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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水火土

2022-06-14游利华

文学港 2022年5期
关键词:曹魏妇人

游利华

是深秋,曹魏彦独自走在陌生的路上,柔弱的阳光渐渐浸暖了他的发根,他抬起右腕的运动手表:1点20。杂木纷立,四围静寂,前面是个分岔口,支延出三条小肠路,曹魏彦停住脚步,擦擦额头眯眼打望。

晚上到家,陶远菊已经出门了,周一到周五每天这个点,她都要去附近的托儿所帮忙,陪那些从幼儿园接过来的孩子玩耍,直到他们的父母下班来带走。曹魏彦把陶远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听见钥匙转开门锁,知道是女儿,赶紧进厨房给她倒杯温开水。现在,餐桌上空吊灯映出的影子,基本只有两片,一片瘦细灵动,一片粗壮稳重;以前,黄昏的吊灯映出的影子也是两片,一片瘦细灵动,一片圆润——那是陶远菊,这些年,她越长越圆润,也说不上胖,就是圆润。

将近三个月前曹魏彦辞了工,公司有条大家都知晓的规定,过了四十就得走人,曹魏彦并非不可替代的人物,当然也逃不掉,一恍惚,蓦地抬头,已经吃过四十五的饭,恰逢近来遇上几件不如意的事,他干脆以此为借口主动递交辞职书,避免一年后被人事部叫去单独做思想疏通的尴尬。

新的夜晚与旧的夜晚一模一样,不到八点,陶远菊回家,洗澡,女儿写作业,曹魏彦看电视或是玩游戏,主要是玩游戏。陶远菊刚认识他就发现他是个游戏迷,以前挂电脑打,现在换手机,无事做时他都在玩游戏。将近十一点半,女儿才勉强做完作业,曹魏彦折进她房间,拿起平板电脑,点开软件说该背单词了。女儿哇哇哇地打呵欠,陶远菊站在门口,怀里抱摞刚叠好的衣服:“要不先去冲个凉吧。”女儿当然不愿背单词,听见冲凉扭身就要起来,曹魏彦伸出大手按住她:“先背单词,十分钟不用,背完了再冲凉睡觉。”女儿又夸张地打了个呵欠,这次还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陶远菊皱皱眉:“早点睡吧,天天作业十二点,早上又天不亮起床,实在没时间就不背了。”

“不背了?”曹魏彦挑眉转向她:“她英语从不及格,你说不背就不背了?”

“我没说不背,明天补回来。”陶远菊抿抿嘴,松了口。

“我以前英语也不好,就是靠背单词,天天背十个,我做事你又来干涉,习惯是靠平时养成的。”曹魏彦有点上火。

“我干涉什么?我就是提个建议。”陶远菊回击,不知道哪里惹着他了。

“我做的事不用你管,你忙你的去。”曹魏彦看看陶远菊怀里的衣服,又看看女儿,“我不管她,凭你,她高中都考不上。”他的大手猛地一挥,再次按住女儿,自己领头背起单词来。陶远菊朝他翻个白眼,小声咕噜了句神经,幅度很大地转身去房间放衣服。

又折腾到深夜,曹魏彦并没什么困意,钻进小房间还刷了会视频及朋友圈。跟陶远菊几年不同房了,有时他们会亲热,曹魏彦从未透露过他有点害怕亲热,整个过程,总是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大脑里塞着坨浓雾,这也是辞工的另一个隐晦的原因。三个月过去,他以为自己会稍好一点,但是没有,那张铺着奶黄提花床单的双人床,在他眼里,并没有小房间里窄得只容他一人的沙发床来得舒服。

第二天周六,曹魏彦开车送女儿去课外辅导班。

天气很好,人在外面走两圈能里外酥松。从教培机构出来,曹魏彦沿着小路遛了一段,在社区公园做了会运动,依旧去益生汤馆喝汤。

益生汤馆被一长溜店铺挤在不起眼的角落,曹魏彦穿过斑驳的树影,发现路边店铺又关掉一家。这两年,新冠疫情的寒风吹得万业萧瑟,关门的店铺越来越多,有的玻璃墙还贴着招租的广告,这些广告跟曹魏彦在别的地方看到的一样,让人怀疑出自同一家打印店。

两个多月前,他无意中路过这家益生汤馆,十几平米,店内局促地摆着两套深蓝连条凳和树脂快餐桌,彩色海报贴满空白墙——生地龙骨汤、五指毛桃汤、杏仁猪肺汤……女儿上课还要两小时,他回家也不是,不回又无处可去,店面虽然逼仄,却干净整齐,干脆跨进店内喝汤。刚刚坐下,里间闪出一位跟他年纪相仿的妇人,妇人没扎围裙,蕾丝雪纺上衣配紧身牛仔裤,盘发长圆脸,边倒水边问他想喝什么汤。

“我家是卖养生汤的,里面都有中药材。”妇人笑眯眯的。

曹魏彦扭头看着墙上的海报,花花绿绿,光名字都让他瞠目结舌,妇人就问:“你平时有哪里不舒服?”

“腰吧,腰有点疼,还有点怕冷。”曹魏彦想了想。

妇人点点头,认真看看他的脸,像在面诊,说声好,转身进了里间。不一会儿,就见她用托盘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汤出来,小心摆在曹魏彦面前。

以后每周六过来,曹魏彦都会来喝一盅汤,汤味鲜美浓郁,价钱也实惠,每次也都是喝同一款汤,有时妇人还会送他点自腌的脆萝卜片,伴汤十分爽口。

等汤喝到一半,店里就剩曹魏彦了。妇人坐在靠里间的收银台后,问他知不知道他喝的什么汤,曹魏彦摇头。

“猪腰汤,没吃出什么怪味吧,我可是先把猪腰洗净蒸熟才炖的,我家虽然做养生汤,可吃不出多少药材味。”

曹魏彦说了句夸赞话,问:“你这店开了多少年?”

“十年。”妇人答,“店小,老板,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老板是本地对陌生男客人的固定称呼。曹魏彦就回,以前没空来接送孩子,都是妈妈来。妇人哦一声,接着说起自己妈妈来,她妈妈特别会煲湯,广东人嘛,顿顿离不开汤,她打小爱喝汤,手艺就是跟着妈妈学的。

中午吃饭前,曹魏彦特意在床上赖着,装作还在睡觉,他不想马上过去跟陶远菊面对面,他有点怕跟她对视,她的眼睛总是睁得又大又亮。陶远菊叫了几声,没等他,专心吃着饭,看上去还吃得蛮香,一块肉配一口饭,就一口菜,又是擦嘴又是喝汤的。曹魏彦蹭到餐桌前坐下,她给他盛了碗汤,低头继续专心吃饭。曹魏彦也不吭声,饭桌上只有他手机游戏发出的打斗响。

基本上,陶远菊是个性情温和的女人,但上次,她朝曹魏彦发了火,她一定也记得,在曹魏彦看来,远胜过前两天晚上他俩的争吵。

还是在公众场合。离职后没多久,曹魏彦和她计划了两年的徒步东部海岸线终于变现。几个小时高强度跋涉,二人屁股落进一家餐馆皮椅内便仿佛被焊住。鸡煲煮好揭开,陶远菊要调蘸料,小葱香菜都在曹魏彦那头,陶远菊抬抬下巴示意他递给她。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曹魏彦正在刷手机,刷完手机,他精神恢复了点,人也来了兴致,故意慢腾腾的,先是将香菜小葱拨了些进自己料碟,方才递给陶远菊半碟蒜蓉。

“香菜。”陶远菊又饿又累。

“急什么,给你讲个刚才看的笑话。”曹魏彦就是这样,有时喜欢开玩笑,但在陶远菊看来,不合时宜,许多时候,她当没看见,懒得搭理或者接着做事。

“香菜,快点。”陶远菊厉声道。

曹魏彦把香菜递给她,陶远菊又厉声道:“葱。”曹魏彦却笑嘻嘻地说:“急啊,我就想看你急的样子。”

陶远菊火了,扬起手机,差点直接砸向曹魏彦,尽管并没有真的砸出,曹魏彦还是本能地偏偏身子往后躲。由于动作幅度太大,旁边桌的一对情侣不由朝他们望,陶远菊不理也不看谁,腾地站起,探身抓过葱碟。

“好凶啊,你。”曹魏彦重新坐好后,从茶杯口抬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说,“你行,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饭后午休,陶远菊先进了卧室,曹魏彦也有点犯困,但他没进卧室。他揉揉脸,翻出两本书,桌上垒着一堆书,以前听别人推荐和自己买的,想着等有空了慢慢看,白纸黑字四方框,看了一会儿,他打开电脑,搜出那书的电子版,同时将手机也联上电脑,觉得比刚才精神了点,至少不那么犯困了。他拖过鼠标放大音量,隔壁房间的陶远菊一定听得见。

这天他又发现了条新路。赋闲在家这段时间,几乎都有好天气,他都会外出走走,消食加散闷,在家跟陶远菊大眼瞪小眼也无趣。要么坐地铁,要么开车,到一处没去过或是去过没印象的地方,激活运动手表后,迈开步子乱逛,到处都有路。深圳竟然这么大,东门并不止他以前买小商品的骑楼,还有隔着深南大道的晒布路,那里有迷宫样的无数条肠子路,农民房、写字楼、住宅区,也迷宫一样交错盘结,形色各异的小店铺,暧昧迷离的眼神朝他瞪着眨着觑着,还描着紫的红的黑的眼影。华强北步行街,他跟陶远菊隔阵会来一次,第一次来,它还是工厂区;第二次来它是服装城;第三次来它成了电子城,据说全世界七八成的电子元器件都出自这条不足一里的街。这次,看不出它会变成什么,地铁贯穿整条步行街,街两边围着临时施工墙,墙上刷着鲜红的标语:加快转型,建设更美好的未来。

顺着一条双车道,曹魏彦拐进一片旧小区。

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榕树一股脑冲上高空,伞状枝叶阴了楼间道间所有空白,孩子大人在树荫下跑动闲坐,健身区那边,还有不少大人孩子,扭着腰转着轮踩着漫步机。曹魏彦边走边看头顶高大的树,天光自树隙滤下,小鱼样在人身上游移,那些大人孩子,也成了小鱼,吐着泡泡悠游于明净的暖水中。他用手机拍了几张照,有点斑驳的楼,聊天的老人女人坐在树下石椅上。这让他忆起少年那段时光。那时他进县城读高中,寄宿在姑姑家。姑姑姑父是公职人员,住的就是这样的矮层老小区,他每天穿过楼道,尤其在黄昏,夕阳将小区染得蜜黄,都忍不住想,以后也要住上这样的房子。

后来,他当然住上了这样的房子。他是个极优秀的孩子,曹家庄第一个大学生,高考保送至名校,研究生也保送,甚至工作也算保送。毕业后,直接来深圳进了公司,二十年中,曹魏彦一直待在那儿,公司很大,在全国全世界都有研究所和分部,深圳总部更是座巨大的小镇,里面什么都有,药店、饭店、银行、医院、娱乐城、大型超市……没结婚前,曹魏彦就住在公司内的宿舍区。研究生毕业,他另有一个留校的机会,为什么来深圳?诱人的薪资当然重要,可非惟一;其实还在高中,他就向往这个海边的新兴城市,海湾在他心中也是大海,无数条大大小小的船熨斗般来来回回熨压波浪翻滚的海面。曹魏彦仰头望望天空,稀稀拉拉的云静止般移动,比时光慢多了,他并没有后悔,是留校做老师还是来深圳做工程师,他觉得从工作来看差别不大,这并不是最关键的。

再去益生汤馆,曹魏彦聊起最近自己没事就出门乱走。妇人认真看他两眼,目光飘出去:“出门走走好,现在是秋天,金生水,水利肾。”

有个男人坐在店里喝汤,男人剪锅圈板寸,套红色休闲夹克,由于人瘦干,本来挺有质感的夹克被他的骨感折出皱巴,他喝汤的声音很大,像店里刮起一股风。曹魏彦挑了处离他稍远的位置。男人抹抹嘴,返身跟柜台后的妇人嘀咕两句,妇人木着脸点点头,没目送他出门。

“熟人?”曹魏彦本能地问。

“孩子他爸。”妇人依然木着脸。

“那他怎么不帮你,店再小,多个人也轻松多了。”

妇人拿起抹布擦桌子,语气跟抹布样轻飘飘的:“他不喜欢看店,喝完汤要去跟朋友打牌。”

上汤时,妇人的手擦到曹魏彦,只是小块皮肤飞快摩挲一下,曹魏彦觉出了温热与软滑,但他没动,眼皮仍耷拉着,捏起勺柄一点点拂去汤面的油脂。妇人今天梳了个头发,全部后拢的抓髻,露出白晳细长的脖颈,她架腿坐在收银台前,一只手揉着耳垂,目光有点慵懒:“老板,你是做什么的?”

“技术。”曹魏彦想了想。

“哦,技术啊,我孩子也在大学里学技术呢,大四了。”妇人有点吃惊地答复,曹魏彦低下头,等着她问他在哪家公司。人们都是这样的,知道他在那家著名的公司后,会更细致再看他两眼。可妇人并没有,揉完耳垂,盯着手机回复刚刚收到的消息。曹魏彦听她发完语音,喝下两口汤:“你以前做什么的?不是一直开这个店吧?”

“噢,沒,以前帮着家里盖房子,结婚,带孩子,帮家里管些杂事。”妇人说。曹魏彦没留心她说些什么,又想问那怎么来开店了,叮咚响起一个女声:您有外卖订单,请及时查收。妇人扭过身,按开电脑看了看,转身进后厨备汤。

汤味浓醇,曹魏彦连喝几勺,妇人煲的汤十分靓,赛过他吃过的不少五星级酒店的。他嚼着片药材,回想往事。二十年内,他其实在公司换过五次工作,这么大的公司,什么岗位都有。第三次是转折,由于第二次的出色表现,领导问他愿不愿意换到新部门做一把手。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原来真是个新部门,从前所学完全用不上,只得重新培训学习,凭着勤劳肯钻的劲头,几年下来倒也平安顺当。第四次的轮岗,他又选择了换部门,听说是公司将来会重点发展的板块。至于第五次,是因为他跟新上司关系紧张,他考虑了两个月,重新回到最初的老上级手下,但是老上级已经疏远了他,有时走廊或饭堂遇见,不过寒暄两句天气饭菜。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这两个多月,他终于有点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一次次地,他在黑寂的午夜依然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第三次不该升职到新部门,要是继续在旧岗位待下去,他就会是另一副模样。

“叮咚”,黄衣黄裤的外卖员推开玻璃门冲进来,凉风搅得细尘扑腾曹魏彦一脸。妇人探探头在后厨喊:“马上好。”戴头盔的外卖员垂头松身落座,掏出手机,指头灵活地划拉屏幕,大白天的,刺眼的光也印亮了他的脸。

陶远菊照例在曹魏彦到家前已经出门,晚饭摆在餐桌,白饭配他爱吃的煎秋刀鱼。女儿四年级后上学不用接送,陶远菊除了时不时参加姐妹团读书会的活动,还找了这份幼托兼职。其实挣不到什么钱,但陶远菊却郑重得很,饭局相撞都得推掉。陶远菊以前工作也忙,女儿出生后没人带,不得不辞职,过得一阵,她连保姆都辞了,也不要父母帮忙。这些年,曹魏彦看着她一点点变化,他觉得,时间在陶远菊这儿是扯面团的手,将她越扯越宽越扯越变形,关键是,她更加不爱打扮,发型十几年不变,一张方圆脸任何时候都浮泛烟黄。曹魏彦建议她换个发型,她斜他一眼说这样挺好的。曹魏彦工作忙得恨不能住在公司,根本顾不到家,陶远菊倒也懂事,万事都独自打点得妥当,就是有点小心眼,见不得他深夜送女同事回家,好幾次他俩为这事吵过架,气得曹魏彦直吼:你还真是天天闲的,无中生有,离婚离婚。

女儿今天也要很晚回来,学校有活动,家里只有曹魏彦一个人。他换完衣服洗毕手,在屋里转了转,躺在屋角那把按摩椅上玩游戏,不知怎么,今天没什么兴致,干脆闭上眼躺下按摩。按完摩,屋里似乎更静了,静得让人心慌,他趿上拖鞋,故意拖出脚步声,“踏、踏、踏。”几间卧室的垃圾袋都快满了,曹魏彦盯着它们看了两眼,转一圈回来又看两眼,去厨房找垃圾袋替换。到楼底扔完垃圾他想回去也一个人,不如在小区散几步再上去。

恰当饭点,人工湖边一溜小而黄的地灯在对风对月默呆,夜来香丛中的铁椅摊开腿脚,曹魏彦坐上那支出的平坦铁大腿,往湖里扔颗石子,回忆不久前的事儿。

那天他回公司签协议。

公司对待老员工还算友好,可以选择保留股票分红,收入当然不能跟在职比,但菜市场自由完全能保证,却有个条件——他们将不得再从事相关工作,甚至不可能再进任何单位或公司。实际上,“可以选择”四个字没什么必要,据曹魏彦所知,没有任何人选择不保留。

会议定在豪华的议会大楼,退休老员工每年一续签,洋洋洒洒来了数千人。刚落座,他们就互相询问以前就职的部门,交换微信号,手机号。都是以前的同事,虽然公司有数万人从未见过,也很快熟悉开来,言谈中夹杂几个公司内部流行的自创词,人群不时爆出声声朗笑。会议准点开始,先是老板讲话,老板人在国外,通过事先录制的视频播放,讲了讲今年的经营状态,明年的战略计划。全公司没有人不崇拜老板。曹魏彦其实从未见过他真人,但他的故事与传说,早已在同事嘴里、报纸上、网络里、电视里漫天飘飞。一个十足的传奇人物,中年几乎白手起家,卖过衣服,美容品,一头扎进通讯业苦干,赶上信息产业大潮,三十几年后,创造出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的商业帝国。老板讲完领导讲,大家都听得挺认真,昂着头。走出会议大厅,曹魏彦跟随众人去饭堂,路上,他发现没人戴口罩,深圳最近又出现一例新冠确诊,大家都说说笑笑,讨论中午吃什么。

在饭堂他遇上几个以前相好的熟人,两个曾经的下属,一个同时进公司的老员工,于是,几个人寻找位置聚坐。

他们说起今天的工作,无非那些交付扯皮人事调整的事,但曹魏彦没插嘴,既然已经离职,就不要干涉这些。说完工作,他们又讨论将要开展的团建,以及网上流传的老板及某副总的八卦,曹魏彦被他们逗笑,偶尔插句话,就这样,他吃光两份赠送的饭后甜点。然后,他们也吃起甜点,其中一个说:“过两周我搬家,你们都来玩啊。”

“在哪儿,又买房子了?”另一个兴奋地往前探身。

“就在公司附近,壹城国际。”

“哦,那房子漂亮,我也考虑过。”有人赞叹。

曹魏彦含着口布丁,支吾道:“是不是门口有座喷泉广场那个?我上次去看过,刚要进去,保安说车位满了,我也懒得进了,那时好像才刚开盘,价格还算可以。”

“那你可错过了,现在可是暴涨得厉害。”刚才赞叹那人又惋惜道。

“喷泉广场?不对吧,壹城国际门口没有喷泉,是个欧式小园林。”买房的人说。

“是吗?我记得有个喷泉的,应该没走错。”曹魏彦没接他的目光,盯着碟子里的甜点。

“那会不会跑到边上的小区了?那边是有个带喷泉的小区。”买房的人努力回想。

“不知道,可能导航错了吧。”曹魏彦呵呵道。

“那你导航该更新了,要不要试试咱们公司新研发的那款。”买房的人挤挤眼。

几个人都笑,你一句我一句声讨导航,说电脑有时也乱来,还是自己的大脑靠得住。

之后,他们几个上楼去午休,下午工作量大,必须得午休充能。曹魏彦上不去,想进入办公区得刷工卡。他站在楼下朝上望,望见自己以前上班的十一楼,靠东的窗,他的办公位在那,冬天那个位置很舒服,能晒着太阳。

此时,曹魏彦走在山顶上。前方,极长的细线路蜿蜒于山脊,弯啊绕啊,没进草丛埋入云雾。曹魏彦觉得累,已经爬了两三个小时,他松开背包及拐杖,朝厚厚的杂草堆蹲下屁股,勾身拖过背包找水找饼干。

草蔓滋,树冲天,这是它们的世界。曹魏彦闻着被阳光蒸腾出的气息,略干略苦略芳,他想,自己肚子内也有草,这两个多月,每周喝下的养生汤里含了好几种药草,妇人告诉他,那是补肾的,第一天,她就看出他肾不好。他拍拍腰,觉得那儿变结实了点,还有梆梆的回音。杜仲、巴戟、北芪,这些植物山上都有吧。曹魏彦打量四周,眼睛搜寻那些蓬勃的草木。妇人还说,她汤里的东西,其实什么都有,有花有草还有树叶,草是真的草,树叶也可能是路边普通的树叶,许多人不知道也不相信,实际只要把东西用对了,都是有用的。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接近黄昏,植物的气息混和山气从里到外整个将曹魏彦充塞包裹,他感到通身舒畅,右边大脑像睡醒了,缓慢睁开惺忪的眼,他呼吸一口,右脑每个细胞都跟着呼应,它们能辨认出他吸下的这口气里更细致的气息,泥土的、树叶的、树皮的、花朵的、毛虫的……从前,他一直怀疑自己的听觉嗅觉,感觉先天性不灵敏,陶远菊常说米其林三星餐厅在他这儿也不过街边茶餐厅一档。

曹魏彦喜欢花草,公司的园区,他以前再忙每天也必然逛逛,一度,觉得那儿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园林。荇草摇曳的人工河环绕半个园区,其上跨过不同的桥,石桥、木桥、水泥桥,河上,黑天鹅们悠闲来去,河边还有不少带露天遮阳伞的风情咖啡馆。

当年刚进公司,它远远不能称为巨镇,顶多算小村。曹魏彦看着一幢幢新楼笋高,一块块草坪展绿。无论换到哪幢楼办公,身边总有在建的新区,曹魏彦就和同事打赌新区建好后会是什么样,这简直成了他们的趣事,结果也不会让他们等太久,总会在半年或一年内揭晓。二十年过去,依然有新区在建,曹魏彦心头猛地一惊:自己或许看不到它的真实模样了,电视图片上那些不算数的,要是公司不邀请,任何人都不可能突破严格的防检入园。

那天开完会,他独自转了很久,最后,穿过长长的石橋,搭上一辆驶过来的内部小火车。

“北京站”是他上车的地方。小火车扭着腰身,蜿蜒于绿树红花溪桥中,“巴黎站”“伦敦站”,曹魏彦定定眼,“纽约站”,每一个站,皆筑有当地特色建筑,造出相关氛围环境,逼真得难辨真假。咣当咣当,曹魏彦看着窗外汩汩流逝的事物,植物、建筑、稀拉的行人被拉扯得变形,成丝、片,他的影子隐隐投映在对面玻璃上,被丝、片们不停反复刷扫推涌,他觉得它会痛,感到后脑勺真的有了丝丝痛感,禁不住闭眼不看它。咣当。小火车转了好大一圈,门突然洞开,广播终点站已到,曹魏彦猛地睁开眼,没留心听方才的报站。

女儿渐渐接受了曹魏彦的安排与节奏,每天坚持背单词,周末阅读加刷题,课外辅导班例行随堂测,竟然破天荒地跨入优秀。

曹魏彦边刷微信边喝汤。收拾完邻桌客人用过的碗筷,妇人问他有什么喜事,曹魏彦抬起头:“有人发笑话,对了,你儿子成绩好吧?”

“年年奖学金,打小就懂事独立,就是越大越不爱跟我说话,男孩子嘛,可以理解。”妇人面露欣慰,欣慰里有得意,返身进后间给客人打包,表情还凝在面上。忙完这些,她坐到曹魏彦对面:“以前跟你说过我们一家都爱喝汤吧,其实,我爷爷和我爸都是开汤馆的。”

“百年老店啊。”曹魏彦惊讶地脱口而出。

“他们在另外的地方开,那房子早拆了。”妇人摇摇头,环视一周,“这儿以前是片坟场,连房子也没有。”

“那汤配方都差不多吧。”曹魏彦问。

“大致差不多吧,十年前的汤跟现在的汤肯定有变化的。”妇人垂头低眉,“当年我妈说做店做伤关了,十年前,她却托梦给我,说看见我在开店。”

“她是想你了吧。”曹魏彦自言自语。

妇人已经起身去了后间,过了一会儿,她探身招呼曹魏彦:“老板你能帮我个忙不?”

原来妇人让他帮忙将一筐萝卜提上二楼。

二楼铺有挺大的天台,近百平米,有个厕所及带水龙头的简易水泥操作台,天台边缘种着些石斛、菊花、葱、蒜,阳光温晶,几大面竹匾内晒着些萝卜片、霸王花、陈皮、柠檬片,它们也闪着温晶的光,懒洋洋地摊开身子。

“你还有这些爱好啊。”曹魏彦挺吃惊的。

“都是店里用的。”妇人淡淡的。

“买就是了,这些东西贱得很,又多又便宜。”曹魏彦叉开手指戳进陈皮,一股微微刺鼻的干香溢上来,让他差点打喷嚏。

“我喜欢自己晒,反正不麻烦,卫生,更主要的,我就爱看它们摊在阳光下一天天变干变香。”妇人也将手叉进陈皮,查看成色。

“肾现在该好点了吧。”顿了顿,妇人扭头看他。

曹魏彦点点头。妇人又说:“一周一次不够,你最好天天喝,再喝上半个月就差不多了,这方子还是挺有效的,我待会把药材做法写给你,你回去照着做。”说完她扭身退进后面的厕所。

后间位置不大,厕所几乎就在曹魏彦身后,厕所门是轻薄的铝材,根本不隔音,几声窸窣后,曹魏彦就听见一阵哗啦啦的响声,他知道,那是妇人小解的声音,如一条小溪流,欢快流畅。随着溪流,他觉得自己下体也有了热乎的流动感。

妇人与曹魏彦交换了手机号码,曹魏彦存下汤方,点开她的个人主页,除了“益生汤馆”四个大黑字,空茫茫一片。他的手机一如往常没有个人信息,这三个月,手机界面异常干净,如果陶远菊和广告不找他,几天也没人会跳出来;群消息早已被他解开屏蔽,十几个群,一闪一闪地争抢往前跳。曹魏彦点开那些群,突然发现一件事:里面都有他的发言,有的还有一长溜,物业群、家长群、同学群……他数了数,近乎他的发言最多!什么时候竟然成了话痨?倒是有一个群例外——公司离退员工群,那个群里,他的发言被更多的发言盖住,有的人分享新闻,有的人链接小文章,更多八卦公司的事,有个叫随缘的人问:你们想好以后做点啥没?有人回答:先休养。还有人答,是啊,休养身体,我都休养三年了还没好。

休养。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对所有人。

“咚”,阳台有东西掉落,骇曹魏彦一跳,是拖把,没挂稳当砸到花盆。挂好拖把,曹魏彦靠着栏杆发呆,晚上降温了,幽冷如千万隐形细菌直侵肌骨,他的心脏瞬间被这幽冷细菌侵占——往下沉坠,他伏靠栏杆,等心脏恢复知觉,凝望楼顶上方灰黑的天,厚重的云层后,钩月似有似无。重新点开屏幕,他退出几个群,手指定了几秒,也删了公司离退群,当初别人拉他,说是这群里信息量大,他指的是群里偶尔会发布一次性临时工作通知。

多年养成的生物钟是七点,曹魏彦按点醒了,但他依旧没起床,翻个身继续呼噜,回笼觉是被陶远菊吵醒的。

陶远菊一手握扫帚,一手拿抹布,朝床上瞟瞟,没吭声径直朝窗边去,抬起手臂“哗啦”扯开窗帘。曹魏彦知道她进来搞卫生,他眨眨眼躲闪忽然刺入的光,掀开被子挣扎着爬起床。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待会洗脸时帮我打盆水来,窗户好久没抹了。”陶远菊没扭头,认真抹窗。

吃完早餐,曹魏彦晃出门,沿着小区周围散一圈步,犹豫一番,这才钻进药店。小妹问他买什么,他支支吾吾,掏出手机给她看。路过生鲜超市,他又钻进去买了只猪腰。回到家陶远菊早已经做完卫生,躺在防滑垫上,伸腿抬腰练瑜伽,听网课。网课一定是读书会推荐的,陶远菊买了不少网课,“你好,欢迎一起讨论生活的真相。”听不清说些什么,但经过处理的声音挺动听的。

厨房还没生火,曹魏彦洗好药材把猪腰放进锅里隔水蒸。陶远菊听见动静,走过来问:“煮饭吗?”见灶台上并没有菜,又问,“煲汤啊,今天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是的,平时曹魏彦几乎不煮东西,顶多烧开水煮煮速冻饺子。

“朋友推荐的,最近肾不好,试试看吧。”曹魏彦没打算隐瞒,这种事不说,陶远菊也感觉得到。

果然,陶远菊露出个诡异的笑,瞄瞄他的腰,曹魏彦本能扭过腰,陶远菊又笑,笑出两只小酒窝,曹魏彦心里动了动,一把抱住她往卧室拽。

事情竟然办得酣畅淋漓,至少三个月啦。俩人像吃饱晾晒肚皮的小动物,暂时平躺在床上,有香味自厨房飘溢而来,陶远菊翻了个身:“你这汤方,是不是女儿上课那边的汤馆女老板告诉你的?”

曹魏彦被什么兀地扎刺,身子紧了紧,“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去过那家店。”陶远菊说,“那老板娘可是个怪人。”

“怎么怪?”曹魏彦追问。

“她是本地人。”陶远菊嘴角挂着神秘的笑,“家里有两幢小楼,却跑来开店,连她老公也说她无聊。”

说完陶远菊就溜下床去阳台晾衣服,留曹魏彦独自怔愣。他知道她的习惯,洗衣机一叫停就会马上开晾,像多放一会衣服便臭在洗衣机内;还会晾得整整齐齐,袜子一只只抻直夹得如展示品。

出门漫走渐渐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如器官于人体。塘朗山是一脉横切半个深圳的山系,曹魏彦沿着山脊从西穿越到东,一路上基本能看遍深圳的主城区。山脉把城市切出均匀的两半,左边关外,右边关内,风景差异挺大,仔细看,会发现左边房子比右边矮点旧点,街道细点乱点,曹魏彦知道,再过几年,两边会越来越像。

太阳轉眼显出老态,风再吹两波,它就真的止不住地老皱,没了起先的精力,脚底打滑缓缓往山脚坠,夜雾无息地漫生氤氲,把所有事物润出水墨感。曹魏彦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看夕阳。夕阳此刻是深红的,刚才还是褐黄的,跟以往印象中不一样。又一波风吹过,水墨愈浓,最深的墨沉淀出山脚前绵延无穷的楼与路。曹魏彦想起刚毕业那年在华山上看过的日出景象,不禁有些惊奇,日出和日落原来如此相像。

拐至山脚,恍然发现,这儿离益生汤馆并不远,于是,索性再走点路去喝盅汤。

店里坐满了人,说坐满不过六七男女,妇人端汤拿碗穿梭其间。看见曹魏彦,她笑着招招手:“你要不要现在跟他们拼桌,不想拼桌等一会儿也行。”曹魏彦挥挥手:“打包吧,打包一样。”

这回他点了霸王花龙骨汤,三份,付款方式用了现金,手机没电了。

陶远菊正在屋里和馅,只见她系条花围裙,脸上身上全是白面。曹魏彦把汤放上灶台,进屋将手机插进充电座,陶远菊说:“洗干净手来包饺子,早就想包顿饺子吃啦,以前我一个人太麻烦。”

“我不会包啊。”曹魏彦在屋里答。

“容易,看两个就会。”陶远菊催他。曹魏彦搁下手机。

揉面扯面擀面,想不到陶远菊这个从小吃稻米长大的南方人竟如此娴熟,她给曹魏彦示范,教他如何将饺子包出好看的弯角再包出元宝肚,曹魏彦竟然一学就会。

他俩就这样,你一张张皮地擀,我一只只饺地包,窗外天色一点点地深,室屋无声,虚白丛生,似乎有条无形的轨道,载着一切往前顺滑。曹魏彦抬起头,发现报纸上整整齐齐堆满白胖的饺子,它们个个鼓着实心肚,气定神闲地蹲坐于蜜黄的灯光下,曹魏彦努努嘴,忍不住学它们的样儿鼓了鼓肚腹。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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