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的治愈
2022-05-21王忆
王忆
萧懿辗转反侧,已有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了。如果不是想到杂志社跟她约的封面还没画完,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快要抑郁了?其实也不能说是抑郁,抑郁是郁郁寡欢,茶饭不思,整宿整宿失眠。她还不是这样,没到那地步。就是心有点乱,忙起来还好,但就不能静下来,白天不能,晚上更不能。只要一想到这半年经历的事,想到那天晚上严柯对她的笑容,那天早晨他给的拥抱……她的心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复苏了,紧接着是莫名其妙地慌乱,最近又转变为对自己的耻笑,耻笑自己是在痴人说梦。她翻了个身,眼神呆滞地盯着宝莲状的床头灯,开关捏在手里,开了关,关了又开。这几个晚上就这样反反复复,她觉得自己有些神经了,“扑哧”冒出一句:“真是荒诞,说出来你就是个笑话!”灯总算被熄灭,萧懿却进入了一个更荒诞的梦。
说起来萧懿也算个挺奇特的人,学生时期各科成绩都很一般,数理化英语可以说是几乎没学明白,语文作文写得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结果可想而知,别说高中了,考上技校都算勉勉强强。这倒是也不能怪她不争气,谁让她天生跛脚呢?一个姑娘家天天一瘸一拐地去學校,受了多少冷眼,什么瘸子、拐子、跛子都是她在学校和社会上的外号。没人真心同情这个走路歪歪扭扭,还不给人好脸色看的女生。老师虽然嘴上不说,但实际上也认为:这种人以后能有什么出息?顶多来认几年字,以后好回家看电视打发打发时间。所以萧懿向来各项功课都不行。没信心,也不想认真学,她哪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反正能学一天是一天。不过似乎都是这样,越想随波逐流就越不会那么容易逍遥自在,人总会在无意间发现自己还有那么一技之长的小确幸。上初中时一次美术课上,老师在评价学生作业时,破天荒地点到了萧懿的名字。“萧懿这次美术作业完成得不错,轮廓和色彩都完成得非常好,得了优加!继续努力!”她坐在台下蓦地抬头,看见老师对着她笑。后来上了技校,她想都没想就选择了绘画设计。五年制学习结束后,她一走一颠地想出去找份工作赚钱,但哪有那么容易。去打工吗?不可能,打工人家也需要形象。就算是得着一些怜悯,给予她一些不透光的洗碗活,凭萧懿这“自命不凡”的态度,根本不可能去接受别人的施舍。毕竟她需要的不只是填补物质上的空缺,还有精神上的匮乏。因此,这一晃荡就是两年的时间。把一个人生生关在家里两年是什么情形?大概也并没有与世隔绝那么可怕,毕竟这是个网络通信发达的时代,宅反而成了一种对生活修炼的态度。萧懿自然是闲不住的,她明白网络从某种意义而言对她是好的。她在网络上投简历,试图寻找与绘画对口的工作,她从一开始就不信自己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一家杂志社看了她的图画样稿后,真的就录用了她。每周不定时坐班,完成每月一期的杂志封面。让萧懿信心倍增又维持了她的体面。
杂志社办公空间略显拥挤,一间编辑室里挤了七八个工位,严柯也就是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的。他负责杂志内页的简笔插图,和萧懿的工位相邻。她平时很少来,只要来一次就会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不止和严柯是点头之交,与其他人也是如此。大概在她的认知里,对人敬而远之是一种不失优雅的礼貌,就像她以前从来都没觉得过严柯是特别的。他谈吐尽管幽默,待人尽管绅士,个头应该是有接近一米八,架了一副无框眼镜,但很普通。假如非要找出些有特点的地方,可能就是喜欢穿正装上班。就这么一个画插图的编辑,每周换不同色系的西服坐在格子间里,握一支笔画钢笔画,这样的画面感该怎么形容呢?
这期封面图主题是:治愈。萧懿一开始听到便觉得是个“假大空”的主题。治愈,这年头令人受伤的地方太多,一碰一伤,每个人都身经百战,每个人也都是遍体鳞伤。怎么治愈?谁又真的治愈得了谁?她思考了将近一周也没勾勒出“治愈”的画面。“想表现出治愈,得先想出受伤的感觉。”她不由自主用笔戳了戳原本干净纯洁的白纸。每周都是如此,她环抱着一摞稿纸来杂志社参加例会,从楼梯一颠一簸地爬上去,他人看上去如此艰难的动作,实则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因为她已经习惯了,用习惯应付艰难,现实也就没那么夸张了。严柯从楼下走了上来,很快走到了她的前面,一身藏青色西服套装。严柯比萧懿多跨上一层台阶后转了个身,对她伸手微微笑了笑说:“把手里东西给我吧,我先拿上去,你慢慢走。”萧懿看着他,表情停顿了几秒,然后反应过来,礼貌地一笑,把怀抱的稿纸交给了他,没等她说谢谢,他就快步上了第三层。例会上,主编照例巡查各部门工作进度,严柯这期有八幅插图,无一例外提前交稿。等问到萧懿封面这儿,她只能说,这期主题很难掌控,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表现出对“治愈”的正解。领导听到这样的答复自然有一些不痛快,甚至认为是萧懿把意思理解复杂了,只能硬着头皮下达命令道,抓紧画吧,月底就得下厂印刷了。会议结束人群散去,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严柯也整理手边资料,抬头望见缓慢走过来的她说:“没事,还有的是时间,回去慢慢构思,总得想清楚了才能画好。”萧懿听了没作声,只是看到了他脸上那再正常不过的微笑。
那是个阴雨天,周五的傍晚。上次杂志社组织去团建的视频剪辑出来了,同事把视频投影到屏幕上。其实这类活动,萧懿一般是不会参加的,团建总是要“跋山涉水”或“拓展训练”,她确实不适合融入其中。但今年同事们都说是去度假区休闲,没那么多复杂项目,劝萧懿一块去。她依旧是说,算了吧,我还是嫌麻烦,一路上难免会给旁人添麻烦,就不去了。严柯环顾了四周,不经意说:“人总是要麻烦别人的,要不然人与人之间怎么会产生连接。”然后,她就在今年的团建视频里出现了。这回团建杂志社真是难得一见的慷慨,找到了一家在深山里的五星级度假酒店。依山傍水,自助丰盛,还租了一间会议室当沙龙举办分享会。萧懿背了一个看似挺重的背包上车,同事问她,就去两天,你这是带了多少衣服?她微微一笑说,衣服就带了一套,其他的都是笔和画本,想着换个环境发掘新的思路。她和严柯各坐一边靠窗的位置,途中大家轮番上阵走到车前表演节目,为旅途助兴。严柯向来很受女同事追捧,他不上去唱上一两首,这帮人肯定是不会罢休的。萧懿认识他这么久,不得不承认这人多少有些才华,行为举止礼貌绅士,谈吐风趣,才艺又佳。这么想一下他还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不过萧懿想的是,这一定是她见识太少的缘故,外界现实中类似更优秀的人肯定不会那么贫乏。五星级氧吧酒店确实是不错的,一人一间房,还带一个独立的露台,推开门就是层峦叠嶂的山峰,几声鸟鸣从头顶掠过,深吸一口气全是草木的清新。萧懿一直在回忆这些年让她感到很受伤害的事,比如,学生时期被人嘲笑,或是成年之后走在街上无法像正常女孩飘逸地走过,又或是痛失过哪位心疼自己的长辈……这些她都经历过,可后来都是怎么痊愈的,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就好像怎么也体会不出当时的痛感,毕竟痛感太多、太久会使人麻木。
晚餐后,分享会的氛围远比在会议室召开例会轻松自在。萧懿虽然偏爱独处,但有些时候也渴望融入。大家入座得很随意,但尽量围成一圈,还有些人索性直接盘腿坐在地毯上。今天领导脸上表情也显现出少见的松弛,说:“今天不谈工作,主要是为了对大家的工作情况进行嘉奖,我们来一个十大最佳的颁奖仪式吧!”紧接着最佳卷首语奖、最佳选稿奖、最佳设计奖,最佳影响力篇章奖……轮番颁出。萧懿当然觉得这是与她无关的事,于是撑着脑袋鼓捣封面的事。只不过在眼神望着水晶灯光晕间,恍恍惚惚听到有人报出她的名字:“萧懿获得上半年最佳封面奖!”她麻木地调整了坐姿,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见周围人全盯着她拍手祝贺,弄得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同时又感到肩膀上落下一只温热的手掌像是在抚慰她,微微回头一看,是严柯迎着她一脸笑意。而这笑容,也是萧懿后来才清晰地想起的,有些灿烂,是从他镜片投射到脸颊上的光芒。还有些温馨,是从他眼角和嘴角散发出的暖意。
萧懿睡不着了,灯又亮起来,然后又强制性熄灭,又打开。她打电话给齐蓉,吞吞吐吐,带着各种焦躁的情绪东拉西扯。齐蓉实在忍不了了,问她究竟想说什么?她说,没什么,最近画画不出来,心烦。准备挂电话之前,她还是没忍住多问了齐蓉一声:“你记得我们杂志社的严柯吗?”
齐蓉一时被电话里的声音问住了,可是不到一会儿突然想起,语气有些激动说:“哦,我知道了,是不是总爱穿西装的那个?看起来挺斯文的。”“嗯,对。”萧懿回答得很轻。随后又跟了一句:“他画插图画得挺好,人确实优秀。”“所以呢?”她听出了齐蓉不怀好意的语气,就没再继续回应。
团建第二天早晨,萧懿为了“治愈”折腾半宿,一早冲进洗手间好好洗涤了一把困苦与纠结。到底什么是治愈?怎么样才算治愈?经过一刻钟的冲刷,披着湿漉漉头发走出房间。“山里的空气就是好!早啊!”她一路慢慢走着,一路继续思考“治愈”的事情。没多久,严柯一身运动装从后面小跑跟了上来,走到她身边时自动放慢了速度。萧懿扭头看了看他,又礼节性地笑了笑。心想,原来换上运动装,他也是这么富有朝气的人。他边走边做着小幅度运动。他们缓慢走着,直视着前方那片山水和木桥。他说:“昨晚又没睡好吧?还没构思好画什么吗?”她点头“嗯”一声,回问他:“你觉得什么样的举动才算是治愈?”这时,七点多钟的太阳从山的背面露了出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停下来,笑着望了望挡在她脸旁一缕快要吹干的头发。
团建回来后,距离交稿的日期越来越近。这些日子一直不停下雨,断断续续快半个月了。上周五下班以后,萧懿就再没去过杂志社,按理周三是交稿的时间,然而直到现在她连草图都没画出来,满脑子却都是另一件事。那天团建结束,正准备上车返程的时候,她突然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是一个噩耗,她的外婆突然在半夜去世了。她站在酒店大堂前,恍恍惚惚,不知该怎么去接纳这件事,只能傻傻地停在原地不动,脸上是没有表情的那种木讷。严柯从大巴车上跑下来,穿过门廊到大堂找到她,见她神情凝重便察觉出她心里有事,他捡起她丢在地上的背包,问:“怎么了?”她没哭,直愣愣地告诉他:“我外婆走了,上个星期还说回去给我蒸馒头吃的。”她还是没能哭出来,而是不由分说地被严柯搂进了怀里。
“你……动心了?”齐蓉不甘心挂掉电话,“反正也被你吵醒了,跟我还卖什么关子?你打电话来不就是想说说的吗?”
“我压根没想过对谁动心。按道理,应该不会。他这人一直就是这样,挺普通的。”
但是那天她确实拥抱了严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可能她都没意识到,或许自己已经等待这个拥抱很久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告诉他吧?”
“怎么告诉?我拿什么告诉他?我就不可能告诉他。”
“我就纳闷了,你喜欢一个人怎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面对呢?非得自己慢慢熬,你这都什么毛病!”
“像我这种人怎么能开口说出这样的话?肯定不能说,说出来这事就荒唐了,别人一定会觉得是个笑话,我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你这种人又怎么了?平时那么多傲气,碰到这事就说自己是个笑话了?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一个严柯你就看得这么神圣,这要是人家对你真有意思,你是不是得天天把他供起来敬拜!”齐蓉太明白萧懿面对心动的人变得有些“卑微”的心态,她总认为萧懿这次应该去争取一下,于是“狠下杀手”激将道,“能不能有点出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也别整你那套‘道德高尚’的理论,什么‘我爱你,只是一个人的事’。 所有不敢说出口的理由,都是扒瞎。你喜欢人家,不能光顾自己痛快,人家被喜欢的也有知情权吧。除非……你够怂,慢慢熬,熬到鸡飞蛋打。到时候我陪你哭几场,你又是一条好汉!”
凌晨两点居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被齐蓉一折腾。萧懿是彻底睡不着了。听筒里不时传来她的哈气声,说:“有时候啊,你把事情想复杂了,可能就真复杂了。你对一个人有好感,说明这个人能明白你,也许还能治愈你。喜欢一个人又不犯法,你怕什么……”
萧懿再次拿起手边的画本和笔,仿佛脑海里忽然印出了一幅逐渐明晰的轮廓。严柯向来都给人一种谦和的舒适感,他说话的口吻一直是那样和煦,最要命的还是那令人喜欢的笑容。在灯光下,或阳光下,也从来没有人值得萧懿用“要命”这么夸张的词来形容。画笔还没落到纸上,她先打开了音乐播放器,在“我喜欢”列表中播放了新添加的《平凡的一天》,這是团建出发那天,他在路上唱过的。“这是平凡的一天啊,你也想要吗?不追不赶慢慢走回家。就这样虚度着年华,没牵挂,只有晚风轻抚着脸颊……”
原来美好的时光都是虚度的,最美好的旅程都是慢慢走过的。原来,即便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周三,交稿的日期终于到了。雨,仍然像一个执拗的女孩,一旦钻进牛角尖就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停打转,想过逃离这段旋涡,又不忍自我放弃。萧懿下午去了杂志社,碰巧的是刚一进办公大厅,有人就赶来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萧懿,大楼昨天装好电梯了,以后都不需要费劲爬楼了。”这对萧懿真是个好消息,至少她今后不用再花原本可以多构思十分钟的时间爬楼梯了。老楼里添了新家当,人人都像逮着新玩具似的往里挤。新电梯里载了满满当当的人,萧懿站在刚好挡住按键的角落,电梯门正要关上的一刻,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抢到最后一步跨进来。同事们开始七嘴八舌地抱怨,满了满了,超重了。可是电梯门还是顺利地关上了,“正好正好,我目测好还可以再加一个人才跨进来的。”萧懿早在最快的瞬间就看见严柯远远地快步走过来,不会有人注意到是她在最后时刻摸索着按下了开门键,严柯也不知道。下电梯时,她甚至没敢看他一眼便慌乱地走了出去。
昨晚齐蓉仍觉得有些奇怪地追问她:“其实你认识他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次怎么会搞成这样?”
“是啊,怎么会搞成这样?”
萧懿总算在最后关头交稿了,封面最终被萧懿在凌晨三小时内定稿,是一个身穿舞裙、面庞失落感伤的女孩,被一只从水中跳起并微笑着的海豚,用胸鳍温柔抚慰额头的画面。领导满意地说,我就料到,你的“治愈”是真的可以治愈人的。萧懿并不能确定,那只温柔的海豚是否真能治愈了伤感的女孩。但她可以确定的是,严柯那天早晨的拥抱是真实地安慰了她。可能也就是在那刹那间,她清楚地意识到,严柯是特别的,而我不能对他产生任何一丝一毫的念头,因为他太好了。
临近下班时间,外面的雨仍下个不停。编辑室里同事们都知道今天是严柯的生日,每个人临走前都拍了拍他肩膀,说一声生日快乐。没过一会儿人越走越少,有人也提醒萧懿说,趁雨小了一些你也早点走吧。她说,好,等收拾完就回去。编辑室里最后只剩下她和严柯,她看得出严柯今天兴致勃勃的。他也看见萧懿还在座位上鼓捣包,便站了起来对她招呼道:“一起走吧,楼下的雨水好像已经开始有些积了,我送你到地铁站吧。”萧懿自然是欣喜的,正打算在他转身之前把包里的东西交给他,但在这时候,严柯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提示。她听着窗外淅淅沥沥雨声,用余光扫射严柯接到电话后的喜悦。他点点头神清气爽挂了电话,用同样欢喜的笑容继续对萧懿说:“我们下楼吧,我女朋友打电话来,说她到杂志社楼下了。她开了车,我们顺道送你回去吧!”萧懿瞬间不知是什么感觉,就觉得时间静止了,待她回过神儿想拒绝严柯的好意,严柯早已阔步走出了门,来到了电梯口。走出杂志社时,门前的雨水已经积到脚踝的位置。严柯的女朋友从车里撑起伞英姿飒爽地跑过来,严柯赶忙上前去接住伞柄,并握住她的手。他笑着对女朋友介绍同事萧懿,还顺带赞扬了她:“萧懿可是我们杂志社设计封面画的高手。”她习惯性地礼貌笑了一下。然后他说:“路面积水了,萧懿不方便走路,我们一起送她回去吧。”严柯女朋友也是个热心人,连连答应,拉开车门邀请萧懿上车。
“哦!不用不用!”萧懿顿时觉得自己的回应有些强烈,又重新缓和了语气说,“谢谢,不用麻烦了。雨还不是特别大,地铁站就在路口,我带伞了,走几步就到了。”她肯定是不想坐车的。然而听到严柯说她走路不方便时,萧懿的心似乎是被某种尖针刺痛了一下。她来不及跟他们挥别,整个身体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躲进伞里,奔赴雨里。一路上,她感到她的脸是湿嗒嗒的。她确定这是淋湿的雨水,而不是矫情的泪水。跨进地铁站的一刻,雨并不仅仅是越下越大,而是电闪雷鸣的瓢泼。她拎着滴水的伞等回家的地铁,满脑子都是严柯和他女朋友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的画面。太般配了,他是该拥有这样美丽动人的女孩陪在身边。
随着地铁门的打开,还有齐蓉打来的电话,她随意找了個靠边的座位坐下,将肩上的包拢在怀里。“喂,我刚进地铁,今天下这么大雨,晚上你还要来我这儿吗?”
电话那头一样的嘈杂,就听齐蓉在耳边嚷起来喊道:“去啊,我在路上了!”她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啊?你说什么?大点声,我没听见。”电话那头的分贝提高着。
“礼物,没送出去。他女朋友今天下班来接他了。”这句话总算是被齐蓉听清了。很快又听见萧懿笑着说:“挺好,至少我没成为那个荒唐的笑话……”她的笑,让自己尝到了酸涩。地铁是个蜂拥而至的地方,每个人每一次乘上的心情都是不同的。有拥抱玫瑰花的喜悦,有饥寒交迫的无奈,也有恋人未满的心酸。这么多年萧懿一直坚持一个人的孤独,她确定自己是得不到完美结局的人。而她的情感,终于在没有开始前就已结束。她闭上眼,身体斜靠着车厢一再理智地告诉自己:这是好事!她以为闭上眼就可以放空思想,暂时逃离到真空的状态。而事实是,在还没来得及进入黑暗之前,她的眼前像被谁点开了放映机,将严柯的笑容、神态,他的安慰、鼓舞,以及那天她将整个身体和灵魂依附在他怀里的每一帧场景,都依次清楚鲜明地呈现。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是真睡着了,眼前所浮现的画面应该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当然在梦里,她感到眼眶湿润了,这些清晰的画面逐渐产生了褶皱。
突然萧懿被一阵猛烈的颠簸狠狠震颤了几下,她的梦也彻底惊醒。顿时地铁车厢内惊起一片慌乱喧哗,她惊慌失措环顾四周。只听有人从远处车厢大惊失色地喊道:“地铁停了!有水进来了,有水进来了!”此话一吼,左右几节车厢乘客全都惊恐万状。一时间,整个空间在分秒内演变成惊悚的剧情。“水……水渗进来了!怎么回事?越来越多了?这到底怎么回事?”有人脸上表情开始不受控制地狰狞。地铁里灌进了暴雨渗透的雨水。这才不到五分钟时间,地面上就从一块块小水泊形成了几片更大的小湖泊,雨水还在止不住地往里流,人们踩在地面的鞋子逐渐已踩进了水塘里。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样奇怪的状况是不对劲的,暴雨可以淹掉路面,也可以使湖面上涨,可怎么能够冲进地铁里呢?此时车门外的雨水又加紧了流动的速度,水流犹如泄洪般极速灌进车厢。车厢内积水越流越深,水位拼命上涨的速度让人来不及计算。老人、孕妇、孩子一个比一个惊恐万分。好多人站起来踩着水无厘头逃窜,不停地号叫:“怎么办?怎么办?救命啊!快来人救救命啊!”但谁都丝毫想不出一丁点办法改变现状。“都快要上升到座位上了!”有人在这时候再次大声叫起来:“快,拽着手柄站到坐凳上去!”萧懿一言不发,却是满脸冒出了冷汗。她双手抓住边上的扶杆像攀爬绳索,费力地把一条腿蹬了上去,接着是另一条。她死死抓着扶杆,双腿只能蜷缩着半坐。谁做梦也想不到,只是乘一趟地铁竟然会遇到这样惊心动魄的事件。
正当人们手足无措上蹿下跳的时候,地铁列车长冲了过来,他一边安抚乘客不要恐慌,一边指挥大家从隧道人行通道撤离,但却因为水流得极为猛烈,通道又很窄,拥挤那么多人压根走不过去,无奈大部分人只能重新回到车厢等待救援。而车厢内早已是一片茫然,所有的人只能重新爬上座位站立,继续被困。一位妇女原本将抱在怀里的孩子奋力托举到半空中,然而最终因体力不支,脚下不经意发生滑动,一下子连自己带孩子跌倒在水流中,众人惊愕却都束手无策。对面白发老人看到如此灾难来临,四肢不停颤抖,口齿打结地向身边人作揖求救:“求求你们……求求哪位好心人帮帮我……帮我打个电话给我儿子。我得告诉他一声我在地铁出事了,让他赶紧去学校接孩子……”
一旁的孕妇拼了命捂住自己肚子,情绪骤然崩溃,“哇”一声哭了出来,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孩子,我对不起你,你爸爸让我今天不要出来,可是我偏不听,是我害了你……”前后几节车厢内哭声、抱怨声、谩骂声此起彼伏,只有一个个头大约一米七的女孩站了出来,她尽量镇定地安慰大家:“不要慌不要慌,大家都冷静下来,我们来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接下来她发动了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一起通过网络或是电话,向外部寻求各种救援方法。有一对小情侣始终依偎在一起,女孩哭着说:“我不要死,我还没等到你跟我求婚呢!”男孩使劲将她拥在心口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们肯定能出去,出去我就跟你求婚!不怕,不怕!”时间在慌乱中过了很久,车厢内的空气越发稀薄,许多人已经有点不能正常呼吸了,最初的嘈杂声也渐渐削弱。萧懿也张开嘴大口呼吸,直到现在她的思绪都是乱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在短短几个小时里,自己就沦落到这么复杂的境况当中。而此刻噩梦还没有终止,当下不仅仅是水位快要漫过上半身,再次发生的一阵颤抖让整辆地铁猛然倾斜到另一边,积水也顺势而下。周围再一次愕然,只是人们都开始体力不支,在急促地哀号之后又很快减弱为嘤嘤啜泣。一部分人心中早已有了掂量,放眼望去人人都在握着手机里最后那一点电量,给重要的人发送微信或语音。蹲在萧懿身旁的那个男孩耳朵里一直塞着耳机,见周围人慢慢静下来,他拔掉了耳机线,将手機里的音乐放了出来。萧懿一下子听出了歌曲《平凡的一天》,“这是最平凡的一天啊,你也想要吗?不追不赶慢慢走回家……”
萧懿的眼泪终于在刹那间决堤了,她无助地抱住自己,面对这一生最绝望的时刻。她多后悔刚刚没有跟着严柯和他女朋友上车,她多后悔为了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体面,而从此就错失了和心爱的人再见的机会。她多后悔没有在严柯接电话之前,就把准备了半个月的礼物送给他,她甚至多后悔自己没能成为那个“笑话”。而现在已经没有重来的机会。她摸索出手机,在泪水和雨水模糊之间打开微信,但却不想给任何人发一条告别信息。就当为自己来过这个世界,爱过这样一个人,发最后一条朋友圈吧。萧懿疯狂抓紧一切时间找出一张她今天凌晨拍过的照片,是那张她新完成的封面,女孩与海豚。在这封面上还摆放了一个蓝色蝴蝶结的礼盒,礼盒里是预备今天送给严柯的一条领带。照片拍了,礼物最终也没能送出。现在她把这张照片发到朋友圈,无力喘息着打出几行这样的文字:我喜欢你,喜欢到舍不得浪费你的生命。祝你生日快乐!
萧懿用最后一点力气,手指不听使唤地按下了发送键。朋友圈发出下一秒,原本如掉进黑洞里的车窗外,穆然出现了一线光亮,紧跟着隐约听到地铁车顶上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很急,很快,越来越近……有人扒在车窗上喜极而泣地喊道:“救援队!是救援队!有人来救我们了……”萧懿努力大口喘息,一度觉得就要无法呼吸。她即将在这仓皇的一天中,随逆流而上的泪水屏蔽掉最后一丝光线。然而在恍惚中,她又感受到冰冷掌心里有了几下活灵活现的振动,便奋力运出全身微薄气息,用仅有的余光流连屏幕,仿佛是从幻觉中跳出了严柯的名字。
责任编辑:柴思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