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彬文质 技道兼修
——陆明君书法评议
2022-05-20徐福山
⊙ 徐福山
提起陆明君,其往往是以学者与书法理论家的身份为人称道的。而二十年前,陆明君的书法即在中国书协主办的全国展、中青展、兰亭奖展及正书展、隶书展等各类大展中频繁入选并多次获奖。可贵的是,其在书法创作上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后,并没有沾沾自喜,而是充分认识到了书法的真正提升在于技进乎道,文化修养与理论认识是主要的因素。所以他在书坛热闹纷繁之时,即下定决心,沉潜于治学,于二十年前即负笈北上,先后进修于北京大学、吉林大学,并正式考入吉林大学,连续取得了历史文献学书法文献专业方向的硕士、博士学位,后又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从事专业研究工作,并取得了不凡的成绩。陆明君在书法上的探索,走着由书法创作而进入学术研究,再依托于学术研究而走向了创作与研究兼修并互为作用与促进的路子。
当代书法专业化的培养与训练,在实现技能精熟的同时,也出现了困惑,一个突出的问题是技的提高与作品视觉形式的普遍强化,却难以克除内涵与韵味的寡淡与缺失,书家彼此相互影响而千人一面。这一现象的根源即是书家文化修养的浅薄与缺失,所以人们开始有了普遍的认识并关注书家的字外功问题。而对于文化修养与书法创作的关系,陆明君曾有如下之言:“一个人的学识与书法创作的关系,要从正反两方面去分析:其一,有学识不一定就意味着能写好字。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代,都有一些学问家研习书法,亦不乏临池之功,但多有无可称道者。原因在于天资,也就是艺术感觉问题。其二,没有修养学识则是肯定成不了书法大家的。腹中空疏,则会薄解书法,胸中不存丘壑,笔下何来丘壑?这是无须多言的。需要说明的是学识对于艺术家创作的影响,并不在于直接的再现与反映,而在于对艺术家人格与性情的影响。没有学识的陶熔,就不能涤除凡俗。而艺术作品的高下,在于作品的格调,作品的格调取决于作者的人格与性情。正如徐复观所言:‘艺术家的学问,并不以知识的面貌出现,而系以由知识之助所升华的人格、性情出现。’而有些有学问者,却是很庸俗的人,其胸中装满了名利世故,没有了虚旷之心,也产生不了高雅的作品。”这是颇有意味的思考。的确,当代书坛,对于中青年书法家而言,他们不缺“写”,而是缺“学”。只有当“学”对“写”有所滋养和助力的时候,才能够真正体会以学养书的重要性。何绍基有诗云:“从来书画贵士气,经史内蕴外乃滋。若非柱腹有万卷,求脱匠气焉能辞。”就是强调书法要有“学问文章之气”,亦即“士气”“书卷气”,这样才能摆脱匠俗之气,如黄庭坚论书所云医俗唯在于学。陆明君的书法研究和创作正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其在学术研究中成果丰厚,在书法史论、碑别字及金石学方面有深入的研究,并有自身的研究领域与特色;其在书法创作上也表现出突出的才能,其各体兼工,风格雅正,并具有个性与新意,在对古代经典作品的深度挖掘,技法的纯正与丰富,作品的书卷气息与人文内涵等方面,都显示出其不懈的努力,并以理论为导向,在把握、塑造书法的格调上,体现出独具的见地与思考。所以曾翔评陆明君的书法曾说:“古人论画谓‘气韵非师’,好的学者书法也是如此,以文气为高,由积学而臻妙,非可与雕虫弄技者道。明君兄是书法家中的学者,学者中的书法家,他的书法是学养情怀的自然流露,兼碑帖之长而自成一种清雅、简古、萧散的个人面目,于当代中青年书家中,足称一时之选。”这是颇为允当之评。
陆明君 行书 苏轼《席上代人赠别》三首
作为一名具有深厚文化背景的书家,对书法史与书法理论的通悉,又使其书法求索的每一阶段都保持了客观冷静并有针对性地面对问题。而与一般的文人书家所不同的是,其在重视与强调修养、格调中却没有消解书写技术上的严格训练意识,恰恰相反,其对书法技巧有着高度要求与严苛的锤炼,他在晋唐经典与宋贤笔意的追寻中表现出了深度体察与思考,他对各种构成元素及其所带来的变化的把握,对书写情境与笔法的微妙性,以及手的敏感度的训练等,都是超乎寻常的。而对于艺术个性与风格的追求,其亦有着自我清醒的认识,认为当代书法多是有风格而无品味,过分猎奇或求变,刻意做作,故主张追求艺术个性与“奇变”,要在雅正的前提下顺其自然地变。其曾有如下论书之语:“书法立格,当以雅正筑基。雅而能附守于大美,得乎大众通感;正则具磊然振迅之资,而通乎骨气洞达之境。董文敏所言‘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此语中之‘奇’乃正中之奇也,为雅正尔后之奇变,虽奇而不怪俗,奇而安妥,古人所云‘平中之奇’,是谓真奇。非如今人不守大道而辄取蹊径也,焉能不流入狷野?偏才异格,虽有名世之人,然绝少卓立者。溯之书史,光芒盖代者,皆为雅正之格,纵有奇变,亦不背正、不乖谬也。今之为书者当深思矣。”这不仅体现了其书法史识,也反映出其书法的审美追求。
陆明君 行书 《石为兰乃》联
一般来说,学者偏于理性,艺术家偏于感性,而陆明君于二者堪能兼胜,其《游艺于书:在感性与理性之间》一文,也说明了其在学术研究与书法创作上的心得感想。艺术创作离不开理论的引导与学问的滋养,而理论家不精谙创作也会蹈入隔靴搔痒,有抱负者都是不偏废的。明君兄既投情于临帖与创作,又能沉心于治学与研究,而其对书法创作与研究,都抱有一种游艺乐道的心态,正如其自己所说:“游艺乐道,是为艺者的一种境界。游艺,须是一种恬淡的心态与弃绝名利的修为;乐道,是事业追求的愉悦与自身生命意义与价值的体现。为艺者既要有一双感性的发现美、感受美的灼眼,又要有一颗理性的剖析美、经营美的慧心。”作为一名专业书法研究者,其难能可贵之处在于把书法研究的相关理论认识和成果转移到书法创作中来,使得理论对于实践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不仅如此,其多涉博取,书法之外,在印学与国画方面的修养,也是颇可称道的,正如吕金成所云:“陆先生总会给人一些意外,如其虽极少治印,但印作颇具格韵。一是源于其深厚的古文字功底,而能从容于篆法布局,且考究精当。二是源于其精通印学,这从他部分印论文章中可得以认证其印识。故其偶操刀石而能直入化境,功夫皆在刀外也。”而对绘画的爱好以及书法与绘画的紧密性,也使他一直关注美术理论及创作动态,加之在美术研究所这一研究机构,所以也略涉及了当代美术创作问题及对画家的评论。他为多名画家所写的评论,不仅具有艺术个性及价值的剖析,还涉及具体的绘画技法及原理等,体现了其在美术学上的谙通。曾见陆明君有如下一段写意山水画题跋:“中国画的机枢在笔墨,而笔墨既具象可感,又抽象难以言明,非浅尝可解,唯在自我求索升华中体验与感悟。画之美,在内美,在真实物象之外之美,皆造于笔墨。故宾虹翁盛扬金石文字笔法,近代国画大师之用笔多造源于篆籀,即得古人沉实灵动之笔。笔墨之于画境,笔可出神,墨能生韵。笔在骨法用笔,点线之质,或苍厚润秀,或天然趣灵;墨在五色争辉,渗化生境,或深幽玄妙,或淡远虚渺。今人作画,多隔于笔墨,故流于制作,沦为工艺。而胸无学养,亦不能心造丘壑,故重复自我,多流于演绎符号特征。有技术无笔墨、有风格无品位、有造形无内涵,此乃症结所在。浮繁名利之下,何以守静笃?无孕育性灵之虚旷之心,焉能生画境?志者当思矣。”从此跋语中亦可略窥其画学修养。理论与创作的兼备及书画印的通融,是明君兄书法能超拔于俗格而颇具内涵与韵味的原委。
明君兄的书法,取法广泛,以法帖及遗存墨迹为主,兼取碑版摩崖及先秦吉金文字,诸体兼善,篆书依托其深厚的文字学功底,字形考究而典雅朴茂;隶书平正中而能奇纵,其对隶变的研究与通悉,使之创作中处理文字结构与书法体势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且饶有趣味;楷书在锺繇及卫瓘等魏晋意蕴中,又吸收了魏碑中《张黑女墓志》《元略墓志》等典雅一路的笔法特点,并参以晋唐写经中简淡自然的作品,故能清奇劲拔而灵动自然。而明君兄的书法无疑以行草书为代表,也是其平时书写最多的书体,其行草书以魏晋书法为主调,兼取唐代书法的精严与宋及后世书法的意趣,又有汉简的笔意,在雅正中求奇纵与放逸。刘熙载云“观人于书,莫如观其行草”,意为行草书最能映射出书家的功夫与才情。当代书法亦以写行草者为多,然要么多停留在临摹的基础上而毫无个性,要么追风而在相互影响中多趋向千人一面,抑或是创变失度而流于野道,而真正功力扎实,既有法度又有格调与个性者实为鲜少,明君兄无疑是其中堪为称道者。其书法,古朴自然而不乏灵动,品读其书作,感觉既是古典的,又是现代的,其善于将古代经典法帖、手札中具有自我审美特征的部分进行演化和归纳,造出自家新样,体现出对传统的深刻理解与把握。其书法用笔精熟,率意而沉着痛快,讲究笔法、笔势,结体生动活泼、奇趣多姿,体现出一种师古能化的继承与创造能力。尤其是其行书有一种迥异于时风的韵致,在当代书法中具有鲜明的个性。正如李慧斌所评:“其行书气息醇和,沉实而灵动。不仅深谙魏晋笔法,而且又得北朝书法之沉着。其用笔,能够在魏晋萧散圆润笔法之外,加以北朝的方折与厚重,从而表现得力实气空,提按飞动,转折巧妙,疾涩得法,故能侧笔取妍以生奇,中锋质实而复正。在中锋与侧锋的交替与转换中,似正而奇,似奇而正。在结体和点画形态上,亦得古人‘大小’‘疏密’‘肥瘦’之旨趣。在章法表现上,既有传统之形式,又融合并借鉴新形式,从而达到视觉效果上耳目一新之感觉。”
陆明君近期的书法,在取法上更用力于先秦金文、秦汉简牍及石刻砖瓦,个性也更加突出了,这从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搦翰明均:陆明君书法展”的作品中可充分体现。正如黄君观展后所评:“他对中古以前的书法的继承与把握,比如说古隶,比如说篆书,带有行书笔意的那些篆书,还有楷隶之间的那种作品是他最精彩的部分,别具一种风骨。他的笔墨不是流行书风那种,没有花哨的用笔,不喜欢那种故意造作,笔墨非常自然地表现出来。而当今的书法,有过于做作的时风。陆明君的书法恰恰在这一个方面,跟时风完全不一样。他有他个人的审美思考及表现方法,其自然流露出的笔墨线条,给人一种温馨的、儒雅的、高古的、朴拙的感觉。” 陈忠康也评论说:“他的书法主要取法六朝之前,比如说隶书、章草,章草以及汉代的那种简帛书书风对他的影响很大。他的字看上去很简练,而笔短意长,充分展示了六朝之前的那种短线条书法魅力,而且他的书法气息中含有学碑之后的那种苍茫的感觉。另外,他的字跌宕起伏,章法方面错落有致,很有活力,而且造型上面做了微妙的挪移处理,巧中带拙,别有生趣。总的来说,他的书法充满了一种书卷气,还有一种金石气,尤其是沿承了清代以来金石学派的某些内涵。”以上所评是颇为中肯的。
《论语》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此亦明君兄为人、为学、为艺之追求。刘熙载《书概》曰:“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书如其人”虽是中国古代书法批评最有代表性的理论思想,而用以评价明君兄的书法也是颇为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