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
2022-05-21朱斌峰
朱斌峰
当钟楼和鼓楼在岛上高高耸起后,我走在晨雾和月光里,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那眼睛高高在上,让我无处可逃——莫非是两座楼阁里的钟和鼓,变成北斗岛的眼珠了?
北斗岛在大湖中,以前是芦苇疯长的荒岛,野水鸭摇摆着肥肥的臀部,成群结队地踱在滩涂上。三年前,岛上长出铜建筑、铜雕塑,就成了一座名为青铜国度的旅游区。野水鸭消失后,岛上没了原住民,酒店的服务生、铜街上的铜匠、博物馆的保安都是从外地而来的打工人,来来往往的游客全是陌生人——这样的岛是安全的。在钟鼓楼还没建起时,我不用担忧一扇扇窗户后有熟悉的眼睛审视我、窥探我,也不用担心迎面相遇的人突然喊出我的真名或乳名,觉得四水环绕的小岛真是适合人居的地儿。你不用猜测我的身份——在岛上,我只是老铜匠的年轻徒弟,一个热爱北斗岛的雄性人类。
至少有大半年的时间,我跟着师傅在为岛上建钟楼。那是一座位于铜神广场左侧的新建筑,在花岗岩砌成的高台上,建起三层的铜楼阁,八角的重檐上挂着铜铃,一口大铜钟悬在三楼上。我们铜街上的铜匠五方杂处,南腔北调,有来自云南的斑铜艺人、北京的景泰蓝传人、皖地的失蜡法工匠,大多投身到这项工程中,有的制铜立柱铜门窗,有的做铜鱼檐铜瓦当,我和师傅铸的是大铜钟——据说师傅是岛上手艺最好的铜匠,只有他才能让铜发出黄钟大吕的声儿。我们一天天地熔铸、锻压、焊接着铜料,才把钟楼建了起来。
铜神广场的右侧也有一个花岗岩高台,与钟楼左右对称着,却一直没有工匠劳作的动静。那些天,我站在钟楼的脚手架上,看着另一个空空的高台,心里直犯嘀咕:那上面会建起什么呢?为什么还不开工呢?甚至觉得脚下的岛因两座高台一轻一重失去平衡,轻轻摇晃起来。没想到就在钟楼竣工不久,一座楼阁在右边的平台上一夜之间耸立而出。那也是三层楼阁,却是砖木结构,木窗木梯木架瓦当,一面大鼓架设在三楼上。它突然而至,仿佛是从天外飞来的。其实,那是从别的地方收购来的旧鼓楼,拆运到岛上重新组装起来的。它是个不速之客,却总算跟钟楼一左一右,让湖中的岛平稳了。
我问过师傅:北斗岛是景区,建钟鼓楼做什么?是供游客登高远眺吗?可岛上已经有高高的观光塔了啊!
师傅脸上的皱纹比青铜器纹饰还深密,他沉着脸:钟楼是用来鸣钟报时的,鼓楼是用来敲鼓报警的,一方水土得有这两座楼。
我在心里暗笑:师傅真的老了,现在能报时的玩意多了,青铜时代大酒店大厅里就挂着数个时区的钟表,把时间搅乱了。而北斗岛上虽没有警察,却有保安在防火防盗防游客落水,还需要用鼓报警吗?——人老了,真的会变得多忧多虑。
不过,师傅有一句话说得对,重大的土木工程开工或竣工时,往往会发生献祭上苍的事儿——鼓楼落成那天,就有一只黑狗不知怎么被环岛绿皮小火车碾成了一张薄薄的皮——其实岛上禁止养狗,那只黑狗从哪儿来的呢?
我是在耳朵出了毛病之后来到北斗岛的。不知怎样的一声巨响,把我的耳蜗震坏了。我能听见声音,但有时会失聋或听出重音,甚至出现幻听,耳鼓里还会响起嗡嗡的回音。我的脑瓜也开始跟着耳朵犯迷糊,像是得了健忘症,把一些熟人的脸弄丢了,记忆乱成了并不连贯的碎片,就像调皮的孩子打水漂,用一块块石子掠过水面,击起一圈圈并不真切的涟漪。我到陌生的岛上,应该是逃避曾经熟稔的声儿。我天天对着镜子说话给自己听,跟做康复训练似的,想唤醒记忆,让自己重新耳聪目明起来。
我以前可能是不知名的乐队鼓手。我仍記得一些场景:小学操场上,小鸟从晨光中飞过,数棵小白杨排列成行。小模样的我穿着白衬衫系着红领巾,站在鼓队的行列里,跟着整齐划一的鼓点,奋力地敲打着挂在胸前的军乐鼓。鼓声从我胸膛里跳了出来,然后是红红绿绿绿的气球从面前学生队伍的头顶飘了起来——那是在欢庆儿童节吧?而在小城的古城墙上,数个刚长出胡子的少年抱着吉他敲着架子鼓弹唱着,他们歇斯底里地吼叫,奇形怪状地扭动,不知是似霜的月光还是城墙上的苔藓让他们脚底打滑儿。不远处,鼓楼突兀地立在断垣残瓦上,就像翅膀过于肥大的黑鸟。那里,一片旧街区已被黄色的推土机夷为平地,推倒的不只是民居店铺,还有明伦堂和城隍庙。那些毛头小伙中,有一个甩动长发敲着鼓的人,那就是我。最终,总有粗鲁的喊声从城墙下传来: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学生伢,还不回去睡觉,在瞎折腾什么?——于是那个午夜的梦境就会在那高喝声中逝去。再后来,我应该是跟着乐队在酒吧里驻唱了。我能清晰地记得,在闪烁的光影里,贝斯手、吉他手、键盘手在如痴如醉地弹奏,我半眯着眼快速地敲打着面前的大鼓、小鼓和吊钗,恍惚在追赶飞奔的马群。忽而,一道闪电劈下来,灯光骤地熄灭,酒吧安静了片刻就成了黑色的海。贝斯、吉他、键盘都哑了,我知道那不是伙伴们停止了演奏,而是那些乐器都需要插电,没有电他们只能沉默下来。而架子鼓不需要电,我稍稍停滞了一秒,赶忙用力地敲起鼓。我的鼓槌是长了眼睛的,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准确无误地击向鼓钗。酒吧里人声喧嚣,尖叫声、怒骂声四起,器物的碰撞声、碎裂声响成一片。我敲得更认真了,想用带节奏的鼓声恢复有光时的秩序。我想也许有音乐世界就不会乱的,可敲出了一身汗,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徒劳的。我的鼓声并不能让酒吧平静下来,反而像在煽动更大的骚乱。我用另一双眼睛看着黑暗中的自己,觉得那个鼓手挥动鼓槌的样子就像垂死挣扎的溺水者。不知过了多久,警笛尖利地呼啸而起,灯光雪崩般地亮了起来,我像是患了雪盲症的兔子,在一阵撞击声中头晕目眩,跟着面前的架子鼓摔了下来——也许就是在那个撞击声中,我的耳朵被震坏了。现在面对架子鼓,我笨拙地举起鼓槌,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就跟没学过敲鼓一样,甚至一听鼓声就头晕。
为确认曾是鼓手的前史,我上网搜索了一些酒吧乐手的故事,来丰富自己的过往。在想象中,我从小就具有音乐天赋,刚会走路时就能用耳朵捕捉到唱针在密纹唱片上走动的舞步,中学时代跟同学弄了个小鸟乐队,开始逃课练习架子鼓,高考失利后漂在某座城市,游走在酒吧、咖啡店演出,维持着生活和梦想。我在酒吧还认识了一个女子,她刚到酒吧做服务生时,总背不熟酒单,对着吧台里的店长说:来一杯芝加哥!店长便笑,斟上一杯酒递过来:记住!是芝华士!女子就吐着舌头笑——这就是我认可的个人史,不知哪些来自记忆,哪些是来自别人的故事,我对前史的杜撰就像拙劣的抄袭者。
可是,总有一个记忆片段像骨刺一样不时钻出来,提醒我以前做过石匠。我隐约听见过有老人的声音风一样飘来:你得记住!真正的石匠无论是用石头雕狮雕人雕佛像,都是在雕自己。咱们一点点地琢去石头多余的部分,最终留下来的石头就是自己!我也多次在梦里听见炸药爆炸的巨响声,看见被炸得满天飞的石片,醒来时鼻尖上还萦绕着硝烟的气味——也许作为石匠的我,就是在那炸药的爆炸声中震坏耳朵的吧?也许我在北斗岛上做铜匠,不是毫无来由的。
我原本并不觉得钟楼和鼓楼像一双眼睛,而是从自称作家的男人上岛后,才有了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那个长头发的家伙应该是追踪旧鼓楼而来的,他在鼓楼下转悠,细长的身子就跟旗杆似的,被长发半遮的眼睛萦着雾气看上去像在梦游。他一遇见游客就说他知道鼓楼里大鼓的来历,力排众议地指出那面鼓不是牛皮鼓而是马皮鼓。可游客没有兴趣听他细说掌故,礼貌地笑笑就走开了。他只好把满肚子水泡咽回去,就像搁浅在岸上的鱼。我对长发家伙没有兴趣,见到他也不理睬,可他偶尔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是跟踪我的影子。北斗岛是铜的岛,岛上高楼大厦的铜幕墙在日光下就像一面面光滑的暗玻璃,四周湖水波光潋滟地荡漾着——这种光影绰绰的岛似乎为长发家伙的出现提供了绝好的场景。
走在岛上,你不用担心迷路,也不用担忧湖水会把岛淹没——这是湖中岛,不是大江大海里的岛屿,而且被一列供游客环岛观光的绿皮火车环绕着。岛上没了野水鸭,湖里没了鱼,却有一座动物园,那里有用铜铸造出来的奔马、大象、孔雀、长颈鹿,就连路灯的光亮也是从铜鸟的腹中闪出的。岛上有一座圆形的青铜博物馆,里面展示着古老的青铜器,那些铜鼎、铜剑、铜钟看上去铜锈斑驳,却不知是真件还是赝品。岛上当然还有酒店、广场、超市什么的,而我师傅的店铺就在铜街上,那是铜匠们打制和兜售铜工艺品的地儿,每一件铜工艺都有着好听的名字,譬如铜马的“马到成功”、铜猴的“辈辈封侯”、铜鹤的“松鹤长青”,据说它们能给游客捎去吉祥。我师傅出身铜匠世家,祖上参加过永乐大钟铸造工程。可老头不声不响,似乎是只会与铜说话的哑巴。邻铺古大师人高马大,扎着马尾辫穿着绸褂,嘴巴就像冒着热气的火车头,整日吹嘘他是紫铜铸法非物质文化传承人,说他打制的铜件不是工艺品而是艺术品,就连跟别的店里一模一样的铜佛像,都是经高僧开过光的——因而他的店里生意很红火。他有双胞胎儿子,长得一模一样,在铜街上奔来跑去地嬉闹——我分辨不出两个孩子谁是谁,就此怀疑古大师是个高仿器的制造者。古大师与我师傅就像一对反义词,这没什么奇怪的,北斗岛不是总把倒影投在湖上么?
我一上岛就成了师傅的房客——我没有钱去投宿大酒店,恰好师傅出租楼上的小房间,而且那房子里恰好有一面大镜子——我就长期租房住下了。没过多久,房东变成了师傅,我得找活干才能在岛上生存下来,而师傅觉得我对器物造型悟性好,似乎以前学过铜匠,就把我留了下来。我喜欢铜街,在满街叮叮当当的金石声中,耳朵的毛病好多了——难道那缓慢有力而又单调的敲铜声是一种药?我恍惚记得我在做鼓手时,疯狂地追求过一分钟330拍的速度,那是多么让人热血沸腾啊!师傅晓得我耳朵有毛病,也知道我去过城市医院找过乡下郎中都没法治好,为此眉头锁了好久。有一天,他突然说也许听瓮能治好我的病——就是铸一口大铜瓮,掩埋在地下,让我坐进瓮里,闭上眼睛去听。他说瓮是埋在地下的鼓,在没有钟鼓楼之前,有些地方为了防灾防盗,会在地下置一大瓮,让盲眼人坐在瓮里,一听到十里之外的山石洪水声、盗贼馬蹄声,就钻出来报警,好守护一方平安。他说地下的铜瓮能把一些声音消弭,又能把一些响动放大,一个人坐在瓮里,听不到世上喧嚣的人声,却能听到地下的响动,比如湖水流动的纹路、草茎抽芽结籽的声儿,那些声音会洗净我的耳朵,让我的耳朵好起来。我并不相信师傅的话,笑他的疗法是野狐禅——因为他是铜匠,不是医生。师傅只得放弃打制铜瓮的念头,那个好面子的老头不肯承认自己的说法是无䅲之谈,只是叹了口气说:也是!如若让你听瓮听到不该听到的声音,那就对天地不敬了!
我在岛上还认识了姑娘。那天的铜街阳光明媚,一个女孩突然站在我面前说:来一杯芝加哥!我脱口而出:记住!是芝华士!她露出两颗牙齿笑了。我愣愣地看了她半晌,才确定并不认识她。看来她是读到我博客上的酒吧乐手故事,才找到我说上这段对白的。我没事时喜欢发发博文,不是想成为不靠谱的作家,也不是想吸引粉丝,只是想把想象中的自己前史记录下来——也许文字是对抗遗忘的最好方式,要不这座才开发三年的景区,怎么会有个像派出所户籍科那样的档案室呢?渐渐,我跟姑娘相熟了,可我告诉她有个长发家伙总鬼鬼祟祟跟着我时,她却不肯相信,一个劲地摇着头。我赌咒发誓没有骗她,她只是浅浅地笑,循循善诱地说:你不是逃犯,也不是逃避高利贷的人,怎么会有人跟踪你呢?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急了,真想把长发家伙揪出来给她看,可那家伙神出鬼没,想让他出现他却不见踪影,再说岛上那么多游客,我到哪里能找到他啊!她还建议我跟她玩游戏,说那样我就不会耽溺于幻想了。她跟我玩起那种小孩子的把戏——她说鼻子鼻子眼睛什么的,让我用手指准确地找到自己的五官。如果我指错了,她就笑。如果我找对了,她就会在的额头上吻一下,就跟小鸟啄米似的。她的笑声很明亮,能把我脑瓜里的雾气驱散。她总是那么鲜活生动,我应该相信她,我有些怀疑长发家伙是我想象出来的了。
可某个夜晚,长发家伙又出现了。岛上灯火朦胧时,他扑进铜街13号店铺,跟我和师傅说起一则关于马皮鼓的故事,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诗篇。奇怪的是,他竟然像穿越剧那样成了故事里的人物,仿佛在说亲身经历的事儿。他说的故事太荒诞了,让人听得心绪不宁。正如你所知,作家往往有精神上的疾病,我怀疑他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谵妄症患者。长发家伙还没说完,我就忍不住打断他,把他推出门外,还给了黑夜。没想到他看上去很瘦弱,推搡起来却很费力。师傅对我的待客之道很不满意,深深地瞥了我一眼:你怎么能这样?他的故事还没说完呢!然后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长发家伙的身影消失。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说话口音重,难听懂,只喜欢用铁器跟铜叮叮当当说话。也许他是个厚道本分的人,觉得我不应该对人欠礼貌吧?也许铜匠和石工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他才对长发家伙编的故事有了兴趣吧?可是长发家伙说的故事太荒唐了,不信,你听听——
东魏武定四年(546)深秋,天寒,露冷,霜白。
我和衰老的白马站在山塬上。寒风鞭子般抽来抽去,甩在石崖上就是一道尖利的哨响。老马驮着我的王从草原征战而来,不知怎么就老了,眼花了觅不见草儿,只能像狗一样嗅来嗅去,可秋风早把青草的气息带走了。这是老马的最后时光,王说,它的皮质尚好,要剥下来蒙战鼓。
这座山叫滏口,山峦绵亘,颇具嵯峨之势。可我知道,堆垒出那种气势的,不过是一些秃陋的石头,就如那风尘仆仆赶来的石工。那些石工是王朝最优秀的石匠,建造过太多的石窟,这次来滏口还是要开凿石窟的。我的王一直纵横在烽火狼烟中,可此时谣言四起,说他身中弩箭即将死去。为稳定军心,患病的王勉强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宴会上,王仰卧座上,用苍老的喉咙唱起歌谣: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唱着唱着就流下了眼泪。是啊,在另一片天空下,草原辽阔,风吹草动,牛羊成群——那是我们云朵的故乡。罢宴后,我就奉王命带着他的老马来到滏口,来完成他的最后愿望了。我知道要建造什么,但不能说,为了王朝为了王,我所能做的就是噤口不语,并严令重兵守在山峦四周,不让一只聒噪的鸟飛出山谷。
夜色是个好东西,就像油漆掩盖了什么。当天空黑下来时,风缓了。山岭下亮起一地飘飘摇摇的火光,火光处石工们正在喝酒,毫不吝惜地将喧闹声砸了过来。我卸下冷硬的战袍,从岭上营帐向岭下灯火走去。我曾征战沙场,立过赫赫战功,可此时真想走进石工,混迹其间,长醉不醒。竹棚前,石工们此起彼伏地围坐在火堆前,面前数个庞大的釜里翻滚着肉花,冒着热气。他们用长竹棍挑起白花花的肉片,抚着滴着酒液的胡须,那种好胃口真让人羡慕。
我站在黑夜的一角,看向火光中的石工,目光跋涉过一张张脸,终停在一张年轻的脸上。那张脸上比别的石工明亮,还残留着绒绒的稚气,也许因为年少,被酒烧得像蓬松的火球。
有人笑他:民,这是你小子第一次上山凿洞吧?
少年抿口酒:诺!我家世代为石工,我身上流着石头的血。
又有人笑:民,你还是童子身吧?
少年一愣,有些羞涩,但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初次上山凿洞前,得找个女人开洞,破了童子身,这是咱石工的规矩呢。
是么?我怎地没听说过?少年睁大眼睛,着急起来:这满眼大山,哪里有女人呀?
众石工哄然笑起。
年老的石工贺爷笑得脸上皱纹扑扑纷落,摆摆手:莫要取笑民了,他还小。
渐渐,釜里的热气丝丝缕缕散去。火堆旁,石工们冷寂下来。
忽而,一年壮的石工灌口酒,站了起来,仰身朝着山顶喊起号来:哟嘿,哟嘿……
众石工应声而起,粗犷的喊号声直扑向无边的夜色。
我在那高亢的喊号声中,仿佛回到了伊阙。多年前,我曾在伊阙见过石窟。我不明白:王们为何总喜欢开山凿窟,难道他们以为把自己的模样刻成石像就能永垂不朽?
……
时光一天天流去,大山在叮叮当当的敲石声中醒来,陡峭的悬崖上渐渐露出洞窟来。石工们日夜不休地开山体,凿石洞,雕佛像。每每夜晚,崖上的火光与天上的星辰散落在旷寂的山谷里,而我的士卒兄弟们坚守着,没有让一点儿火星逃遁出去。
老马死了,我先剪去马鬃马毛,用锋利的剥皮刀划开它的腹部,放出八大瓮的血,再将刀尖抽出马骨,割去皮上残存的肉块,把马皮完好无损地剥了下来——其实老马已经很瘦,马皮就耷拉在嶙峋的骨架上,是很容易剥皮的。继而,我用杂草擦去皮上的污血,将整块马皮蒙在桑木做成的圆形鼓架上翻晒。秋日的阳光并不强烈,马皮经一日一日地晾晒收缩了,紧紧地绷在鼓架上。我还特意留下老马的四蹄腿骨,准备做成鼓槌。我想在滏口石窟完工之前,一面马皮大鼓就能制成了,鼓声正在我想象中呼之欲出。
那些日子,民常在夜晚跑到岭上看我制鼓。那个少年并不像石工们那样敬畏我和我的马鞭。他曾指责我对老马的残忍,并为老马雕刻石像埋于西坡,祝老马灵魂安息。他还曾偷偷藏身马皮鼓内过夜,说那样他就会梦回故乡。我不忍责怪于他,他太年少了,年少得让我愧疚——他是不应该来到这里的。
民跟我说过石工们的故事,说得最多的是武阿仁——那个喜欢吹石埙的哑巴石工,总在他雕刻的石像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我多次用马鞭教训他,让他改掉这个不良的习惯。可他总是抬着血痕纵横的脸冷冷地看着我。我深知一些小小的疏漏会毁掉宏大的工程,可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我又能把他怎样呢?民说,武阿仁在故乡有个健康可爱的儿子,不知那孩子是否也是哑巴。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一洞洞石窟、一尊尊佛像,在山崖上展现出来。那些深幽的石窟沿山势洞开,洞内佛尊结跏趺坐于莲花座上,恍若天国。
此日风冷,大雪将至。刚刚建成的石窟寺前,众石工静静地围成一团,齐齐地仰望着头顶之上的石窟,那空空的石窟正在期待着最后一尊让人仰之弥高的佛尊。忽而,一声炮响,八个身强体壮的石工用麻绳束住石佛的手脚,将四根木杠穿过麻绳,肩顶木杠,在一声高喝中将大佛拔地而起,缓缓向石窟寺攀去。众石工紧随而上,“哦哦”欢呼。我知道他们很快活——终于盼到大功告成就要回家了。可我的心却一阵一阵紧缩,就像那蒙在桑木架上的马皮,绷得就要裂开了。
待大佛稳稳入坐于石窟寺后,我开口说话了。我说滏口石窟是王朝伟大的工程,定能佑天下太平,必将炳耀千秋。我说这些话时,嗓子干涩,觉得自己的嘴就是空洞的石窟。
众石工鸦雀无声,一张张木讷的脸聚向我,他们在静静地等待,等待我发布解冻的消息。我拖延了许久却说:虽然石窟已成,但朝廷快马来报,王令我等再在石窟寺后凿一隐洞,只要隐洞完工,大家就可回家抱老婆了。
一时间,天上大块大块的云朵僵滞了。众石工石雕木刻般,似乎在酝酿阴云密布的风暴。坊间早就盛传我们的王将逝的消息,而王之死必然要营建盛大的陵寝,这滏口石窟岂非最佳的陵墓?而建造帝王陵寝的人必须死去。那些石工虽低贱但并不傻,已然有了不祥之感。
我心悸动,竟然生出从未有过的怯意,便环视岭上环伺的士卒。他们的戈矛宛若森林,让我的心落定下来。我的脸慢慢冻结,冷冷地扫视一张张石工的脸。这是一种无声的对峙,弥散起一触即发的气息。
大山静了下来,没有风声,连秋虫的低吟声都冻住了。忽地,一阵“呜啦呜啦”的叫嚷声传出,我闻声寻去,那是哑巴武阿仁在叫喊。他一脸悲愤,指手画脚,却不知在说什么。他的喊声如一石击水,瞬间就泛起了波澜。石工们愤然高呼:返乡!返乡!返乡!
我站在巨大的云朵阴影下,缓缓举起一面黄色的令旗。这面小旗是王赋予我的权力,我一生曾无数次摇动它,摇得血流成河。我举着黄旗在空中连挫三下,高喊:闹事者,杀无赦……
石工们骚动起来,年壮的石工将年老体弱者护在中间,手拎着铁锤铁錾,与士卒们相持起来。我自信手下的兄弟对付苍头百姓还是绰绰有余的,但不希望发生哗变,于是恰如其分地高声说话了。
我说:逃跑者,死!反抗者,死!
石工们不屑,攥住铁器的手更有力了。
我又说:尔等一死则已,可株连九族大罪,家中妻儿老小必死!
石工们的手松了,铁器当啷落地,蹲下身去抱头号啕,呜咽声在山谷里卷起一阵风。
天色暗了下来,我模模糊糊地想:漫长的夜终于来了!
夜已深,我想我得去找潔了——她就是那个爱玩游戏的姑娘。
洁是青铜时代大酒店的服务生。我不知道她是哪儿人,她说她是将九个旅游区的名字写在纸团上,随手抓阄抓到岛上的,反正都是异地打工,去哪儿都无所谓。她看上去很快乐,一笑就会露出两颗牙齿,总穿着红旗袍穿梭在那幢被铜幕墙包住的灯红酒绿的大楼里——我更想看到她被红旗袍裹着的什么。我经常找她玩,应该不是因为思念,而是想跟她玩玩游戏。
我和洁相识后,她曾在我们店里购买过铜羊,说是要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远方的朋友,可我看见那只卷毛的生肖羊一直摆在她的宿舍窗台上。她沉迷于手机游戏,好奇心爆棚。我俩一见面就想着法儿玩游戏,有时蓄谋已久,有时一时兴起,玩得不亦悦乎。我们曾在午夜举着手电筒,满岛寻找野水鸭,可一只肥鸭也没找到;曾带着望远镜到观光塔上眺望星星,看见一颗流星落入湖里;曾在湖里插下标尺观察水位,发现了岛在下沉的秘密,但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可以自豪地说:一个小铜匠和一个服务生才是北斗岛上真正的游客。
这天晚上,我和洁相约去环岛小火车玩儿。那时,小火车已经停开,泊在码头车站里。抱着啤酒箱的我和拎着卤鸭爪的她碰面了,相视而笑,翻过铜栏杆钻进绿皮车厢里。那列绿皮火车是从对岸小城搬过来的。据说小城是在矿山和工厂上长出来的,很多年前一群群人从四面八方聚来,在对岸采矿冶铜,于是一列列小火车装满矿石、铜锭和工人穿过火红的年代。可现在小城铜矿枯竭了,矿山纷纷倒闭,绿皮火车早已废弃,这才被搬到岛上成了环岛而行的观光车。我和洁坐在火车茶吧里,边喝啤酒边啃鸭爪,晕头晕脑地说着话儿。我们先是比赛说寓言童话,我说《皇帝的新装》,她说《狼外婆和小红帽》;我说《独眼大盗》,她说《海的女儿》;我说葫芦娃,她说喵星人,仿佛滑行在平行的铁轨上。当我表扬她可以做幼儿园老师时,我俩都醉了。
正如你所期待,两个酒醉得人总想趁着夜色做点什么。
于是,我用纸巾擦干净嘴,用抓鸭爪的方式抓住了她的手,含糊地说:我爱你!
她嘻嘻一笑,笑得像猫。
我拥起她,抚摸她。她整个身子软软地贴近我,闭着眼睛睫毛颤动,嘴里散发出绿箭牌口香糖的气味。我热血沸腾,身子硬起来,急切地剥去她身上的红旗袍。就在我雄赳赳的小鸟要进入她的巢时,一声钟鸣当地传来,那是钟楼里的大铜钟发出来的,在为午夜十二点准点报时。我的小鸟仿佛受到了惊吓一下子就软了。我不甘心,勤奋地抚摸她。她愣了愣,也抚摸起我,可我终究没有坚挺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放弃了努力。我虽然如愿以偿地看清了她旗袍下的秘密,却无能为力了。
我茫然地呆坐着,羞愧地垂下头。她兀自扭着赤裸的身子在车厢里走动起来,像是T形台上的模特——不知是在向我挑衅,还是在自我欣赏。我不能不看她,被她身体的白折磨着,渐渐由羞而怒。当她再一次招招摇摇走近时,我猛地站起,把她推倒在茶几上。她背对着我,兴奋地扭头看我。车厢墙上挂着的红色灭火筒晃了晃,我不管不顾,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铁印戳,哈了口热气,狠狠地盖在她的臀上。她惊叫一声,揉揉屁股逃开了。那个铁印戳是师傅的,那老头每铸好一件铜工艺品,无论铜奔马还是铜香炉,都要在上面烙下印记——那是物勒工名的行规,就是工匠要在自己打制的物件上烙上自己的名号。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游戏:我和洁穿好衣物,打开车窗向外看去。码头上有个游客也喝醉了,他摇晃着身子,举着白酒瓶,哦哦地喊叫着,像是在跟月亮干杯——游客中难免会有酒鬼的。
洁摸摸我的头柔声说:你莫要懊恼……也许喝了太多的酒,也许是场合不对,换个地儿你就能行……你怎么可能不是男人呢?
我眺向远处的铜神广场,目光恨恨地掠过钟鼓楼——为什么我总是被声音坏了事呢?
那个绿皮火车之夜后,我为躲避洁整整藏了九天。我羞于面对她,也在惶恐不安地思索着自我救治的法儿。我想:也许那震坏我耳朵的声音是具有持续性破坏力的病毒,从耳鼓开始经过脑瓜转移到下体,快让我成为一个无能的人了。我是年轻的铜匠,却从没想过自己能如铜雕那样永垂不朽,但也不想肉体跟记忆一样这么快溃散下去啊!我白天把自己关在铜铺作坊里,夜晚才踅出铜街,悄悄穿行在月光下的岛上,像个锻炼身体的夜跑者。
师傅劝我不要总把自己关在作坊里,莫要愁眉苦脸,就算成了聋人也未必不是好事。我晓得师傅是在安慰我——他的确是肯认命的人,无论雨落霜降都漠然无视,一有空就抱着小收音机听说书人用沙哑的声音说《三侠五义》。他也是愿意相信别人的人,就算你说你在天上放过羊、跟警察赛过跑,他也觉得你没有说谎。可他觉得电脑、手机里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都是假的,从不接受游客用刷卡、微信和支付宝付款购买铜工艺品,说那是对铜匠手艺的不尊重。这正好与洁相反:洁热衷上网,沉溺于每一款游戏,觉得现实就是某位元宇宙的编程大师设计出来的虚拟游戏,人类只是按照那款游戏的编码运行着,只是这种游戏无法重新启动而已——也许人是应该相信和热爱什么。师傅还说老天爷给人的东西是有定数的,他有个亲人从小聪慧,小时候过目不忘,能把一篇文章当作图片记在脑子里,背诵时就按着脑里的图片把那些排列成行的文字一字一字地读出来,倒背和顺背一样容易。可那亲人在一场大病中成了盲人,脑瓜也因高烧变迷糊了,但能算出人的命运,于是成了瞽目的算命先生——他就是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才遭天谴的。我听得心惊,在心里问自己:难道我的耳朵是因为听到不该听到的东西,才受到上苍惩罚的么?
午夜独行是一件快乐的事。有天晚上,我环岛跑出一身汗,坐在湖畔歇息。长发家伙又钻了出来,站在栈桥上远远地看着我。也许是夜气氤氲的缘故,我忽然觉得他变得亲切起来,恍若熟识的老友。他竟然没有说起马皮鼓的故事,而是唠唠叨叨地抱怨起岛上的生活。他信誓旦旦地说,岛上的鼓楼就是从他的家乡搬移过来的,他小时候在那木楼里捉过迷藏。他忧心忡忡地说,岛上有太多的雾气太湿的潮气,他的皮肤隐隐长出苔藓绿了,时间久了,那木质的鼓楼会腐烂的,铜质的钟楼会生锈的。他怒气冲冲地说,岛上青铜博物馆的警报器摄像头太虚张声势了,一些废铜烂铁的物件,需要那么严密的安防措施么?我漫应着,恍惚看见一尾鱼游在他的脸上。我想他也病了——如若一个人不聊官场秘闻、明星八卦、商海轶事,些许就是病人——那让我对他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感。我问他既然北斗岛这么糟糕,他为什么不离岛而去?他一脸无奈地耸耸肩,没有回答。我明知故问又问他从事什么行当,他有些羞赧,吞吞吐吐地说他是作家,仿佛作家是非法职业。我不赞同他的职业偏见,在我看来至少作家比新闻从业者高尚些。我真想跟他探讨我的病情,却怕他向我推销健脑丸、伟哥药,怕他把我的病当作秘密说出去——他不是逢人就说马皮鼓的故事么?不知过了多久,月亮落进湖里,湖面暗了下去。长发家伙说累了,忽地甩开长发露出半张脸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总有一天湖水会淹没岛的!说完闪身而去。我愕然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讶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在那九天里,我遵照师傅的传艺铸出一种叫“三不猴”的传统铜件,那就是三只猴子分别捂着自己的耳朵、眼睛和嘴巴,做出“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样儿。师傅夸我做得好,说那铜件是要生灵们遵规守矩,敬畏天地。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制作铜器,我感悟到铜匠和石匠还是有区别的:石匠是琢去石头多余的部分,留下想要的东西;铜匠则是把废铜融化成水浇进事先设计好的模范里,铸出想要的东西。如果以此来看长发家伙那样的作家,他们应该是用雪般的文字堆雪人。我铸好“三不猴”后,走进铜街的日光,打开关闭多日的手机,看见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纷沓而来,都是洁发来的。我走到小广场上,伸胳膊踢脚舒展筋骨,不经意间看见古代銅匠模样的雕塑上,有人用刀划了一画儿。那是女性上身裸体,一左一右乳房位置简笔勾勒出钟楼和鼓楼的样子。我的手指刚按在画作的鼓楼上,手机就响了,还是洁打来的——这个电话来得恰如其时。
鼓楼应该是好地方,那儿有一面大鼓。
我是容易迷路的人,并不讨厌高处的事物。我依稀记得自己在大山里藏过一些日子,藏得快要变成蘑菇了。在某个月亮和星星都缺席的夜晚,我实在忍不住,就跌跌撞撞地走在森林里,想走出大山。森林里漆黑一片,我只能凭借树冠空隙处的一片天辨别方向——我当时就想:如果有一座灯塔就好了。可我不明白,北斗岛上已经有九层的观光塔了,为什么还要建造钟鼓楼——即便观光塔上偶尔会落下鸽粪,可那也是岛上最高的地标啊!师傅不是多嘴多舌、寻根究底之人——也许我就是看中那老头的木讷寡言才拜他为师的——可他对钟鼓楼的事儿很热心,曾用难懂的方言对我说:只有钟鼓齐鸣,一个地儿才会有祭祀和庆典,才会有自己的节日。我不同意他的看法——生活未必需要节日,只要早晨起来,能穿上一只袜子,再娴熟地套上第二只,再把袜子上的破洞或脚上的伤疤遮盖住,我们的生活就很幸福了。不过,钟楼报时的钟声真是悠扬。可奇怪的是,鼓楼一直没有鼓声传出,如果那面鼓永远沉默下去,就有些不应景了。无论是牛皮鼓还是马皮鼓,它总该响起来啊!
重新恢复联系后,我和洁约定趁夜去鼓楼擂响那面大鼓——这是我提议的新游戏,我对此次夜行有着别样的期待。
这天深夜,我和洁穿过夜晚的小岛,小心翼翼地攀上鼓楼。楼上空无一人,只有檐上挂着一片月亮。鼓楼太旧了,立柱破损,彩漆脱落,应该在某个地方的风风雨雨中站立千年了。我抻长脖子看了看对面的钟楼,又瞥了瞥手表,就缩回了头。洁仍穿着红色旗袍,东张西望着,仿佛走进了迷宫。我似乎渴了,耳鼓里飞进一群嗡嗡叫的蜜蜂,急不可耐地抱住她,跟她嘴对嘴吮吸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月光照进楼里,像是给鼓楼披上了轻纱。
洁有些紧张,掠掠头发:我们擂鼓吧。
我盯着她,没有说话。
她把大鼓槌递过来,那真像动物的骨头:来啊,我们敲啊。
我看向那面鼓,它比我想象中的鼓还要大,躺上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圆铜钉鼓凸得跟牛眼似的。我摸着鼓皮,不是想分辨那是牛皮还是马皮,而是想感受它的柔软度。
她疑惑地看着我,眼神有些凉。
我说:这面鼓又大又平,你躺上去哦。
她红了脸,看着大鼓忸怩着:这地儿……这样,不好吧。
风撩开她的旗袍,我的眼睛被那片红点燃了。
我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把她推倒在鼓上。
她仰身在鼓上躺下,急促地惊叫一声,又迅速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高处的风很大,把月光和时间都吹乱了,钟楼的铜钟再也没有响起。
洁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鼓上,眼睛看着楼檐上的月亮。我没再掏出铁印戳,而是手忙脚乱地剥起她的旗袍,急急地寻了过去,终于让小鸟展翅飞翔了。我兴奋起来,能证明自己的下体没有坏掉真是幸福的事儿。我的动作舒缓而小心,担心鼓皮会破裂或者发出声儿。我是个有社会公德的人,不想破坏公物。我有理由相信:只要大鼓响起,全岛的人都会听得见。幸好鼓没出声儿,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我敢肯定那张皮一定来自温驯的动物。
风吹进高楼,很凉爽。我和洁衣衫不整地躺在鼓上,竟然睡着了。
忽而,楼下传来光秃秃的喊声:鼓楼上有狗男女……在亵渎神灵,抓住他们啊!
我倏地惊醒,发起慌来:难道鼓楼有守夜人?难道楼下有人能用望远镜看见我们了?
喊声越来越急,喊得仓仓皇皇,那家伙是觉得鼓楼要倒塌了吗?
我懵懵地站起,慌乱地整理好衣服,拉着洁向楼下跑去。
一阵趔趄的脚步,踩出“咚咚”的响声——那是鼓声吗?
鼓楼在我们的脚下摇晃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北斗岛上就传出了流言,那似乎成了游客之间接头的暗语。有个秃头的游客一见人就鬼鬼祟祟地说:一声“咚”的鼓响,我冲上鼓楼,看见一对男女躺在鼓上,男的披着一头长发,女的全身赤裸着呢!有人笑得五颜六色,有人咬牙切齿地骂:一对猪猡!他们竟然在鼓上做那种事,真是无耻,真是伤风败俗,真是亵渎神灵……他们义愤填膺,一副真理在手的样儿。于是,一到夜晚,鼓楼附近游客就会多起来。那些游客不仅带着标配的摄像机,手里还多出了望远镜。他们围着鼓楼转悠,不时举起望远镜观看天上的星群,似乎在渺远的星空中寻找北斗,而镜头最终会落在鼓楼上。即便夜半,钟楼附近建筑的窗户都是微微开启的,窗后有望远镜在孜孜不倦地窥视着鼓楼——他们真是糊涂,那种小概率事件怎么会重复出现呢?我胆战心惊地观察着他们,生怕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耳朵的毛病又加重了,还出现了新的症状,似乎听觉神经变得异常敏锐起来,静夜能听见千米之外的青铜博物馆大钟表指针走动的声儿,白天能听见喧嚣的人声里,一里之外的铜神广场游客窃窃私语的话儿,那些细微的响声传到我耳鼓里就会轰然作响。
我不再跟洁玩游戏了。她被吓坏了,不再穿着红旗袍像小鹿一样走在街上,而是躲在青铜时代大酒店里不再出来。我俩会互通电话,用闪烁其词的话语互相了解对方近况和流言进展情况。她建议我俩自觉地离岛而去,说那样比被人抓住遣送出岛体面些,还说这座岛并不安全,也许哪天会被湖水淹没。我没有答应,我不是不害怕,而是身患怪病已没有去岛外生活的勇气了。我希望那件事尽快被岛上人遗忘,这不是不可能的:现在是信息时代,新闻就如一股浪推着一股浪汹涌而来。没有人能耐心地穷追真相,没有人能对一件事保持持久的兴趣,只要一个吸引眼球的事件出现,就会覆盖当前的热点。我用这个高深的道理劝慰洁,她才稍稍安下心来,热烈地盼望着岛上出现新闻事件——岛上似乎风吹草动了。
沒过几日,秃头游客又神神秘秘地说,那个夜半鼓楼上的男人就是长头发的作家。有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个长头发总说马皮鼓的事儿!有人呼应:就是就是!我早看出他有病了……他们态度一致起来,义正词严地说,要把长发家伙赶出岛去。当然他们不能在公开场合说这话——北斗岛没有禁止疯子入内的规定。我这才安下心来,看来他们是让长发家伙替我受过了。我只是奇怪:秃头游客为什么没看见那么抢眼的红旗袍呢?我用棒棒糖诱惑古大师的双胞胎儿子跟踪秃头游客,那一模一样的孩子在不同场合不同时段出现在秃头身后,让那家伙惊诧地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我也远远偷看过他:他虽然头上寸草不生,但戴着眼镜、肤色如同奶油,还是挺有风度的。据说他是岛外某地的历史老师,知识渊博,能指出青铜博物馆讲解员解说青铜器的错误,而且说话字斟句酌,应该是慎重的人。不过,我亲眼看见他过马路时误闯过红灯——他有可能是色盲。
于是,岛上的保安开始行动了,他们以寻找黑狗的名义满岛转悠,搜寻起长发家伙。那些保安原本分布在岛上,有在桥头岗哨向过桥车辆收费的,有在湖边岗亭负责勇救落湖人的,有在青铜时代大酒店里保护客人生命财产安全的,最牛气的是青铜博物馆看守古代文物的。他们其实并不团结,互相歧视,互有抱怨,都觉得自己的岗位重要,却又羡慕别人的岗位。也许是出于公愤,这次他们难得地齐心协力办起来。他们异口同声而又心照不宣,明里说岛上禁止养狗,必须把长毛的黑狗赶走——那长毛里有虱子会给岛上卫生带来不良影响的。他们找到了数位长头发的男子,将那些疑似者请到保安部,让藏身玻璃后的秃头老师辨认,但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长发家伙,当然也没找到传说中的黑狗。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保安捉不到长发家伙。岛上到处都有摄像头,游客身份信息能与全国公安联网,要想找一个人并非难事啊!难道长发家伙是经验丰富的逃犯?难道他不在岛上而是藏在湖水里?难道他能钻进他虚构的故事里隐身?也许他闻风而逃了,如果他真的走了,那他说了一半的马皮鼓故事怎么收尾呢?说实话我比保安更想找到他。我走在岛上左顾右盼,看湖面看铜幕墙看街头雕塑,想再见到长发家伙的身影。可我一无所获,只看见一片片云从我眼前飘过。
这天深夜,长发家伙竟然出现了。他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又扑进铜街13号店铺。他的出现出乎我的意料,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还没张开嘴,就看见他将中指竖在嘴唇上嘘了声,示意我噤声。
他环视店铺,见没有别的人影才雀跃地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我纳闷:唔?你看见什么了?
他的声音更低了:我看见那天晚上,你和旗袍女子睡在鼓楼的大鼓上了!
我一惊,脸应该红了,嘴上却说:可是,岛上人说那人是你!保安们正在找你,要把你赶出岛呢!
他甩动长发:这我知道啊!但你放心,我不会把那事告诉任何人,我可以为你保守秘密,可以为你承担后果。
我想握住他的手,可伸手扑了空,只好说:谢谢,谢谢你!
他笑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俩之间不用客气哦。
我还想说什么,听到师傅的咳嗽声传来,便闭上了嘴。
他警觉地循声望去,换了表情,上前跟走进店铺的师傅寒暄起来。
师傅坐了下来,为他沏上茶。他又续上前次夜谈的话头,说起马皮鼓的故事来。窗外的风声又大又急,他说得急切,看得出是想把那个故事完整地传下去。他讲完故事后,像是完成了艰巨的任务,长叹:现在岛上鼓楼里的大鼓就是那面马皮鼓啊!然后没等我推搡他,就走出门钻进了夜色里。我想他要悄悄离开北斗岛了——他来北斗岛也许只是想留下关于马皮鼓的荒诞故事,就像是邮差和报信人。
日头一天天从山岭上滚过,隐洞开凿得很慢,慢得让我唯恐王等不及了。
山上似乎流行起瘟疫,石工中酒鬼越來越多,无论黑夜和白昼都趔趄着鬼魂一样的影子。他们神情恍惚,东飘西荡,不时有人从山崖上失足摔下。还有人在石佛脚下跪拜焚香,一脸虔诚和悲伤,其实那不过是他们开凿出来的物件——他们只是跪拜自己的影子。哑巴武阿仁的石埙吹得更频更久了,就跟每日必至的夜色一样。
那日正午,我按例巡查,走进一石窟,看见年老的贺爷盘坐在石佛前闭目假寐。
我盯着那张橘皮脸,一字一顿地说:贺,尔等认命吧。尔等是被苍天诅咒的部族,是逃脱不了的——我之所以要警告贺爷,是因为有人密报说他跟石工在密谋逃生——总有人不愿引颈待戮的。
贺爷身子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突兀地说:都将军,你知我为何要给少年石工取名为民么?
我脱口而出:为何?
我期望石工的后代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小民!
我愣了愣,没法作答,也不想再说什么,便扭头走出石窟。
我迎着刺目的日头,在山腰站了徐久,有些眩晕。那些时日,我失眠多梦,常常梦见依然年壮的我在纵横沙场,一刀下去人头落地,那人头在地上滚了滚,向我张嘴一笑。我惊愕地发现,那竟然是自己头发霜白的头……可我必须扼住梦魇,以免消弭了刀刃上的杀气——这或许就是我与生俱来的罪孽吧?我从梦中醒来后,就箕坐在即将完工的马皮鼓前,听着鼓声从大鼓的深处隐约传来。
奇怪的是,老石工贺爷总在夜晚寻我下棋。那个老家伙不知从何处学得草原上儿童牧羊时爱玩的“逐牛棋”,还特意在岭上大石上凿了个纵横交错的棋盘。于是,在夜空下,我和他面对面地坐着,以石粒为棋子,逐鹿起来。我俩棋下得很慢,似乎石粒很重。
有一天,夜过三更,我用散若星斗的棋子将贺爷的“牦牛”困住时,一阵坍塌声震得大山颤了颤。
一士卒奔来,高喊:报!石工挖洞欲逃,被我部察觉,现已毁洞封口,石工悉数押回!
我扬扬手让士卒退下,转脸看向贺爷。
贺爷抱肩颤抖,就像被抽乱的线团,仰面长叹:劫数!劫数啊!
我笑:贺爷,开洞潜逃,就是尔等密谋之策?
贺爷倏地站起,眼里喷火嚣叫起来:尔等就杀尽石工吧!杀啊——没想到他那苍老的皮囊里竟然能激荡起风暴。他喊着喊着就萎了,低声问:我等为何要死?为何?
我直视着他:凡知晓王朝秘密者必死!我也是!我们都将随那个秘密一起埋葬!
贺爷大笑:好好!可无论如何埋葬,秘密都会大白于天下的!
我也大笑:但愿如此!可你我都等不到滏口之秘大白于天下那一天了!
……
我发现少年石工见我就躲避了,他不是怕我而是恨我,那这让我多少有些失落。在遥远的敕勒川草原,我有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孙儿。我不想让嗜血成性成为家族的遗传,就让孙儿在白云般的羊群中长大。他小小年纪就会吹鹿哨,噘起嘴唇模仿母鹿呦呦而鸣,引得公鹿欢跳而出。他的梦里有着七岔犄角的公鹿,那是草原的吉祥。我想念我的孙儿,跟少年石工在一起时,虽然板着脸但眼神难免柔和下来。可他再不会来寻我,不会再在马皮鼓里睡觉了。
马皮鼓被送往京都,是在有雾的早晨。通往大山外的山隘口,八匹战马拉着战车载着大鼓即将出发。马儿咻咻地喷出白气,不时用蹄子刨着地,显得有些烦躁。山岭上,士卒持戈俯视隘口。岭下,乱乱地站着一群人,他们是闻讯赶来的石工,神情不一,可目光都聚在马皮鼓上。他们为何来为马皮鼓送行?难道是羡慕那些能从这山谷出去的所有物件?我心存疑虑,却不及深思,只是担心石工们灼灼的目光会把马皮鼓点燃。
我走上战车,细细摩挲着马皮鼓,就像抚摸自己的皮囊。我拿起马蹄槌,用力地敲了下去。“咚咚咚”,鼓声恍若雷声。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擂鼓了,我亢奋地敲着,耳边响起了万马奔驰的蹄声,连敲数下,忽而觉得鼓声有点不对劲,里面夹杂着破音。我停下敲击,围着鼓转了一圈,发现鼓沿的铜钉似乎松动了。我曾将铜钉钉得严丝合缝,没留一点儿空隙,它怎么松动了?一定是有人动了鼓!
我提刀欲撬铜钉,就听身后传出一声急急地低喝:慢!
我转过身看见贺爷走近,神色慌张地看着我,脸上露出哀求的神色。
我注视着贺爷,被风一吹清醒过来,忽然明白那鼓里一定藏着欲借机逃出的人,便低问:里面藏了何人?
贺爷不说话,汗水从细密的皱纹里渗了出来。
我冷笑,举刀撬向铜钉。
贺爷急呼:是……是民!
我一哆嗦,手中的刀险些落下。
贺爷声音低如虫鸣:都将军,我等绝不再逃,绝不再犯了!您就开开恩放了民吧!就放他一个人走。他还小啊!
我被钝钝地重击了一下,抬眼看见石工们都跪了下来,就像被收割的麦垄。
我愣了片刻,跳下马车,哑着嗓子喊:启!
八匹战马长长嘶鸣,拉起马皮大鼓向山隘外奔去,卷起的黄尘迷住了我的眼。我安慰自己,也许王能宽恕我的一次背叛,也许破绽百出的王朝能宽容我的一次意外,也许正如草原上的谚语所说,雪土捂不住牧草,石头堵不住喷泉。
自从马皮鼓运走后,石工们安静下来,恍若等待大雪封山的鸟群。
此是朔日,日蚀。王终于薨逝于晋阳,灵柩秘密运来滏口。一队士兵把金丝楠木棺椁抬进石窟寺下的隐洞,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知道,在那棺木安放好后,在隐洞之门闭上后,一种毒就带走他们。
入夜,岭上有月,雪野泛着白亮亮的惨光。一簇簇火把围成圆圈,照着山谷。四周持戈的士卒虎视眈眈,手里的戈矛在火把下发出森森的冷光。他们前面,一群石工衣衫褴褛排在一起,望着面前黑黬黬的大坑。
我站在火光中,环视着石工们的一张张脸,仰头大笑:石工们,前面的大坑就是尔等最后的归宿!跳下去吧,尔等就回到了大地的怀抱。
我连喊数声,一个个石工恍若泥塑。
我走到贺爷面前,直直地盯着他。
贺爷笑了笑,笑得并不好看。他上前一步,轉身看看身后的石工:诺!我先行了!说着就像一个黑点坠向大坑。
接着,一阵呜啦呜啦的喊声。哑巴武阿仁走上前,他抽出铁錾猛地凿向右手中指,一节指头“啪”地落地。他高高举起血渍呼啦的手,呜啦呜啦地高叫着,纵身跳下坑去。他的叫声越落越远,我竟然听懂了,他说的是:但愿我的儿子没有手指——这是他对自己后代的诅咒还是祝愿?
我心中悲怆,一招手,士卒们举起锋利的戈矛向石工们扑去。然后是血,然后是惨叫声。我眼前一黑,知道月食开始了:天地一片漆黑,大坑熊熊燃烧起篝火,一个个石工就如飞鸟般欢叫着扑入大火,像是集体自焚。
长安!有人喊叫,随即呼应四起:长安!长安!长安!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大坑里根本没有火,只是空空张着嘴。我知道那张嘴就是王朝的黑洞,那里藏着王朝的秘密,那种秘密吞噬着一切。
该轮到自己了,我整整战袍,为士卒们每人端上一碗酒,酒里有着从鸠鸟体内取出的毒,那是王给我的。
那些忠诚的兄弟没有饮酒,一个接一个跳进了大坑。
我在那种颜色红艳诱人的毒中死了。
北风劲吹,我恍若一朵浮云向着黑暗深处飘去。我没有回头,知道多年后滏口石窟寺香火会鼎盛起来。那时,寺内僧侣成群,祥声梵呗不绝。那些僧人不知道大佛背后就是王的陵寝,不知道大佛脚下就是石工们长眠的大坑。而一个叫民的人会如约而来,让一个秘密大白于天下。
我最后听见鼓声隐隐传来,那鼓声就像无数人在喊:民!民!民啊——
岛上的保安不再寻找黑狗了,长发家伙好久没有出现了——也许他化身黑狗离开了岛。
那些日子,洁没有继续跟我玩游戏,她说青铜时代大酒店里来了一群衣冠楚楚的人,要举办重要的会议,她要接待客人忙于会务,不能陪伴我了。我窝在铜街店铺里很少出门,每天看看街上走过的导游小姐,打打瞌睡,在准点报时的钟声中醒来又睡去。师傅在小作坊里,敲打出叮叮当当的声儿。他紧紧关着门,像是作坊里藏着秘密。可他从作坊里拿出的仍是“马到成功”“三不猴”之类的工艺品,摆在店铺的展架上。
我再也没有登上过钟鼓楼。那两座楼阁似乎变高了,有时云朵会在楼顶轮廓处绽放出微光,仿佛楼身背后隐藏着发光的物体。师傅隔三岔五去钟楼,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却从不敢敲响铜钟——岛上人赋予师傅管护维修铜楼的职责了。可我觉得那是多余的,钟楼是铜匠们刚刚建起来的,是用坚硬的铜铸成的,怎么会轻易损坏呢?不知是不是因为岛上没有木匠,那座不知从何处移来的木鼓楼一直没人看管,被岛上人疏忽着——我在深更半夜,听见过一男人破锣般的歌声从鼓楼上传来,从《恋曲一九九〇》《相约九八》一直唱到《二〇〇二年第一场雪》,竟然没人去打断那荒腔走板的歌声。其实,每每暮色四合时,我就嗓子发痒,手指乱动,很想走上那两座楼阁敲打钟鼓唱唱歌儿,就像瘾症发作似的。可我只能远远地眺望楼顶,直到整座岛在我眼里黑透下去。
那些时辰,我会想起师傅说的“瓮是埋在地下的鼓”的事儿:如若老头的话是对的,那么鼓楼或许就是埋在天空中的瓮。假若我登上鼓楼坐进大鼓里,会听到什么声音呢?是飞鸟滑过月亮的动静、星星燃烧的噗噗声,还是云层互相碰撞的响声?假若我敲响那面大鼓,那鼓声会急骤而起如同万马奔腾,或是悠长而鸣宛若湖水漫开,还是闷声而鼓犹如打桩机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击大地?北斗岛未必不是一口沉在湖水里的大瓮,那么在岛上该听见什么呢?我想着想着,就会觉得身下的岛微微摇晃起来,而钟鼓楼仍一动不动地耸立着。
不再与洁约会的日子,我就窝在店铺里看《盗墓笔记》,可转眼就忘了那些从我眼皮底下溜过的文字,忧伤地发起呆来。白天的铜街是热闹的,不时有一拨拨游客在导游的小蜜蜂扩音器声中穿梭而过。他们钻进店铺问东问西,购上铜工艺品欢天喜地而去。他们南腔北调,吵吵嚷嚷,就连脚步声都是欢蹦乱跳的。可我心不在焉,似乎注意力也溃散了。我想去找洁,却强忍着,只去她的微信朋友圈逛逛,就跟轻手轻脚徘徊在她家门口一样。
奇怪的是,我记不清别人的模样,却将洁清晰地记住了。我让她一遍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缕卷曲的刘海遮在高额头上,好看的大眼睛闪着好奇的光,湿润的嘴唇上有露珠滚动,纤细的身影随着皮鞋的哒哒声摇曳而过……她或许有些像某部抗战神剧里的女地下工作者,或许是来自我记忆深处的邻家妹,要不我怎么会那么印象深刻地记住她了呢?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她就是我想象的前史里那个酒吧服务生,她应该是追随我来到岛上的。我为这个发现激动起来,绕着回字形的铜街跑了三圈。古大师的双胞胎儿子跟着我跑,边跑边发出欢快的笑声。我气喘吁吁地站住后,想打电话给洁确认她以前的身份,可按了几个数字键后就停住了,捧着手机就像捧着一只鸟。我冷静下来,怀疑那是我的错觉——我的鼓手前史可能是子虚乌有,那她的酒吧服务生身份更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地臆想了。而我如若做过石匠的话,那她以前是我的什么人呢?该不会是我在炸药爆炸声中得了脑震荡,从就诊医院逃出后,医院派她来医治我吧?我不得不承认,与能分辨出正史野史的秃头老师、爱谈股票地产的游客相比,我的脑瓜真的坏了,快变成妄想者了。可洁背着双手旋转跳动的样儿,真像一个新鲜的词语总在我心里生动着。
我偶尔会想念长发家伙,他在我脑瓜里早就变成一团雾,模糊不清了。他不知去了哪儿,是回到他的已无鼓楼的故乡,还是去了有档案馆的城市?他的身子太单薄了,如若挂在铜幕墙上,就会成为一幅浅浮雕。他的头发太长了,如若跳进湖水里,长发会像水草一样飘起。他太形单影只了,如若出现在镜子里,也许会成为飘来飘去的影子。他是适合在北斗岛居住的,却因为我酿成的小事故被迫离去。我对他怀有愧疚,真想给他一点回报。我已记不清他的面容,就以自己的模样,为他铸起小铜像。我相信:很多年过去,北斗岛会像很多地方一样变成废墟,到那时肯定会有人从残垣荒草里找到那个小铜像,而且那个人一定是孩子。
我以为那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想到一个叫烟花的台风来了。一连几天,暴雨和大风覆盖北斗岛,暴涨的湖水鼓噪起来。这天黄昏,我躲在店铺里,正看着展架上的铜奔马,想象自己策马奔驰的样儿。一阵敲门声传来,我打开门,一身红旗袍的洁跟着风湿漉漉地闯了进来。
她一手高举着伞,一手用力拽着被风吹起的旗袍,慌张地喊:快走吧!我的车就在门外,我带你们走!
我发懵:走?去哪兒?
她很着急:只要离开岛,去哪儿都行。
我还没问为什么,鼓声闷雷般远远传来,随后门外就有人喊:不好啦!鼓楼报警了!湖水就像把岛淹没了,大家快跑啊——
我一惊,果然看见大水在街上哗哗地流淌着,而店铺里的铜动物被风吹活了。我赶忙钻进作坊把师傅强拉出来,跟着洁钻进门外的红色汽车。那是一辆红色的奇瑞QQ版小车,不能坐太多的人。洁开起车,跌跌撞撞地穿行在风雨里。师傅垂着眼皮,喃喃:果然!果然啊!他并不惊慌,像是早有预料,也像是期待已久。我看着车窗外的岛,先是有人把头探出门外头发倒竖地飞舞,然后是店招广告牌被风刮落,然后是一辆辆汽车向铜铃桥逃窜而去。
鼓声越来越有力,咚咚咚,像是从我胸膛里发出来的。
我抬头寻向鼓楼,看见楼阁上长发家伙正在擂鼓。他被风吹得头发蓬乱,像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我喊:看!鼓楼上,那个长头发的家伙在擂鼓,是他在报警呢!
洁按响喇叭:切!你看花眼了,鼓楼上没有人!这么大的风,谁能在鼓楼上站住脚啊?
我不服气:我真的看见长发家伙了!
师傅抬抬眼:不会有人!鼓是无人自鸣!
我抹抹眼睛,看见鼓楼摇摆起来,仿佛在风中跳舞。
我们像躲过空袭的难民,穿过铜铃桥抵达对岸小城,找到一家酒店,准备暂时栖身了。
我心有余悸地走进酒店,忽然想起自己没有身份证,不禁惶恐起来。
洁似乎早有准备,从小坤包里掏出一叠纸递给我:你的身份证在我这儿……这是你写的小说,我把它打印带出来了!你跟师傅去那边坐坐,我去办住宿登记。
我扶着师傅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师傅端坐着像佛。
也许出乎你的意料:我打开那叠纸,发现纸上写着《马皮鼓》——那是长发家伙说的故事,怎么会是我写的小说呢?我讶然抬起头,看见对面的镜子里,竟然也有个捧着一叠纸的长发男人。我的眼前闪过电影般的镜头:我昏昏欲睡地坐在梯形教室里,听人站在标语下悦耳地喊叫;我甩动长发从白色的房子里跑出,边跑边喊,我把那人的嘴巴砸成兔唇了……然后一双眼睛向我逼视而来。
我醒过神来,想问师傅什么,可师傅却眺向窗外:你听,钟鼓齐鸣了!
我的耳朵里嗡嗡声静去,似乎恢复正常了。我试着侧耳听去,真的听见钟鼓声遥遥传来——鼓声急促得像逃散的乌鸦,而钟声舒缓悠扬,像是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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