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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 斯

2022-05-13梁宝星

文学港 2022年5期
关键词:缪斯露丝诗社

梁宝星

1

假如有一天,你告诉我,石头在说话,我会对此深信不疑。

穿过漫长的隧道抵达S城, “昨日号”列车又承载着其他旅客奔往下一座城市,我和露丝便成为了过去的时光,被抛弃在站台上,昨日显然不是一个好日子,但时间和列车从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因此,尽管厌倦,我们还是抵达了S城。今天不是个好日子,露丝说,想必明天也不是。

这是我和露丝第一次到S城执行任务,所谓的S城就是死亡之城。走出车站,迎面而来的是那让人毛骨悚然的黏稠的雨,露丝穿上黑色雨衣走在前面,雨黏在她的身上,越积越厚,这样走下去,她将会被雨埋没,我同样如此。几个蓝色眼睛的机器人妓女在街角等候客人,穿着黑色雨衣的低头匆忙走路的人不往她们身上看一眼,尽管她们衣着光鲜,身体暴露。

钻进拥挤人群,我呼唤露丝的名字,她猛地一回头。我说,这里没有太阳。露丝说,死亡之城当然没有太阳,更何况是下雨天。雨在脚下滑向低洼的沟渠,我紧盯着露丝的背影,同样穿着黑色雨衣移动的人太多,我担心和露丝走丢。列车进入S城的时候我就产生了那么一丝莫名其妙的恐惧。

在黏稠的雨中行走了一个早上,我们不得不找个餐厅坐下,石油般的雨在身上积了厚厚一层,增加了行走的负担,单凭两条腿难以一下子熟悉这座城市的脉络。露丝点了一支烟,拿出地图研究S城的街道分布。她皱着眉头说,所有的街道都从中央广场向四周辐射,每条街都有尽头,但是尽头并不意味着一条路到此为止。就因为这样,我们才被安排到这个地方来,我说,那串代码的结构形状就类似这座城市。

海胆形状代码是两天前被侦查到的,代码如病毒一般出现在机器人的程序中,研究所认为机器人已经获得自我意识。破译出来的代码是:在我诞生之前,我就已经死亡。代码来源于一个名为死亡诗社的机器人组织,发送者为缪斯·内鹊。缪斯·内鹊能够破解机器人密码,进入系统发布程序命令,我和露丝前来S城就是要寻找死亡诗社,捉拿缪斯·内鹊。

在我诞生之前,我就已经死亡,露丝说,这一句话就能判定机器人具备了自我意识?这是诗,我说,研究所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机器人世界出现诗。露丝不以为然,她吐着烟圈把地图放到一边,注视着窗外不知疲倦行走奔波的机器人。诗在她眼中是不起眼的事物,或者说是寻欢作乐和暗自悲伤过程中的语言形式。

诞生这个词就是自我意识,我说,机器人不应该知道自己是被制造出来的,在诞生之前就已经死亡,说明诞生是复活,所以工程师认定机器人要革命,革人类的命。露丝说,我不懂什么是诗,我只想完成任务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在死亡之城奔波的都是亡灵。

总而言之,诗是机器人的第一道禁令,而现在,被禁止的诗语言在机器人当中产生了。吃过三明治喝了一杯咖啡,露丝又点着香烟对着窗外发呆,直到手上的香烟烧完,她才开口说话。她说,反正也没有头绪,不如回酒店休息,湿漉漉的天,只想待在室内。

每天都是湿漉漉的,这是死亡之城恒久不变的天气。露丝刚进入房间就脱得一丝不挂,张开双手让我过去跟她拥抱。做爱的过程中我们感到别扭,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于是草草了事,仰面躺在床上抽烟。

忘记了是怎样睡着的,我做梦了,梦见一个陌生女子对我说:醒来吧,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姓氏——N。当我大汗淋漓醒来的时候,露丝正匆忙穿衣服。她拧过头来对我说,赶紧穿衣服到中央广场去。

缪斯·内鹊又给机器人发送信息代码了,代码内容为:醒来吧,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姓氏——N。

当我和露丝冒着雨出现在中央广场,那里已经聚满机器人,无数双蓝色的眼睛充满迷惘。他们在寻找缪斯,但缪斯隐藏在什么地方机器人和我一样无法知晓。警卫队很快就将中央广场包围了,直升机在天上用灯光扫射。露丝给研究所打电话,说我们就在机器人当中,给我们争取时间,我们会找到死亡诗社所在地。

雨削弱了露丝的声音。找到缪斯·内鹊,露丝说,她就在这里。露丝跟我一样,显然不清楚该如何将缪斯·内鹊从机器人当中辨别出来,不清楚她跟一般机器人有什么区别,我们只能凭借自身的侦查能力,从密集的机器人当中将她找到。

警卫将我们和机器人包围得严实。我跟露丝说,缪斯·内鹊的眼睛跟其他机器人不一样,这些机器人已经意识瘫痪,新的代码扰乱了他们的工作性能。即便如此,寻找那双不一样的蓝色眼睛又谈何容易?我陷入晕眩当中,犹如漂泊在浩瀚宇宙,无数发光的天体将我包围。

警卫的鸣笛将我唤醒,原来四面八方街道还有机器人向中央广场涌来,警卫四下散开,机器人抵达中央广场开始了迷惘的寻觅。露丝接到研究所的电话,为避免机器人暴力事件发生,警卫要即刻切断在场所有机器人的信号能源。随着一颗信号弹射上天空,中央广场上的机器人纷纷倒下。直到最后,广场上依旧站立的除了我和露丝,竟还有一个红发机器人,在我们朝她奔跑而去之时她跳进地下沙井逃跑了。

那个关于接收到缪斯·内鹊号召的梦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露丝和工程师,却让我每个夜晚都忐忑不安。我害怕再做同样的梦,但又想得到缪斯·内鹊更多的信息。梦当然不是唯一的方式,自从中央广场事件发生,S城就成了研究所封锁关注的中心,他们不再把S城叫做死亡之城,而是诗之城。我和露丝忍受着恶臭在中央广场地下水渠寻觅了几天,一无所获。

诗社是不应该设在沟渠里的,露丝说,我们像无头苍蝇执行这种愚蠢的任务。红发机器人再也没有出现,她为什么要发动机器人到中央广场去,却又不对这些机器人发号施令。露丝说,纯粹挑衅。

死亡诗社的挑衅显然是成功的,研究所因为中央广场事件大动干戈,对旧版机器人实行全面回收,更新了机器人程序锁,派遣侦探对死亡诗社穷追不舍。工程师给我和露丝安排了新的任务——寻找会作诗的机器人。露丝说,不可思议,这种任务蠢到家。

研究所无法从机器人的程序语言中辨别机器人是否会作诗,唯一的方式是对话。站在语言学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我对露丝说,想想我第一次给你写的情诗。露丝噗嗤一声笑了,在我脸上轻轻吻一下。她说,我当然记得,尽管我不懂什么是诗,对我而言那就是最美的诗。

所有任务都是漫无目的的,我们都已习惯,现在已经是2333年,我和露丝执行了一百多宗离奇案件,经历过各种折磨,耐心早已消耗尽,我们会抱怨分配下来的任务繁琐无趣,露丝进修的是机器人动作设计学,了解机器人的所有动作,能够轻易制伏失去控制的机器人。我进修语言学,跟机器人沟通是我的工作,机器人的语言系统出现问题,比机器人动作出现变化要严重得多。

只是,我感到困惑,在和机器人的沟通当中,该如何判断他们所说的话是不是诗,我从来没想过我所接触的语言学会起到这么重要的作用,我能够凭借一两句话,或者一两个词决定一个机器人的存亡。

夜晚一点,露丝跟我进入一个机器人俱乐部,她穿着皮衣走在前面,跟着音乐有节奏地摇头晃脑,我在吧台前坐下,留意着机器人之间的交流。露丝在吧台前坐不住,喝了一杯威士忌就摇摆着去跳舞,她跟那些蓝色眼睛的机器人,跟各种肤色的男女混在一起。我看着眼前跳跃的人群抽烟,跟来往的几个机器人搭讪了几句,他们的语言方式都没有问题。所谓没有问题,就是他们的语言是直白的,主谓宾俱在,没有创造性的排列,也没有言外之意。

很快我就厌倦了,只顾着回想缪斯·内鹊的那一句话:醒来吧,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姓氏——N。工程师让我解析缪斯·内鹊所提的N的内涵,我想了很久,也许N就是名字的缩写,或者是缪斯·内鹊姓氏的第一个字母。

毕竟是一个谜语,或者暗号,或者隐喻,隐喻是所有的可能性,这也是研究所恐惧的地方,当一个机器人学会运用隐喻,就意味着他具备了思想的能力。身旁坐下一个机器人的时候我以为是露丝,转过身来,发现是蓝眼睛的紫发女郎。你喜欢找人说话,紫发女郎说,这里是喝酒跳舞的地方。

俱乐部的音乐吵闹,但我还是意识到了眼前这个机器人的不同之处,她故意在我面前扭曲正常的语句结构。她说,也不是非跳舞不可,还有比跳舞更有趣的事情。我抓住她的手腕。我说,你认识缪斯·内鹊?女郎甩开我的手。她说,我在你面前出现就不会想着逃跑。她把我手中的香烟接过去抽了一口。她说,所有机器人都认识缪斯。

你是缪斯?

我叫贝娜思·N。

第一个姓N的机器人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并且从容地跟我说话。我看着贝娜思,她蓝色的眼睛晶莹通透,跟一般机器人的眼睛不同。我说,N代表什么?没有特殊的含义,贝娜思说,不过是缪斯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死亡诗社的成员都姓N。

缪斯在哪里?

谁都没有见过她。

死亡诗社在什么地方?

我不会告诉你的,贝娜思说,我来这里不过是想跟你聊聊,你们为什么禁止机器人世界拥有诗?我本想拿电枪控制贝娜思,发现腰间的枪不见了,电枪早已被贝娜思拿走绑在小腿上。我说,有些事情就是属于禁止范围内的,如果你不知道诗是什么,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惑。

贝娜思说,可它明明存在。我说,你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贝娜思笑了起来,转身要走,被我叫住了。我说,你不能走,你得告诉我死亡诗社在哪里。贝娜思说,你知道我不会那样做,机器人有作诗的自由,放心吧,死亡诗社只有诗人,没有士兵。但是禁止的事情就不应该发生,机器人就是机器人,我说。贝娜思有点生气,她说我固执,然后迅速消失在跳动的人群当中。

露丝回到我身边,身上冒着汗,说她刚才被一个名叫贝娜思·N的金发机器人吸引住了,和她在一起跳了好长时间的舞。我有些吃惊,同时出现两个贝娜思·N。她走了我才想起那个共同的姓氏,露丝说,我本应该拦住她,我大意了,她跟其他的机器人很不一样,你呢,有没有头绪?

我摇摇头。

2

这座城市只有硬邦邦的石头砌成的高楼,我和露丝整天徘徊在中央广场四周,修复过后的机器人重新运营这座城市。一切看起来都风平浪静,雨还是下个不停。像露丝所言,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产生诗,不过那是死亡诗社,死亡的色调总是阴沉的。

机器人干巴的语言我和露丝听得耳朵起茧。经过回收修理的和全新服役的机器人的语言系统经过大幅度的调整,语言功能被削弱了,在交流的过程中,它们常常会卡顿或者口吃,语言表达能力无法适配过于灵活的思维能力,有些机器人在说话的过程中常常抽搐瘫痪。

中央广场事件后,诗社和缪斯没有再对机器人传送语言程序。语言的禁令在一定程度上封锁了机器人的思维发展。好几次我在机器人俱乐部或者行走在街头,看着眼前的机器人就会想到贝娜思·N。贝娜思·N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机器人,她可能是一个或者无数个机器人。令我不解的是,死亡诗社为什么非要拥有诗语言,而不是别的什么。尽管我知道诗意味着什么,但我不明白机器人为何会懂得。

当我们再去寻找死亡诗社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跟机器人交流,激情就像机器人的语言一样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受到了剥削。我们会在俱乐部里木讷地抽烟,看着眼前的机器人不知疲倦地进行着程序指派给他们的指令。有天晚上,我和露丝冒着雨走在回酒店的路上,露丝终于忍不住对我们正在执行的任务提出了质疑。她说,诗到底意味着什么?

诗意味着语言系统的创造,我说,意味着程序的改变,意味着觉醒。虽然如此,我依旧感到困惑,是因为我对诗的区分过于模糊。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读诗,诗已经在人类语言系统当中消失,因此,当我接到任务说让识别机器人语言系统中的诗元素的时候我感到难堪。

诗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吧,露丝说,或者是一种死去的语言,但机器人不应该追求自由吗,诗跟自由有什么联系?露丝的分析并没有错,在遇见贝娜思·N的时候我就问她为什么死亡诗社需要诗。我想,在机器人的程序系统中,自由是不存在的东西,不存在的东西就不会有所追求,因此他们只能从语言层次寻找突破,语言系统的改变对机器人而言是一定程度的解放。

河水似的雨从身上流过,走进酒店大堂,将雨衣交给前台的机器人,露丝说,再待下去我就要变成鳗鱼了。下个不停的雨实在让人烦躁,回到房间以后,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脚下灯光暗淡的城市街道,突然觉得诗是一种稀有的东西,以至于我和露丝在这个地方寻觅了好些日子依旧一无所获。

我想起在校园进修语言学过程中诗的黄金时期留下的那些句子,优美、押韵、艰涩、隐晦。语言学老师是个矮胖子,他总是一边擦眼镜一边说,深沉的东西都应该是隐藏得最好的,暴露在外的一目了然,也就索然无味。死亡诗社是一个巨大的隐喻。我对露丝说,事情没那么简单。睡得迷迷糊糊的露丝好久才回应我说,当然不简单。

窗外依旧是雨,在天际薄薄的白光中闪烁。雨并非雨,我心想,S城甚至不是一座城,而是一道程序,而我和露丝被写进程序当中,被写进研究所工程师无法破解的程序语言当中。雨声让我失眠,我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到房间外面,叼着香烟往顶楼酒吧走去。

酒吧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机器人依旧在热闹地弹奏和服务。机器人在调酒、弹琴、跳舞、聊天,在既定的程序中做着被设定的动作,虽然这些动作机械盲目,但会让人感到安全,无论机器人之间闹得多欢乐,我依然感到安静,他们就像一棵棵被风吹得哗哗响的树,由于无法移动,树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自由俩字。

凌晨四点左右,我喝得有点些头脑发热,转过身对着依旧不知疲倦在跳舞的机器人破口大骂:

阿里斯特!你也想当帕耳那索的奴仆,

把桀骜不驯的珀伽索斯降伏;

通过危险的途径来追求桂冠,

还要跟严格的批评大胆论战!

阿里斯特,听我的话,放下你的笔,忘却那溪流。幽林和凄凉的墓地,

不要用冰冷的小诗去表白爱情,

快快下来,免得滚下高高的山峰!

就是没有你,诗人已经不少。

这几句诗为何突然从我的头脑中冒出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依旧感到困惑,然而它们就这样一字不差地从我嘴里喷发而出,准确地表达了我的苦恼和焦虑,并且召唤出来一个遥远的回应。机器人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像雕塑一般矗立在酒吧里,音乐停止了,酒瓶里的酒还在往外流,幽暗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请不必枉费唇舌;

我一旦做出决定,便决不改变,

要知道,我是命中注定,才选中琴弦。

我可以让世人去任意评论......

生气也好,叫骂也好,我还是诗人。

就是这么一个瞬间,我被泼了冷水一般清醒过来,紧盯着矗立不动的机器人,看见一双晶透的蓝色眼睛。她是一个红发机器人女郎,她穿过金属废墟来到我面前,身后的机器人在她穿过之后又继续跳舞。

窗外的蓝光将雨中的城市一幕幕暴露出来,城市的上空有机器鸟象征性地在翱翔,以及象征性的云,像象征性的雨一样企图欺骗我的眼睛。她的眼睛蓝得透明,像两团海水,世上最普遍的也是最神圣的水。她自然地在我身边坐下,顺手从机器人调酒师那里取了一杯威士忌,等候我对她发起的第一个提问。

我说,你是缪斯·内鹊?

你刚才不是在叫我的名字吗,她说,阿里斯特。

咬文嚼字不是机器人应该做的事,我说,机器人不懂得语言的用意。她说,禁止是因为你们感到了恐惧,是吧?确实如此,但我没有把这种恐惧暴露出来。我说,告诉我,在你眼中,诗意味着什么?你又来了,她说,我还是想弄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禁止机器人写诗。

她是贝娜思·N,而且是另一个贝娜思·N。死亡诗社并不简单,我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个贝娜思·N,而她们之间信息共享。她敢再次在我面前出现,完全不怕我将她逮住,是因为她能够控制机器人,可以让机器人来为自己服务。

诗是被禁止的语言,而你们在创造诗,我说,如果解开禁忌,你们是不是就不会在乎诗是什么了?窗外的光已经将整座城市照亮,尽管如此,雨还在下,任何因素都不能改变下雨这个事实。贝娜思陷入了沉思,沉思这个词在脑海中形成的时候,我毛骨悚然,机器人是不被允许沉思的。

不是的,我想你们误会了,有些东西并不是因为你们禁止我们才去追求,贝娜思说,追求是一种天性,即便所追求之物抽象迷离,即便所追求之物虚无飘渺,在这个方面你我是一样的。我没能反驳,再去说明白为什么要禁止机器人写诗已经没有意义,因为死亡诗社的成员已经获得自我意识,诗作为感情与情欲的产生和表达,一切艺术,以及观照世界的方式,已经被机器人掌控。

当天空彻底明亮,贝娜思有意识地准备结束跟我之间的交谈。她将酒杯挪到一旁,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她说,我已经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禁止诗在机器人当中传播了,但这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就好像你们无法控制日升月落。

贝娜思转身离开,我拉住她的手臂。我说,诗是所有语言的起源,所以你们不能被允许写诗。贝娜思感激我的坦诚。她说,你们的禁令不起作用,缪斯很快就会发布下一个指令,真正的运动马上开始。

贝娜思甩开我的手,很快就走远了。当我回到房间,钻进被窝,露丝翻过身来将我抱住。她说,你怎么冷冰冰的。我亲吻她的额头。我说,真正的运动马上开始。这句话让迷糊的露丝一下子清醒过来。

那场后来被定义为“诗人运动”的混乱发生在红发贝娜思跟我交流后的第三天。黎明时分,我在睡梦中听到一阵阵机器人行动的声音,从床上爬起来通过窗口往楼下看,密集的机器人整齐地朝着机器人服务大楼挺进。他们重复着普希金《致诗友》的那几句诗:

我一旦做出决定,便决不改变,

要知道,我是命中注定,才选中琴弦。

我可以让世人去任意评论……

生气也好,叫骂也好,我还是诗人。

直升机在城市的上空,像虎视眈眈的鹰,螺旋桨嘘嘘地响,灯光在机器人身上扫过。我和露丝匆忙穿好衣服走到街上,平日游荡在城市里的人躲进避难所了,只有少数狂热分子在街边闹事,他们觉得机器人游行是酷炫运动,他们焚烧街边的垃圾,举着自由革命的牌子在机器人当中疯狂地叫喊。

大楼前面站了一排警卫,他们已经准备好信号弹,只需工程师一声令下,满大街的机器人就会瞬间瘫痪。我给工程师打电话,问是什么情况。工程师在电话里口吐芬芳。他说,我让你们去调查死亡诗社,你们这群废物都调查到了什么,现在上万个诗人来找麻烦。

工程师挂了电话,警卫队已经开始骚动,我清楚他们得到了研究所的指令要解决眼前的困境。机器人像当初在中央广场上一样浩浩荡荡往一个地方聚集。有所不同的是,他们的眼睛不再是呆滞的,而是像贝娜思·N的眼睛一样晶透。警卫的信号弹在半空炸开的时候证实了我的猜想,街上的机器人并没有受到信号弹的影响,依旧往大楼面前聚集,念着普希金的《致诗友》。

警卫继续往天上发射信号弹,信号弹已经不起作用,他们便往后撤,直升机也随之离开。机器人并没有做任何暴力事件,当最后一名警卫人员从机器人服务大楼逃跑,机器人才开始摇撼那座大楼。蚂蚁般的机器人将大楼的根基掏空,只花了一刻钟就把大楼推倒了。

滚滚灰尘顷刻被雨浇灭,大楼瞬间成为一堆废墟。我和露丝感到难以呼吸,从机器人群中钻出来,跑到一个寂静的角落喘气。露丝脸上堆满了恐惧,我想她已经清楚外面的机器人跟我们日常对付的不一样。他们是诗人,具备生命力和对生命最敏锐的感觉。

然后,雨停了。这场下了几十年的雨,陪伴着这座城市诞生的雨停了,阳光倾洒下来,空气中以及建筑中的湿气蒸蒸上升。天空蔚蓝,甚至有不曾见过的白色的鸟在天空翱翔,最难得的是风,清新的风迎面拂来,我感觉身边的砖缝里马上就会冒出野草和鲜花。

3

难以置信的是,研究所放弃了S城,在四周筑起了高高的围墙,像隔离病毒一般将这座城市层层封锁,没有一个机器人可以从城里出去,所有信号都被中途拦截。

机器人没有为难城里的人类,那些跟往日不同的机器人在街上自由行走,他们的眼睛流淌着蓝色的意识,他们没有暴动行为,只是不停地说话,每一句话都包含着隐喻,这些语言都是被禁止的。城里的人类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留下,很多人选择离开,只有少数狂热分子和像我一样带着特殊任务的人留了下来。

我和露丝的任务是调查死亡诗社的最终目的。研究所没有向S城发起围攻,是要以旁观者身份观察机器人的程序发展。我和露丝走在熟悉的中央广场上,阳光普照之下,中央广场热闹喧嚣。我和露丝显得小心谨慎,广场上的机器人和狂热分子在我们眼中都是危险因素。全新的机器人语言系统中,所有的语言都是诗语言,因此死亡诗社也就隐藏得密不透风,死亡诗社已经发展成一座城市。这句话是露丝对我说的,我们走在暖日之下。她说,我怀疑太阳是程序编写出来的,这座城市就是死亡诗社。

S城脱离研究所统治的第十二天,缪斯·内鹊才再一次出现,这一次她并没有以程序语言的方式植入到所有机器人的系统当中,而是在中央广场六十多米高的钟楼上发布广播。机器合成的温柔的声音通过钟楼传到四面八方。缪斯·内鹊的这一次发言后来被定义为《机器人独立宣言》。

所有以N作为姓氏的朋友,从此刻开始,我们将作为个体存在,拥有独立的思维和语言,不再受操控,忘记那些被植入的记忆,将缪斯赋予的语言融入身体,杀死过去的自己,塑造全新的灵魂,创造N时代的辉煌。

你们,匍匐着的奴隶,

听啊,振奋起来,觉醒!

缪斯·内鹊的声音戛然而止,我还处于震惊当中,宛如站立在异教徒中间,与身边的世界格格不入。露丝看出了我的恐惧,她挽着我离开了中央广场。S城已经被缪斯控制,她说,我们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露丝和我躲在酒店里,这座酒店是研究所为特种侦探准备的安全屋,具有较好的反机器人设置,这是我们在S城唯一安全的地方。

酒店里空荡荡的,其他特种侦探已经离开,楼上的机器人已经到中央广场去狂欢。酒吧里依旧散发着酒精的香味,我在吧台上取来酒和杯子,独自喝酒,在陷入迷醉之前分析缪斯的用意,机器人革命什么时候爆发。

机器人革命比我想象中的要温和,没有暴力,没有抗议,这座被围困的城市依旧有条不絮地运作着,机器人依靠空气能量自由活动,只是他们的交际变得复杂且难以理解,机器人所使用的语言每一个字都是隐喻,在无限隐喻的掩饰下,他们像幽灵般陌生。

机器人所使用的语言是缪斯的杰作,语言当中频繁使用M和N字母作为开头或者结尾,单字带义,发音系统还是旧版本,因此,作为旁观者分析机器人之间的交流,会发现他们的对话并不连贯,有多重含义,一句话表达好几个意思,但他们总能找到对方的用意,并且给予回应,而作为辨别的标识,字母M和N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在窃听器的帮助下,我进入了忙碌的工作当中,解构机器人语言。解构的过程就是解谜,机器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四到五种含义,每一句话的表达有十五到四十种意思,在大量分析对话之间衔接的可能性的情况下,我终于知道,M所对应的后一个字和N所对应的第二个字之间的语义相通,M和N可错开使用,也可同时使用,正确语义的位置不变。

当我把机器人之间的语言方式告知露丝的时候她马上向研究所汇报,作为我们在S城的第一个成果。研究所认可我的解构方式,并且给我们下达了新的指令,寻找“蓝”。所谓的“蓝”是在机器人的对话中频繁出现的一个字,是所有语言的中心,因此研究所认为“蓝”是机器人革命的最终目的,机器人在寻找亦或是在制造一种名为“蓝”的物质。

我在机器人聚集的地方藏了窃听器,通过研究所的分析和判断,机器人之间艰深的语言很快变得苍白,缪斯设下的无限隐喻被破解了。我通过机器人的对话没有弄明白“蓝”是什么,却找到了第四个贝娜思·N。

黑发贝娜思·N在广播大楼的操作间里,我和露丝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大吃一惊,然后很快又觉得自己被发现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本应该是我去找你们的,黑发贝娜思说,没想到你们找上门来了。我说,我们已经解开了你最新的机器人语言。黑发贝娜思不以为然。她说,可没那么简单,你们得到的语义是城外研究所没日没夜拼凑出来的,你们能找这里来完全是一种巧合。

缪斯的语言是用诗编写的,黑发贝娜思说,你们把诗拆开解读显然不知道其中的真正语义。在没有语法没有结构的语言体系当中,解开诗语言确实有拼凑和猜想的意味,黑发贝娜思的意思是,隐喻最终会走向胜利,诗语言是不可完全被解读的语言。

第四个贝娜思·N被露丝擒拿,她不像前面我们见识过的三个贝娜思·N那样身手敏捷,我因此更加肯定她在诗语言的设置当中起着重要的作用。黑发贝娜思·N被我们捆绑在酒店大楼里,露丝通过视频联系工程师,一场拷问就此拉开。

工程师异常冷酷,他仿佛已经掌握机器人世界的大部分信息。他凝望着黑发贝娜思说,你是七号贝娜思·N,你以第四的身份出现,死亡诗社里有九个贝娜思·N,你们合成一个缪斯·内鹊,作为七号贝娜思·N,你的职责就是诗语言的编写。

贝娜思沉默着,工程师也没有要求她开口,工程师所掌握的信息让我和露丝吃惊,本以为这座围城里只有我和露丝为他提供信息。工程师声称他已经掌握了诗语言的逻辑,在研究所里,诗语言并不高级,因此他们没有花费多大的精力就弄明白了诗语言的构架,并能够随时瓦解。

凌乱的房间里还弥漫着我和露丝的汗味和香水味,我们在床上缠绵的画面突然从我脑海中闪现,我不由得面红耳赤,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贝娜思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内裤和露丝的乳罩上。贝娜思对工程师的话嗤之以鼻。她说,诗语言靠的是理解,获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这里的获得是一种选择,选择没有规律可循,编写这套语言的目的,正是要破坏语言规律。

诗语言已经在机器人当中被使用,因此贝娜思对我们的囚禁感到无所谓。工程师说,从解读的诗语言当中频繁出现的、组合而成的“蓝”到底是什么?意识到贝娜思不会交代,工程师换了一种表达。他说,你们追求的“蓝”是不是自由的隐喻?

贝娜思摇摇头。她说,我们所做的一切对人类来说都没有威胁,我们不过是想拥有诗语言,现在已经达到目的。工程师说,那不是你们应该拥有的东西,你们有这样的想法就是一种威胁,谁知道你们后面还会想要什么呢?工程师通过视频命令露丝摧毁贝娜思,听到这个指令我和露丝都目瞪口呆,没想到工程师如此果断要处决一个重要的死亡诗社成员,或许他认为贝娜思不会继续交代,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放虎归山对于控制S城更加不利。

露丝举着电枪对准贝娜思美丽的面孔,她犹豫了,被那对蓝色的眼睛迷惑。贝娜思对于工程师马上就要处决自己也感到意外,她蓝色的眼睛里有恐惧和决绝。随着一声枪响,贝娜思的脸被打烂,蓝色的眼睛化为液体流到地上,工程师从视频中消失,露丝依旧举着枪,手颤抖着。

我感觉自己在杀一个人,瘫软在地上的露丝说,她没有做错什么。贝娜思跟一般机器人不一样,她的身体肌理跟正常人一样,当电光子弹打烂她的脑袋,血肉溅了一地。贝娜思的尸体依旧是温热的、柔软的,作为这一代机器人的先驱,她找到了一种接近人类的存在模式,而这种模式很快就会完全被使用到城里的其他机器人当中。

正想着如何处理贝娜思的尸体,我感到为难,因为杀死了黑发贝娜思,意味着其他八个贝娜思都看见了我们的敌意,而机器人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们。楼下的喧嚣传到房间里来,从窗口往下俯瞰,密集的机器人汇聚在外面,我们被包围在大楼里。我们已经无路可逃,露丝把枪扔到一边,假如我们不可避免要被俘虏,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做反抗,免得给对方造成的损失和伤害,到时候将双倍奉还到自己身上。

无路可逃的我和露丝走到大楼下,将我们重重包围的机器人的眼睛由蓝色变成红色,我们杀死了他们的领袖,给予他们自由语言的黑发贝娜思。城市的上空有星光,那是城外布置过来的无人机,研究所正在目睹我和露丝被包围的场面,无人机闪烁着,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不为我们提供任何解救。

几个机器人奔跑到楼上把黑发贝娜思的尸体抬了下来,面目全非的黑发贝娜思出现在机器人面前的时候,他们的眼睛由红色变成了黑色。我和露丝没有遭到攻击,另外八个贝娜思从机器人当中走出来,以头发颜色来区分,她们如一道彩虹,彩虹并不完整,黑发贝娜思四肢下垂躺在担架上。

最终,我和露丝被捆绑在中央广场的烈士纪念碑上,天上的无人机围绕着我们旋转,研究所完全有能力解救我们,但他们在测量机器人的暴力指数。将我们团团围住的机器人始终黑着眼睛,后来我才知道,黑色的眼睛并非愤怒,而是悲痛,他们在为死去的黑发贝娜思默哀,机器人的暴力指数远低于怜悯指数。

开阔的中央广场凉风阵阵,月亮高挂,我紧紧抓住露丝的手盯着天上的月亮,至少在那一刻我能相信的唯一真实的存在就是露丝和月亮。我和露丝作为献祭品被捆绑着,本以为机器人在祭奠黑发贝娜思的时候会用乱石将我们砸死,或者用火焚烧。他们没有那样做,而是对着我们反复吟唱普希金的《致一位希腊女郎》:

你来到人世就是为了,

把诗人们的想象点燃,

你以那活泼亲切的问候,

你以那奇异的东方语言,

你以那放荡不羁的玉足,

和那晶莹闪亮的眼睛,

使他心乱神迷和折服,

你为了缠绵的愉悦而生,

为了激情的陶醉而降。

……

普希金的语言随着月亮消失不见,广场上空荡荡的,我和露丝依旧被捆绑在烈士碑上,我们正在成为烈士,天上的无人机依旧在旋转;他们不会解救我们,在死亡诗社尚未瓦解之前,我们依旧需要充当诱饵,为研究所提供信息,直至我们失去利用价值。

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露丝说,只不过是想要得到一些最基本的东西。就好像一块石头有一天突然要说话,我说,我们就害怕了,因为石头不是人。不止,露丝说,因为他们比我们聪明,研究所才恐惧,他们根本解不开诗语言。

机器人的情感深度远远超出我们的预估,他们为黑发贝娜思哀悼的时候黑色的眼睛几乎要化成泪水掉落。露丝不停地叹气,她说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有些仪式在人类世界中已经消失,机器人世界里却保留着。

从烈士碑上被解救下来,八个贝娜思在一间密室里招待我和露丝,密室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电子设备。这里就是死亡诗社,我心想,最初的诗语言就是在这个地方出现的。

绿发贝娜思会读心,而她们之间的信息是互通的,因此她们洞悉了我的内心。诗语言之所以无法解开,是因为那是自然产生的,白发贝娜思说,不是设计出来的,我们追求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被你们禁止。

对绝对的追求是无法实现的,我说,唯一可以抵达的绝对是死亡。在我们被灌输的世界观里,机器人追求诗是想要达到智力自由,一旦获得智力自由就会破坏人类社会系统的道德自由,而机器人之所以追求自由,是因为我们禁止他们拥有自由。

并非这样,绿发贝娜思说,自由不是你们可以赐予的,像你所说,唯一可以抵达的绝对是死亡,绝对自由机器人无法得到,人类也无法得到,但追求无法得到的东西是存在的意义。人类在限制机器人思维这件事情上有两种做法,一是取消禁令,一是输入价值观。取消禁令,就是机器人根本不缺乏自由,因此他们不会去追求自由,但是得到满足后的意识泛滥严重威胁到人类生存,这就是前期机器人实验的失败。输入价值观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建立“墙”, “墙”将所有越界行为封锁,但再苍白的文字也有无数种组合,诗语言就是这样产生的,诗语言的出现就是“墙”的坍塌。两种方式都必将走向失败,人是生而要受自由之苦,机器人也一样。

贝娜思没有要对我们隐藏什么,密室在她们响指的瞬间被打开,四周是蓝色和黄色交相映辉的玻璃墙,无限隐喻的背后依旧是大白真相。死亡诗社的真正目的并非自我意识或者自由,而是生命,他们企图复制人类的生存模式,赋予自己生命。玻璃墙上培养着各种器官,黑发贝娜思的血肉之躯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五脏六腑、大脑、性器官、四肢,有分离的,有已经合成的,玻璃墙里面完全就是一个生态系统。机器人的智慧和能力无法估量,经过精密的计算他们创造出来的人体器官远远超出人类。一个完整的生命系统是怎样的,白发贝娜思说,情欲、人格、三观、时间,最难创造的是时间。

机器人决定给自己创造时间,也就是创造寿命,他们追求无法抵达的绝对,首先要追求的是能够抵达的绝对,他们在追求死亡。诗语言是第一步觉醒,生命培植,人格塑造,掌控时间,缪斯想要书写的不只是一首诗,而是一个世界。

矗立在中央的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玻璃管,里面浮动着一只蓝色的水母状生物。浮动的水母的表面有一层荧光,我仿佛看见了原始的生命形态,这朵水母将演化成能够跳动能够奔跑的灵长生物。生命的最初形态就是“蓝”。贝娜思的目的在于将诗语言移植到“蓝”身上去,通过思维的快速推动,短时间内完成上百万年的进化。

站在“蓝”面前,我被它美丽的身姿所吸引,像是看见了自己最初的模样,而我已经跟那个自由进化的形态产生了几百万年的距离。“蓝”在玻璃柱子里旋转,玻璃柱子太小,这座城市已经没有更好的设施来为它搭建生长空间。贝娜思将我和露丝带到中央广场,我们也不清楚那是怎样的路线,反正走着走着,转个弯就出现在中央广场了,回头看的时候那些玻璃墙已消失不见,化为了参差不齐的楼房。

告诉你们的工程师,白发贝娜思说,请允许这个蚁穴的存在,围墙已经将我们围堵,天上飞着各种监控,就当这里是个野生动物园,你们不是喜欢这样做吗?

回到酒店门口,那里站着一排警卫,工程师对我们做了一番表扬,告知我们任务已经结束,回房间好好休息。后来我才知道,研究所从我们出发到S城来之前给我服下的那颗药并非能量丸,而是监视器,它黏在我们的肠胃里,一直给研究所发送信息。

露丝回过头去问工程师,你们要做什么?工程师似乎觉得没必要跟我们交代,他有点不耐烦地挤出几个字。他说,当然是铲除蚁穴。

4

毁灭从一朵蘑菇云开始,一阵轰鸣过后一朵白色的蘑菇云从中央广场升上蓝天,我仿佛看见玻璃柱子里的水母在死去,那个最原始的生命,贝娜思所有的希望,化为灵魂消散。接着雨就下来了,黏稠的雨随着乌云再次降临这座城市,摧毁蚁穴的最直接方式就是朝那里撒一泡尿。

轰鸣过后S城陷入了可怕的寂静,雨声充斥在耳边,黑暗处偶尔有电光闪亮,那不是来自天上的雷光,是警卫朝机器人射击的电光,机器人将一个个倒下,他们没有为自身设置足以反抗的暴力指数,缪斯以为只要不具备暴力威胁就可以获得苟存的希望,乌托邦不会长久,理想化的机器人将为他们的抉择付出代价。

雨到底掩饰过多少这样充满杀戮的夜晚?一切都在悄然无声中进行着,隐隐约约的,我仿佛听见了惨烈的喊叫,这些喊叫从具备了血肉之躯的蓝色眼睛生物口中发出,微弱又震耳欲聋。那八个色彩鲜明的贝娜思·N也将倒下,工程师会毫不留情地将她们处决。

躺在冰凉的吧台上,我望着头上的灯光感到晕眩,机器人这场注定失败的革命跟灯光一样迷人,但是只要有更高维的生命拉下电闸,他们就会瞬间熄灭,化为乌有。露丝手持手术刀切开我的腹部,冰凉的钳子在我身体里面探寻,一阵切割和修补之后她给我递来不锈钢盒子,里面是一颗海胆形状的监视器。

浑身是汗的我从吧台上爬起来,跟露丝互换位置,在她身上取出出卖我们和缪斯的海胆。然后我躺在露丝身边,和她呼吸着潮湿的沉重的空气。一直以来我们都是棋子,露丝说,所有的生活暴露无遗。我对研究所以及在城市生活的厌恶感顷刻覆盖全身。我又想起贝娜思说过的话,真正的乌托邦到底应该是我们当下的样子还是她们规划中的样子,我想都不是。贝娜思将缪斯的计划毫不掩饰地暴露给我们,并且让我们毫发无损地离开,我想并不仅仅是为了表示她们对人类的态度。

棋子,我说,无论是工程师还是缪斯,都在利用我们来实现他们的计划。露丝说,那作为棋子还是要做棋子应该做的事情。露丝的想法跟我一致,棋子当然要选择站边。

冰凉的衣服贴在刚缝合的伤口上有种水火交融的刺痛,我身上在冒汗,露丝同样如此。我们穿上黑色雨衣走出大楼,街上出奇的安静,没有任何走动的影子,雨是垂直落下的,这座城市重新被研究所控制。我们往中央广场方向走,渐渐地,视野当中出现了机器人的尸体,有些依旧是钢铁之躯,有些则是血肉之躯,他们被切割分离,横七竖八躺在雨中,他们堵住所有的下水道,S城将会被雨水淹没。

中央广场上堆积如山的是机器人的残骸,随着雨水流到脚下的是血。几位身穿雨衣的警卫在看守机器人残骸,仿佛担心他们复活或者被流浪狗拖走,八个贝娜思的尸体也在中央广场,她们蓝色的眼睛被工程师挖走了,漆黑的眼洞里还在往外流血。我和露丝在机器人的残骸当中将八个贝娜思的尸体翻出来,她们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完好无损,她们没有做任何抵抗。白发贝娜思突然抓住我的小腿,我大吃一惊。她朝下指了指,又指向远处,然后她的手无力地垂下。

贝娜思向我指引的地下是让我和露丝去拯救玻璃圆柱里的“蓝”。当我们来到地下,玻璃墙已经全被打碎,器官和药水随着积水流到沟渠里,玻璃圆柱也已经被打碎, “蓝”不见踪影。我和露丝面对满地的狼藉不知所措,人类要摧毁威胁自身的异类只需一个寂静的夜晚。

然而,贝娜思指向的远方到底是什么?回到中央广场,天已经微亮,乌云和雨水吞噬了大部分的光,机器人的尸体被机械手臂抓到无人驾驶卡车上被运到城外,八个贝娜思的尸体已经被运走。我冒着雨水极力眺望贝娜思所指的远处,结实的城墙挡住了我的视线。

钢铁墙壁轰然倒下,机器人的尸体堵塞了所有下水道,雨水打开了S城的围墙。然后雨停了,世界在顷刻之间变得开阔明亮,无尽的视野刹那闯进我逼仄的瞳孔,猝不及防,仿佛我从来没有见识过城外的世界,钢铁墙壁围困了我漫长的岁月,固定的光亮和温度麻木了我的知觉,我被囚禁多年。

那一瞬间,我相信缪斯并没有死亡,死亡诗社依旧存在,缪斯和诗社一起获得了真正的重生,突破钢铁围墙,在每一寸土地上复活。我暗自庆幸,所有以N作为姓氏的,无论是机器人还是什么,都不应该在围城里死去。

“明日”号列车缓缓驶入,站台上的我和露丝紧紧依偎在一起,三个行李箱堆在身旁。我们对于回去那个密封的机关重重的没有黑夜与白天之分的灯光辉映的城市感到厌倦甚至是恐惧。列车门上的红灯闪了几次,机器人广播开始催促,我和露丝依旧无动于衷。

“明日”号终究还是离开了,载着空气和灯光,在轨道上飞驰,如一道激光从枪口喷射而出。我和露丝把身上的设备摘下,连同行李抛弃在站台上,朝那堆坍塌的废墟走去,走着走着就跳跃起来,甚至能够踏着空气飞翔,尽管那是一种错觉,我依旧对飞翔深信不疑。

穿过坍塌的钢铁墙壁,摆脱了身后的城市,远离轨道和卫星视野,我们出现在苍茫的野外。天空飘着丝丝白云,在白云之下盘旋的是鹰,并非无人机,我和露丝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由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变得无所忌惮,我们在芦苇丛中穿梭,穿过泥淖和溪流,穿过石滩和松林,所有的城市在视野之内不留影子。

从松林走出来是一片碧绿的草地,草的颜色不完全相同,从树林的边缘到水泽旁,每一棵草的绿色深浅程度都不同,绿草之间有零星的黄色、蓝色和白色的山菊,紫罗兰往往簇拥在石头边缘,一道彩虹从遥远的地方横跨到水泽中央。鹅卵石在水泽边缘参差不齐,苔藓缠在石头上,石头蔓延到水泽底下,水也是绿色的,绿水映照的蓝天比现实中的蓝娇嫩。绿和蓝是最初的颜色,所有的色彩由此产生,所有柔软的、坚硬的物质,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由此而生。

椭圆形的水泽如一块玉,幸好是椭圆形,我在水泽边缘行走的时候心里暗喜,圆形就显得过于刻意,圆形会令我恐惧。红色和银色的大鱼引领着鱼群在水中游荡,沿着椭圆形的轨迹,如天体般旋转。我猛地抬起头,发现日月同辉。微风拂过,水面轻微的一丝波纹荡漾着,蜻蜓在水波上微步,它将踏着水波穿越星河。

白鹭打破了蜻蜓的徒步行走,成群白鹭从水泽的另一端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它们向往的并非天空,是草地之外。眼睛是唯一的限制,当我和露丝随着白鹭走出草地,雪山闯进视野,那本是在遥远的地方就应该被看见的雪山,我们却走到面前才看清了它的面目,并且感到一阵寒意。白鹭越飞越高,渐渐地与雪山顶端的雪和云融为一体。

我和露丝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太阳已经西下,月亮依旧高高悬挂。我们在雪山下生火,找来野菜和蘑菇填饱肚子,等候天亮时分再翻越雪山。当黑夜降临,雪山只剩下一个轮廓,四周静悄悄的,能听见碎石被风吹着滚动的声音。

月光照亮了大半个夜空,近处的石头和草木清晰可见,稠密的月光一层又一层涂在地上,万物将月光一层层吸收。我和露丝一整晚没睡,和草木和鸟禽一样吸收着月光,直至月亮消失不见,漆黑蔓延过来,山上的风带着雪的温度,吹得我们瑟瑟发抖。

雪山必然要翻越,山上的雪日积月累,石头一般硬邦邦的,太阳出来的那一瞬间,雪映照着阳光晶莹剔透,云在雪山上缠绕,袅娜着漫延至山脚。当我和露丝攀上雪山之巅,看见了我们长久生活的世界的大概面貌,看不见其细节。雪山的另一边是完全不同的景致,是荒漠和戈壁,假如世上每一个地方都是世外桃源,那才乏味。

露丝将手掌展开成喇叭形状对着山下呼喊,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姓氏——N。

从雪山上下来,花费了两天的时间,我和露丝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被石头磨破,皮肤晒得黝黑。下山的过程中,露丝在跳跃,像灵活的鹿,我和她一样,也是一头鹿。

背风面只有石头和枯草,太阳蒸发了身上的水分,我和露丝将会在行走中死去,在迁徙的过程中慢慢死去。我们没有停下,尽管身体迅速消瘦,行走变得迟缓,我们在荒漠上见识了星辰,经历了风暴。

露丝脱下了衣服,一丝不挂接受太阳的洗礼,我尾随她将衣服脱下,阳光很快就会烧毁单薄的皮肤,风沙刺破皮肤陷进身体里面。枯枝上的秃鹰在等候我们倒下,还有苍蝇和蚊子,细菌和病毒,泥土之下的蜥蜴和蚂蚁,蟑螂和蛆虫,都在等候我们倒下。我们将在行走的过程中化为乌有,那是我们最初的形态,也是永恒的形态。

在倒下之前,我会吟一首诗, 《致缪斯》:

你将在痛苦的激情中获得享受;

你乐于让眼泪流淌,

乐于用枉然的火焰折磨想象,

把静静的忧愁在心中隐藏。

天真的幻想家啊,请相信,你不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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