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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刀

2022-06-14孙鹏飞

文学港 2022年5期

孙鹏飞

主任

疫情期间乡村街道没什么人,我捂着口罩,频频同晒太阳的门牙大爷碰面。太阳的移动造成砖瓦屋的阴影,他便像个向日葵随着太阳移动。清水泊景区配的车子两个轮胎总是富有个性地往外撇,在马路上走出直线倒成了奢侈。他看到就豁开向日葵的圆脸,龇出标志性的俩门牙嘲笑我。

清早那阵子玻璃上氤氲着一层白气,暖风啥的时常无效,我除了开窗户把这段煎熬的时光生扛过去,别无他法。有个早晨忘了摘手刹,车屁股上便鼓着浓烟在一望无际的棉花地里颠簸。雪水融化后又冻住的泥泞路,颠簸来去,田主任又在电话里催促,得直行通过一个大路口,你先找大路口,找到了吗?过两个小路口,之后遇到大路口直接向西转弯。我使劲探脖子张望,瞅来瞅去连着两个路口都不算小。我受了寒,瓮声瓮气问他,怎么算大路口,怎么算小?棉花地久无人收,一派荒芜。

田主任想在这里取景,他的意思是,淄博有《大染坊》,高密有《红高粱》,我们小县城有自己的棉花地,却没有属于我们的电影。我们不能再等了。《白棉花》剧组正式成立。他把烟头捻灭,厚实的大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的情况崔主任跟我说了,这边急需你这样的人才啊。往后开展工作,我的职责便是给四处走访的田主任拍照。

我介意过田主任总是把手插进口袋,他本来身段佝偻,手插进口袋便习惯了含胸塌背,照片呈现并不好。他吸溜着鼻涕说,冷啊兄弟,我非常冷。我是在他的办公室见到刘晓丽的,刘晓丽本在景区干护士,缺人手时,《白棉花》剧组的招募工作她一并负责。正如更新公众号的作者离职之后,田主任又让我顶上。

半路还有电话问我到了吗。我实话实说已经过了很多个小路口,只等遇到一个大路口就向西转弯。他说,你先别转弯,唐主任要你把梁主任的照片发给杨主任。我说,田主任的意思是先跟我碰头,照片留到下午处理。他说,王主任和李副主任去基地开会啦,走前嘱咐的,你得抓紧回来。我说,走访是崔主任安排的,交班会可说了,万事以崔主任为主。他急了,他说,情况特殊,你懂不懂变通?

我问田主任怎样变通,他立马同唐主任、王主任商议,结果是让我先去拍几张照片,然后抓紧返回景区。

一屋子企业家集中在村大队办公室抽烟,四面墙壁熏得蜡黄,火炉的烟筒耷拉到破碎而成蛮有艺术感的朝阳玻璃外面。我有困意或者毫无防备时,角落便响起爽朗的大笑声,迎面裂开一张张黑洞洞的牙口。田主任又跟这些企业家说,我们不能再等了。离田主任最近、穿着紧实皮衣的汉子提醒,不能等也得等,因为疫情期间无法开工。他这样一说,大家的意见趋向一致,等疫情结束再说。有人端起大茶碗呷了一口,等待着一个胖黑、留着平头的大老婆替大家发言,炉内炭火燃烧很彻底,水壶坐在上面呜呜响。水汽、烟雾萦绕,我便又困了几分。大老婆终于说,等疫情过去,再给剧组赞助,赞助场地和资金,出人出力,我们责无旁贷。率先反应过来的几人应声附和,四下里又响起爽朗的大笑声。

田主任往我这边看一眼,我端着相机找角度哐哐哐给他拍几张照,之后我俩沉默少顷,他便又有了思路,他说,疫情过去,电影正式开拍。在这之前我们把筹建工作做好,做踏实。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眼下就是捐钱捐物最好的时机。

一只粗糙的大手把烧水壶中滚烫的沸水沏进暖水壶,沏完他再一次弯下腰去按紧壶塞。他的背后若隐若现几朵黄澄澄手指间升腾的火苗,饱经龟裂的嘴唇斜插进一支支短棒烟,一齐喷出一截雾。雾气升腾、消散,嘴唇只是久久翕动着,什么都不说。

田主任又以商議的语气道,那就这样敲定?

他的士气明显落了三分,说完话便低头看自己的皮鞋。

穿皮衣汉子说,《白棉花》我看弄不得,因为地里没有棉花,无人种棉花啦。

夕阳就卡在村大队的墙头上,田主任落魄地出了屋子,窗内又昏黑了一层。他迎向夕阳突然有了灵感,回光返照般朝我笑起来。棉花弄不得,美酒也弄不得?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田主任跟我说话,更像是自问自答。当地有桂园老酒。回去的时候,电影名字都想好了,田主任说,就叫《桂园老酒》。下了车,田主任把崔主任叫进房间,摆了几盘熟食,一包花生米,一瓶白酒。他一拍腿说,电影就叫《桂园老酒》,你那边把剧本做出来,明天一早我带人去老酒厂拉赞助。

导演

崔主任从北京请来祖籍是本地的一个导演一个编剧,导演和编剧都有心开发本土文化。中间有人进来,说是景区唯一的医生,他自称是恐怖医生,现在打铺盖走了。问起原因,医生没说。崔主任便说,明天叫上刘晓丽吧。崔主任曾说刘晓丽是她最紧要的得力干将,干工作一个顶俩,只是站到镜头前不行,有点妩媚,有点谄媚,臊眉耷眼倒成了绽放又蔫巴了的花。

田主任略作踌躇,目光向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你以前也做过导演?我说,是啊,在青岛开过工作室,做了两年,还有澳门的水产养殖给我们投资,其实最主要……后面几句话田主任一刀切断,他抖擞开一包切好的冻油腻的火腿肠说,明天你也跟着,你先出去吧。

快走到门口,我说,刘晓丽是我初中同学。

这话,田主任、崔主任都没往心里去。隔天酷似礼仪小姐的经理把我们引进桂园老酒厂博物馆,两层楼板房,每个房间都是满墙满壁的酒瓶子,为了做出层次感,中间立了招灰尘的实木货架,又是摆满古董般的酒瓶子。经理说,我们的酒最少有三百年历史了。田主任咂着嘴,可能觉得经理够不上分量,所以避而不谈电影与赞助。镶嵌大屏的大通间里,循环播放着酒厂的宣传片,北京来的导演跟编剧说,比我们弄得专业。估计这话惹得田主任不快,冲他俩说了两次。“别磨叽,快跟上队伍。”他俩不懂,还在说。

最后一间黑咕隆咚的屋子里供着酿酒祖先的石像,茫然点了几根蜡烛,田主任、崔主任、经理一字排开,一人插上三支香火,冲着祖先跪拜。刘晓丽和导演、编剧在我前面,他仨没有蒲团,跪在水磨石地上。刘晓丽穿着裙子和打底袜,撅屁股时大腿根裸了出来。我忍住了拍下来的冲动。刘晓丽忙着搀起田主任,而她的恨天高鞋子重心不稳往我这边倾斜,我适时地托了下她的小蛮腰,还装作一本正经地拍了拍。刘晓丽娇滴滴地说,老同学的便宜你也占,真不是人。田主任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他说,呀,你俩还是同学呀。还问了句,你俩是大学同学?7013B65A-1102-43EF-B2D3-BA93F169C03E

我硬生生咽下去的话是,刘晓丽,她哪里念过大学呢?

地下的酒窖挖了两层,门洞处堵着色彩迷离的酒水小喷泉,绕进去发现潮乎乎的嶙峋怪石代替了四面墙壁,地面摆满了一坛一坛水瓮大小的酒坛子,几乎同楼上空酒瓶子一般多。四处挥发着需要我们掩紧口鼻才不至于完全沉迷的酒精,急于穿越几个门洞,连我都失去了方向感。经理只顾带着大伙大步前行,指着坛坛罐罐,颇为骄矜、傲慢地述说着,一坛酒酿出来,先要把有钱有势的人伺候好,这些酒坛子都是给他们灌的,少说存了三十年,多者五十年。我还在其中的酒坛封盖上发现了崔主任的名字。当我沉思须臾,抬起头寻找洞穴里远去的声音,目光就在半空中和刘晓丽的相遇。她的一丝狡黠躲在了眼镜片后面,她仿佛又像往日那般说,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还算是有些默契,我们共同依靠着糊满水泥的参天柱子,目之所及的黢黑中一切都在膨胀,我的手就在她的衣襟里面,把一切障碍物清除,使之变得顺滑、流畅起来。

从冰冷刺骨的酒窖出来,我感觉衣服上都能拧下水来。我们结伴又要去趟市里,酒厂的老总订好了包间,说是必须要犒劳我们这些文艺工作者。半路上田主任问刘晓丽是不是生病了。刘晓丽白皙的身段充斥着潮红,脸蛋滚烫。我也问她是不是病了,想着到站后带她去买药。她听出我话里的实际意思之后断然拒绝。

我们把一盒烟抽完了,老总迟迟未到。导演、编剧打量着墙壁的几幅油画品头论足,导演还悄悄地把地上的烟头捡起来又抽了一口。田主任说,《桂园老酒》的事我们也推迟一下再提上日程。崔主任只顾用筷子夹着小咸菜,吃得津津有味,她说,寿北以蒲团闻名,我们何不做个蒲团,弘扬我们的传统文化?两个人一拍即合,殊不知这顿饭后,只露了一次面的导演和编剧也离我们而去。

田主任去过两次蒲团作坊,带回来四个呈环状的蒲团。只是苦于无人为我们所用,在很长一段时间,《大蒲团》只留存在我们头脑里,还是未经编织的蒲草。天气彻底转暖,景区周边植被纷纷冒芽,水鸟栖息,王八浮上水面晒背,我见过几次田主任背着手,沿着草坡漫步。他还和崔主任、唐主任带着我们搭了一些新的景点。景区原本有抗战馆,过去打了数十次小规模的游击战,出现了一批抗日英雄。我们在湖上重新搭了草棚,起名夜间抗日指挥部,员工老宿舍改成了英雄学校旧址。田主任自己撰写了一些抗日事迹,其中大宝和二曼面对进村扫荡的日本人,双双投湖,最后幻化为两只蝴蝶,还获了当地圣都文化奖。多少个皓月当空的夜晚,田主任在《大蒲团》和《大宝与二曼》拍摄题材上举棋不定,也是限于经费,弄得顾此失彼、步履维艰。

晓丽

二零零四年我與刘晓丽相识,彼时我们都是穿校服戴校牌的中学生,她是我们副班长。她一直是个子娇小的女生,绑着低调的马尾,只是不管到哪都是同样的讨人喜欢。元旦晚会上她唱男生都喜欢的《两只蝴蝶》,之后演唱了更受男生喜欢的《老鼠爱大米》,收到更多关注和情书。她的成绩同班长不相上下,她常常同班长说的话是,你已经考了两次第一名了,也让我考一次吧。班长就一脸含苞待放的笑意说,我一直让着你。

因为个人失误,具体是怎样出现的酷似魔幻的失误,我们不得而知。班长一屁股蹲到了学校的大铁锅里。四下无人,班长手脚并用挣扎,沸水哗哗哗往外荡漾。班长住院的那段时间,班内朝政都是副班长刘晓丽一把抓。

刘晓丽对于班长事故,做的总结是,人太笨了。

期末考试,刘晓丽终于考了第一名。

班主任要成绩下滑的我们一人写一句座右铭,激励自己或者其他什么,就写在久置不用、布满了诸多裂痕的后黑板上。我写了一句,男儿当自强。刘晓丽抱着胳膊看了半天问我,有人不知道你是男的吗?她眼睛弯弯似月牙,仿佛透着无休无止的明亮,精致分布的小雀斑是点缀其间的灿烂星空。许多男生围拢来,脖子一探一探像是活王八。那时节,刘晓丽在哪里,人群就在哪里。见我不说话,矮我们一头的刘晓丽伸手点着我说,我不管,你自己擦掉,丢死人了,傻子。另一个写“自命清高”的男生,也遭到她一通辱骂。

她收到表白后,跟着形销骨立的高年级男生,到蒙着肥沃尘土的绿荫草地散步。我们嬉笑着跟在后面,相互碰下胳膊提醒对方你快看。男生过于潮的杀马特发型,走一步顺一顺遮住小眼睛的刘海,再走一步又往耳朵后面塞一塞头发。她吃着男生给的零食说,你不要给我买东西啦。男生就作豁达状,挺胸膛或是干脆敞开胸襟。同意了男生递来的一块钱一包的猫耳朵,或者同样一块钱一包的烤馒头片,便是同意了接下来的拉手。回到家,男生打来电话,约会地点定于仓圣公园或者菜博会、牡丹馆之类的场所。同意一同前往,便是同意接下来松柏坡顶、油桐树下的拥抱接吻。

年后她都很开心,在不同场合笑着问我,你懂什么叫时尚吗?她一嘴闪亮的小贝壳,洁白得像特效,毛衣还总是香喷喷的。我也堆着一脸笑说,不懂啊。她说,猪怎么可能懂时尚呢。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每年我都没有新衣服。她再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就不回答了。她爱问一些别人答不上来的问题,别人沉默,她的面孔便冷下来,她说,猪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吗?我开口还是闭口,左右为难中,一样惹得同学爆笑。可怕的青春期,实在不需要多大的噱头,只需一丁点波澜便能引发内心海啸。

同学买了周杰伦新出的磁带送给她,送两块钱一个的蛋挞,三块五的自冲奶茶,十块钱的RAIN海报,还有送《龙日一,你死定了》之类的书。

二零零七年算是刘晓丽学生生涯的里程碑,自从她跟着男生坐公交车去城里看了赵本山的《落叶归根》,并且一夜未归,她的成绩就急剧下滑。乡村的教室是一整排红瓦平房,年级主任站在椅子上,俯视着围拢来的学生面孔,大声宣布,刘晓丽,你天天把头发梳得锃光瓦亮,你这是找好婆家了?为什么你的心思不在学习上?刘晓丽心里怎么想呢?

她穿着打领带的白衬衣,黑短裙,皮鞋,对于年级主任,她当然嗤之以鼻。晚间她妈妈给我们家,也包括周边同学打了几次电话,都是询问:见过刘晓丽吗?

二零零八年清水泊景区刚开门营业,就有男生带她过来。晚上留下住宿,住宿费二十五块钱,赠送两支一次性牙刷。刘晓丽说,我有些害羞。房间里的油画上女人穿着薄纱,该透的地方都透着。男生已经不是杀马特了,换了好几个人,都是同样的作豁达状,挺胸膛或是干脆敞开胸襟。我会保护你的。他们说。有一次同班同学在旱冰场撞到了刘晓丽,她劈头扇了同学两个嘴巴,问他,知道我为啥打你吗?同学老实巴交,直说不知道。刘晓丽谈的男人正坐在椅子上抽烟,他弹掉短短的烟灰,又慢慢吸了一大口,才往这边走。7013B65A-1102-43EF-B2D3-BA93F169C03E

初中没毕业,她已经在城里住了,租房子住。初中毕业,我们考了高中,她去了技校念中专。在公交车遇上,她白我一眼,和一个女生说,我们老师说了,以后的世界不一样了,都是好学生给咱们打工。实际上咱们才是最有前途的。我复读的时候,她去了三年制的卫校学护士。我考上电影学院在青岛的分院,如愿以偿念了导演系;同年夏天,我回老家切阑尾,她在医院里当实习护士。

你想去青岛吗?我倚着窗,把看了不到一半电影的平板放到桌子上。静待着,她拔我输液的针头。海洋世界,中山公园,方特游乐场,好多好多好玩的,你想去吗?

她来青岛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去站点接她,搂着她缩在同一把伞下,雾气和雨点都像是河流,是在半空流动的,很是浪漫。她还很天真,问我,你还带我去玩吗?我说,雨停了,当然去玩了。我脱她裙子,她在房间跑来跑去,本来该是有些趣味的,但我一下捉住她,粗鲁地扯烂了她的衣裙。在底线问题上,她近乎哀求的口吻,不能这样快,我们太快了。我这才知道她有口臭,一口稠密的腐烂腔调。雨水终于停下,太阳不自信地站上地平线,我拉着她从药店出来,也是粗鲁地把她按到出租车里。我吩咐司机,送去车站就好。她想跟我说什么,我大声提醒一定记得空腹喝药,车子走前,我又说了一句,不打表了,你便宜些。

我出来找工作那年暑假,回到家乡住了几天,比回家之前更加迷惘。约刘晓丽出来玩。她个子一直没长,跟我自嘲说,她是个小矬子,也挣不了什么钱。挣得那点钱都给房东了。当然,这也是我的现状。在得知她来了姨妈,我们无法进展下一步,不去电影院了,我沿路叫了辆出租车,跟她解释我一会儿还有点事,你先走。车子走前,我又同司机说,不打表,你便宜些。

她给我打电话,总是质问我,你怎么从来不打给我?我说,你怎么不打给我?噎得她够呛。她说,我以为你玩玩呢。我说,我还以为你玩玩呢。一年后我和学院的几个师兄,在青岛做起了影视工作室。招募女演员的时候,我认识了我的对象,当然,刘晓丽也来试试运气。我颇为力不从心,把两个人的酒店订在一处,分上下层,从对象那里出来,已经下半夜,再去刘晓丽那。刘晓丽哭得像个纯情小女生。她问我,你只是玩玩,对吗?

我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吹海风,接完我对象的电话,刘晓丽像是心地柔软了,忙说,我们不吵了,不吵了好吗?我说,没人要跟你吵,我还有事呢,你记得吃药。玻璃电梯,霓虹,川流不息的车辆,巨幅广告牌,都向我宣告,我确实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成功。同年底,她要我做出选择,選她还是我对象。最后一次不欢而散,是在去谁家过年问题上。小县城的宾馆里热水器失灵,她忍着用凉水洗了全身,还摆出了皮鞭、手铐之类讨人喜欢的东西。她说,那就不去我家了,到你家也一样热闹。我说,你还是别去了。我们一家人还是住在农村,家境上没有任何富裕的迹象。她叫住我说,为啥你从不替我付钱。我说,你习惯了花别人的钱?她素颜的样子称得上其貌不扬,脸是因为流浪的双人床太多了,让枕头夹扁了越长越小,无处安放的雀斑却越生越多。她说,你看,又吵了,我们结婚后也这样吗?我说,那得看你。你想吵,我就陪你吵。

阔佬

清水泊周边蓄藏着丰满的地下水,往下挖三米就能挖出水,继而挖出一口湖。施工队挖的人工湖,几次暴雨后泥土复归了原位,再往后生了杂乱的芦苇,又沦落为沼泽。清明节前后,交班会愈见频繁,作为总结语,田主任每回都要说,我们不能再等了。或者,我坐不住了。田主任发了几次大火,人越多他越是跳着脚骂人,撕扯得喉咙沙哑,姿态依旧浮夸。大厨听不下去,撸起袖子想跟他试试,他又秒怂。不到五分钟,他同会议桌另一头的王主任用胳膊撑起了桥梁,刘晓丽荡秋千那样挂在桥梁上,终究是分开了兴头上的两人。田主任无诱因的火大,把不怎么团结的集体冲撞得更松散。

景区内游乐设施本是到了报废年限,几场雨水顺利促成了设备报废。修复、捡漏期间,我和刘晓丽等工作人员也搬到了原本给城里人体验生活的农家院。农家院在大外圈,离得餐厅巨远。到了饭点,只有两辆电瓶车来接,人挤人回回像是开挂的印度人扒火车。雨水季节蛇虫多,尽量不出门,缩在一人一套独门独院的农家院里。没有爱情和志向烦恼的时日,除去躺在床上抽烟,思考人生,还会乱七八糟地剪辑一些电影。《神探》里杜琪峰用一串口哨声,把林家栋和心里的七只鬼剪到了一起。《一代宗师》的叶问人生处于上升期时,他的儿女相继死于战乱,叶问本人爬楼梯时,人、景歪向一边,画面逼仄、狭窄。《霸王别姬》中袁四爷找程蝶衣,导演拍了镜子中虞姬妆容的程蝶衣,现实中的袁四爷是真霸王,程蝶衣则是戏中人、镜中花。还有一种消遣是读一些科普、小说类的书,整本《聊斋志异》我最喜欢的是《考城隍》一篇,读了几次,连续做了好几场大梦。清醒时还发了高烧。烧好之后,不知道算是美梦还是噩梦,总之再也不做这个梦了。

景区如果没有小规模的接待,刘晓丽也来叩门。我们团聚的时间并不固定。连着几次夜间十点来钟我用脚蹬醒刘晓丽,要她滚下床去。她乖乖下了床,我又要她立到窗帘后面。下一刻是我异地的对象同我视频讲话。吵来吵去结束点终于在十万的彩礼上,对象发问,为啥你的心思不在挣钱上?我坦言自己已经很努力了,而我其他的朋友大婚,也并没有十万的彩礼。我对象说,那是因为人家有房有车。我便久久无语。吵架时间过长,刘晓丽手捂嘴巴咽下去几个哈欠,汪着眼泪用唇语告诉我,要回去睡觉了。

我和对象彻底分了几次。分手的时间总不长久,不几日我厚着脸皮跟她说,没有你的日子我是一天都无法生活,而我深情款款说这一套话时,刘晓丽就扎着浴巾,忍着哈欠凝望着我。刘晓丽说,那就这样吧。她要同我断绝这种关系。我不作声,只冲她挥挥手。而我每一次摔了电话,则披着大衣到她房间,像是策马奔腾,用马蹄或者别的什么给广阔的原野足够的痛楚。

周边有包子铺、拉面馆开张,我在这里招待一起做工作室的特意来看望我的师兄。谈起近况一同唉声叹气,而投资我们的水产养殖,十有八九扛不过去了。沿着没有棉花的棉花地漫步,我跟师兄说,淄博有《大染坊》,高密有《红高粱》,我们小县城有自己的棉花地,却没有属于我们的电影,我们不能再等了。师兄眼皮没抬,他像是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我说,这边的田主任做抗日剧《大宝与二曼》,可以一起搞。他冷笑,说,你喝多了?我现在想抽你一个嘴巴。7013B65A-1102-43EF-B2D3-BA93F169C03E

北野武不是有部《座头市》,没有人想到盲人的刀就收在手杖里,每当刀出了鞘,便是这个人物的高光时刻,杀人如砍瓜切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难得我和师兄都大呼过瘾。在青岛,我们拍摄剑戟片《杖刀》,不确定的年代,严格的禁刀令,侠客便把锋芒隐藏在竹杖里面。以这种畸形的方式保持所谓的侠客之魂。同时,我们也是做《杖刀》寒了心,不想、也不敢再做网大电影。这次我同师兄谈话的最后,不再发狠,说些一定要干出一番伟大的事业云云。我们只希望各自潜藏在岁月里,把余下的生活过得圆满。

期间,田主任先是托人给《大宝与二曼》新建了百度词条,然后托人到总局备了案,终于把拍摄提上了日程。招募演员的环节不算顺利,招来的爱表演、活泼好动的大学生,一听说需要花钱买剧中的角色,全部打了退堂鼓。原本答应赞助的企业家们,也只想买个小角色,总共一两句台词,不值几个钱。男一女一的大梁一直无人挑,田主任游说时,有个大学生说剧情太平了,改成大宝跳悬崖,大难不死又在洞中捡到了《六脉神剑》,练成后射杀鬼子,点痦子似的,一冒烟一个。

正式开机后,我们景区的工作人员拉了横幅,摆了香火、冷猪头的供桌,放鞭炮,拜四方神。拍了一个礼拜,有关系户往剧中安插角色,女主角也更换了两次,而男主角逃了。前一天崔主任叫我试试,隔天我都化好妆了,田主任又一口否定。王主任和李副主任去外地考察了,景区动植物园的花卉,死去一茬,又栽培了新品种。日头明媚,唐主任坐车去开了大会,景区进入试营业阶段。几个窗口整顿后,重新售票。人手忙碌。公众号持续更新。《大宝与二曼》被迫暂停。

王主任和李副主任带来了浙江的阔佬,阔佬说要建一个酷似德国啤酒小镇的啤酒街。规划蓝图后,成群结队的挖掘机入驻,到处挖坑。景区树木原本不多,炎热季节,站在二楼看暴露的游人滋滋冒汗,像是大型露天烧烤。啤酒街建设的同时,又规划了水上娱乐场和马场。田主任看似开朗许多,人也比过去胖了。他稳稳地站上土坡,像是中学时候年级主任站到椅子上,他说,你看看。

周边像是中学课本里的月球表面坑坑洼洼,远处做了巨幅明星海报,说是这些明星要来,同我们一起过啤酒节。其中有一张六小龄童高举金箍棒的。田主任语调高亢,我们的梦想,终究是在这片废墟之上建立起来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

也是在这个下午,上天莫名其妙地降了小雨,像是给我人生的某种启示,告诉我,小伙子,你的路走对了,然后我像骑马那样骑在刘晓丽身上。住我们隔壁的使劲捶打墙,要我们小点声。我把这种钝感理解成了,為将军出征的擂鼓助阵。凯旋归来,我软塌塌地说话,大意是我想好了,晓丽,我想与你共度余生。而晓丽瞪圆了杏眼,嗔道,别放屁了,浙江的老板同我说好了,正是用人的时刻,我要去总部发展,不日出发。我说,那你想清楚了?她说,我跟你,大概得和平分手。

我常常缅怀失去的那个梦,梦里我同样病卧在床。公差手持公文,牵一匹白脑门儿骏马来到跟前说,你跟我走一趟。我要去哪里呢?遥望着像是帝王的京城,雄伟的大殿,矮檐下摆着矮桌摆着蒲团,配着笔墨纸砚,至于题纸上几个浓墨重色的大字,早已记不清。只是最后,我骑上马腹系着雕花金质勒带的高头骏马,马头缀着鲜艳的红绸,后面走队列那般跟随着车马随从锣鼓齐鸣。我进了岳父的厅堂,还跪下拜了拜然后决然告辞。岳父一家人当然诧异,不知晓兄弟已然成了神。7013B65A-1102-43EF-B2D3-BA93F169C03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