳治療时机,成了植物人。
初八过后,大部分的工作人员来了,病人也逐渐增多了,这个破旧衰败的小医院又开始慢慢地跟着时针运转起来。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位,处处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困乏的气息。面对这样的生活,要保持始终如一的热情很难,除非你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它。
元月份的自考成绩出来以后,陈灵均报考的五门课程全部过关,四月份又报了四门,再次全部通过。
六月份的一天,陈灵均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说他母亲病了,让他赶紧回来。
陈灵均心里一紧,忙问老人得的是什么病。她说:“你回来了就知道了。”
陈灵均不敢大意,很快就办好了请假手续,回到了家里。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他一进门就看见父母和姐姐全都笑盈盈地坐在炕上拉话,母亲比过年的时候明显得消瘦了,身板单薄得就像十二三岁的女娃娃。
“妈,你哪里不舒服?”陈灵均走到母亲跟前,端详着她苍白的脸色问道。
“没什么大病,就是胃不好,你姐已经带我到公社的医院看了,正吃药着呢。”罗雪娥靠在褥子上用虚弱的声音答道。
“妈的病不要紧,我那么说是想让你回来跟你商量个事。”已经下炕开始忙着做饭的陈灵芳笑着说道,“等你吃完饭让妈给你说。”
晚饭吃的是面条,陈灵芳特意给母亲多煮了一会儿。吃饭的时候,罗雪娥用左手按着上腹部,拿起筷子没吃几口就不吃了,说心口子难受。
吃完饭,其他人都借口有事出去了,罗雪娥拉住儿子的手说:“灵均,妈没文化,也没本事,活了一辈子人,从来没有在家里做过一回主,这次,我提前没有和你商量,为你做了件事,不晓得做得对不对,要是这事没做对,你不要怨恨妈妈。”
陈灵均忙问:“什么事?”
罗雪娥低下头忐忑不安地搓着自己的手背说:“上个礼拜来了个说媒的,说城里有个当官的干部想把女子说给你,他们一家人在你实习的时候见过你,看下你这个人了。那个当官的叫翟明礼,是县防疫站的副站长,他的小女子叫翟书珍,和你同岁,前年招工的时候招到中医院,是合同制工人。媒人说那女娃娃可乖了,虽然父母都是干部,上面也有哥哥姐姐,从来不娇生惯养,什么家务活都会干,是个会过光景的好女子。唯一不好的一点是娃没咋念书,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害了一场病休了一年学,原来学习就一般,长时间没到学校去,病好了以后跟不上了,留了一级还是不行,女子哭着说不想上了,家里人也没有逼着她再念。娃虽然文化不高,但是吃的是商品粮,还是正式工,家里的条件好得很。那家老大是个小子,两口子都在油矿上班,大女子在财政局工作,女婿在税务局,光景都可好哩。给你说的这个女子是他们的二女子。我找人看了你俩的八字,合婚着哩。我怕那女子人样不行,让你二哥二嫂到城里进货的时候专门去看了一回,你二嫂回来说,那女子脸白生生的,长着一对大花眼,模样可俊了。我还不放心,又托村里人打听那家人的情况。说是没什么说道,好着了。我就寻思着,像咱这样的家庭,能给你说下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也算是一种福气。将来你成家以后在外面有了事,你大妈没本事,给我娃出不上力,你妻家的人要是能帮上忙,就能让我娃少走些弯路,少受些操磨。你大也说,这个对象好着了,不要再挑了,赶紧说上吧。我就给媒人说,我们老两口同意了,等你回来商量好了就订婚,赶秋天就把婚结了。那个翟明礼还说,一定要问一问你家小子,必须要让本人同意。你看这人开通不?”说到最后,罗雪娥的语气里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陈灵均听了半晌没有说话。
罗雪娥用手顺着他的膝盖一直摸到脸上,发现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着,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惊慌地问:“咋啦?”
“妈,你怎么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随便答应人家?结婚是关系到一个人一辈子幸福的大事,要慎重地考虑好了才能做决定。”陈灵均强忍着内心的不满抱怨道。
“我和你大就是慎重地考虑了才给你做的决定。你要是不放心,就到城里自己去看看那个女子和那家人。要是实在看不上就算了。”罗雪娥失落地回答道。
母子俩都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陈儒生和陈灵芳先后回来了。陈灵芳见屋里的气氛不对,悄悄地跟母亲耳语了几句,在她手腕上捏了一把,似乎是让母亲放心。
“灵均,咱俩到你大哥家去一趟,他要跟你商量个事。”陈灵芳对弟弟说道。
陈灵均跟着姐姐来到陈灵峰家,见陈灵辉也在那里,兄弟俩看上去灰溜溜的,像是有什么心事。
陈灵峰说:“灵均,我们把你叫回来,主要是想跟你说一下咱妈的病。”
陈灵均马上问道:“是不好的病吗?”
陈灵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妈大概胃上早都有病了,一直没对人说,直到吃不进去饭了,人一下子瘦了很多,才被我发现的。我觉得不对劲,就和咱姐带她到虎沟镇卫生院去看病。医生背过妈悄悄地对我说,他怀疑是胃癌,建议到县医院去做个胃镜。妈说什么也不去,想吃点药再说。医生说吃完药要是觉得不顶事就赶紧往外头走,不然就把病耽搁了。回来以后,妈自己说吃了药好像强了点,可我看她气色还是很差,人也越来越瘦,就给咱姐说了。她说你是医生,这种事比我们懂得多,还是把你叫回来商量一下比较好。”
“没什么好商量的,有病赶紧看,咱明天就上城里去,后天刚好是星期一,早上让她不要吃饭先做个胃镜把病诊断清楚了再说。”陈灵均说道。
众人都表示同意,纷纷拿出手头所有的钱财准备为母亲治病。
“灵均,还有个事我想再跟你商量一下。”停了半晌,陈灵峰又说道。
“什么事?”
“妈现在身体不好,万一检查出来是大病,往后的日子就不长了。她常念叨着说怕自己看不到你结婚成家,你能不能在妈走之前把她的心愿了了?”
陈灵均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咱兄弟姊妹四个,妈最亲的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你是一个懂事的娃娃,我想,你肯定也不希望她老人家留下任何遗憾。”陈灵辉说道。
陈灵均的头垂得更低了。
“靈均,我知道你是一个心气很高的人,不管是在事业上,还是在婚姻上,都不想胡乱凑合,肯定还想往更高的山头上奔,可是咱家这情况……唉,真叫人没办法!”陈灵芳掏出一块手绢擦拭着眼里的泪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陈灵均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弦被拨疼了,他用顽强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抬起头对哥哥姐姐说:“你们的意思我明白,我已经不是小娃娃了,我会认真地考虑这件事的。”说完下了炕,穿上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中,他又详细询问了母亲的病情,为她做了一次检查,心中已有了几分判断,仍然把希望寄托于县医院的胃镜检查和病理检查结果,默默地祈祷神灵能保佑母亲平安。
陈灵均带着母亲到县医院看病的时候专门去了一次翟明礼家,见到了别人给他介绍的对象翟书珍。那个女子中等身材体型丰满,身穿绿上衣,黑裤子,脑后垂着一条很粗的马尾辫,眼睛长得又大又美,但是里面没有一丝亮光,仿佛是用彩色石膏雕刻出来的艺术品。她平时没有什么爱好,下了班主要是看电视、织毛衣、干家务。
翟明礼拿出好茶好酒热情地招待他。饭桌上,他的妻子不停地给陈灵均夹菜,劝他不要客气,一定要吃饱吃好。
“县医院的叶知秋院长跟我很熟,我们俩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他是一个很有远见很有魄力的领导,1986年刚当上县医院院长的时候,正是医院里医务人员青黄不接的时候,老人员大部分都外流了,年轻的队伍还没有成长起来,医疗技术很低,很多从基层转上来的病人看不了又转到市上去了,大家都叫县医院是‘转运站’。他向卫生局的领导承诺说,一定要在两年内摘掉这顶‘转运站’的帽子。为了给医院多吸收一些医疗人才,他天天跑到卫生局、劳动局要人,从基层调回不少业务骨干,还争取到了不少卫校毕业的中专生和县中學毕业的高中生,从中选拔出一批优秀青年送出去培养。医院缺乏医疗设备,他动员职工集资买设备。到了第二年年底,全地区卫生系统交叉检查,县医院从倒数第一名上升为正数第五名。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叫县医院是‘转运站’了。”翟明礼说起陈年往事,对叶知秋充满了钦佩之情。
“县医院能发展到今天确实很不容易。”陈灵均感叹地说道。
“是呀,要不是叶院长这些年的努力,绝不会发展得这么快,这么好。叶院长是一个非常爱惜人才的人,前几天我跟他说起你,他还说,陈灵均那娃娃各方面都很优秀,就是人太老实了,想留县医院提前来找一下我,肯定会留下的。其实你分配前跟我说一声也能把事办成。”翟明礼举起酒杯跟陈灵均碰了一下,似乎在责怪他没有找自己帮忙。翟明礼的妻子在县医院住院的时候,他曾经特意告诉过陈灵均有事可以找他。
陈灵均笑着饮下了那杯酒,心里暗暗冷笑道:叶院长可真会说话,当初他要是真的看中了我这个人,只要一句话就能留下我,明知道我没钱没靠山还装聋作哑,这到底演的是哪门子戏?
吃完饭,书珍到厨房里帮母亲洗碗。翟明礼压低声音对陈灵均说:“虽然我们两家大人都很愿意把你俩撮合在一起,不过婚姻大事还是要尊重本人的意愿。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叫媒人来订婚,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就当交了一回朋友。”
翟明礼的话深深地触动了陈灵均的心,他不敢抬眼看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陈灵均到翟家的这次探访让他看清了一个事实:在这个和谐富裕的家庭当中,他也许找不到理想的爱情,但是却能得到每一个人的尊重。于是,他当即决定,如果他母亲的检查结果不好的话,他就答应这门婚事。
检查结果显示,罗雪娥已经是胃癌晚期。几位外科大夫一致认为,癌症已经转移到周围的淋巴组织和脏器,不适宜做手术;她本人年纪大,体质又差,而且还有严重的贫血,如果进行化疗,身体耐受不了反而会加速各个器官的衰竭,建议采取姑息疗法,兴许还能多维持一段时间生命。陈灵均接受了这一治疗方案。
为了让罗雪娥在临终前看到小儿子成家,陈翟两家人就像打仗似的,在短短的二十几天里完成了两个孩子的订婚结婚仪式。
婚礼结束后的第二天罗雪娥便陷入了昏迷,陈灵均利用有限的药物对她进行救治。到了第三天夜里,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后,这位出生于民国的小脚女人终于走完了自己黑暗的人生。她再也不用费力地用模糊的眼睛去辨认世间的黑与白,明与暗,再也不用迈着残疾的双脚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危机四伏的道路上,像一粒尘埃一样被风轻轻地吹落到大地上,与厚厚的黄土融为一体。
安葬完母亲后不久,陈灵均就调到了县医院内科。他在临床医生的理论和操作考试中,以双百的成绩打败了所有的中专生和大学生,创造了县医院有史以来的奇迹,很多人都说他不愧是卫校六届毕业生中最优秀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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