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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棵树

2022-05-21余云业

延河 2022年4期
关键词:白狐野兔

余云业

寒冬已经过完了。风刮起来还是很冷,没有融化的积雪被冻成硬块,由于气温上升,有些坑洼不平的雪堆渐渐变成银灰色,松软起来,表面也融成一道道的小沟。地面潮湿、泥泞,但是头顶上的天空却是蔚蓝的,没有一丝云影,空气里好像有千百万个发光的原子,像水晶似地闪烁、舞蹈。贾贵正往前走,突然发现一滩血迹。血,鲜红的血,点点滴滴,滩滩片片,随后若断若续地在凝着浅雪的草丛中蜿蜒曲折而去,贾贵屏息蹑足循着血迹一路跟踪而行。其时林中还不甚明晰,丝丝晨雾梦幻般在阔叶株林间萦绕。贾贵因兴奋而颤抖的大脚把覆地的腐叶踩出一阵窸窣声音,喉咙管有些发痒却不敢咳嗽半声。贾贵不想让恐慌逃命的猎物再受惊吓。

捕猎铁夹子是昨日傍晚下的,下铁夹子时那种期待的喜悦一直延续了整晚的梦境。贾贵却没有料到,运气比做梦还要令人惊喜——夹住的绝不是只野兔,铁夹子的木桩很深,野兔是没有这么大的力气拔起的,只有像小野猪、青黄羊一类的大动物才有拖走铁夹子的体魄。尚未凝凍的血迹证明着它被夹住不久,拖着铁夹子猎物也不能跑远,沿着血迹追去,哪怕是钻了洞,也是跑不出贾贵手心的。贾贵是薰烟刨挖动物之类的行家。

血滴如路标引导着贾贵的追踪,想着即将到手的猎物,贾贵就预先温习了那份喜悦。一团巨大的绿荫迎面罩来,贾贵一愣,抬头长吁一口气,三绕两拐,竟追回到七棵野槐树来了。

七棵野槐树连成一片巨伞,每株两人合抱不拢,树身不高,距离不过十几米,上下左右不规则地排列,如北斗星,连成一片荫蔽地带,地下枯枝极深。树连树,枝连枝,上面鸟儿的窝巢连窝巢,三亩地树下永久不见阳光,顶冠纵横交错连长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他,庇护着树下那片终年的荫凉地。阳光照不到,雨水滴不进,地面凸起的老虬须、根蔓扯着一座迷宫,地下则盘根错节,不知有多深、多宽。传说七棵野槐树是七根定神桩,钉死了龟山颈,使这只妖龟爬不动身,去不了近在咫尺的明水湖。那野槐树前湖边的破庙屋便是开裂的龟嘴了。

血迹进了七棵野槐下,树荫成了慈善的庇护所。贾贵虽口哑,但眼明耳不聋,弯腰俯身仔细寻找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声猛地从树根处传来,贾贵一跃而起,冲进了七棵野槐丛中。

太阳善知人意,乖巧地从贺兰山顶露头,把一缕羞涩的红晕斜斜地从树隙中射下,照见了七棵野槐丛中一块锅盖般大的空地,一只如白狗大的动物蜷缩在吐焰的阳光中,极度的疼痛使它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凄厉叫声。贾贵惊呆了,他认出这是一只雪白的狐狸,浑身洁白如雪,被铁夹子夹住了一只后腿的脚趾,一路拖起铁夹子挣扎着逃到这树下,却不幸被地面的乱根须绊住了铁夹子,再无法动弹。面对贾贵的靠近,那尖喙狭颧三角脸的白狐露出濒死的绝望。人和兽有那么一瞬间都愣住了。而后,贾贵惊异地看见狐狸眼中绿光一闪,他几乎不相信狐狸也会有那种和人一样无奈绝望的目光。一扭头,白狐张开尖嘴利牙咬住自已被夹住的右后脚,一口未断,又接着咬,巨大的疼痛使它惨叫着——“呦”,犹如婴儿夜哭。

这一声惨叫象征着白狐的成功。白狐终于咬断了自已被夹的后脚,在铁夹上遗下它血淋淋的一截肢爪,挣扎着跳了起来,用另三只好腿弹跃。贾贵本能地上前一步,忽的,阳光中一道白光闪耀,一面洁白如云的旗帜在贾贵眼前一晃,那是白狐竖起了毛茸茸的大尾巴,“噗”一声响,一阵难闻的气浪迎面扑来,贾贵一个踉跄,无可奈何地在一股极浓极骚的臭气中,眼睁睁地看着白狐的大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又以一个漂亮的三级弹跃窜出了七棵野槐树的树丛。

失败的悲凉比山顶那朵乌云更早地遮挡了贾贵心中的阳光,他眼前一片昏暗。

早晨的雾霾无常鬼样在贺兰山林中游逛,雾大露水重,贾贵的裤腿湿得沉重,步履匆匆地奔赴安放捕猎铁夹的地方。他期待着那里的收获,他相信自己的经验,那只麻毛野兔此时一定僵死在铁夹子的铁齿之中。

自从丢了白狐,接连几天毫无收获,贾贵极度懊恼。他曾想是否不该夹住那只白狐狸,人们都说狐狸会成精,是狐大仙,是他无意中伤害了狐狸大仙,才给他带来了厄运,要不然,为什么接连好几天,他在贺兰山深山老林中设的捕猎铁夹子一只猎物也夹不到呢?更奇怪的是,每个捕猎铁夹子似乎都被动物接触过,饵食叼走,齿夹被掀翻,却连一点动物的皮毛也没留下,更不用说有夹伤的血迹了。他曾仔细寻找过动物的足迹,以此来判断是什么生灵有这般神通,竟能在他的铁夹子下弄走食饵而不遭伤害,只可惜这些天不是有雾就是落霜,雾霜掩盖了足迹,也隐藏了秘密。

贾贵不相信狐仙的传说,就像他不怕鬼怪一样。一个独自在山上的守林人,如果相信狐仙惧怕鬼怪,那是无法在孤凄的山林中生活的。他只相信自己的运气和技术。在接连几天的失利后,他决定去捕夹那只麻毛野兔。

发现麻毛野兔的洞穴是几个月以前的事。贾贵没有去捕捉它,那就像山下村里人养鸡鸭一样,鸡鸭养在家里随时想吃随时去捉就是,伸手可得,无须费工夫。贾贵也将这只麻毛野兔养着,留着什么时候想要就去夹过来。他甚至仔细地观察研究了麻毛野兔的生活规律和行走路线,就如山下当家女人熟知哪只母鸡喜欢在哪儿下蛋一样。他决定捕捉这只野兔时,果然也如主妇般自如,一改每日傍晚下夹子的习惯,而是在晚上睡了一觉之后,凌晨天快亮前趁着晨雾还未漫起,去了七棵野槐树左侧的小山坡。在一丛骆驼草边掩埋伪装了捕猎夹,没放任何诱饵,因为他知道这是麻毛野兔每早觅食的必经之路,用了诱饵反会让麻毛野兔生疑。悄悄地做着这一切时,他甚至听见了那一步之遥的被一棵枯树桩掩住洞口的石洞深处麻毛野兔酣睡的鼻息声。

贾贵如堵着笼口捉鸡般地要捕捉这只麻毛野兔,是想证明他这几天的连连失误纯属偶然,不是因为狐狸大仙在作怪。

走在湿湿的雾气和露水中,贾贵已在自信地考虑着该怎么样享受这只养肥了的大野兔,他拿不定主意是烧了吃还是用来炖汤。

毛茸茸的雾气和晶莹莹的露珠已把先前贾贵走过的足迹掩盖得干干净净,贾贵却能准确地循着先前的路线再把足迹重现出来。小山坡近了,贾贵已在甜甜的雾气和熟悉的山林气息中嗅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知道他成功了,脚步反倒矜持着,他要慢慢享受这到手的喜悦。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使贾贵震惊,半月前的情景又一次重现——骆驼草丛前腐叶翻卷,凌乱的痕迹表明这里曾有过一场挣扎。只有一滩血仍如半月前的早晨那样鲜红触目,且也是一滴一滴,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蜿蜒曲折而去,一块褐石上,热血融化了露珠,露珠稀释了血液,淡红的血水正慢慢向四周蔓延开来。贾贵抬袖擦了擦眼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难道他又一次夹住了狐狸,而狐狸又一次携夹逃跑了?

真是活见鬼了。

血滴又朝七棵野槐树而去,难道素以狡猾著称的狐狸又一次施展了上次的伎俩?难道它不怕再度被树根绊住?难道它又想表演一次断肢自残的把戏?

极度的困惑如浓雾缠在贾贵心头,一种难以把握的预兆使他慌乱起来,以至忘记了辨析脚印这个最起码的猎人常识。他匆匆地蹽开大脚顺着血迹冲进了七棵野槐树丛中。

驻足七棵树丛中,半月前的情景借助于迷蒙的雾气又一次拉开了帷幕:一只洁白如雪、尖嘴狭脸的小动物蜷缩在空地乱根之中,扭头在啃嚼着自己。呦!也是一声婴儿般哭啼的叫声,却没有之前的凄厉,更多的是得意满足的呻吟。贾贵咬咬嘴唇,生生地疼,啊,不是梦。再定眼细细一看,这只白狐不是在咬自己的后肢,而是在撕咬着一块麻色的毛肉,那是麻毛野兔。本该是贾贵就着银川白干酒享受的午餐,这会儿却被白狐撕扯成碎片了。贾贵呆呆地望着白狐,白狐也在望着贾贵,眼中没有半月前的痛苦和绝望,换上了一丝得意的狞笑,闪亮的两只小眼睛笑得瞳孔发蓝。它并不急着逃走,眼睛看着贾贵,嘴里却仍在扯咬,还用两只前趾交替着帮忙撕扯——仅仅是撕扯,并没有嚼,它似乎对嚼没有兴趣,撕扯才是真正的目的。

也许有很久,也许只是那么一会儿,人和白狐就这样待在七棵树中间小小的空地上。雾气在翻涌着,在这空地中挤来挤去,如戏台上散放的烟幕弹。

“哐啷!”是捕猎铁夹子上的铁器碰撞声唤醒了贾贵的耻辱感。“啊呀呀!”他终于张开口,发出了他无词的愤怒,挥手朝前猛扑了过去。贾贵的动作迟了一两秒钟,早在谨慎注视着他的白狐在贾贵扑过来的一瞬间,恰到好处地舍了口中的麻毛野兔碎片,有些不尽兴地放弃了它的表演。它颠身扬尾,噗!再次排出了一股骚臭气,然后一个三级弹跃,用贾贵熟悉的姿势潇洒地跃出了七棵树丛。

在那洁白无瑕的身影中,贾贵准确地认出了那条如旗帜般飘扬的白色尾巴和尾下一只短了半截的后腿,伤脚已完全愈合。

独宿破庙屋,贾贵的愤怒如后山夜风在心中翻搅呼啸。在世界上屈辱地活了五十八个春秋的贾贵第一次升腾起了做人的尊严,唤醒他沉睡尊严感的正是那只断腿的白狐。

贾贵没预料到,一只记仇的动物的报复竟是这么持之以恒、顽强不屈、无孔不入。而且白狐好像知道他之所想。

捕捉麻毛野兔出乎意料的结果,使贾贵完全放弃了再往山林埋设捕猎铁夹的计划。他知道,无论他的铁夹有多么精致,掩埋得多么巧妙,却再没有一只铁夹能夹住猎物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出白狐的行动:悄悄地利用树干、草丛为掩护,一路跟踪潜行在他的身后,躲在一旁暗笑着看他安装铁夹子、搞伪装,等他离开后,白狐就走上前,以掩埋在地下的铁夹子为中心,在最安全的半径外踱上几个圈,仔细地端详审视着那片伪装,然后,它以三条腿为支点稳稳地走动,寻找着合适的木棍或者石块,用嘴叼起,远远地朝那片伪装扔过去,如果没有动静,又再次寻大一点的木棍或石块,再扔,终于,“啪嗒!”铁夹被惊动弹起,夹住的却只是一根枯枝或几片草叶,那被响声吓得本能往后弹缩的白狐抖抖身子,带着得意的狞笑走上前来,大大方方、津津有味地吃起了那份诱饵——一块烤熟的土豆、一块熟肉,或是一只死山鼠。再后,打着满足的饱嗝,循着贾贵的脚印,嗅着熟悉的人的气味,白狐又寻找到第二个铁夹子,如法炮制再动作一番。

贾贵还明白,那天,白狐把麻毛野兔连着铁夹拖进七棵树丛中的空地,又当着他的面把本可饱餐一顿的野兔撕扯成碎片,却一口也不吃,那完完全全是一种挑战、藐视,是明目张胆地向他宣告,它要报复,要向贾贵报复那一铁夹子之仇,断腿之恨!

应该说,贾贵停止在山林中设铁夹子,是以行动在表示一种妥协,一种投降,但白狐的报复却没有因为这种投降而停止。五六天后,白狐在山上找不到复仇目标,竟把复仇之火烧到了贾贵的家中。

贾贵的家就在七棵树前山嘴上的破庙屋。

贺兰山上龟山庙显赫的历史早随着五百年前的一场天火而消失,远比天火可怕的是流传下来的罪名:这是淫庙,万恶淫为首,因此才遭雷打、天火烧。从此五百年来再也没有人敢起重修庙宇的念头。当年庙址上的草木自然是一岁一枯荣,而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树木也變成了山下一代又一代村民们房屋上的梁檩柱板。只有那明代的大方砖却总不腐烂,断头截块每每在割草、砍柴、挖蘑菇、伐树的人脚下滚动。不知哪一年,人们用这些残砖在旧庙址上盖了一间小屋,无名可叫,就叫庙屋,成了守林人遮蔽风雨的栖身住所。这些砖太牢固了,支撑着屋顶上的瓦片换了一茬又一茬,墙壁却永远不坍不倒。

一个孤独的老哑巴独居山中,生活自然是比大武口北武当庙中的和尚还凄苦,但发泄仇恨的白狐却毫不怜悯他。

先是贾贵夜晚睡觉时,听到屋瓦哗啦啦地被扒开了一片,漏下一块月光,一丝银色的月光正照在贾贵脸上。贾贵以为是山鼠,破庙屋里是山鼠们的嬉戏地,屋瓦稀疏破断,早已承受不了山鼠们的奔驰。贾贵心想着该找个空闲上屋收拾一下了,天下雨怕漏。贾贵闭目仍缓睡,朦胧中脸上忽被一阵水沫淋醒,贾贵翻身坐起,惊异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了,抬头一望,屋顶那方清亮处有一点白光一闪,露出了夜晚天上遥远的一颗星星,再一抹脸上,才闻到一股骚臭难闻的味道。“呦!”又有一声婴儿啼哭般的叫声从屋顶传来。“啊呀呀呀!”贾贵大吼一声,翻身冲出破庙屋。朗朗夜空中,破庙屋脊上蹲伏着二盏绿色的荧光,那是白狐的眼睛。一钩半月衬在白狐的身后,显示出迷幻的情境。“啊呀呀呀!”贾贵愤怒地返身进屋,他知道该用土铳了,但还未等他装好火药,白狐早从屋顶上消失了。

“轰!”巨响震荡山林,这是贾贵迸发的愤怒。

中午,贾贵巡山归来,揭开锅盖,锅里早上煮好备着吃一天的白米饭中,端端正正地盘堆着一团乌褐色带毛团的狐狸屎。晚上贾贵上床睡觉,掀开被絮,骚臭扑鼻,一滩狐狸尿正在被絮上肆意蔓延。更叫贾贵惊愕的是,他装硝药的塑料袋被扯破,硝药洒了一地,而且还湿洇洇的,足够的狐尿准确地泯灭了他的仇恨之火。

“啊呀呀呀!啊呀呀呀……”他朝着贺兰山深处愤怒地吼叫着,贾贵的咒骂永远是几个单音节,但这几个单音节却倾诉着贾贵的全部心声——可恶的狐狸,我绝饶不了你!

平时贾贵是离群索居的人,他是个哑巴,缺乏和人打交道的经验,但却有着丰富的与禽兽斗争的阅历,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回应白狐的挑衅和报复。

贾贵的第一招是以疑对疑。被它弄脏的饭菜倒掉重做,弄湿的被絮洗净晒干,那袋硝药也摊在外面大石头上晾干,而扒开的屋瓦就让它敞着也好,反正大西北缺雨少雪。再出门时,贾贵干脆连破屋的门也不关,大大方方地敞开,又拿扫帚倒着出门把自己的脚印扫干净。贾贵知道,狐狸其实是最狡猾、疑心最重的动物,人越这样大大方方,狐狸反而生疑,扫脚印的动作是他安设捕猎夹的最后一道工序,狐狸跟踪过他,看过他埋设夹子,白狐就会疑心他在破屋里也埋设了机关,反而不敢进去捣乱了。

贾贵出门时也留心观察,提防着白狐在林中袭击他,于是他出门时就故意东张西望,有时走着走着会突然回头,蹲下,佯装观察一番,甚至还“哇哇哇”地乱叫几声。贾贵的猜测是对的,白狐确实是在跟踪他,有几次他猛然回头,都看见在草丛树干后面有一点白团倏忽一闪,那一次他走过一棵大松树,迅捷地往树后一躲,却将手中的砍刀朝前一扔,然后,他猛然从树后返身闪出,白狐果然上当,响声惊动了它,它正从庇掩身子的一丛荆棘中冲出,人和狐第三次面对面地对视着。

正当中午,山林中阳光明媚,色彩斑斓。一只美丽的白狐正沐浴在初春的温暖之中。贾贵第一次看清了,这是一只雌狐,洁白的毛发如绸缎般光滑细腻,在全身流淌,两只尖尖的耳郭内耸然的茸毛却如一根根冰丝,耳背和尖喙两侧有一圈黑褐色的毛,像山下姑娘颈上围着的绸巾。上宽下窄的小脸是如此精巧,如俊俏迷人的小媳妇。圆圆的两只大眼睛闪着迷幻的黄色,瞳孔却极小,似是一点稍纵即逝的蓝宝石,光灿得令人炫目。还有那条长尾巴,蓬松松的,几乎有身子的三分之二长,拖下是一团白云,竖起是一面旗帜。肢腿、腰身线条柔顺,肌肉匀称,那条右后腿虽然断了半截,但并不妨礙它站得娉婷,立得稳健。

贾贵的神志几乎迷糊了,脑子里想的全是有关狐狸精变幻成美女的传说,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间,他洞察知晓了这些故事的全部渊源。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被白狐折腾得怒火填膺的贾贵在这面对仇敌的瞬间,竟不会愤怒了,而是绽开老脸皮,一咧嘴,“嘿嘿”笑了。是谄媚的笑?还是一种为诡计得逞后得意的笑?事后,贾贵自己也分不明、说不清了。

白狐的反应先是惊诧,继而僵呆,继而恐慌,它并没有预料到人的智慧远比它高明,它一时间被人的狡诈惊呆了,也许还有仇敌相会时的尴尬。它也在打量对方,惊诧这个满脸枯树皮、身手僵硬迟缓的对手竟有如此诡计,使它的跟踪彻底暴露,一时间它似乎为自己的失策懊恼得不能动弹。是贾贵的笑声惊醒了它逃生的本能,记起了它们狐类的生存戒律是永远不能和人正面对峙。没容得贾贵第二次笑,狐类逃命的本能促使白狐猛地一颠腰身,竖起白尾,从臀部排出了一股恶臭,然后三足弹跳,迅捷地逃窜进那丛荆棘中。

腥臭的狐屁唤醒了贾贵的仇敌意识,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洁白的身影在绿色的草丛中如白雪般隐去。

这一次的遗憾和前二次是截然不同的。

人和狐的斗智真正开始了。

半月后,贾贵假装相信白狐已放弃或者说已经不敢对他报复了,他开始着手自己的报复行动。

贾贵决定不用土铳,借助火药和铁砂只能证明人类的强暴和智力的贫乏,狐狸是以智慧而传名于人类的,人类也就应该用智慧来战胜狐狸,让它心服才对。

贾贵携带着半个多月未曾用过的几个铁夹子招摇地走在傍晚的山林中。夕阳在远处的明水湖水面上浮着一张生气勃勃的红脸,林中树隙枝杈间披了一层暖暖的光,泅湿的潮气正慢慢在初春的山林中蒸腾。从七棵树开始,草丛里、羊肠小路上,贾贵前前后后把几个铁夹子掩埋了。他做得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完全是一种天下太平毫无顾忌的样子,而且绝不回头张望,似乎已完全忘记了一个多月前曾经有过捕捉遭到破坏的事情。最后,他在山坡前的一棵柏树下埋设了第六个夹子,并在机关上放了一只死耗子,然后满意地站起身,大踏步离开了。看上去,他走得那样坦然,其实他的脚下是小心的,仔细地避开了今天下午偷偷在这里埋设的三个小铁夹子,那是以这个大铁夹为半径,在它三尺距离内埋设的,他自取名为母子连环夹,母夹是诱饵,子夹才是目的。这是贾贵花费了三天三夜才想出的发明,目的是为了再次打击那只白狐。经过多天的观察判断,他估计白狐蜗居在七棵树至山坡这段山林区域的某个隐蔽处,刚才他招摇过林,白狐一定会发现他的。更叫贾贵有信心的是,他知道,白狐绝对没有放弃对他的报复,就像他也没放弃对白狐的报复一样,与他相同,白狐对他的报复也表现在不再报复的假象中。

在这孤独的山林中,贾贵太清楚动物的脾性了。

贾贵成功了。第二天清晨当他上山收铁夹子时,发现五个大铁夹果然都遭到了破坏,在大柏树下,他又一次发现了血迹,一只小夹也不见了,只在地下留下一条拖拉过的痕迹和断续的血迹。

贾贵再一次重复了追踪,他并不指望能捉住白狐,小铁夹太小,压力不够,是无法夹死白狐的,他只是要让白狐吃点苦头,让它知道人是不好对付的。

山林里,清晨的雾露中,鸟雀苏醒了,叽叽喳喳地开始了山林的前奏曲。在一片婉转的鸟啼声中,忽然有一声凄厉的婴儿哭叫声传来。贾贵浑身振奋,他听出了是那只白狐的叫声,一如初次在七棵树丛中那般惨烈。“哈哈哈!”贾贵在心中欢呼,他认定白狐中计遭到了不测。

转过一颗小松树,在前面一块树冠大的草坪中,贾贵看见了那只白狐。

山林里植物界自有它的规律,每棵树在空中有它的一方天,在地下也有一块地。一棵大树以它的树冠为范围,在这树荫下就不会有另一棵大植物了,其原因自然是大树冠挡住了阳光雨露,大植物缺乏生存必要条件。这块草坪原先就是一棵大松树的地盘,五六年前大松树被砍伐,几棵小树苗还未来得及充填原来的空间,这块地就在密密匝匝的林中空了出来。

站在一丛绿色的节节草旁,远远看去,贾贵看见是一棵柴桩绊住了那只小铁夹,而白狐正扭头在铁夹子边张嘴啃嚼着什么。听见了脚步声,白狐抬起头来,是贾贵从来没有见过的惊慌样子,尖尖的三角脸痛苦得抽搐,大大的圆眼里的悲哀目光盯住了贾贵。白狐又啸叫了一声,声音如失去母亲的小孩般绝望,那样子又似乎在向贾贵祈求什么。白狐忽然低下头往地上一趴,全身瘫下去,闭上了美丽的眼睛,是一种完全绝望、坐以待毙、听天由命的神情。

贾贵的心猛一哆嗦。他看出白狐这次是完了,它又一只腿被铁夹子咬住,绊住,它再也不能逃脱了,只好痛苦地等待着贾贵去捕捉。贾贵犹豫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该不该去捉住这只白狐,杀了这只白狐。他并没有想到,他的第一次反击就能奏效,他甚至有一点遗憾,为胜利得太容易而感遗憾,他想到自己还准备了好几套方案来对付白狐,如果不能用上岂不是太可惜。

贾贵的犹豫似乎加剧了白狐的痛苦,它又一次抬头尖叫了一声,像是在提醒贾贵,你要捉就赶快来吧,莫残忍地让我等待了,早死早好,这等待死亡的痛苦让我承受不了。“呦!”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又响起,白狐几乎是在哀求了。

贾贵还在呆愣着,站在这丛茂盛的节节草前未挪步,他已在考虑怎样去救白狐,潜意识里,他根本就不想捕杀白狐。

见贾贵久久不肯行动,不肯迈过那丛绿色的节节草,白狐像是陡然生出了勇气,它想逃脱。白狐猛一低头,张嘴咬住了另一只拖着铁夹的后腿,它又要故伎重演,断肢再逃了。

啊呀呀呀!贾贵张嘴叫了起来,他是想阻止白狐的行动,三条腿还有个支撑点,如果再失去一条腿,白狐就再无法行走了。于是,说不清的心情促使贾贵在白狐又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中,毫不犹豫地抬腿朝那丛节节草冲过去……

“扑通!”贾贵一脚踏空,跌进了这丛节节草之中。这是那七棵树前被砍去的百年老松树的根部,五年时间里,白蚁、蛀虫的啃食,风雨的侵袭,早把这棵树根掏空了,形成了一个半腰深的大洞,是那丛绿色的节节草掩护了它,使賈贵没有看到脚下的危险,在慌乱中踏了进去。

贾贵跌得很惨,老半天才晃悠悠地明白了过来。只觉得腰身疼痛,胸口左侧软组织也在洞沿撞破了皮,摸着生疼。等他完全清醒,抬头看去,白狐就站在他面前丈余之地,嘴上叼着那个铁夹,朝他狞笑着,它是那么的得意、开心,黄蓝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细缝。接着,白狐在贾贵的眼皮底下丢下那个铁夹,再一颠身,扬尾翘腚,几乎是朝着贾贵的脸上放了个臭屁,然后不紧不慢、洋洋自得地三足交替踱进了草丛中,贾贵看到它的一只前足正流着血。

贾贵这下真气昏了!他全明白了,白狐中了他的圈套,被小铁夹夹住了前肢,用牙齿咬开铁夹后,伪装成负伤逃亡的样子,将计就计,把他引诱到了这个树洞前,再装出被绊住的样子,引他跌进了深洞之中。

这一次,贾贵和白狐打了个平手,不分胜负。

进入四月,山林充满了生机。春风春雨的滋润使贺兰山变得少妇般娇艳。走在山林中,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有惊喜的发现。含苞的花蕾转眼就绽成了美丽的花朵,黄土中凸出的一点尖芽一夜就长成了修长的树苗,老树新芽,枯藤开花,无中生有空处填绿,鸟儿的歌唱换了新曲,动物的奔驰展现新姿,就是夜半的睡梦中也弥漫着荡漾的春情。

今天白狐又会有什么样的花招?今日他又该怎样对付白狐?这是贾贵每日早上醒后的思考;今天白狐的行动是怎样的狡诈,今日他的策略又如何的高明,这是贾贵每天晚上睡前回味的事。至此,每天预防着白狐的报复,每天又进行着对白狐的报复,这已成为贾贵孤寂的山林生活中的主要内容了。

两个多月来,贾贵和白狐的明争暗斗几乎一天也没停止过。跌进树洞的耻辱和疼痛已随着流失的日子淡忘了,贾贵越来越惊讶于这只小动物的精灵,他永远猜不到下一次白狐要用什么方法来捉弄他。

白狐会悄悄地爬上大树,用一阵骚尿作为欢迎贾贵的雨花,还会在贾贵经常走过的路口拦上几根荊棘,作为迎送贾贵的仪仗,早上开门出来,常常有一条死蛇,或一条断头的蜥蜴,或一只发臭的死耗子作为新一天的见面礼。有一天,贾贵还踩上了一个大马蜂窝,马蜂蜇得他脸肿鼻子青,四五天不得消退。现在贾贵出门巡山,从不敢带多余的东西,他的烟杆就有三次无形地失踪了,又三次被浸满狐尿送回,害得他现在谨慎地将烟杆紧紧藏在怀里不敢外露。

贾贵对白狐的报复也是绞尽了脑汁。他用过竹弓,虽没有吊住白狐,但却把它打得鼻青脸肿;下过绳套,使白狐中套逃跑时付出了一大块皮毛的代价;拦过网,卡住白狐的洞口让白狐饱尝了饥饿的滋味;他还用水灌过白狐洞,使白狐不得已重找了洞穴。贾贵还发现白狐有将吃不完的山鼠、野兔、山鸡埋藏的习惯,他仔细研究了白狐埋藏的特点,而后一经发现就把它们挖出来扔了,然后又悄悄隐藏,欣赏白狐失望的窘迫。

傍晚时分,暮色苍茫。贾贵从山下背米回山。他的口粮是定期下山去村里拿。走过一个小山涧,耳边传来几声“呦呦呦”的叫声,一听就知是那只白狐。出于好奇,也出于探究白狐诡计的兴趣,贾贵拐进了小山涧,在一片较平坦的茅草滩上,他看见白狐正在做着一个奇怪的表演,那条旗帜般的大尾巴此刻如白帆般高耸,以这面白帆为轴心,白狐扭转着娇美的身子,绕着尾巴转起了圈,一圈又一圈,如一团白云在旋转,还伴着“呦呦”的叫唤,那声音像是一阵疯狂的笑声。笑声不断,转圈也不停,一会儿又忽地中断。白狐的身子像被针扎了般一跳而起,跌落下来后瘫痪般软绵绵地不动。不过几秒钟,它又跳弹而起,再次重复旋转的疯狂,而且旁若无人,无暇旁顾。被驱赶般地转一阵,歇一阵,又转一阵,没完没了,仿佛不知疲倦。

朦胧暮色悄然蚕食着山林。悄悄近前的贾贵看得好生奇怪,他不明白白狐又在玩什么花招。细看又不像,白狐这样折腾是完全伤害不了他的,如果说是引诱他中计,贾贵一点看不出这里会有什么危险,这片草滩几乎没有什么长的杂草,只是一片淹过脚背的矮芨芨草。贾贵知道,白狐再聪明也不会挖陷阱。他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一样熟悉龟山,这块草滩上也绝不会有上次一样的烂树洞。想到这时,贾贵心中一惊,白狐莫不是吃了什么毒东西,中了邪毒?一辈子在山林中生活,贾贵知道山中有许多的毒草毒虫,如被蝎子蜇了人就会疼得手足抽搐痉挛,还有一种叫笑笑草的植物,人吃了会大笑不止直至昏迷。白狐莫不是误吃了笑笑草或中了什么毒,才有如此发疯般的举动?贾贵急了,他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看看有什么办法救救白狐,他不能让白狐就这样死去,他和白狐的斗争正如火如荼,他不能失去对手!

是一只好奇的野兔无意中救了贾贵。

就在贾贵要往前走时,从右边山上突然跳出了一只野兔,这只野兔也是被白狐的奇怪举动所吸引,也许还在为天敌的痛苦而得意。它禁不住心中的好奇而缩头缩脑地从草丛中慢慢向白狐靠近。它甚至想上前仔细观看白狐痛苦的表演,不知不觉就耸着一对长耳朵溜到了离白狐不过丈把远的地方来了。

白狐的表演突然停止了,它发现了这只愚蠢的兔子,在对到手的猎物和戏弄贾贵二者权衡后,白狐最终认为前者更重要。狐以食为天,对人的报复以后有的是机会,这只到嘴的兔子可不该放弃。于是,白狐有些遗憾地选择了野兔。它以一个漂亮的狐跃,在空中闪出一道白云般炫目的光亮,准确地扑到了一丈远的野兔身上,几乎没有搏斗,白狐就顺利地咬断了野兔的喉咙,叼起了野兔,朝着已迈了步出来却又僵住了的贾贵嘲讽地看了一眼。在夕阳的照射下,它的瞳孔发出了金子般的光芒,然后转身悠悠地走出草滩,步入山林,去找合适的地方享受美味的晚餐了。

如果不是白狐最后这一眼,贾贵还以为白狐只是以这种方式引诱野兔上当,但贾贵却在白狐的最后一眼中读出了金色瞳孔中潜台词:老对手,算你走运,这只愚蠢的野兔救了你!

事后,贾贵仔细地上前,才发现,就在他走过来的地方,在白狐表演区的矮草丛周围,竟然隐藏着一个泛出白色泡沫的巨大红蚁窝。这种红蚁习惯以断断续续、间隔尺余宽的距离把巢窝筑成一个圆环,环中空出二三米方圆的空圈,以此来捕食误入圈中的昆虫和动物。蚁嘴里会分泌出的一种麻醉毒素,会让被咬的山鼠、野兔、山鸡这种小动物被麻醉而走不出蚁窝圈,然后被众蚁慢慢分吃掉。人虽然不会被麻倒,但皮肤就会红肿、发痒、溃烂,很长时间也不会痊愈。刚才,在暮色的掩护下,贾贵如果走过来,必然经过这巨蚁窝。

好狡猾的白狐!红蚁本是狐狸最喜欢吃的食物,它不怕蚁毒,能用带唾液的舌头粘住红蚁吞吃,这次它放弃了红蚁,而用蚁窝作为报复的工具。

贾贵在庆幸之余把对手佩服得五体投地!贾贵知道,他如再不拿出高明的报复手段,就显得人太无能了。

于是,贾贵花费了七八天的时间来收集松香。从大松树上割剥溢出的金黄色汁液,有着极强的黏性,弄到皮肉衣服上洗不掉。贾贵做得很隐密,他刮松香时特意带上了土铳。经过这几个月的观察,他知道白狐怕这铁家伙,每每他背上土铳,白狐就不敢跟踪他,也许白狐知道有了这个东西,贾贵就能远远地打倒它。

收集松香很不容易,积少成多,贾贵终于凑够了他需要的松汁,又经过特别的熬制,掺了特殊的哥俩好粘胶,悄悄地做好了安排。他先是在林中又设了几次铁夹子,挖好几次白狐埋的死山鼠,他特意激怒白狐,让白狐来跟踪他,报复他。

当他不再背土铳上山,知道白狐在悄悄跟踪,伺机报复他时,贾贵的复仇行动才正式开始了。

这天上山,贾贵的工作是扳柴。在山上守林,贾贵烧的永远是干柴,山上大树也有着永远扳不完的枯树枝。他一路爬树去扳那残留在翠杆绿叶中的干枯枝。到了一棵百年老松树边,他又一次爬了上去。这棵树很矮,如同一位衰枯的老人一样,精血不足,焐不热冰凉的手足,它的顶杈枯枝就更多。扳了一会儿,贾贵累了,倚在树上抽烟,吧嗒吧嗒的青烟散发着诱惑。贾贵眼睛的余光注视到不远的一丛荆条后有一点白光,贾贵无声地诡笑着。

收起了烟杆,往腰间一插,继续着他的计划。不一会儿,在枯枝掉下的同时,贾贵也让自己的烟杆无意地从腰间滑落,准确地掉在一摊白丝茅草中。这种白丝茅草比芭茅草更细瘦,矮小,却也像芭茅一样叶侧布满锯齿般的叶刺,看似柔软,人手一捉上去就会被划出一手鲜血。

早在一旁伺机的白狐中计了,它这几天一直找不到报复的机会,过分的愠怒使它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它知道烟杆是贾贵的心爱之物,它要拿了来,狠狠地用牙齿把杆咬碎,用尿液把烟袋里的烟丝浸透,用这一切来发泄这几天贾贵偷它储备食物的愤怒。

可没等叼住烟杆,在扑进白丝茅丛中的同时,白狐就觉出身上有了异常。它动弹不了了,被白丝茅草上的一种充满松树气息的东西粘住了,它的趾腿、肚腹、皮毛都被粘住了,当它低头去嗅时,圆圆的黑鼻头也被粘住了。这时它已知道是松香汁了。它试图动一动,立即就有了狐毛被撕扯和肌肤被割破的疼痛,它整个被粘住了,像落入蜘蛛网的飞蛾。

“哈哈哈!”大松树上,贾贵得意地笑了,这是胜利者的大笑,也是恶作剧的大笑,那单调重复的三音节中传递的意思是:狡猾的狐狸,这下你可吃亏了吧?我就不相信我制服不了你!

白狐困难地抬起头,黑鼻头滑稽地被撕去了一块皮,红红地泌出血珠。它看见了树上贾贵的笑脸,明白中了老对手的诡计。它从老对手的笑声中听出了嘲笑,这真是它不想接受的。到底没玩过这个老哑巴!白狐哭了,是真正的啼哭。它心里开始绝望了,它斗不过人!它甚至不打算挣扎,不打算逃跑,就让这个哑巴来捕捉它。

不知是白狐的哀叫声感动了贾贵,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捉白狐。贾贵没下树,没有来捉白狐,只是坐在树上得意地笑着,突然又不笑了,眼中露出了迷惑。

人和狐就这么在树上树下对视了几秒钟,人的眼中忽有了一种难受,一种过意不去,一种恶作剧后的懊悔,而狐眼里却是无奈,是伤绝,是视死如归的凛然。

“呦!”白狐又叫了一声,这叫声彻底地击中了树上贾贵的心。他人一下子颤抖了起来,他也开口了,不再是笑,而是一种驱赶,他在驱赶白狐动身,是在说你快走啊,你怎么还不走呢?这种松香并不是那么厉害呀,不会粘住你动不了身的,了不起只会伤你一身皮毛,你何必做出一副等死的样子,我其实根本就沒打算捉住你杀害你的呀!

白狐还是没动,它先是有些迷惑。这个老对手是在赶我走?还是在继续戏弄我,看我的笑话?白狐不相信这个老对手好不容易粘住了它,还会再让它走掉,它知道自己的罪过,这阵子它害得贾贵够苦的!

到后来,白狐似乎有些相信了,因为贾贵竟从树上折了根枯枝伸下来戳它,赶它,口里仍是发出了“啊啊”的叫声。白狐回忆起它成年时母狐驱赶它离开老家、独自生活时的声音,终于明白了贾贵是在驱赶它离开,也就是说它可以逃走了。白狐猛一用劲,口里发出一声壮烈的啸叫,三条腿与半截断肢猛地立起,伴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白狐挣脱了,在白丝茅草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白毛和血痕,又带走了一丛毛蓬蓬的连根断茎的白丝茅,像一只硕大无比的红白相间的刺猬,白狐跳跃了几步,狼狈逃窜了。

望着狐影消失,贾贵心中那份胜利的得意也消失了,他突然觉得他这一次做得太过分了。

往后的几个月是贾贵守林生涯中最寂寞孤独的日子。那种消失了几个月的被人世遗弃的痛苦感又一次笼罩了他,白狐再没有在他身边出现,甚至连白狐的踪影气息也寻找不到一点儿。贾贵以那棵老松树为半径,认真地搜索了一里山路远的山林,又故意空出许多的破绽好让白狐有机可乘,甚至他还熬了几天烟瘾,把那杆烟筒丢放在四周绝对不可能下埋伏的大石块上,他试图找出白狐新的窝穴和储藏食品的埋藏点,但一切都是无效的努力。白狐消失了,消失得就像是从来没有在他身边出现过一样。

夜晚,蜷缩在破庙屋的木板床上,仰望屋顶那块白狐扒开的瓦洞,贾贵哭了,痛苦的泪水顺着他那消瘦衰老了许多的老脸流下,他的悲哀同瓦洞射下的那道夜光一样凄凉。

凡是哑巴就多半也是聋子。天聋地哑,是健全人对聋哑人的贬义概括。命运对哑巴的不公平却表现在他只哑而不聋,因此也残忍地让他清晰地听到了健全人对他的轻蔑。孩提时,他会无端遭到别的孩子的谩骂痛打,他听到的话就是:他是哑巴,打哑巴!似乎哑了就是他该被打的理由,是别人高出他一头的理由。有时他气恨不过也会反击,偶尔赢一回,换来的话语是:莫跟他计较,他是个哑巴。于是他的心一冷,再也鼓不起打赢别人的勇气,输了的耻辱是身上疼,而赢了的耻辱却痛在心上。

那年闹灾荒,父母双双逝去。他才九岁,是在乞讨中度过了童年。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他能在多少次的灾荒战乱中活下来,仍是因为他是一个低人一头的哑巴——给他一口吃的吧,他是个哑巴;饶他一条命吧,他是个哑巴。该聋不聋的耳朵使他比其他聋哑人更多地感受到了不公正的造物主给予他的不公正的命运。这也许是他后半辈子宁愿在山上守林主要原因。

这几个月和白狐报复与反报复的斗智活动,让他第一次有了一个公平的对手。在人和狐的争斗中,白狐绝对是把他当作一个人来对待的,白狐不会因为他是一个有残疾的人而让它的狡诈有所保留。这种公平的争斗使他忘却了一辈子压在心头的屈辱,在和白狐争斗的这段时日里,他是快活的,心里如同葳蕤蓬勃的山林般充实。

实际上,贾贵和白狐在后半段的斗争中已完全摒弃了置对方于死地的目的,而成了相互展示聪明和才智的表演。

贾贵痛苦的原因也在于此。

贾贵懊悔自己不该使用了松香汁掺胶这个毒招,是他首先破坏了人和狐之间那种不用昭示的默契,使白狐以为他已失去了继续争斗和游戏的热情,而要置它于死地,所以白狐心灰意冷,放弃了这种斗智游戏,远远地避开了他,从他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

是贾贵首先侮辱了对方,这一次正如以往别人多次轻蔑侮辱他一样,用毒招打击了白狐的自尊心。

时间进入十月,贺兰山中的龟山和身后的龙山却异乎寻常地热闹了起来。

一队又一队肩扛大斧、提着钢锯、挑着行李的山下人上山来了,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山上。他们搭棚生烟,安营扎寨,用一种势不可挡的气魄向山林发起了一场荒谬的攻势——伐山。

数百年的松树、柏树被放倒,歪脖古檀被伐下,高大的生杉被锯断,名贵的刺槐被劈开,还有满山的钱榆、苦楝、板栗、黄荆、毛棕、硬栎、棠梨、白桦、山楂、石榴、桂花、鲜桃、贵榆、枸杞……无一幸免,都被无情的斧、锯、刀扼杀了正茂盛的生命。仅仅一个月的功夫,龟山就陡然萎缩了,矮小了。

贾贵完全被眼前的杀戮吓呆了,他是无法阻止这场对山林的残杀的,他只能东奔西跑地在一个个抡斧舞锯发了疯的人们面前下跪磕头,流着眼泪苦苦哀求,再就是趴在他多年精心照护的倒地大树上号啕大哭。人们根本无视一个哑巴守林人的存在,对他的阻拦人们只是轻蔑地一笑。几个人上前一推就把他推开了,要砍的照样砍,要伐的照样伐,要割的照样割。他的哭号只换来了人们大声的嘲笑和讥讽,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和他朝夕相伴的无言伙伴被肢解、被腰斩,流着白色黄色的血液,变成一节节的柴被拖下山去……

山下,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了无数座吐着浓烟的小高炉,日日夜夜冒着刺鼻的火焰,把山被肢解了的树体一块块一根根一段段地丢进去焚烧,焚烧……

贾贵不明白,经过多年残酷战争后好不容易平和安宁了七八年的人们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花费这样巨大的力气把山林的树木和从各家各户搜寻出来的铁块放进这一座座小高炉中去熬炼,换取那一块块黑糊糊的铁疙瘩?

贾贵唯一能做的事,是平端了他那枪管上足了硝药、安好了火纸的土铳整日整夜地守立在那破庙屋后七棵树跟前,他要保护这七棵大槐树,保护这传说中的神树。

对于贾贵的举动,人们报之一笑,笑哑巴不自量。凭你一个人、一杆土铳能挡得住这滚滚的革命洪流吗?他们之所以还不干涉贾贵,因为山上还有许多树可砍,山下还有柴烧,到山上无树可砍,山下无柴可烧时,人们再来砍伐七棵树就是了,你个哑巴能挡得住?

在守护七棵树的日日夜夜里,贾贵不时地回忆起那只白狐,他的心在呼唤:白狐,你在哪里?在这场山林劫难中你是否无恙?你快来吧,来到我身边,我将拼出老命像保护七棵树一样保护你!

白狐再次来到贾贵身边时,贾贵正陷入昏睡之中。连着一个多月日夜守护,贾贵如一只惊兔,虽疲惫不堪却随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躺在七棵树下的一根老虬根上,怀中抱着随时可以发射的土铳,迷糊中他听见了枯叶被踩动的窸窣声,然后又有一声轻轻的婴儿啼哭般的哀叫声。

只此一声就唤醒了贾贵的全部意识,他猛睁眼挺身坐起,在银灰色的光亮下,他看见有一团白云一样的东西在抖动,两道蓝莹莹的光向他射来。“啊呀呀呀!”贾贵惊叫一声,揉了揉眼睛,再看,他跳了起来。白狐,是那只白狐站在他面前!贾贵往前走了一步,向白狐伸出了双手,但白狐却畏惧地往后退缩了。“啊呀呀呀!”贾贵叫着,那是在说:白狐,你来了,快过来呀,我想死你了。然而白狐还是在退缩,是退缩而不是跑开。贾贵又叫着,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拿着的是土铳,他明白了,白狐是惧怕土铳的。他丢下土铳,伸出双手朝白狐走去,这次白狐没有退缩,而是一头扎进了贾贵的怀中,如同孩子扑进了久别母亲的怀抱。

贾贵紧紧抱住了白狐,像疼爱儿女一样把白狐的头贴在自己的老脸上。白狐也在呦呦呦地呻吟着,又伸出热乎乎潮洇洇的舌头在贾贵脸上舔著亲着。

这情景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工夫。猛地,白狐从贾贵怀中挣扎出来,退后一步,朝着西北边抬头大叫了起来,贾贵又一次听出了前几次白狐那凄厉绝望的如婴儿啼哭的悲音。贾贵伸手去摸白狐,这才感觉到白狐浑身湿漉漉的,如同水中捞出来一样,而且全身在哆嗦颤抖,它很害怕地耸缩成一团,尖尖的耳朵在不安地抖动中,眼中的绿光也在恐惧地闪烁,如大祸临头。贾贵奇怪,白狐这是出了汗,看样子是从很远的地方奔跑而来。呦!白狐又抬头望天悲号了一声,随着白狐的视线,贾贵也抬头,他呆住了。

天上红光一片,如晚霞般绯红——龙山上发山火了!

贾贵绕过七棵老槐树,白狐也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被砍伐了高大树木的龟山毫无遮挡,贾贵把远处看得很清楚——起伏如卧龙般的龙山上,有一条红黄色的火龙在山脊上滚动,往这边蜿蜒而来。火光把天边照得如日出般辉煌,有一道浓浓的黑烟在辉煌中升起,伴随而起的是弥散在空中的焦煳气味。

贾贵一屁股坐在地下,他人瘫痪了,吓傻了,只有一个念头在心中萦绕,报复,龙山的报复,神灵的报复!

是白狐的叫声唤醒了贾贵僵死的意识,他终于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一把揽住了白狐的头,放声哭号了起来。

世界在震撼,在喧嚣,在躁动,山下已经发现了山火的人们敲锣鸣警,又一群群一队队地蜂拥而至,人们被紧急动员起来,上山扑灭山火。人们热情高涨,情绪激昂,如砍伐山林一样地踊跃。

任凭人们叫着跑着从贾贵身边掠过,往山上冲去,争着去表现自己的勇士风度英雄气概,贾贵却不为所动。他清醒地认识到,其实山上已没有什么可烧了,大树、有用的成材林早已被砍伐光了,剩下的仅是茅柴、树桩、树枝、树叶,这些茅柴草一岁一枯荣,越烧越发,今年烧了,明年会长得更茂盛。人们上山的最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山火蔓延,以免祸及山下村庄。

龙山是明水湖边唯一的一座大山,前后有二十多里长,是明水湖畔人生活用柴的主要供应地。多少年来,每隔个几年十几年,就会发一次山火,有天气干燥自然起火,也有烧山开地引起的火灾,每次起火都是局部的,有被人扑灭的,也有天雨浇熄的。这一次不知是怎么起的火,不过这次火太大了,从火势上看,是从后山十多里长的山脊上冒过来的,而龟山正处于火势蔓延的正中,看来,龟山这次是难以避免火的洗礼了。

既然龟山避免不了火祸,而龟山上最有价值保护的就只剩下这七棵老槐树了,所以贾贵决定要想办法保护这七棵老槐树。天上有北斗星,地上该有七棵树呀。

白狐已被贾贵带进了破庙屋,贾贵把地窖打开,让白狐钻进地窖,地窖很深,冬暖夏凉,肉类放上半年也不会坏。这是他储藏食物的一个不为人知的暗洞,上面一块大青石板盖着,外人是找不到的。万一破庙屋着火或倒坍,白狐也是无虞的。白狐老实地听从着他的安排,也许它从遭劫的龙山匆匆跑来就是为了寻求贾贵的庇护。贾贵还在地窖里放上了他吃剩的半锅饭和一盆清水,还有几只没有吃的野兔、山鸡,一只青羊,可以保证白狐十天半月维持生命的需要。

安排好这一切,贾贵开始考虑拯救七棵树的事儿了。

多年的守林生活使贾贵积累了丰富的防御山火的经验,他先是围绕着七棵树开始了清割柴草的行动,把那些丝茅草全部割倒,清理出离大树五丈宽的空地,隔出一道防火线。又打掉树上的枝叶及鸟巢,然后再爬上树,用刀砍去树顶冠周边的枝条,使七棵树尽量缩小面积。

七棵树太大了,它的方圆足足有三亩地。连着三天两夜,贾贵不吃不喝,发疯般地做着这一切,到后来他完全是一种癫狂般的机械劳作。他的衣服被树枝荆棘划得稀烂,手被刀磨出斑斑血痕,他还不幸从树上滑落下来,把一条腿蹭得皮开肉绽,但他全然不觉,仍是不停地砍不停地割,他已经没有什么劳累的感觉了。浑浑噩噩之中,只有婴儿啼哭般的悲号在跟随着他。

大自然的惩罚是无情的,山火终于漫延下了龙山,燃进了龟山,又一步步地向山下呼啸狞笑而去。

人的抵抗也是顽强的,几天几夜人与火的搏斗,十几条生命和无数人被烧伤的代价终于遏止了火龙的肆无忌惮。

贾贵的劳动更是有效的,正是在他开辟的防火线前,人们一鼓作气地把自然之神的惩罚之剑在七棵树前斩断了。

遍体鳞伤的贾贵被人们抬进了破庙屋,等人们走后,他挣扎着起来,来到屋后地窖掀翻石板,走回破庙屋,就一头扎在床上,昏迷过去了。

贾贵不知自己昏睡了几天几夜,他苏醒在早晨,睁开眼来正有一道枯黄的晨光从方砖的窗格眼里射进,使他恍惚回忆起先前满山火龙的景观。他翻身坐起,但浑身针扎刀剜般的疼痛又让他仰面重重地倒下,是那一声声充满关切的狐叫唤醒了他的意识,他侧脸望去,白狐立坐在一旁,呦呦地叫着似在询问他。贾贵把手伸向白狐,白狐忙伸出鲜红的长舌在他手心上舔着,热乎乎潮洇洇地传递着对恩人的感激之情。他明白,在他昏睡的时间里,他并不孤独,这只断肢白狐始终陪伴在他身旁。

白狐此刻的欢愉更是无法言喻的,除了用舌头不断地在他的身上手上舔吮外,它还用那条旗帜般的长尾在他身上抚拂,摇摆,像一把毛蓬蓬的扫帚,掸扫着他身上的脏污泥尘。它兴奋地在贾贵身边纵来跃去,在地下打滚撒欢,像个不知用什么方式才能表达自己满心快乐的孩子。贾贵笑了,欢快的笑声第一次在这破庙屋内回荡。

贾贵感到口渴和饥饿,欠身去摸灶台上那只盛水的瓦罐时,白狐突然腰身一弓,匆匆地冲出了破庙屋门而去。

贾贵贪婪地饮着清凉的冷水,周身有了一种舒泰的感觉。尔后,他惊异地发现,他的腿上、臂上、手上、身上被树枝荆棘划破扯烂的伤囗上,不知怎的都有了一层淡淡的青绿。仔细观察,才看出是一种绿草叶的残渣。贾贵从那均勾的敷涂上,可以看出这是有意识的涂抹,捏几丝在手中搓搓,放鼻下嗅嗅,有一股子浓郁的药香,贾贵明白这是一种草药,被嘴嚼碎了涂抹在伤口上的,用手压触伤处,已经结了痂,再看看伤囗四周,那些流淌干淤的血痕早被弄干净了,像被人细心洗抹过一般。

贾贵的心一热,他明白了,这是白狐的作为。早听人说过狐狸会识别草药,有了伤会自已找草药嚼敷。上两次白狐断肢伤腿都是过不了几天就出来报复他了,如果不是及时敷药白狐好不了那么快。那血污不用说也是白狐用那条热乎乎潮洇洇的舌头舔净的。

“啊呀呀呀,啊呀呀呀!”贾贵叫了起来,用他单调的三音节大声倾诉着他极其复杂的内心世界,应声而来的是气喘吁吁的白狐,它嘴里叼了一只被山火烤得焦煳了的野兔,它刚才是外出为他寻找食物去了。

往后的日子里,贾贵和白狐完全生活在一起了。

贾贵在七棵树上发现了一个空树洞,他帮助白狐在树洞里安下了新家。狐狸是昼伏夜行的动物,他尊重白狐的生活习惯,并不去干扰它。

龙山被烧,成了一条焦黑的死龙。龟山被烧,仅仅保留了从七棵树至破庙屋前十几丈外的葱郁,七棵树以外满目疮痍,一片焦土越发像一只圆圆的黑乌龟背了。烈火烤焦了这只龟壳,蓬松脆弱的茅柴已是寸草不留了,却有一些尚未烧死内茎的小乔木和灌木在顽强地挣扎,还有那些被土地遮掩的柴桩树蔸,它们只要熬过了冬季,明年一开春,有了春雨的浇灌,还会抽芽萌叶,绽枝吐蕊,重新获得蓬勃的绿色生命。

贾贵最近要做的工作就是保护这些残留的幼苗。他为灌木培土,把根部用泥土高高地垒堆起来,防止即将来临的严冬把它们冻死。他又割了好多丝茅软草把裸露的茎秆包裹起来,以抵御未来的西北风。他还在一些树桩、树蔸的高处筑一条小土坎,两侧疏开小沟,好排除冬春的雨水,防止水流将毫无地衣庇护的根须冲出土面。

贾贵几乎是含泪做着这一切的,心情如同战场上救护伤员般沉重。这些树木柴草都是他看着萌生、长大的,它们每年泛一次新绿,开一树嫩叶,绿一片山地,都给贾贵带来满心的喜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巡山走在这山林中,这些枝叶根须曾拉过他的手,扯过他的衣,绊过他的腿,拦过他的路,以特殊的方式表示着和他的亲近。闲时躺在柔软的柴草上,那种熟悉的青绿香气,使他久久地陶醉过,而如今,它们死的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层黑色的灰烬,残的残了,憔悴孤独的身影孑然地在秋风中战栗。每天劳作时,贾贵的身心都处于一种煎熬、一种折磨之中。

在这困苦时期,唯有白狐给他带来了一些安慰。

早上经过七棵树时,听到贾贵的脚步声,白狐就会早早爬出洞口在路边迎接他,“呦呦”地叫着向他问好,摇晃着白缎的大尾巴向他致意。贾贵蹲下身来,抚摸着白狐柔顺的毛皮,白狐就用热乎乎潮洇洇的舌头在他脸上手上舔着亲着,忽而金黄、忽而碧绿、忽而湛蓝的眼睛永远向贾贵放射着恋人般的深情。“啊呀呀,啊呀呀呀!”贾贵和白狐会说上一阵话,这种语言世人谁也听不懂,然而贾贵和白狐互相都懂,这种特殊的交流只有他俩才能理解。

傍晚下山时,白狐又会早早地站在树边等候着贾贵,亲热过一阵子后,在暮色苍茫中贾贵如领着一只狗一样地领着白狐走向破败的小庙屋。贾贵生火做饭,白狐就在他脚边呼哧呼哧地绕圈子,然后人和狐共进晚餐。贾贵大口地吃饭,白狐在一旁陪伴。它不喜欢熟食,被火洗劫的山林中偶然还会有些山鼠之类的食物。只有在无生食可觅的情况下,白狐才会分食贾贵的熟食。

偶尔,白狐也会叼来一只被咬死的野兔或山鸡送进庙屋,那是它奉献给贾贵的礼物。由于大火的驱赶,在七棵树周围这片柴草中有时会逃来火口余生的野兽。曾经有一两只野狼、野猪在这里出没过,但终因草丛太矮,无法掩蔽它们巨大的身子,又离人类太近,缺少安全感,它们又迁往未遭火烧的龙山背那边去了。这只白狐就成了这片残留林中的大王。

有时人和狐的嬉戏会使贾贵暂时忘却劳累和悲痛。白狐的狡黠是惊人的,它玩耍的花样也层出不穷。它会叼来一只活耗子,像猫一样玩儿放了捉、捉了又放的游戏给贾贵看;都以为狐狸不会爬树,其实白狐却能攀着墙角堆的柴草爬上屋柱,在梁檩上爬行跳跃,还会一动也不动地卧在房梁上伪装睡觉;有时,白狐叼着贾贵的烟杆满屋东躲西藏,让贾贵追着哈哈大笑。更有趣的是,白狐发明了一种游戏,在舔着贾贵的鼻子时,它会翘嘴伸出一只长长的门牙,轻轻地塞进贾贵的鼻孔,再稍稍用力往上一顶,顶得他的鼻孔一阵酸疼,然后突地跳出他的怀抱,躲闪着贾贵的责打。这种玩耍和嬉戏一直延续到贾贵要睡觉时,白狐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庙屋,去外面山林中開始它的夜生活。

“轰!轰!轰!”

连续不断的土铳巨响在焦黑的龟山上空震荡,贾贵发怒了,红眼了,如疯子般在追击着满山遍野的人们,龟山又一次动乱了。

秋末冬初,山下村庄的农活闲了,往年这时正是上山伐柴的日子。小高炉的火焰因无效的成果而熄灭,人们从龙山山火席卷一切的惊愕中清醒过来,这时才终于看清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今后他们已无柴可砍,无山可伐了,今冬明春做饭、取暖的燃料成了迫在眉睫的大问题,千万双焦灼的目光又一次投向龙山和龟山。

先是有少部分人上山来捡拾那些未燃尽的火烧黑棒棒,一摸一手黑炭,而后他们的刀斧举向了还挺立在焦土上的被烟熏火燎过了的乔木和灌木枝,到最后,埋在山土里的树蔸柴根也成了这些人攫取的对象。龟山面临了第三次毁灭性的劫难。

这些天,贾贵一直在山上奔跑怒吼,企图阻上人们,然而,自上次的大砍伐时,山下人就明确告诉贾贵用不着守山了,山下人是看在贾贵在山上住了多年而且又是个哑巴老人的缘故上,才让贾贵继续自行其是,按时供给他的口粮,他这个守林人的职责早叫人取消了。现在贾贵的阻止纯粹是一种个人行为。可上山的人太多了,贪婪自私的本性使山下几乎所有能动的人都争先恐后涌上山来,谁都怕别人拥有的太多,而自已获取得太少,像几个月前的砍伐一样,疯狂的人们又浩浩荡荡地打起了一场断根绝蔸的战争。贾贵抢过人们的刀锯,夺过人们的斧锄,一次又一次地向人们下跪磕头。可有谁会怕这个势单力薄的哑巴老人呢?贾贵夺下的工具又被夺了回去,还被还以无情的嘲讽。在无可奈何、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贾贵扳响了警告的土铳,可根本吓不住这些失去了理智的人们。贾贵在极其愤怒中,终于朝着几个最强悍的青年的腿脚处扣响了扳机,让这些凶残的森林杀手流出了几滴赎罪的血后,被激怒的人反过来夺走了贾贵的土铳,又用一根大绳把暴跳狂吼的贾贵紧紧地绑在了七棵树中一棵树上,他们全都认为哑巴疯了。

在这场势力悬殊的战斗中,白狐成了贾贵忠实的密友。它以自己的灵活机警帮助贾贵,趁人不注意叼走刀斧,又用它惯有的战术使这些人带来的干粮袋浸透了骚兮兮的狐尿,它还咬断了捆绑贾贵的绳子。可白狐毕竟是个弱小的动物,它的行动给它带来了几次被追杀的危险,有一次几个人把白狐团团围住了,千钧一发时是贾贵的土铳惊散了人们,白狐才得以逃脱。从此后,贾贵再也不准白狐出来,他又一次把白狐放进地窖之中。

人和狐的第一次共同作战以失败告终,他们的力量毕竟太小了。贾贵的最后努力是像那次火灾一样,死守七棵树。他持着那杆土铳守在七棵树前,无论谁想走近七棵树,他就立即开枪,要和人拼命。大家不是都说他疯了吗,那他就装疯癫好了,反正贾贵是光杆司令,这条命也不值钱。正是他这疯癫的样子吓住了人们的进攻,也许还有对这七棵树神奇传说的心理畏惧,这七棵树得以残留。

进入寒冬,冷月如钩,在贺兰山的龟山上撒下了凄凉的寒光,贾贵怀抱白狐坐在高高的七棵树上,远眺龟山,他五脏绞痛。

龟山彻底地毁了,挖去了树蔸、柴草、桩根的山地,如同被密集炮火轰炸了般荒凉,大洞小穴仿佛一只只被剜出珠目的眼窝,而那一条条如翻耕了的沟坎则是这眼窝里被血水和泪水冲刷出的坑渠。枯枝没有了,焦杆无存了,就连那焚烧后的焦灰,也被一层层的湿土新泥所覆盖,罪恶之手把整个的龟山兜底翻抄了一遍。

贾贵回想起春日满山的翠绿,夏日婉转的鸟声,还有清早与傍晚缠绕山林的晨雾暮霭,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贾贵抚摸着怀中的白狐,想起和白狐在山林斗智的日子,他低头呜咽流泪了,泪水流到了白狐的脸上,再往下流就汇集了白狐的泪水,流着泪水的人和狐都如失去了家园的孤儿。

整个龟山上只有七棵野槐高傲地耸立着,仍撑着一冠伤痕累累的巨伞向后面的龙山、前面的明水湖展示着它的存在,它的不屈越发衬映出它脚下这块山林的悲惨。神树已失去它的意义了,龟山死了,这七棵野槐也失去了神的作用。那曾经蛰伏在这里数百年、茂盛繁荣数代的大龟再也无法动弹、无法挪步了,对近在咫尺的明水湖的向往也定格了。多少年来,贾贵一直不相信这种神话,他认为山就是山,山不是湖,山的生命是蓬勃,湖的生命才是流动。龟山是不会爬走的,这里有载负它的大地,支撑它的贺兰山,有它哺育的满山儿女,有和它朝夕相伴的生灵,还有屏护和容纳宁夏银北百万人的义务与责任,它是绝对不会随随便便放弃这一切而爬走的。

贾贵总怀疑几百年前庙中和尚栽下这七棵树有另外的意义,为什么是七棵而不是其他数字昵?又为什么栽成北斗星式而不是其他样式呢?从位置来看,龟山处在龙山的中间腰身,向两头延伸的龙首和龙尾又微微环绕着龟山弯曲,那样子犹如龙山是张弓,龟山是弓弦上的弹丸,而七棵槐树的位置正好挡住了这枚弹丸的去路,这一切都在象征着什么?

贾贵想不明白。他明白的只有一点——在如今的龟山上,唯一留存下来的就只有他这个人,白狐这只可爱的动物和七棵槐树而已。

寒冷的冬季,人和狐相互慰藉着度过了那漫长的日日夜夜。明水湖区域下了场百年罕见的大雪,大雪覆盖了龙山和龟山,也覆盖了山下的村庄和田野。晶莹素雅的白雪为秋季的毁灭进行了默默的凭吊,同时也悄悄掩上了伤痛记忆的帷幕。

换上了冬衣的白狐变得异常美丽,厚厚的狐毛蓬松地裹着它婀娜的身体,如同一位典雅的贵妇人,而老态龙钟、衣着臃肿的贾贵则成了这位贵妇人的忠诚奴仆,他们的活动范围几乎固定在破庙屋至七棵树这一条线上,人和狐都用着极虔诚的心去照顾这七棵树。雪大了,怕枝丫承受不起,贾贵就用竹竿去轻轻敲打树冠上的积雪,白狐在树枝上行走跳跃,用身子摇撼着树枝,落下的雪花浇洒了贾贵一头一脸,冰得贾贵直缩脖子,白狐就跳下树来,后肢立起用前爪为贾贵扑打着雪花。贾贵累了,坐在树根上抽烟,白狐蹦蹦跳跳在雪地上滚卧爬跃,为贾贵表演着奇奇怪怪的游戏,还竖起大尾巴当旗帜绕着转圈圈,洁白如白云在翻滚,给贾贵带来温馨的暖意。

更多的时候,是贾贵在破庙里燃上一蓬暖烘烘的火焰,人和狐相拥而坐,或有一个锅在火頭上吊煮着,或有一罐兔肉在火中煨炖着,热气香气弥漫成一股子家的温馨,暖和着人和狐。人和狐的饮食都不必为大雪封山而发愁,贾贵早准备了充足的储粮,随时可以给白狐饱餐,而白狐则隔三岔五地捕捉些野兔山鸡为贾贵增加营养。

冬季的山林很安静,没有人来打扰他们的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贾贵几乎忘却了白狐是野兽、是动物、是异类这件事情。

来年,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半月之久,仍没完没了地缠绵着。积雪的融化,雨水的浸淫,使失去地衣保护的龟山如发面般膨胀起来,一脚踩上去稀烂的泥浆会淹住脚背,整个龟山几乎变成烂泥滩了。贾贵在雨中行走着,清凉的春雨也浇不熄他心中的燥热,一股恐惧的火苗在他胸中燃烧。啊呀呀呀,啊呀呀呀!他朝着天空、朝着雨水大声地吼叫声,是在骂天,骂地,骂雨,骂这鬼天气!

今年的春雨季节和往年大不相同,刚刚开春不久,寒冷还未完全消退,山中野草的嫩芽尚未拱出地面,柴茬的青绿也未泛出表皮,就连长得最快的春笋也只刚刚萌生,这长长的雨季就来临了,太多的雨水带来了长时间的春寒,对植物的生长显然是不利的,而对没有植被覆盖的山林更是一种威胁,雨水把表面的浮土都冲走了,贾贵有了一种排遣不开的烦恼。

白狐也表现出一种反常,一种不安,像贾贵一样整天在山上转,这段时间它也显得特别忙碌,一反昼伏夜行的习惯,连雨天的白日也出来捕获食物了。贾贵看见白狐连续不断地捕叼山鼠,有好几次叼了野兔也不再弄进他的破庙里,而是谨慎地藏进树洞里。起先他有些奇怪,后来想想,才悟出是春天到了,狐狸的繁殖期也到了,也许白狐是提前储备食物,为即将到来的恋爱繁殖做准备。所以他也就不大去管白狐了。

只有七棵树是老树逢春,抓住了有利时机,拼命地用它的老须虬根吸取这春水的养料,又源源不断地往枝叶上输送。在绵绵春雨中,它干枯的枝杈柔软泛青了,老叶染绿了,又迫不及待地绽出了许多新芽。远远望去,整个浑浊浊的龟山上,唯有七棵树举起了一把郁郁葱葱的巨伞,撑起了一方青翠的绿天。

春雷终于震响了,隆隆的雷声驱赶来了哗哗的大雨,满世界成了暴雨肆虐的对象。大雨冷酷无情,毫不犹豫地冲刷着山地上的浮泥,然后汇成一条条浑浊的溪流往山下流淌,那些刚刚萌芽、绽叶、泛青的树根、柴桩、草蔸也被冲散了根须,被肆无忌惮的水流卷向了山下,龟山在淫荡的大雨中坦露出它赤裸的肉身。

贾贵也被白狐莫名其妙地纠缠住了,先是白狐把他的衣服鞋袜一件件地叼到七棵树下,然后又叼走了锅碗,连叼不动的被絮、粮食白狐也努力咬拽着在泥水中拖扯。后来,白狐又来撕扯贾贵,咬着他的裤腿往七棵树方向拖,贾贵不肯走,白狐就用嘴轻轻咬他的手。伴随着白狐的反常行动的,是白狐那种如临大祸、哀凄不安的神情。它呦呦叫着,一如绝望的婴儿啼哭,朝着天上,朝着龟山哀鸣不息,浑身哆嗦得像打摆子一样,两只尖尖耳飞快地耸动颤抖,脸上的皮毛在抽搐,眼中流着泪水,那神情就像上次发山火跑来向他求救时一模一样。

贾贵也隐隐觉得有一种不安在向他袭来,是什么他一时还不明白,但他明白山里的动物们对某些灾祸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预兆。“啊呀呀呀,啊呀呀呀。”他朝白狐叫着,问询着。“呦呦呦!呦呦呦!”白狐也向他叫唤着,人和狐这时才觉出了一种语言不通的遗憾。

看见蹲下的贾贵还是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白狐似乎下了狠心,猛地一口咬住了贾贵的手,然后把他朝外拖去。贾贵疼得大叫起来,疼痛使他明白事情一定是到了非常危急的时候,要不然和他相处了两年的白狐绝不会咬他。于是他抱起白狐,胡乱抓起蓑衣冲进了雨水中,来到了七棵树下。

贾贵放下白狐,白狐却不肯上树,而是跳上他的肩头把他往树上拉,又跳到贾贵身后,用脸拱着他,贾贵明白白狐要他上树,贾贵听命于白狐,攀爬上了一棵大树。

几百年的老槐树,树枝交错,盘根错节,中间倒是有几处好坐好躺的地方。贾贵找到三杈处坐下,这才发现白狐安稳了一些,它依偎卧伏在贾贵身边,耸着尖耳,闪亮着警惕的眼睛,随时在注意着四周。

天开始黑了,透过昏黑的雨帘,贾贵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看见树下泥水的流动越来越快,陆陆续续有一些小动物如野兔、刺猬、山鼠之类的在树下跳跃,张皇着往山下四散奔逃,像上次发山火时的情景一样。还有一些老鼠往树上爬,更令他惊诧的是,竟有几条粗壮的大蛇也往树上僵缓地攀爬。天哪!现在还没有大暖,这些冬眠的蛇怎么也冒着寒冷钻出了蛰伏的地洞呢?贾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明白,巨大的灾难已经来临了!

夜深沉得如让人窒息的黑袋,雷电是割破这黑袋的利刃,一刀一刀地刺在贾贵的心上。“哗哗”的暴雨像勾人魂魄的无常抖响了索命的锁链,“轰轰隆隆”的声响宣告了山洪的到来。

先是泥石流千百条地从龟山顶漫泻而下,然后加大加宽,变成了一层覆盖山林的泥浆,后来整个龟山成了泥石流的瀑布,尺深的泥漿在山上奔腾,像一群咆哮的野马,再后来,在一声又一声威震寰宇的雷电驱赶下,整个龟山仿佛摇动起来,山体开始缓缓地往下滑动。轰隆隆!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后,龟山终于崩溃了!眼见得刚刚还倾泻着泥石流的龟山顶忽地一矮,就如站立的人被抽去了筋骨似的,向四周匍匐瘫软下去,漫沉下去……

龟山发生了山崩,百年不遇的山洪引起了百年不遇的泥石流,蛰伏的龙山在雷电的呵斥下惊醒了,用它泥石拧成的巨鞭抽打着蔽藏在它身下的老龟,昏睡千年的老龟终于活动了起来,爬动了起来……

蜷缩在七棵树上的贾贵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惨剧,天空中道道青目獠牙的闪电让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实,滚动的泥石流竟像明水湖水中的漩涡一样在翻滚搅动,从龟背上四散流泻的泥石流如巨蟒般狰狞地朝山下扑去……

闪电中,贾贵还清楚地看到先前也挣扎着爬上树,缠绕在树枝上的蛇、鼠、刺猬等小动物一个个如小粒弹丸似地被巨大的摇撼甩了出去。它们在空中哀鸣着然后落入泥石流中,一下子便被卷了进去,很快就无踪无影。他还看见他居住了多年,破破烂烂但却总不倒塌的破庙也轰然一下如积木般地坍塌了。好像泥石中忽地伸出一只巨手,一下子把破庙屋扯进了泥石之中。

山上的一切都在移动,唯有七棵树虽在猛烈地摇动,却没有移动,那几百年的老根深深地扎入地层深处,地下盘根错节的纠缠使它们形成了一个稳固的根基,而被栽成多面不规则形的大树又形成了互相牵扯互为支撑的鼎足之势,树冠上多年交错穿行的树杆枝杈,如同一只只互相扶持的手,使七棵树在这自然界的巨大灾变中,成了一个不坍的城堡、不倒的巨人、不移的基石……

在惊恐的灾难之夜,被浩劫之手不断摇晃的贾贵,因为七棵树的庇护侥幸没死,却突然明白了许许多多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

有关龟山的传说其实是历史渊源的,奇异的神话原本是现实——龟山只不过是贺兰山高峰崩坍流泻出来的一块赘肉,而经年累月的变迁使龟山有了活龟会爬动的传说。

龟山上被毁的老庙并不是老天的惩罚,而是泥石流的孽行。

七棵树也并不是神仙插下的七只宝鼎,而是当年庙中的和尚特意裁下,为躲避山洪冲泄时的避难所,不规则的栽法也是和尚们根据老辈和尚传下经验而为之。

还有,龟山这座小山上为什么偏偏栽了那么多的老树、古树,那也是和尚们的功绩,其目的仍是植下厚密纵深的地被,以保持龟山的稳固。

而今,愚蠢的人们破坏了山林,大火又助纣为虐,加剧了山林植被的毁坏,人们刨根挖桩的恶劣行为只不过是在悲剧开演前的一场自戕的彩排。

如果不是白狐以它预感灾祸的聪明及时拯救了贾贵,贾贵至死也破译不了龟山的奥秘,不明七棵槐树的神奇。

大自然曾经一手创造了龟山这一神话,如今又一手毁灭了龟山这一段传奇。

连续不断的鬼天气终于放晴了,亘古不变的太阳仍如往昔一般又在贺兰山露头了,它一如既往慷慨无私地撒出一片金光,将温暖赐予大地。银北平原明水湖、沙湖、潮湖、星海湖都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舒舒展展,吟唱着千万年不变的歌谣,一如既往地向东奔流到黄河。

苍龙般蛰伏的贺兰山和玉带般蜿蜒的明水湖之间,那座硕如大龟的小山不见了,散落在它周围的是一望无际的泥滩,如同传说中的神话一样,一夜之间,这只巨龟复活了,爬动了,爬进入了明水湖里。

只有那七棵巨大的古槐树,像七位伤痕累累却顽强不屈的巨人,仍站立在原地撑起一柄郁郁葱葱的大绿伞。

七棵树下,站着贾贵,他是龟山周围唯一存活下来的人,一位经历了毁灭,知晓了一切,但又说不出一切的哑巴老人。

贾贵身边,站着那只三肢白狐,一只死里逃生,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的野生动物。

抑或因为他们不能言,大自然才宽容了他们?

无言的树、人、动物,就这样在贺兰山下、明水湖边站着,站着……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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